两个人的相互取暖(外一篇)

2013-11-15 22:58阿山
西部 2013年7期
关键词:屋顶温暖

阿山

屋外下雪了,我独自早早躺在床上准备睡去……现在,一年超过三分之二的夜晚,我都可以温暖地睡在床上,待在暖和的屋子里。我很少需要于寒冷日子,站在那些冰冷的地方干活了……此刻,外面开始冷了,暖气就呼呼卖力吐着热气,窗户上凝满了水珠,容忍不下了,就一点点滑下来……我真的确信……我是热的,是热的,屋子暖和,床软软的,被子棉绒绒蓬松一团……我绝不会感到冷的……绝不会的,我热热的身体,那些热血正在躯体中,在世界上最细小的河流里奔涌流淌……我确信的,确信的,我不会再被冻住,不会的,牙齿不会颤,身子不会抖,血液不会放慢了速度……慢慢凝固。我早已不再像从前有时候那样了,老怀疑地掐红自己,这一次寒冷真的又被无情挡在了屋外。此时,它们正一手扒住窗台,一手托着下巴,狡黠地朝窗户里张望,眼光贼一般闪亮。我紧张地窥一眼,又紧掖了掖被子,就勇敢迎上了无畏的目光。我们目不转睛地对视,暗地里用目光较劲,它们盯着我冷笑起来,找到窗户和墙壁上那些细小得看不见的缝隙,奋力地想把身子挤进来……每一个都还认得出曾经的我……我抬头最后瞅一眼,暗自得意,也笑起来,安然地合上了眼……滚下泪来……

那一刻屋外正下着小雪,那一刻的寒冷我感觉不见,可那一刻还有谁呢?躲不开那寒冷。强忍着,哆嗦着,把领口旗帜一般竖起来,紧缩着身体,想要极力挽留住一丝温暖。又是另一个谁呢?努力用自己冰凉的左手,抚慰着那只同样冰冷的右手。是谁在寒冷中受着冻呢?最后差一点点就麻木了。可其实,他心里怎么都是觉得冷。

那个在路口卖报纸,只有一点儿视力,看五毛钱都要贴眼前的男人,你回家了吗?你眼睛不好,天黑了看不着回家的路,你的报纸卖不完,也得早些回去啊!你可千万别摔倒,千万别受伤,医院医药费太贵,你还要攒上点儿钱娶个媳妇呢!千万别划不来花了冤枉钱,说不定就有个好女人愿意和你在一起。

那个在车站旁卖水果的女人,到冬天,你的水果都盖着厚厚的褥子躺在小推车子里,你也捂得严严实实,你只露一点儿的脸庞黑红黑红,你用来取暖的小火炉呀,煤火要烧得旺一些再旺一些啊!你可一定别舍不得那点儿煤钱,看下班人回得差不多,就赶紧回家好吗?少卖一点儿你也别急,冻坏了可咋办?要是有一天你老了,有了老寒腿,那是多少个冬天攒下的啊,你怎么再能用你余下的时光,在一间温暖的屋子里,慢慢暖热它。它委屈,它怎么能眼圈通红流着热泪——答应了你。

……

还有谁呢?躲不开那寒冷,担忧着被抛弃,遗落在边缘。还有谁呢?忧恼着明天,后天,大后天,还有大大后天……还有谁呢?包括我吗?那个多年前在寒冷中冻着的我自己,此刻是否依然,在那一年的那一刻那一分那一秒,待在寒冷中。数年过去了,我确定,我毫不怀疑,即便真的是有多少年过去了,那个曾经的我此刻依旧是待在寒冷中。我怎么能忘了他呢!?忘了他寒冷的身体,和比身体更冰凉的心境。我已经不用那么冷了,我温暖地数着春天树上冒出的花朵,怎么就能忘了为他牵肠挂肚,不搭理他呢!在任何一个夜晚,只要是待在暖和的屋子里,我都不能罪过地忘了他啊!无所谓的,带着罪身独自沉沉死死地睡去,做一个又一个……温暖春天的梦……

我绝不能忘记,若是有一天我真的忘了,一定就会在某一个我心情蛮好的清晨,在我微笑着,在我抖动着睫毛准备睁开双眸去迎接那又一个美好的日子时,却突然瞧见床边矗立着一个面貌模糊的人,没有解释,不由分说,在我不知所措的惊骇中亮出寒光锃亮的手铐对我讲:“跟我走吧,离开这里——永远,永远。”“嗯”,我只能轻声答应乖乖就范,从床上默默爬起来,丢弃掉所有一切,我没有勇气和足够能量说出任何别的语言……我知道他为何带我走,知道为何我心甘情愿跟他离开,我深深知道,在这如此广阔的世界上,除了我,还能有另一个谁知道你呢?想着也去关心一下你,爱一下你,温暖一下那个多年前,此刻仍站在那寒冷中的你……

……

那些个夜晚是如此漫长而寒冷。那一天外面黑漆漆一片,白晃晃的雪花一朵朵掉下来,寒冷凛冽着流动,那大楼就快要收尾完工。太阳早睡下了,起来就躲在灰蒙蒙的天空后面,空气是阴冷的,地板是阴冷的,墙壁也阴冷,我的身边满是寒冷啊!一直坐着的木板被我暖热。天很晚了,我们是两个初次谋面的男孩子,你比我矮些,稍强壮些。原本我们面对面坐着,聊了会儿,不知何时就已肩靠肩。只因为冷,我们都舍不得那点儿热乎气被白白浪费掉,从小,我们都过惯了节俭的日子。后来你说,好冷啊,我们背靠背坐着好不好?暖和些……那时候屋里黑黑的,什么也看不清,可在那一刻,会不会还有我们无法感知的什么,也正在我们身边沉默寂坐呢!?就像我们那样立即高兴地挤靠在一起,彼此的背部仿佛涂满胶水般瞬间地粘合。

可那一刻,我们就真的只是简单地心贴了心,体连了体,携手依偎了吗?难道仿佛就不是在努力挣扎着,犹豫着,想要从同一个母体去重新诞生……诞生,在阵痛中终于诞下了我们这样一双连体孩子……我们的母亲,是在我们少年时代的那一天目送我们离家远行的,千遍嘱咐,万遍叮咛,亿遍心痛地扭头掩上门,在门里边默默哭泣……从此就收藏起衣柜中尘封珍藏的襁褓,从此就无奈地叫怀抱悠然远去,从此就坚强地相信我们可以完全依靠自己,相信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她从未谋面的儿子,能够在诸如这样一个寒冷夜里,紧密团结在一起,能够叫他们的身体少溜进一些寒冷,叫他们也能在这个寒夜里热一点儿……觉得暖和不孤单……

可除此之外,我们身体其他部位都还是那么冷,我们太弱小,无力叫自己整个热起来,我们相互依靠,只依偎来了一丁点儿温暖。那是怎样一个黑夜呢?我们背靠背,看不见对方的脸,你一直说背是热了,可胸好冷,腿也冷,鼻子一定冻红了,麻掉了,鼻涕似乎就快要淌出来了,说完扯着劲咯咯大笑,怕再不笑那笑也给冻住,要明早儿才能化开。我也冷,又冷又困,冷得恍惚起来,迷迷糊糊说,兄弟,我们一人讲一个温暖的故事好不好,越温暖越好,不许讲一点点寒冷的,我们要热起来……

那时候屋外正飘着小雪,那雪我们看不见,那一刻黑色黯然天空中,雪花在漫天飘落,那雪一定纯白,亦如我们的心般纯粹透明。那下着小雪的夜,还有几个人像我们一样寒冷呢?像我们一样期冀着对方划亮一根火柴,望着那犹如萤火虫般孱弱的光亮,守候住那羸弱的光明和一丝温暖轻轻蠕动……像我们那样在严寒难耐中,幻想着那些彼此曾拥有过的温暖,在梦幻中才敢看见温暖的屋子,在温暖中安然入眠……

好吧,讲个暖的,热的,就说我在家的时候吧。我们的村庄有条小河,那里可好玩了,比城市里有意思,城市里没啥好玩地方,要去哪儿都得花钱,不像我们那儿,好多种快乐无需花销。小时候我们洗澡,就去河里,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啥也不穿,个个如此。你甭担心谁瞧见,因为从老早老早的以前,不知哪朝哪代,女人们要下河,就去河的前一段,在林子附近,男人们分开,在下游乱石堆那块儿。有这规矩,女人们都尽管放心下河去,偶尔被不知情的外乡男人撞见也没多臊。其实我们小孩子去河里,图的是游泳玩,洗什么澡,刨两圈干净了。我们那儿的夏天也很热,不过没你们新疆吐鲁番热,其实,哪儿的夏天不炎热呢?尤其对我们农村人,夏天,早早就去地里干活,中午顶着老大日头,流满身汗,连女人都晒得黑不溜秋。小时候我干一天活儿只要有空,一定要去河里玩会儿,消暑降温,不管天多热,下河指定就会凉快。女人们去得总少些,要做饭干家务。我总会记得小时候有一天,夏天农忙的季节,河里玩完我在村口小卖部啃冰棍。我不知道那天我妈也下河了,我远远看见了她,那时候日头就快要落下去了,那时候黄昏正悄然降临,我妈走在落日的前头,那天空的颜色是黄的,红的,也是昏暗的,像幅画般充满美感……从小到大,我都没觉得我妈美过,她成日里头发蓬乱,脸色黯淡,肤色那么黝黑,皱纹沟壑着。可那天我突然觉得是如此不同,似乎她身上什么平时总看见的东西给洗走了,她湿漉漉才洗净的头发随便披着。我妈还抱着盆才洗过的衣服,她步态轻盈地走在暮色余晖的土路上,她的身后全是晚霞,满天斑斓炫目,闪光耀眼,我都觉着她在散发着美妙光环……我恍惚起来,半截冰棍在手中化掉了也不知道。我开始想,原来妈妈也曾年轻过啊,也曾美过,也曾是个惹人爱的小姑娘,可我从未见到过,咋也没那个可能……我看到的,就只是那个起早贪黑、勤劳善良、嫁人生子就收藏起了所有岁月的妈妈……我出来打工两年了,我有一个很大很好的梦想,能叫妈妈过上比现在更好的日子,我还想……还想着,能叫我以后的老婆,过上比上一辈子女人好些的日子……

你的故事讲完了,生活就是真正的故事。你不容我说一句话,就抢先把空气中所有声音名额抢去了,你大声急切要求我赶紧讲出自己的温暖故事……那时候屋里黑黑的,我们背靠背,我肯定不会转过身来,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够看见你的脸。后来好多次想起那晚,我都有心想象一下那一刻你脸上的表情……可刚一想马上就放弃了。我惊心动魄的丰富想象,总是超不过平静生活本身的深刻和震撼。那一刻我们只是依旧坐得笔直,那一刻我们紧缩眉头盯着各自的前方,却似乎压根什么也没瞧见,其实那一刻我们完全无需多余的语言……那一刻我们只需要背靠背,彼此温暖……

那一刻我心里轻轻喟叹,那声音只我自个听得见,我说,好吧,那我来讲我热热的故事吧。去年,我交了一个女朋友,那丫头子极端内向,我们见过很多面了她仍不多说话,陌生得很。有一次,我们在南湖广场约会,我们坐在草坪上。你不知道,那天是那个夏天最热的一天,气温三十八度半,太热了,我喝干了两瓶水都还渴。太阳把我给晒晕了,不是中暑了,就是热感冒,头晕得很,止不住开始流清鼻涕。幸好带了包纸巾,不停地擦。可我那女朋友,她死心眼得很,从头到尾都不曾关照过问一下。后来,我一包纸巾快用没了,可鼻涕仍水一样地流。我只有自个想法子,前面用过的纸巾都扔在一边没丢呢,就一张张摊开。空气温度很高,没一会纸巾就干了,我就接着用。就这样湿了晾干,晾干了再用,靠着十张纸巾恰好的循环,我流着水一样的鼻涕,陪她在草坪上坐了两个小时。我一直记得那个夏天最热的那一天,我送她回家后,头晕目眩回到家,晕晕乎乎就爬上床睡过去了,第二天才醒过来。那天太热,我是热病了。那个女朋友,后来我们分手了,可此刻想起来,我觉得她也挺可怜的,一个清贫的女孩子,生在贫穷的家庭里,在一个小店给人打工,每月工资只有四百五十块,还要给家里点儿。丫头子家节约,还要自己存点儿,每月只有很少的零花钱,连个手机都舍不得用,我和她谈对象才借用她姐姐的电话,好等着我给她打过去。我打过去她都不会说话。连乌鲁木齐都没出过,我还去过一次石河子,到过甘肃的边边呢。一个女孩子,样子不美,身材不好,没有稍微好点儿的衣服穿。我们男人穿孬点儿倒无所谓啊,可那是女孩子呀,再穷的人家的姑娘也该是公主。若后来我们在一起了,我一定要给她买身好点儿的衣服穿,买个好看的发卡给她戴,谁叫她是女孩子呢?女人本该比男人享受点儿。如果有一天我和一个女人遇到危险,只准活一个,无论那女人是我女朋友,我妈,姐妹,亲人或者陌生女人,那么就叫我去死吧,谁叫我是男人呢?任何时候,首先要牺牲死去的都该是男人,要不,谁来生出一个小男孩呢,一个会长成男人的男孩子呢?无论那男孩子日后长大了会怎样,日子过得怎样,可那都是一个又一个普通之家的希望啊!……我现在想起她,不知道以后会是哪个好男人,娶了老实木讷、善良的她呢……

那个夜晚冷得彻骨,我们在初雪的日子,在一座没暖气即将装修完毕的大楼里,四周黑通通冰凉一片,我们背靠背相互暖着,一人讲了一个温暖的故事。我们真平庸啊!说好是要讲温暖的,可寒冷中,想到的就只是天气炎热的季节。我们又是多卑微,故事里没有热腾腾的一杯咖啡,没有慢摇吧嗨曲的热火朝天,没有在冬天冷着的日子,呆在暖和的屋子里,透过窗户去蔑视一下屋外的寒冷。我们活到二十来岁,可能早在十几岁的年纪,就学会了要敬畏寒冷的力量,明白它曾冻透过多少人的身体,冷过多少人的心,封冻保存了多少善感美好的灵魂。我们那些有关炎热天气的记忆,到底有没有叫我们温暖身体呢?温暖我们快要冷掉的心和灵魂,在某一个微妙的无法言说的时刻,暂且忘却寒冷……

你当时多拘谨啊!我们背靠背吧,那样暖和些。你对我说着,言语是如此卑微柔软,心灵是那么敏感尖锐,同我见过的好些人一样,不当心一触就会有个洞。你一直都觉得我是本地人,从不知我和你一样有多普通,你一点儿不确定我会咋想。可那有什么呢?在寒冷中,我们只是渴求一点儿温暖。我看出了你的不确定,马上说,好啊,真是个好主意,愉快地接受了。原本,我们是两个健康的小伙子,成天做梦都想的是,搂着个同样年轻的女孩子来温暖自己,我们也暖着她。我们其实并不担心我们在一些夜晚失去了太多热量,就不能在往后的日子,没了充足的热量去分享给我们爱着的人,我们的家人,那个以后我们管她叫老婆,她管我们叫老公的女人;不会担心没有了足够热量,叫我们抵御这个世界上总在向我们袭来的新的寒冷。虽然我们常会服软缴械投降,不时心惊胆战,可即使我们的身体已全部凉透,我们依然会用我们仅存的那一点儿热量,把我们的心慢慢捂热,好好活着……

我们其实就见过那一次。你来这里应聘,只上了一个夜班,第二天就放弃了这份保安的工作,继续打你那份晨报送报员的工。那晚你曾建议我和你一起去送报,我稍稍有点儿动心,想象着和你一样,奔波在乌鲁木齐某一片住宅间,每天早早起床,等待太阳出世,把这个世界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情,活着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明天可能会怎么样,送到千家万户手中。可我家没有自行车,我也骑得糟糕透顶。我知道可能在那晚我们相依相靠时,你就已经决心放弃这份工作,继续送报。可那晚你没给我说,我再没见过你,我和你认识过,就只见过那一晚而已。

可我留在了那里……

后来那大楼装修好了,终于通了暖气,我很兴奋。之后就被老板转移到冰天雪地的楼外,在楼外面看守着。偶尔的晚上,天快透亮时,我一个人站在雪地里,跺着脚,踢着雪,快要冻到麻木时,就想起了你。那一刻,你也奔波在送报的路上。路那么滑,你要小心啊。我老要为并不熟悉,其实还陌生的你担忧。要穿厚点儿啊,我总想着你。虽然我们还年轻,可总有一天我们也会老去,有一天,我们也会失去年轻,失去我们年轻才拥有的一点儿力量和火气,我们总得留着点儿心眼,要偷偷保存一份热量,藏匿好了,好在很多很多年以后,那个与我们想象中一模一样的时刻到来时,无憾地呼出我们最后一口热的气息……

后来天气逐渐热起来了。我慢慢就忘了你的名字和你原本就模糊的模样,却牢牢记得你说的家乡和母亲,你的爱。有次赶早,我恰巧路过你送报的五星北路片区,忍不住四处张望,期望碰见你,可没见着。后来我几乎就要把你完全忘记了,只在偶尔的日子才会突然想到你。你也会偶尔记起我吗?那个和你在冬夜里,在寒冷中,相互依靠暖着身体的人,那个在往后的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中老觉得自己长大成熟的男人。

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成熟了,有时候会在某个寒冷的环境中突然想起点儿什么,忍不住温馨暖暖地开怀大笑,有时候却又会在另一个温暖的地方和时刻,瞬间就变得寒冷又沉重无比,忍不住就黯然神伤快流下泪来。我知道我一直渴望的,从不是自己要有多温暖,我想要看到的是在雪花飘落的时刻,大地上人们的一张张笑脸;我想要跑去街上,抱住一个又一个不知名姓的陌生人,一起在雪地里欢愉无拘地打滚撒野,最后什么也不多说,只各自拍掉身上的雪,回到各自暖和的家;我想要的是站在冰天雪地里,听到耳边不知是谁在不停地愉悦叹息……下雪了,下雪了,真好,下雪了……那声音里全都是欣喜,绝无忧虑……

可我渴求的真不是温暖吗?我说了假话,我又骗了我自己,其实我想要的就是温暖。下班回家的时候,我又看到那个在工商银行门口卖手工鞋垫的白发老奶奶。我老觉得她是我的亲人,我是她的孩子,是她不怎么去管去说,却老在心中惦记的那一个,是她总叫我独自睡去,又会在半夜里悄然起身来掖盖被子的那一个,是她无数叫不出名字,却都在深深爱她的那一个。她为了我能好一点儿活在这个世界上,还终日独坐在地摊后面的小马扎上,腿上盖着厚衣服。有时候实在太冷了,她就黑黑地立在银行凹进的门洞里,瞧着每一个过往的路人,望着那永远都深邃的夜空,幻想着啥时候会有永远明亮的那一天,坚定地打量着,思考着,等待着永远离开这熟悉又陌生世界的那一天。她是如此的寒冷。到底是谁呢?把好些人带来了这茫茫人间,却又丢进了寒冷里,不管不顾。要她拿什么去走向春天呢?走进温暖……她看了我几眼,我也看了她几眼,她又看了我几眼……我不敢多看……低头走开了……

……

屋外还在下着雪,我一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在灯光忽闪的昏暗中,突然就努力睁圆了眼——那眼眶里全是蓄积了许久许久的泪水啊!像两汪清澈的湖水般明亮。我是忘掉了什么了吗?遗失了什么,怕再也找不回来,满含着热泪朝外就又瞥去一眼——仅仅只是在一瞬间啊!那些寒冷全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惊呆了。我低头拭去泪水熄灭了床头小灯,终于决定要睡下去……不知何时,到底又过了多久,我终于睡熟了,却又在一个清醒的梦中紧锁眉头马上醒了过来,那是另一个我。他起身从床上爬了起来,回头看了看泪痕未净、已经熟睡在床上的那个人,毅然就决定飘荡去街上。那时候屋里黑黑的,那时候屋外街上正下着小雪,那雪好多人都看不见。那时候还有谁愿意呢?像这个男人那样去守候……守候那些余下的,在大地上寒冷的人们……

屋顶上的人

我又被嘲笑了,我总被嘲笑。

那本该是一如往常的日子,我却以为我所走过的任何一天……都不应比那天更独特。

我正一阶阶朝屋顶走去,多少光阴都走掉了,灰尘起起落落,堆砌墙边的旧纸箱却从未离开……它们可真听话啊!……真乖啊!真寂寞!……是不是只因负载着可用可不用的杂物,就要一直站在那里呢?可我脑袋里,不也装着它们吗?是不是也该寻个空隙,一年年一道站下去……

一年年张望闭目,沉思冥想,一年年心事重重,爱意浓浓……一年年不当心,一次次,落下泪来……

一天天慢慢睁开……又缓缓合上。

直到有天在晶莹泪闪中轻轻打开,瞧见明亮中挥动着手臂,终等来了将被一个个统统清空……

可我没陪过它们,只一次,我挪开中间一只纸箱刚蹲下,忽然听到一阵儿脚步声,我怕谁撞见笑话,赶紧就逃去屋顶……

可我并不知道,这是有别以往的奇怪一天。

……

当脚下灰尘睁开眼睛又立即合上,当脚印因事先感知,急不可耐抢先爬上屋顶,当心怦怦乱跳、指间颤动、毛发竖立,这才赶紧惊讶地张大嘴巴,卖力地撕扯头发。指定是出事了,出大事了。我得把惊恐万分状提前张扬着展开。

还要不要晕倒呢?

果然没错,我上去后果真大吃一惊……无论如何,谁猜得到天空在那一刻竟触手可及,谁见过天空闪耀着离谱的光芒,一串脚印惊骇地挤靠在一起。是谁叫它这样干的呀!不恪守天道……无论如何,我得赶紧伸出焦虑的手臂,发现居然只差一小截指头的距离……无论如何,我得一直耐心等下去……

后来,天空终于慢慢朝恒远之际缩回去,我这才满意地放下心来,咧开嘴呵呵笑了。

那时候屋顶上温和又舒适,阳光轻拂着脸,我大口呼吸。可我用心编织的笑纹还未及收针结线,却听见天空公然用嘲讽的措辞替我深情惋惜:要我说你什么好呢!谁还能笨过你呀!笨过你……再稍稍踮足不就够着天了吗!够着天……这世上,谁还能遭遇这样的传奇……传奇……

我从不怕谁笑我蠢,天空原本就是用来遥望的,我从不是一个聪明人,傻傻独待在屋顶上,于我永远都不会是件索然无味的事。宁静有利于我绽开幻想,那是只属于我的,独一无二,不可替代,声张着美好和温暖的幻想。

我熟悉屋顶上的每一片阳光,就像我熟知当屋顶下刮起微微细风,在屋顶上就只能闭眼——让大风吹,吹呀吹。起初我不知道,在风中卖力拉扯抚展着衣衫,沙子却趁机钻进眼中。真狼狈呀!可头发却在同一时刻闭眼,自由潇洒随风摇曳。真狼狈啊!我一定连那些更细小的毳毛都不如。

耳朵边一根头发笑了,张手呈喇叭状冲深处大声疾喊:“真傻啊!”

真傻啊——真傻啊——

真——傻——啊……回声远远传来时,屋顶上阳光饱满盛开了,弹指间就叫我变得明亮无比。我欢愉地笑了,眉眼拥抱在一起。随手拽过一根圆木当枕头,转身倒向了一块三合板的身上,整个下午和夜晚都不曾再离开。

末日将临再来喊我吧,万不得已我才会起来。

有时候,我偶尔眨了一下眼,恍惚中,就被一不小心带进天空背后,那更遥远深邃的空间。有时候,我十分怀疑,就快要洞察出那些深处,所隐匿的重要本质了,可太阳太过耀眼,我在忽闪中慌了神,就又从云雾迷蒙般深处跌了出来。

那一刻阳光依旧热烈着,我微眯着眼,瞧见几朵云彩飘散而去,可它们,这是要去哪儿呢?

是回家了吗?像很小的时候我坐在屋顶,看了会儿天空准备离开。我爬下来走出几步扭头回看,天空却没有跟上来。我左等右等,却怎么也等不到它尾随而来。我刚要忧伤,用比手心干净些的手背抹净眼泪,却蓦然看见屋顶上刚才的我,正挥手微笑着叫我放心离开……

云彩走后空空如也,长时间一直都空空的……世界无声,色彩凝结,寂静相伴……那一刻,我终于看懂了什么叫做——天空。

再后来,不远处某棵树上,一只小鸟实在受不了了。它心烦意乱,焦躁不宁,忐忑又不安,想起来就郁闷得不行,觉得再也忍受不了这无边的寂寞了。天空空旷。“咻”的一声,从栖身的树上起飞,从空空的天上飞了过去,决意在那一刻去尽心填满。它忧虑不堪地喘着粗气,停到了不远处的另一棵树上。

就是那一小会儿,我把它充满也好啊!它心想着,过后平缓一下气息,却又想到刚刚是否飞得过于急快了呢。怕那一刻我不小心会眨巴眼睛了,或恍惚了,又失神了,就错过了,啥子也没瞧见,于是抬起翅膀又扑拉扑拉慢慢飞了回去。

就只飞这两次了,这是最后一次,最后的一次。还没飞回原先那棵落脚树上,它就气哼哼一直在想:再也管不着什么别人的空旷和寂寞了,哪有那么多闲时间啊!我还没找到老婆哪,没做准爸爸哪!哪有蛋疼呦!哪来的蛋疼啊!该理理羽毛睡觉了……关我鸟事。

其实两次都看见了,我并没有觉得寂寞和孤单;其实你误会了,我只在喧闹中才会偶感一丝孤独;其实我原本就知道和明白呀!你再也不会第三次重新飞来。

那时候日薄西山,落霞满满,黄昏悄然无息正迎面朝我走来。天就要黑掉了,黑透了。晚上的风多冰凉,温暖远远走开。那时候谁心里还念着我,想暖着我,我就深深去爱它。真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感激翻涌于心……但愿你明天就能寻得见爱情,但愿后天你就不再像今晚一样整夜荒睡,但愿大后天,就真的能有了一窝蛋要你去疼,从此……从此以后就浓情绵延开你隽永的生活,再不必心神不宁操心空空的天,和我的心情,谁还能有资格去揶揄你的闲……

……但愿今晚我们同样,能美好地孤身睡去。

……

可是,躺在屋顶上,那群星开始闪耀的夜空,是多么美妙,温暖的被窝铺卷,早就在屋顶上坦露着展开。它笑着张开双臂,说好会迅速带我入一个美丽的梦中。可此刻的召唤,能吸引谁呢……离天亮是多么遥远,我怎么舍得早早合眼。

屋顶的下面,一辆小车奔驰而去,人造的光明泛亮投来,一对年轻男女,正在路边耳语不休,情话渐远……可这一切,都仿佛和此时的我毫无瓜葛呀!那恍若另一世界的无牵无连,此刻,我似乎是躺在另一颗星球上,听到了从遥远的地球传来的,那生命不息的浮生律动……

天在最后一刻,终于黑到了尽底。宇宙洞开,银河辉煌壮丽地敞开院门。月亮大睁着眼,搞不懂这人,为何不待在屋里,却躺在屋顶。星星集体稀罕地围观,搞不清这人,望向夜空的什么呢?是想要窥出什么秘密,探究什么答案?

那时我不好意思起来,羞涩地褪去衣服,闪进被窝,因为我能看出想到的东西是那么少,而我学习所知的则少之又少。

有时候呀!我老想走进某个大学去瞅一眼,在某个教室门口偷听会儿,听说那里有阶梯大教室,我会不会不经意,偷来些什么呢?从此知道得就更多了一些……更多一点儿……可有时候呀!我也老觉得好些东西,该到那些宽阔的空间去寻找,去那些广阔的,细微的生活里去发现……我这样久久想着,不经意最后瞅了夜空一眼,迷迷糊糊就合住了眸子。我睡着了,群星瞬间拥簇着离开,月亮闭眼,被窝带我去向了辽阔的另一种生活……

……那顶子可真难爬呀!破败不堪,真难爬呀!三米多高呢,真叫人担心会随时坍塌。我头和大半身子都已经过去,屁股却卡住不前,真是急死人……

都怪我的工作,自打改行干了维修电工,就常需要爬上吊顶去干活。

他之所以很满足,很知足,最主要因素还是他有一位很满足,很知足的老伴。老伴从不强迫他做任何他不喜欢的事。而他的所有兴趣爱好都集中在专研和呼吸道有关的疾病上。除此,余事皆不足虑也。

那之前,我对这另一种屋顶的全部认识,源自多年前看过的一部外国电影:

多美的故事啊!通风管道是如此漫长,我们英俊的男主角,紧咬牙关,眉宇间透着坚毅,正奋勇爬行在屋顶通风管道,与此同时,娇美的女主角被歹徒五花大绑,正等着被神勇解救于危难中。

最终结果当然要俗气了,男主角从天而降,有情人历尽劫难终成眷属。我最喜欢童话故事,从此对吊顶怀有种种神往。可惜后来真爬上吊顶,才知道中国的吊顶基因突变,凌乱不堪,错综复杂不说,简直是恐怖片现场,爬上去立即退化到蠕虫时代了。

改行前,我日日夜夜守个门口,干份看门保安的活儿,来来往往谁也不曾多瞧我一眼,可我总奢望目光。为此,老面带孩子般的纯真笑容歪头耐心等着,像等谁轻拍下脑袋丢一粒糖豆。可没容等来那天,我就受够了,实在太没劲了,我烦透了,回家带了把卷尺,大刀阔斧量了下那大门的长、宽、高,无怨无悔就离开了。

我决定去寻份电工活干干。

“你都胖得钻不过去了,肉吃多了吧,这才几天,屁股都肥了一圈。我瞧着往后,你是没法再上顶子了,这工作你干不下了,去找个别的活干吧……”我正努力爬着,忽然听见谁喋喋不休,可四下周遭别无他人,这声音是从我脑袋里钻出来的。

当初我应聘那么顺利,全仰仗我瘦。面试的工程部经理大喜过望,太欣赏我小身板了,他们正缺个钻爬屋顶的。我喜从羞中来。真不好意思,当初我体重九十二,好多姑娘都暗中嫉妒我……我更大喜过望,赶紧给经理说:“老大!你瞧瞧,真要刮个大风,我会跌出不止好几米的;老大!!可咱小胳膊上偏偏却有点儿小劲,我两手紧抓吊筋,双脚轻踩龙骨,能把你顶子踩坏才怪;老大!!!收了我是不会错的,你就收下我吧……”

我早有准备的。有朋友是电工师傅,现跟他学来些要领。其实我啥都不懂不会,半年前花好几百块钱托他办了电工证,可都没时间去上课,我连这个办证钱都没挣回来呢,哪能休息了不打个工干着点儿活。

“哪有啊!肉价那么贵,我很少吃的,本来就不爱吃,现在基本一点儿也不吃了。”我汗如雨下,焦急地拼命继续往前爬,可依旧没能过去。于是赶忙使劲拍着脑袋,对里面那声音说:“我只长胖了一点点啊!现在还九十四斤不到呢。”

“等一下啊!等一下我啊!……”我连吼带叫好几声,迷迷糊糊猛然从梦境中惊醒,发现自己正躺在小铁床上。那一刻屋里寂静,四下黑黑。我揉揉眼睛朝窗外望去,一弯亮月还挂在空中。

原来是梦。

天没亮。

黑着。

……

刚干上电工活没多久,就做了这么个怪梦。那时我的确紧张了,真什么也不会干。对小鑫这样的老师傅来说,就怕我这半吊子货不小心被电死了,接线时不小心整错了,即便没失误成那样,说不定就有截被哪个毛糙家伙干活没包的电线头,在前面等着我,一路爬出个倒霉和惊心动魄。

其实没那么严重,自打干上电工活,我就把自己事无巨细的个性,升级到谨小慎微了。可作为那时我最好朋友的他,仍常警示地给我讲他电校同学的事。

太惨了,我同学不当心被电打死了,俩指头都打没了。葬礼上他女朋友,一直站尸体前定定地瞅,一句话都不说哪!默默流泪……那葬礼过程是多久,就站了多久流了多久,谁也拦不住劝不走,看的人心痛哪!后来葬礼结束了,该走了,那丫头就撕心裂肺哭起来,倒下去了,这下子,我的心也跟着碎掉了……

我知道他是为我这笨蛋好,所以每次讲完,就赶紧再去保证一次。

小鑫,你放心,我会注意的,我一直在好好学,绝不会出事叫你救我。

你当我愿意救你这样的啊?!

可我要真遇到状况,你是救还是不救呢?!

当然救啊!哪有见死不救的。阿山,就放心吧,看在柜子里还藏着几瓶啤酒的份上,你要出啥事,老子立马救你。

小鑫,我会保证注意安全的,你就准备着铺开一张旧报纸吧!摆上啤酒吧!摊开零食花生米,和五毛钱的我爱吃的牛板筋。

我们喝起来吧!

海阔天空聊起来吧!

……

后来,我们喝多了,把兴致勃勃的大姑娘丢去一边。没办法,时间到了,你准会等到我喝多。小鑫呀!诱人的大姑娘,我们暂且先把她关进脑海吧,睡前再拉出来用各自的幻想去享用,酒这玩意,从来最终是叫我们用来掏出心肝肺的,此刻时间到了,时间到了……真的到了……

……我喝多了吗?

这次你等来的,是从不大声说话的我,搂着你肩膀大声在告诉你:“小鑫,你知道吗?你到底知不知道,可我真的真的知道,好多好多人,活着对他们来说,是件多不容易的事……”

……我喝多了吗?

多少次曾在临睡前,一想到活着每天都能吃得上好几个雪白的馍馍,或是碗颗粒晶莹的白米饭,还有好多好多口青菜,吃完便不会再觉得饥饿,我都为此感激得难以入眠。

我曾饿着肚子孤单地躺在一张硬板床上。

我曾亲眼撞见一个男人,捡拾别人掉到地上的食物吃。我永远忘不了他看见我后,勾手藏在身后,吐出舌头,低下头的尴尬表情。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掉转脸去赶紧离开……没关系的,我心里反复念叨,真的没关系……我想我是知道的,努力活着的生命词典里,何曾印刷过“丢人”这词语……我多希望,我内心强大磁场发出的声音,他能顺利接收到,多希望他的心灵好受些,灵魂顺畅通达,多希望他望着我的背影会心而笑……从此以后,扭头大踏步,走向自己更坚韧洒脱的未来。

我在辗转反侧中幸福地浅浅睡去。

没一会儿,我又在浅浅的睡眠中异常清醒地醒来。

我想起了母亲曾说过的话:一个人,是要在泥泞中摸爬滚打,吃过许多泥土才会长大的。我早已长大,我一定吃过了好些泥沙。虽然我懂的一直都不是很多,虽然我总毛毛糙糙,懵懂迷糊,混沌一团,可是……可是我是真的知道,活着是多么好啊!那白白的馒头,是真的好吃,吃完后,也是真的不会再饥饿。

这看似简单的事实,实则是多不一般的因果,只因如此,就得以叫我们在这世上真实存在,叫我们能在任何狭小的缝隙间存活下来,在任何逼仄的空间里,透过缝隙,去张望寻找接下来的生活,走向许多美好广阔的事物,可以憧憬、梦想哪些美好降临……也可以实实在在去等待下一次爬上屋顶……

每次在屋顶上趴着干活,我总会觉得太过寂寞了,所以常就幻想着遇到些神奇之事。比如迎面撞见个衣着古怪的人,判断不出善恶,甚至辨不出到底是人还是鬼?种种幼稚的幻想被反复雕琢,在一颗童话脑袋里隆重诞生。虽然我再明白不过,除了像我们这样的活物,谁还会出现在这脏兮兮的屋顶上呢?

唯有一次,差一点点。我们刚拉完一根电话线,对讲机里呼声大作,另一楼层不知为何忽发事故,他们火急火燎,没放我下来,就扛走梯子抢救去了,竟是四十分钟后才回来。幸好我没一直傻等着,五分钟后就决定先去躺会儿。我爬向一段岩棉包裹着的脏兮兮的风管,高高兴兴就躺了上去。那屋顶上可真安静啊!整流器发出丝丝声,暗黑的屋顶上,像是另一个宇宙中的场景,一切可真安静啊!寂静得叫我听到了风在通风管里流淌的声音。

还有……

“喂,今天想不想和我约会啊?”咦!忽然听到有女人的声音。是谁在和我说话?

虽然在顶子上,我也曾有过偶遇红颜之类的幻想。都怪《聊斋志异》简编故事版,那些鬼怪狐仙之类看得太多,虽也知大都是些才子佳人的故事,而我无才无能无钱,就一爬在顶子上的脏兮兮的打工仔,估计什么善良的狐仙姐姐之类也会嫌弃。可此刻,在这凌乱肮脏之处,确有女人声音啊!而那声音,又多动听。

“你就直说吧!难道要我说吗?”

声音又响起。听起来是个年轻女孩,真叫人激动,可循声望去,依旧什么也没有。难道真是狐仙姐姐,此刻还未现身,不得相见?我们是要诞生什么故事了吗?最后流传下去,成为传说中才有的事情?我哪辈子修来了福分啊!这么幸运。

“你不说我就挂电话了哦。”

声音再次传来。这回我终于发现了,什么啊!哪里会有什么美女出现在这脏兮兮的顶子上嘛!我躺的通风管道旁,有个通往顶子的上升口,不知是谁上次粗心忘了盖上。我爬过去,瞧见下面是间试衣室,一个年轻女导购正在里面打电话。

……我都忘了顶子下面是商场了。

“好吧,这就对了嘛!我们晚上见,一起吃饭,然后看电影……”

我偷偷在屋顶上看着她,的确是个年轻女孩,长得好看。我悄悄盖上上升口,把此刻与自己无关的另一个世界关上,隔开,就又慢慢爬回那截风管去躺着。我的身边满是灰尘啊!我的身上肮脏不堪,我掏出纸巾,胡乱擦擦肯定污浊的脸,想象起人家的生活来……

她是在和男朋友打电话吧?他们关系发展怎样了?那些矜持言语背后,柔情和娇媚调皮地探出头来。是的,爱情本是如此。他们今晚吃饭看电影,接着就很晚很晚了吧,之后就各自回家了吗……还是……

有时候,那些幻想就跑去那些甜蜜事上了。那时候我脏兮兮一直躺在那里,灰尘钻进鼻孔,鼻炎又犯了,止不住开始流鼻涕,不时抽吸,后来受不了了,擤出一大摊黑鼻涕。那时候我躺在那里,习惯大大地展开着自己。那时候毫不虚假地讲,我不由想到了那些甜蜜的事。一个脏脏的人,想着那些美美的事情。那些情节本身,是完全纯粹美好的,它叫人激动、兴奋,也叫人寂静、安详,叫人在朦胧中剔透起来,恍惚起来,快要睡去。我原本用身体摆出的那个叫“大”的中国汉字,此刻已不知该叫做“太”字,还是“木”字了,这改变叫我羞涩起来。可年轻的生命,哪里需要羞涩,羞涩却总是从纯真中走来。

我悸动地坐了起来。

又寂静地躺了回去……

可大多时候,并不会遇到诸如此类误会,叫我尴尬欣喜一把。没有惊讶,没有羞涩,没有哪怕稍特别点儿的事发生,有的就只是忙碌干活,按部就班,一切如常默默劳动,或者在干活休憩间隙,喘几口沉沉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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