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身

2013-11-16 08:12
飞天 2013年8期
关键词:手电袋子

侯 波

夜将黑之际,天上若有若无地飘着雨,山路上,四个人鱼贯而行,没有谁说话,只能听见衣服的磨擦声,间或有石子被脚踢起的声音。

从山路上穿过来,前面扛着锨的男人左右瞅了瞅,快速转向一块刚收割过的玉米地。随后跟进的是他眼圈通红的老婆,再后边是平子他二大,手中提着一把洋镐。他个子低,身体瘦小,走起路来一只脚老向外撇。跟在最后边的是平子,他肩上扛着一大摊东西,甚至还有一根圆木什么的,因为人胖,所以一边走,一边嘘嘘喘着气。

显然走在最前边的男人对这一块很熟悉,他走得很快,其他人谁也不说话,只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走路。

“快到了。”前边的男人说着停了下来。他一停,其他人就都停住了。

面前是一条小河,河里不见有什么水,只有一些疯长着的杂草,这一阵黑乎乎的。前边走的男人瞅了瞅天,掏出手电晃了一下,大家看见河中心有一两块列石,间或有一洼两洼的积水在手电光下闪烁了一下。“河里没水。”那男人说了一句,就打着手电开始过河。一行人又跟上去,一个个一跳一跃踩着列石过河。平子他二大是开门脚,走了没几步,石头是湿的,脚下一滑,“扑通”一声,踩进了水泊里。

前边的男人已过了河,听见后边的声响,压低声音说:“轻些,轻些。”就又回头把手电光打低。一脚踩进水里了,好在水并不深,平子二大一用劲,脚拔出来了,一只鞋却沾在了泥里。平子就跟在他二大身后,想帮,但此刻肩上扛着一大摊家具,一时腾不出手来。只得眼看着二大笨拙地弯下腰一次次去拔泥水中的鞋。

过了河,又穿过一块刚耕过的土地,朝北走了约有三十米,到了一个阳湾处,大家就都停了下来。

这是个黄土高原水土流失形成的很普通的阳湾,坐北向南,呈“U”型,在“U”型靠山根的地方,隐隐约约可见一个凸起的小土堆。

“这儿。”一行人一直走到小土堆前,男人拿手电在小土堆上照了一圈,手电光中大家才看清小土堆前用三块小石板支起的供桌,知道这是一座坟。

男人随即灭了手电。

平子喘着粗气将扛着的家具一股脑地往地上一扔,乒乓啪啦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慢点、慢点!”那男人说。

跟着的婆姨没有到墓前来,而是走到右边的一个僻静处坐下来啜泣着抹眼泪。

那男人背过身去点了一根烟。

“二大,挖吧。”平子说着就要操家具动手。

“使不得,你没看见那边还有做活的人么?”那男人说。

平子张目望去,只见对面不远的河滩上隐约有一些灯光,似乎能听见一些人正哇哄吵闹的,在忙张着什么。

平子二大疑惑道:“章子,这阵庄稼都收完了,还忙啥呢?”

那个叫章子的男人说:“去年发了场山水,河边的地全让淹了,石头都裸露着,没法种。现在家家又忙着往河滩的石头上填一些土,造地哩。”

平子张口想说什么又停住了,过来扯了扯他二大的衣襟。二大明白了他的意思,两人就躲开走到左边的偏僻角落。

平子斯文半天才说:“二大,我咋觉得不对劲哩,咱该不会上当吧,这不会是别人家埋的坟吧?”

二大迟疑道:“不会吧?章子说是他女子的。”

平子说:“二大,你看,这神模鬼样的,一路不让声响,现在不让说话,还不让动手,这是自个家坟的话,至于么?咱可是掏了大价钱的,不要将这些钱打了水漂了,偷刨了人家坟头,到头来还得吃官司。”

听着平子这么说,二大也就起了疑问,黑地里过来,问那个名叫章子的男人,说:“章子,咱们丑话说在前头,这该是你女子的坟么?不会差吧?”

章子婆姨在一旁听到这话,住了哭声,恨恨地说:“我女子坟我还能不知道!”

平子二大就说:“那就明打明挖呗,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阴亲家家还当红事过哩,连吹带打的。可你看看,你弄的这事,又是半夜,又见不得人,还不得声响……”

平子这时也过来了,嗡声嗡气地说:“就是,别把别人坟挖了,赔了钱还得吃官司。”

“小声小声!”章子摇着手着急地制止道。

“这就是我女子,方圆几十里人那个不知道?我可怜的女子啊——”婆姨说话时已拉长了哭声。

“悄悄的。”章子朝她那边斥责了一句。

女人拉长的声音砰地像中了枪似的断了。

“是你女子的坟,那咋和偷人一样,还怕见人呢?”平子理直气壮地说。

章子见平子火气大,就拉扯平子二大蹲下来,吞吞吐吐地说:“他二大,是这样。我跟你说实话,当初我这女子不是谈了个对象么,死老婆子死活不愿意,天天和女子吵,结果女子想不开,就跳崖了。跳崖以后,死老婆子又追上门去和人家男方吵,说女子是被人家逼死的,活是人家的人,死也是人家的鬼,非要人家男方埋不可。这男方也是人尸货软,被逼不过,就披麻戴孝把坟埋到这搭了。”

“我的爷呀!”平子二大一听大惊,噌地站起来,“章子,照你这么说,这不是挖人家婆姨的坟么?这让人家知道了还不把腿打坏哩。”

“什么人家婆姨,我女子还是女儿身哩!”章子婆姨说。

“那咋在人家祖坟里埋着呢?”平子说。

“就她一个人在这儿,谁说就是祖坟啦……”章子婆姨听着双方争吵,就想辩解。

“不要说了,都怨你,看看你闹的这事。”章子忽地站起来,喝斥着婆姨,“当初你女子谈了个对象,你天天和女子吵;女子跳崖了你又天天和人家闹,非要人家埋。到现在这阵,个人闹的事不会闹了吧?挖自家女子的坟,还和偷人似的。”章子声音恨恨的,婆姨挨了这顿训斥,就一声不吭了。

平子和他二大不吭声,黑暗中看不出表情,只听见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大家不要急,慢慢说。”章子拉了一把平子他二大。

一干人就都蹲了下来,三个男人点了烟,一边吸着,一边章子就给大家说了个来回。听着听着,平子和他二大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这坟中埋的女子名叫翠儿,是章子和婆姨的二女儿。初中念了一学期就停了学回到了家里。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她和邻村的一个小伙子悄悄好上了。那时村里虽有风言风语,但章子和婆姨都不信,都觉得女子还小,不会有什么事。直到有一天女子忽然对大、妈说她要和邻村的小伙子订婚时,家里人才知道真有这事。以为是邻村,互相之间人都熟悉,章子当时和婆姨嫌男方家里穷,不愿意让女儿跟。可翠儿铁了心要跟那小伙子。为了这事,妈跟女子吵了好几回。可吵归吵,吵停了,女子丢了魂似的一有空就往男方家跑。后来章子和婆姨就商量了个办法,将女子关在家里,哪儿也不准去。谁知有一天,章子婆姨一时没留意,女儿却翻窗偷跑了。章子婆姨后来知道了就赶到邻村来,在那小伙子家将女儿逮了个正着——当时两人正商议着私奔呢。章子婆姨赶了来,拉女儿走,女儿偏不走,也是一时在气头上,章子婆姨就当着众人的面将女儿骂了一顿,扇了几个耳光。当下双方被大家拉开了,谁知到晚上,村里有人在红石崖下发现了小翠的尸体。

翠儿跳了崖。

女儿死了以后,当大的当妈的觉得自家女子死得真冤屈,不清不白的。他们就和族里一些人把女儿的尸体抬到男方家里来,停摆在院子里,大哭大闹。说小伙子如果不勾引他女儿,女儿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非要男方家给个说法。男方家人穷志短,没办法,最后经众人说合,男方就按正式儿媳妇的葬礼规格将翠儿葬了。葬的那天,男方买了棺材,给翠儿买了一套新衣裳,男方的亲戚朋友都来了,打的纸火、买的花圈、雇的吹手,村里的晚辈侄儿都披麻戴孝,当时的情景着实也让死了的翠儿风光了一回。因为农村埋人讲究“女动男不动”,夫妻一方,女的先死了就先找个地方埋在一边,叫“寄埋”,然后等男的再死了,双双才一起合葬进祖坟。这样,翠儿就一个人孤零零地先埋到这儿了。

事情发生后,小伙子就出外打工,再没回来过。

太阳一升一落就是一天。几年一晃就过去了,谁知道世事却和章子他们开了个玩笑,当初女儿死了他们要男方埋人,一是糟践人,二也是借这个机会把女子给安妥了,让女子将来有个归宿,三也相应地节省一笔葬礼费用。这事章子他们原本以为是捡了便宜的,谁知道仅过去短短的五六年,物价涨了,女人骨殖价格也是一涨再涨,如今一副女人骨殖竟然在农村能卖到五六万了,而像翠儿这样的女儿身更加值钱,高达八万元。死了的女人竟比活着的女人都值钱,这真让章子夫妻俩后悔莫及。

早知今天,何必当初啊!夫妻俩多次叹惜。

这一阵,三人蹲在这里,平子二大听章子说完了话,就着了急,说:“章子,乡里乡亲的,你这就不对了,你咋先前不告诉我这茬哩嘛!”

章子说:“你们要的该就是女人骨殖么,我保证给你们拿走,其他的你不要管,出了事我担着。”

二大说:“我们说的是女子,未开苞的,可你女子是人家的媳妇。”

章子婆姨在一旁听到这话,插嘴说:“谁说是人家媳妇了?门都没过哩。”

章子不吭声。二大不理睬章子婆姨的话,继续对章子说:“咱们结亲家哩,这么大的事可不能马马虎虎,活着是门没过,可死了人家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都来了,三叩六拜,就等于是认了这门亲了。你可不能这样,一个女子许八家啊。”

听到二大这话,章子显然心里有些虚,就说:“好我的老哥哩,你就不要认死理了,咱的女子咱还不知道?心口太小才出的这事么。怎么这阵倒成了人家的人了?当初只有十六岁,碎女子,甚也害不开,清清白白的身子么。至于殁了让人家埋,那是怨死了咱气没处出,曳摆人家哩么。俩娃又没办手续啥的。话再说白了,就是埋的地方不一样么。从我村里的阳湾里埋到这搭阳湾里了,从另一疙瘩黄土里埋到这一疙瘩黄土里了。哪里不是埋人哩么!”

“不是这么回事。”黑地里看不出平子的眉眼,只是他个子壮,出气粗,一说话就嗡声嗡气的。他大概还要说什么,章子连忙伸手碰了他一下,他就不吭声了。

大家这时都静了下来,谁也不吭声,因为这时在这个U形出口处的路上,有人声传过来了。

章子灭了烟,平子与他二大也都把烟灭了,几个人往更暗处移了移,再听那声音却越来越近了。

路上经过的正是刚才垫河滩的农民,收了工回家,两个男的,一个女的,三个人影影绰绰的,一边走一边说着话。

一个男人说:“我刚才瞅见这儿有火星哩,怎么走近就没啦?”

女人大约听见这么说就害怕了,说:“快点走,哪来的火星?”

另一个男人说:“有,也是鬼火哩。鬼火离得远了就能瞅见,近了就瞅不见了。电视上说那是磷火,那年我就在咱祖坟里见过,和灯笼一样,影影糊糊的,随风飘。

男人说:“刚才做活就看见这儿有几点光。”

另一个男人说:“我就常听见人说这儿紧哩,晚上时常有女人哭哩。”

“可不是么,冤死的么,怨气没处出,就会哭哩。”男人的声音。

“快点走,快点走。”女人大约非常害怕,一直督促着。但两个男人却并不走,而是停下脚步,伸头向弯里边坟的方向张望着。

这里的四个人均躲在暗处,三个躲在右边,一个躲在左边。他们担心路上的三个人进来察看发现自己,这时节大气儿都不敢出。然而那两个男人却没有上前来察看的意思,而是在路口朝里张望了一会,就开始丁丁冬冬地撒起尿来。

尿完了,两人系着裤子,一个男人说:“得招呼好哩,当初埋得离村子远了,现在女人骨殖值钱哩,不要让盗了。”

另一人说:“咱这小地方,有几个人知道这里埋的是个女子呢?”

女人一直在前头等着,这阵接上话说:“闹这号事的人消息灵得吠。走走走,懒驴屎尿多。”

两个男人提了裤子赶上去,三人相跟着走了。

又等了一会,几人的声音就越传越远了。

这时,天愈发黑漆漆的,对面的山像一个黑乎乎的怪兽,雨丝依然若有若无的在飘。

几人直起身来,章子就说:“快点,要不的话恐怕一会雨下大了。”

平子听了,就走到坟头赶忙抄家什。女人本不哭了,这阵见大家又要动手挖女儿的坟,就又伤心得不得了,又要哭。章子喝斥住了,走过来,催促着让平子动手。

平子二大这阵却躲在阴暗处纹丝不动,只是说:“章子,你这事不地道。”

章子有些着急,说:“事情都到这地步了,你要咋呢?”

平子二大说:“你说的是黄花闺女,可你的闺女却有了下家。人家主家知道了,向我要人可咋办?”

“要什么呢,我的闺女谁能要去?”女人着急地说。

章子不理女人的茬,直接说平子二大:“那你说,怎么办?”

二大斯文了半天说:“一个是钱要少,二一个还得和你说好,出了问题你可都得担着。”

章子说:“少多少?”

二大说:“起码得少一万元,前天城跟前的张刚子刚给娃结的鬼亲,花了六万,婆姨和女子的价格不一样。”

“少一万啊。”女人说,“你嫌我女子,我还嫌你儿呢,你儿是被人毒死的,舌头伸得长,眼睛是青的,嘴唇是紫的,我女子还不愿意哩。”

章子说:“好好好,一万就一万,除了那一万元定金,一会再给六万。”

“钱不怕,平子在包里背着哩。”二大说。

平子这时十分佩服二大,姜还是老的辣,其实他和二大先前是知道翠儿跳崖死了这个事的,但他们一直装作不知道,不明说,现在二大借这个由头就让对方少了一万元,为家里节省了一大笔支出。

重新商量好了价,除过婆姨外,三个男人就围到了墓前,章子打着手电,平子二大在坟前来回转了两圈,在坟后约一米处用脚画了一个圈,然后示意着让平子照着挖。

“二大,墓口在这搭哩。”平子站在供桌前说。

“就照这儿挖,那儿是贴,这儿挖下去直接是棺板,土层薄,容易挖。”

平子听二大说得在理,就抄了锨吭哧吭哧挖。上面的一层土因为湿了点雨,有点粘锨,铲起一层土后下面的土就新鲜了,干燥了许多也好挖了许多。但随着往深挖,土层就越发硬了,二大就抄起镢,掏一层,平子铲一层。章子提着矿灯站了半天,后来就把矿灯面向湾里放着,照着平子跟他二大两个做活的。自个则躲到暗处,一根接一根抽烟去了。

女人仍就保持着一个姿势啜泣着。

平子一边挖着,一边就想到了自己的大哥。

平子的大哥是去年年底前死的。当年,平子大哥平利和大嫂珍儿结婚的时候,平子上四年级。印象中,他们俩婚后三天两头吵架、打架。后来听村里人说,珍儿在年轻的时候有个相好的,但家里不愿意,平子家里多出了些财礼,就很快将珍儿娶过来了。平子记得结婚的当天夜里,大哥就和大嫂打了一架,第二天大嫂就跑了,后被家里人追了回来。家里人害怕大嫂再跑就将她绑到了床上。平子依稀记得妈和本族几个人绑大嫂时的情景,大嫂被压在床上,披头散发,一边哭一边骂,一边用脚蹬。那时平子看见大嫂恓惶,但也没办法,就提了筐到地里给猪拔草去了。多少年过去了,这个情景一再出现在平子的脑海里,也出现在平子的梦境里,时常会将他从梦中惊醒。后来大嫂就安生了,她不大说话,总是苍白着脸,忧郁地瞪着一双大眼睛,并且在几年间给大哥生了两个孩子。前几年开始实施退耕还林,农村没地种了,大哥就出外打工。一打就是几年,一般是年前回来,过了年就走,周而复始。然而在村里,大哥不在的日子,人们都说嫂子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人们说的那个男人平子见过,是个额头特别宽的男人,有一次嫂子跟集,就是那男人用摩托车将她送回来的。这时的平子已经大了,已能懂得一些事了,他就睁圆双眼冷冷地瞪着那男人。

但最后大哥还是死在了嫂子手里。那是去年年底,大哥回家过年,腊月二十六的夜里,忽然就一声不吭地死去了。

大哥一死,大哥的女人珍儿也不知去向。

平子见大哥的时候,他已死了,他圆睁着的眼里满是血丝,身体强烈地扭曲着,脸是青的,嘴角淌着血,四肢伸着,几乎占了半个炕。

平子家里就报了案,公安局来了人,法医也来了。接着公安局没费什么力气就抓住了珍儿和那个额头特宽的男人,紧接着,没费什么力气,两人就交代了合伙害死平子他大哥的事实。男人出计、买的药,女人混在饭里,让平利吃。平利吃了饭胃里难受,感觉不对劲,挣扎着想出门,但被珍儿和那个一直躲在暗处的男人冲出来死死拦住了。他们将大哥压在了脚地,一个抱着腿,一个骑在他身上,同时用枕头死劲捂住了大哥的嘴。

后来女人被判了死缓,男人被判了无期,双双服刑进了监狱。平子大哥这家人就只剩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宇宇九岁,现在跟着平子二大过,小儿子欢欢五岁,和平子、平子妈生活在一块。

平子一家人为这事伤心不已,每每看到大哥的一对孩子就伤心落泪。到了七八月的时候,二大就上门来和平子大商量着要给平利结一门鬼亲,了结一桩心事。至于那个已被判刑的女人呢,她太狠毒了,即使她死了,将来也不能和平利埋在一块的,也不能进平子家的祖坟。要不,还不知道她会怎么折磨平利哩。

平子大哥的阴婚之所以平子二大要和平子大商量,这事说起来还有一段闲话。平子二大年轻的时候一直没结婚,后来年龄大了拾揽了一个婆姨,可那婆姨是个羊羔疯,一发病就浑身抽搐,发出羊一样的吼叫声,以至于后来有一次发了病就没醒来,死了。她至死也没给平子二大留下一点血脉。后来,平子二大就一直打光棍。前几年,平子二大就和平子大商量着想要一个本家侄儿给自己顶门,让自己这一门人能够传下去。商量来商量去,平子大就将平利过继给了自家老二,原因是平子兄弟三人,老二、老三多病,老大身体要强壮一些。话当时就这样拉成了,但哥俩并没有写什么过户协议,直到前一段村里有人要编家谱的时候,才调查着将平利写在了他二大的名下,这样这个事就算是公之于众了,也算是正式了。平利因为年龄大了才过继给他二大,和二大交往也浅,平常也不在家,没什么往来,只是每年冬季打工回来了会给二大买几包烟抽,过年了会提上礼当看看他,但仅这就让二大乐得合不拢嘴了,他把烟给众人散发着抽,到处给人说“:我平利真孝顺。”

大哥的死亡给平子一家带来很大打击,也给了二大致命一击,瘦弱的他有许多天躺在床上不能起来。半年过后,一大家人的心思才放淡了一些。这时平子二大身体也逐渐恢复了,他就张罗着给平利结一门阴亲,了结一桩心愿。为此他费了不少心,曾打问过多家,但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没成了事。现在和翠儿结阴亲的这桩事也是他一手了解、联系的,当然,钱也是他一人出的。

在村里,大家都知道平利过继给二大了,那么二大就是亲大,亲大给娃张罗婚姻,就天经地义。

平子二大其实并没有这么多钱,多年来他靠自个地里的苹果积攒的钱只有五万多一点,但就这五万多一点,也让村里人吃了一惊。大家都知道这些年他是光棍,一个人挣一个人花,省吃省喝,点点滴滴积攒钱,谁也不知道他攒了多少,可那天说阴婚这件事时,他一下子拿出来五万多,当时真让大家吃了一惊,也成了村里街谈巷议的话题。

翠儿的尸骨当时和章子说定的价格是八万元,如今这价格,是一个比较合理的价格,普通一个女尸骨得六七万,女儿身的就得八万,这是行情。平子二大当时要做成这笔生意还差三万块钱,平子大曾考虑给兄弟一些钱,谁知道平子二大说什么也不要,硬是从村里另一户人家打借条借了三万元。平子二大对众人说“:我一个人要钱没用,原先有这么个儿子,现在又不在了,我一定要让他死后和别人一样。再说,我老了,要钱也没用了,每年果园还有点收入,到死的时候把欠的这点账还完就行了。”他说着说着就老泪纵横,哭起来了。

此刻,平子顺着二大画的那个直径大约有一米的圈吭哧吭哧地往下挖,把一锨锨土翻到了圈的周围。周边的土垒积多了,他二大就拿一张锨又将这些土翻到更远处。又挖了十几分钟,平子的锨下和二大的镢下就传来了空洞的声音。

“行了。”二大说,“你把坑往大扩一点。”

平子用锨把圈往大铲了一轮。

二大让平子停了,拿起平子扛来的长杆,伸进坑来回戳了几下,下面就发出空洞的声音。章子这时也凑了过来,平子就将手电给了他。平子双手扶着杆帮二大上下晃那长杆,刚晃了几下,就听“咕咚”一声,坑的下面就出现了一个大窟窿,那杆一下子闪进去了半截。

平子和他二大捉着杆来回捅了几下,就抽出了杆。

“拿铁锨铲。”二大说。

平子拿了锨,在这个黑乎乎窟窿的边缘来回铲了几下,周围的土就顺着窟窿往进漏,一会儿就有了一个大窟窿,黑乎乎的,里边是什么全看不清。章子站在洞的边缘,拿手电顺窟窿往下照,隐约只看见有一些刚漏下去的土层堆积着。

“行了,行了。听着棺板还好着哩。”平子二大蛮有把握地说。

“能进了。”章子说。

二大不动声色,在一旁点了一支烟。然后从平子带的尼龙带子里掏出一卷报纸来,用打火机对着那个黑乎乎的窟窿口点着了。纸一着,起初只是火苗,但对着窟窿口,火焰就噗的一下,仿佛有弹性似的,拉长了许多。噗的一声,平子和章子脸上瞬间就沾了一层纸灰,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吃了一惊。

“再点。”平子从包里掏出报纸及一叠黄表纸一同在窟窿口点着了。

“能进了。”章子说。

“得待一会,里边味道难闻。”平子二大说着走到一边掏出一支烟来。

章子婆姨这时不哭了,眼瞅着平子掏报纸时钱裸露了一下,就又想起刚才的一些话来,有些不甘心地说:“这下你们该放心了吧,是我女子吧?”

“见到人,就给钱。”平子二大干脆地说。

夜依然是黑,雨却不滴了,烧起的纸灰并没落进洞里,而是全散落在周围的土上。三人没话,静待了片刻,抽完一支烟,平子二大就起身拍打着身上的土准备下坟。

“二大,你一个行不行?”平子问。

“你没经过事,躲到一边去!”二大说。

三人来到窟窿前,二大拿着杆,一头伸到窟窿中,章子和平子把那杆的另一头捉住,不让转个儿。二大只身顺着杆往下溜,一忽儿,他瘦小的身躯就全钻到窟窿中去了。

平子见二大进去了,就抽了杆,把手电、锨、斧子、锤子什么的用一根绳捆着全递了下去。

坑外没了手电,漆黑一片。章子婆姨也不哭了,她挪动着身子过来也蹲在坑周围隆起的土堆上,向里边瞅。外围的三个人都不吭声,都神情紧张地盯着坑里边。坑里边有光,但外围却看不来里边的人在做什么,只是传来平子二大沉闷地铲土或用斧子锤打什么的声音。章子婆姨这阵大概害怕极了,浑身打着颤,章子就拿起平子二大脱在外边的一件衣服披到了她的身上,拉她转到一边去说话了。

平子胖乎乎的身子蹲在坑外边,干看着二大在窟窿里边忙,什么忙也帮不上。

“二大,要帮忙不?”平子问。

“不要。”二大在里边翁声翁气地说。

其实问归问,即使二大要平子下到坟中去,平子也不敢,他怕那个黑乎乎的洞,怕那个他即使开动脑筋怎么想也想不出是什么样子的女尸。

又过得一忽儿,下面传来了二大说话的声音:“开了,棺板开了!”

平子听见了,也和传话的一样,传道:“开了,棺板开了!”

这边夫妻听见了,就也一起又凑过来,跪在窟窿口边。

二叔在里边说:“棺板打开了!”

“咋个?”平子大声问。

“是女人骨殖。”二大说。

“是不是女儿身?”平子又问。

夫妻俩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平子。

墓下灯光来回地照着,墓外人隐约能看见一点半点墓里的东西。一边看着,章子婆姨又要嚎,章子赶紧拉到了一边。洞口上只剩平子一个,他这时感到有些害怕,不敢往进看,但又不能到别处去,就只得硬着头皮呆在这里。他一边听着墓里翻捡的声音,一边想着二大可能在干些什么。

“是个小女子,辫子还好好的。——咦,骨殖有些还没化,骨头上还连着筋哩。这咋拾掇呢?”停了一会,墓里传来了平子二大的声音。

“骨头还没化……”平子和传声器一样。

章子一听说骨殖没化,就站起身走了过来,说:“都四五年了……”

章子婆姨听到这些,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哭道:“我可怜的女儿哟。”

女人的哭声拉得很长,带着长长的尾音,但只哭得这一声,就一下子昏过去了,章子一看,忙又招呼老婆去了。

女人的长嚎声使平子的头发根根直竖。他一下子害怕起来,浑身就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寒颤。

“二大二大,怎么弄呀?”平子在上头大喊,其实是在给自己壮胆。

二叔磨蹭了半天说:“平子,你把尿素袋子扔下来,没办法了,连骨头带肉一块装上。一个装不下就分两个装。”平子就又忙张着扔尿素袋子。谁想两个尿素袋子团在一块扔下去的时候塞住了上边的洞,平子就忙拿着先前那个杆,往进戳了一下,两个袋子就全部扔下去了。平子知道这袋子是用来装尸骨的,就忙把一根绳头垂进洞口,另一头扯在自个手里。“二大,绳头下去了,弄好了,就绑好,我给咱往上吊!”平子说。

这边章子婆姨让章子掐着人中救过来了,仍在啜泣着哭。章子听得筋骨在一起连着,又听得要分两个袋子装,情知是将女儿胳膊腿要劈开的,就赶忙过来,趴在洞口说:“就一个装,都装在一搭里。”

“一个能装下。”墓里人说。

又过得十几分钟,平子二大在里边喊“好了”,这里平子就将绳子往起吊,可吊了几回吊不上来,下边的洞口太小卡住了袋子。平子就将绳子给了围过来的章子,自己又用锨来回戳了几下,随着动作周围的土就全落到下面去了。

“二大,招呼好,别让土落到你身上。”平子说。

二大在下面含混地说着什么,平子听不清楚。

戳了一通,窟窿黑乎乎的就大了,章子一使劲,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就被拉上来了。平子忙和章子解上面拴着的绳子,在解绳的一瞬间,平子的手似乎触到了里边的东西,感觉到软绵绵的,甚至带一丝光滑,他不由得吃了一惊,手马上躲开了。

墓坑中的二大在里边呐喊着:“平子平子!”

平子听到二大叫,也是一时着急,说:“二大,你咋还不出来?”

“出来你大个头,怎么出哩么?”二叔在墓里嗡声嗡气地说。

“我把绳子放下来,把你拉上来。”平子说。

“先把家什吊上去。”平子又放下绳子一件一件将家什全吊了上来。最后只剩下二大了。

“你把杆伸下来就行了。”二大说。

平子就连忙找到杆,把杆调了个向,把小头伸了下去,放稳实了,这一头自个又把杆用双手逮牢,免得杆来回转悠。一会儿,土头土脑的平子二大就跟猴似的顺着杆爬上来了。

“把他大的,不要你二大了?”二大埋怨平子。

平子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然后给二大和章子各递了一根烟。

二大点上了,袋子在一旁放着,三人蹲着说话。

章子说:“是我女子吧?”

平子二大抽了一下烟,拿手电照了一下袋子,袋子的口依然扎着,圆乎乎的躺在几个人面前,上面沾满了土。他啧着嘴说:“是个女子。”

“二大,骨殖怎么认男女的?”平子问。

二大没言传。

“快点,今天有点不兆好,我听见村里那头有动静哩。”章子说。

“刚才我照见那边有人抽烟哩。”不知什么时候章子婆姨也围过来了,说。

“都怨你,深更半夜的,哭什么!”章子说。

女人不吭声了。

“平子,是这,把钱给了。”二大说。

四个人就过来围在一个角落,章子打开手电,平子打开背着的包,从里边拿出几叠钱来。那些钱一叠一叠的,都是从银行里新取的,上面还扎着纸,手电灯下,倒有几分刺眼的红。平子一共掏了六叠给了二大,二大就又一叠叠递给了章子。

章子递给婆姨,婆姨打开拿着的包就往里装。平子二大说:“要不要点一下?”

章子说:“不点了,不点了,快一点,你们赶快走!我把这窟窿给处理一下。晚上只要下阵雨,明天别人就看不出了。”

章子婆姨一边装钱,一边还惦记着前头的事,嘟囔着说:“一会会,一万就没了。”

平子也心疼二大的钱,就对了一句,说:“我们还嫌你女子是二婚哩。”

章子说:“生意成了,咱两下里就是亲家了,什么都不说了。快走!”

平子和二大便忙着拾揽家具。就在这时,章子忽然嘘了一声,大家忙都静了下来,因为这时大家不约而同地都看到了灯光,听到了脚步声和说话声。——村子那头果真有人朝这边走来了。

大家屏声静气了一下,几个人都猫下腰躲到了先前藏身的地方。仔细看,只见通往村子的这条路上,传来了扑踏扑踏的声音,一行两人打着手电朝这边走过来了,他们一边走,一边拿手电乱晃着。有一刻,手电都要照到几人身上了,但那拿手电的人似乎并不是刻意地要照他们,灯光一晃就过去了。

漆黑的夜里,说话声渐渐传了过来。

一个男人说:“我这两天眼跳哩,觉得不兆好,该不会这搭出什么事吧?”

另一个男人说:“说不定,现在女人骨殖值钱啦。活的都没死的值钱。”

一个男人说:“我看倒不如明两天把坟悄悄给迁了,免得离村远出问题。”

另一个男人说:“倒也是。但要费事哩,再说,章子还不知道愿意不愿意哩。”

一个男人说:“他还管咱呀,女子都让咱埋了,就是咱的了,还和他有什么事?”

真是怕处有鬼,黑夜里,这一头几个人把这些话听得清清楚楚的,眼见得两人越来越近了,章子头上就直冒汗。

章子悄声说:“看来这两个人是专门到这儿来的,婆姨,你把钱拿上快走。平子,你和你二大两个赶快从这边溜着走。”

“你?”婆姨问。

“不怕的,你先走你的,我随后就来。”章子说。

那婆姨听得这句话也不哭不闹了也不害怕了,揣着钱擦住这个阳湾的一边起身就走。

平子二大一看事情到了这地步,连忙唤平子,平子还想拾揽家什,二大就从地下把尿素袋子拿起来递给他,顺手拉了一张锨,推了他一把,说:“快跟着走,要不一会走不了了!”

平子当即把袋子往身上一背,跟上了那婆姨。

章子婆姨在前,平子和二大在后,三人抄着另一边的路偷偷走了。

来察看墓的两个男人这阵已快到了墓前,他们拿手电一照,见坟前锨镢等家什散乱着,地上脚印纵横,坟后一堆高土,见有一个黑乎乎的大窟窿,当中还插一根杆,显然墓被盗了。两人吃了一惊。

一个说:“家什都还在这里散放着,一定是刚盗的,走不远。你快去叫人。”另一人听了,忙打着手电沿原路跑了。剩余的这一人忙返到路上来,用手电四下照射。

这一头,平子和二大路都不熟,又不敢开手电,只能跟着章子婆姨瞎跑。跑着跑着,平子的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猛地栽倒在地,背着的包咕咚一声掉在了地上。

“平子,平子!”身后的二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大叫。

平子躺在地上,顾不得疼,只是双手摸索着找包。二大过来了,拉起他,见他身上没有袋子,情知是刚才绊这一跤,将袋子摔在哪里了,就摸索着也找。两人心急如焚,找了半天找不着,二大一急就索性打开了手电。

随着这里手电一开,身后就有一束手电光照过来了。那个在路上的人发现了他们俩,大声喊着:“快,人在那儿!不要跑!盗墓了,盗墓了——”

两人听这一喊,犹如惊弓之鸟,晃着手电,平子一头拾了袋子,二大也顾不得拿锨,两人跑到河边,也不顾什么水与石头,刷刷刷就从河里跑过来。

两人在前边跑,后边拿手电的人就追,只是那人可能觉得他是一个人吧,有些胆不正,所以只是一边呐喊着一边走,追的速度却并不快。

章子婆姨这阵早已跑得不见了踪影。

“盗墓了——”声音在漆黑的夜里四起。

两人上了路,大喘着气,身后的呐喊声渐就弱了。二大将袋子给了平子。袋子倒不重,只是里边装的是骨头,横七竖八的背在身上来回打转。平子本来非常害怕,但经了这档子事,心思就全操在逃命上,这阵也就不怕了,只管急匆匆地迈着脚步。

“二大,我的镢和锨都扔下了。”

“不要了。二大回去给你买新的。”二大说,“我就怕出事,果然还是出了事。”

“二大,你咋能认得是女子的?”平子问。

二大没回答他的话,只是说:“你背沉稳些,不要来回晃荡,小心散了架!”

二人又跌跌撞撞地走了十几分钟,从一条小路走来,就到了一个岔路口。这条小路连接的却是柏油路。平子的三轮就停在这儿一个平缓处,平子把袋子放在车厢里,擦擦额头上的汗就开始拿了摇把摇三轮。

一摇,再摇,三摇,三轮就是不着火。

“是不是湿了雨了?”二大说。

“新三轮,好好的么,日怪了。”平子说。

平子二大就过来帮忙,两个人把手搭在一起,一圈一圈摇。加快速度,放了检压,三轮听着马上就要着了,可突突突响了几声,就又熄火了。

“该不是没油了?”二大问。

“油今个加得满满的。”

两人又开始摇。

这时小路那边已有了人的嘈杂声,显然是那个回村里喊人的人集中了很多人追过来了,随着吵闹声,一束束手电光交错着在空中来回乱照。

“快,人从路上过来了,人多哩。”二大说。

平子又摇了半天,头上直冒汗,但三轮还是发动不着,每回都突突突的充满了希望,但最后很快就没了声息。

村里来的那拨人大约有八九个,这时似乎也听到了这边有发动三轮的声音,越发着了急,就呐喊着“那边那边:“摇三轮哩,别让跑了!”一边喊着一边跑过来了。

“二大,不算事,机子不得着了!”平子说。

“那就走,把袋子背上。”二叔麻利地取下袋子递给平子。自个顺手又抄了个摇把,两人就沿着大路往山上走。

山路呈S状,两人走了大约十几分钟,就照见下面一团人聚集在平子的三轮车前了,他们的手电光来回四散着,似乎在商量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平子和他二大一边急匆匆地迈着脚步,一边气喘吁吁地说着话。又走了一段路,转了一个大弯,二大就喊住了平子,两人住了脚,坐下来歇息。山是盘山路,从这里可以看到下面的情景。

下面的一杆人马大约意见起了分歧,决定不了到底是追还是不追,还围着三轮。

“他们追不上咱们了。”平子二大说。

“可他们如果开上机子追的话就能追上的。”

“这是山路,到处都可以躲人,他们在明处,咱们在暗处,他们找不到咱们的。再说我把摇把也给扔了。”二大蛮有把握地说。

果然,不大一会儿,山下的人似乎有了决议,他们显然不打算追了,只是吆喝着将三轮推着回村里去了,山下的吵闹声随之远去了。

“二大,我的三轮是新买的。”平子说。

“二大明个给你买个新的。”

“还有镢和锨哩。”平子说。

看着山下的人走远了,平子和他二大就又起身,平子背起袋子在前边走,二大跟在身后。此刻大约没了心理负担的缘故吧,平子觉得背上的袋子并不重,轻飘飘的。他怎么也不能把身上背的这些轻晃晃的东西与当年那个活蹦乱跳的十六岁少女联系起来。

“这女子就这么些东西?”平子不由地问。

“肉流了,筋在一搭里还连着哩,二大把胳膊腿往起一折,就装下了。”平子二大望着平子背上的包袱,又感叹地说,“唉,人活球的没一点意思,在世上看见你是这么一大摊,死了就缩成一点了,全没多少浪细。”

平子忽然就想起了女人与男人尸骨的问题,问二大:“二大,你咋能认得男人和女人骨头哩么?”

“女的要生娃哩,骨盆不一样。”二大说。

“可这是没生过娃的女子!。”

“有辫子哩,一眼就能认得。”

“那怎么能确定是女儿身呢?”

二大没有回答平子的话,而是对平子说:“来,把袋子给我。”

“我背,不重的。”

“给我吧。”二大说。

平子就将袋子给了二大。二大瘦小的身材背着那个大袋子,大袋子就咣当咣当地来回在他脊背上晃荡。望着大袋子,平子就蓦地想到了自己的大嫂,袋子里的这个女人,该是怎样一个女人呢?她除了有一双长辫子以外,是不是还会和大嫂珍儿一样有着一张苍白的脸庞,有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

离开大路又抄小路,平子和他二大两人就开了手电,大步流星起来。路边杂草丛生,只能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声。二大走在前边,平子跟在后边,望着二大的背影,他觉得此时的二大走路也不摇晃了,浑身充满了力量。

“辫子长,个子高,是个好姑娘。大总算对得起我娃了。”二大一个人自言自语。

“娃欠大一副棺板,大欠娃一个婆媳,我的儿呀,你可以心安了,大总算对你有个交代了。”二大一边走,一边依然一个人诉说着,声音已自有了几分哽咽。

平子这时虽然看不清二大的脸,但他觉得二大这时一定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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