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这孤独跟我相依为命[组诗]

2013-11-16 05:49
诗潮 2013年7期
关键词:锋刃利刃人群

熊 焱

原来死去的亲人从未走远

他们从未来过成都——

可在成都的这些年里,在我清晰的梦境中

我却一次次地看见他们,看见他们小心地穿过街道

在春光中向我招手;看见他们安详地坐在府河边

朝我微笑的脸,就是一河流水荡漾着秋风

看见他们在黄昏开灯,一抬手就点亮了满街的霓虹

——每一次醒来,我都坚定地告诉自己:

这不是梦

一定是他们,千里迢迢地赶来看我了

一定是他们,为我抚慰异乡的忧伤与孤寂

哦,这些我死去的亲人呀

天一亮,又各自回到了人群中

看吧,那在街头扫地的清洁工,她弯腰的背影

多像我病逝的大姑在田间锄禾的身姿

那在巷口卖菜的小贩,他称量瓜果的喜悦

多像我故去的三叔收割庄稼的甜蜜

多少次,面对夕光中相互搀扶的老两口

我都想走上去,轻轻地叫一声祖父

再轻轻地叫一声祖母

十 年

喝完最后一杯我就上路了

这酱香的液体,包裹着热辣辣的情

舌尖上一次次地滚过夕阳的余韵

下一个渡口的兄弟已备好了烈酒

据说是浓香的味,足以灌醉每一段坚硬的时光

那些词语就在酒香中发芽

最后长成湿漉漉的别离

干了这最后一杯,兄弟

山头的风正在低低地呜咽

像酒,穿过我忧伤的肠胃

像受惊的马蹄闪过这个黄昏

送我离开的,不是灞桥的杨柳

而是明月的霜,是火车悲情的长哭

当我冲出这座隧道,江水就泛起了浪花

兄弟,那是我们别过身后落下的泪水

多么漫长的旅程啊

兄弟,这飘摇的江湖

是我们的拥抱,是这杯酒中的心心相印

温暖着我们这一生如影随形的孤寂

父亲的黄昏

他的头发又稀又白,老年斑又多又暗

密密的皱纹,那是埋人的黄土

哎,这人生已是晚景

他混浊的眼神,就是西天最后的一抹夕光

——这是七月的黄昏,父亲与我对坐饮酒

我们互为一面镜子,我三十二岁的年华

是他年轻时蓬勃的时光

我看到他的手是颤抖的

把汤沾在了嘴角,把酒洒在了衣襟

我又看到他脱落的一瓣门牙

已关不住漏风的残阳

他有些耳背,还有些反应迟钝

我必须提高声音,必须耐着性子

把我说过的话,重复一遍又一遍

很多时候,他都茫然地看着我

偶尔,才若有所悟地哦了一声

浓香的酒,被我们越喝越淡

稀薄的暮色,被我们越饮越暗

父亲微微地醉了,喃喃地自叹: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就黑了

听着他低沉的声音,仿佛是另一个我在说话

我忍着泪水,为父亲的衰老而伤感

又为提早看到自己的暮年而悲哀

正是这孤独跟我相依为命

我经常在热闹的人群中,读我写下的诗篇

那些故土的,爱情的,山水的,生活的……

像石块打开平静的水面,一圈圈地荡漾着涟漪

每一粒立体的汉字,都是鲜活的生灵

有的质朴,有的华丽

有的热情如火,有的冷峻若冰

有的像暗器尖锐,还有的像月光皎洁……

哦,它们欢腾着,奔跑着

全都融在我血液的稠密里,在我泪水的盐分里

在我骨头的钙质和频率起伏的心跳里

让我一会儿沉默、忧伤,一会儿感动、欢喜

在这热闹的人群中,我一次次地读我写下的诗篇

不是在重温记忆,不是在重温时光斑斓的痕迹

我是在抚摸这人群中无人读懂的诗人的孤独

正是这孤独跟我相依为命

广陵散

这一生的愿望也不过如此——

植一片竹林、学两门手艺

一是酿酒,二是打铁

酒是要在竹林中喝的

若无朋友对饮

那就邀一轮明月,约两缕清风

三樽下肚,就泼半盏于草间

只有那些暗处的蝼蚁

能从酒中品出我胸中的胆

我腹中的气,我骨中的盐和血

风声婆娑,竹影摇曳

那是我一个人清谈的独语

铁匠铺就搭在茅屋外吧

坚韧的铁,被我一个人慢慢地敲

慢慢地磨,慢慢地锻成利刃

听听那铿锵的打铁声火花四溅

是我胸腔里滚烫的心跳

又是我血脉中奔涌的涨潮

当淬火后的利刃露出它冰冷的芒

握住它,必须以我指尖的热血拭过它的锋刃

这是刮骨疗毒的锋刃

这是切开肿瘤划破脓疮的锋刃

哎,在这光影斑斓的时代

我不能献上虚伪的鲜花和赞美

我只能捧出疼痛的伤口和眼泪

在南山观看晚会

那么多演员,忘情地

在舞台上又唱又跳

那么多观众,鼓着掌

呐喊、尖叫,一次次地将夜晚推向云端

我静静地坐在人群中

细细地谛听外面的雨水

它们滴滴答答的

那是虫子,是虫子

在一下一下地,噬咬着我的孤独

荷 花

她在微风中打开她翠翠的裙摆

在涟漪的碎语中打开她嫩嫩的粉红

我从远方来。这害羞的女子

她一定在等我

等着迷路的我,怯怯地向她打听去路

总有一个人正站在前方等我

当我穿过天桥,经过地下通道

当我走出夜色下的巷口、灯火里的斑斓

总有一个人,正站在前方等我

当我捂紧怦然乱动的心跳

当我卸下奔波一天的劳碌

总有一个人,正站在前方等我

当我品着蜜的甜,尝着伤的痛

当我遮不住天空的冷雨,忍不下眼眶的热泪

总有一个人,正站在前方等我

当我在一张白纸上搬着万吨的孤独

当我在一张暖床上枕着遥远的旧梦

总有一个人,正站在前方等我

是的,总有一个人,正站在前方等我

而那个人就是下一分钟的我、下一瞬间的我

是暮年里白发苍苍的我

是将来我长眠后还以另一种方式替我活着的我

饮 酒

我第一次饮酒是在十九岁

在我第一次远走他乡的黄昏

在亲友的祝福中我一次次举杯

哦,我这哪里是饮酒啊

这分明是我从心口抽出的一缕缕别愁的丝线

是我提着这些丝线独自奔向一场前途未卜的旅程

此后岁月飘摇,杯酒已成为我奔波中的旅伴

我饮下这流年中的风和与日暖、霜冷与月寒

我饮下这时光爬上我鬓角的少年白

偶尔,我会记得那些微醺中的陶醉

但更多的时候,我已扶不起我烂醉后的泥软

这酒,有时是寡淡的

像冰冷的白水

这酒,有时是苦涩的

像我们伤悲中留下的眼泪

这酒,有时是暖心的火光

是断肠的利刃

是穷途末路中用以喘息的肩膀和胸膛

月明的夜晚,我会举杯遥敬李白——“将进酒,杯莫停”

我在人群中的狂饮不是因为欢喜

而是我的孤单无法靠岸

我在独处时的小酌不是因为劳顿

而是我无法卸下这人间的悲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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