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鼓传花

2013-11-16 18:42黄荣才
福建文学 2013年2期
关键词:林老书记

□黄荣才

丁志敏一下子把自己给推到风口浪尖了。

这次谈话好像没有预兆,快下班的时候县委王书记没有通过秘书,亲自打电话给丁志敏。那时候丁志敏正收拾桌头的文件,准备去酒店陪省农办的一个副主任吃饭。丁志敏是西水县的县委副书记,像这类迎来送往的活动很多。手机震动之后,丁志敏一看是王书记的电话,习惯性地稍微调整了一下呼吸,才按下接听键。“丁副,麻烦你到我办公室一下。”丁志敏边答应边站起身来。丁志敏的办公室和王书记的办公室都在同一层,县委大院的六楼。其实就隔着一个办公室。丁志敏向王书记办公室走去的时候边思考:书记找自己什么事情了?这是丁志敏的习惯,一有什么信息,他的脑袋就快速运转,好像某个机构接到突发事件的信息,多部门马上启动。违章建筑、小水电。丁志敏在脑袋中马上出现这几个字,或许书记找自己跟这件事情有关,可能自己要冲锋陷阵了。这个念头在市委书记来调研之后,丁志敏就有预感了。

王书记招呼丁志敏坐下来,扔给他一支烟。丁志敏先给书记点上,自己再点上,呼出了一口烟雾。“丁副,今天找你是想跟你商量个事情,清理违章建筑和小水电这件事恐怕要你挑起来,力度才够,你有办法。你看怎么样?”书记的口气是商量,其实已经定了。这时候能做的事情就是爽快答应,否则最后事情还得做,反而给领导留下不好的印象。果然如此。丁志敏在心里说了一句。“服从安排。这是块硬骨头,不好啃,但不好啃也得啃。”丁志敏表态得挺干脆。“这就好,我相信你会有办法。这件事情比较敏感,要注意方法,既要清理违章建筑,又不能引发大的波动。群众都举报到市委书记那里了,市委书记过问了,我们必须给群众一个交代。”“我明白。”丁志敏知道这件事迟早落到自己身上,但他不说,只是那天市委书记说后就开始在心里琢磨这事了。他知道书记会找自己的,做为一个副职,慢半个身位最为合适,慢太多,会留下反应迟钝的印象。太快,有抢镜头嫌疑。丁志敏简单回答,不要喋喋不休地说自己的思路。“根据上级要求,县乡换届要在元旦前完成,最近事情多啊。你要多辛苦。”王书记弹了弹烟灰。“应该的。”丁志敏还是简练地回答,这是他的风格,少说多做。丁志敏知道书记这句话不是随意的感慨,本次换届选举,西水县县长风传要调任市直某局局长,民间版本已经把丁志敏列为接任县长的最热门人选。能否当上县长,上面的关系重要,王书记的意见也很重要。王书记来西水县之前,已经在另一个县任两年县委书记,届中调整到西水县,下一届留任已经很明确。谁和他搭当,市委包括省委组织部都会听听他的意见。丁志敏能否上去,王书记的意见很关键,对他安排的工作,丁志敏必须无条件服从,不能留下不配合的感觉。

“我看这件事你牵头,成立个城乡环境整治领导小组。不要把清理违章建筑和小水电放在文字表面,但主要职能是这个,顺便把城乡环境卫生工作抓一抓。”王书记还是商量的口气,但丁志敏知道这是布置工作了。“行,我着手准备。下周一开个动员会吧。舆论还是要先行。”“好,动员会我去参加,你布置,我讲一讲。人员你抽调,一路绿灯。”王书记边说边站起来,丁志敏知道这谈话就结束了,他已经提前一会站了起来,“那我先走了。”丁志敏边说边往外走。在前往酒店的路上,丁志敏的脑里就忙开了,之前只是预感,现在这预感成为现实,他就必须认真考虑了。这事不好做,敏感的神经太多。给群众一个交代,不如说给市委书记一个交代。这件事拖不得。按道理,丁志敏只要小心翼翼,平稳度过这换届前的三个月就可以了。可是事情的发展不是按照自己设计的,这时候,书记要配合,市委书记那里要体现。这件事做得好,加分;做不好,那是另外一回事。任何事情都是双刃剑,没有纯粹的好事。这组长不好当啊。如今这领导小组很多,多到当事人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任了多少个组长副组长,变成纸张上轻飘飘的一行字。可是这组长很有分量。

丁志敏通知秘书高庆德,让他先拟个开展城乡环境卫生整治的通知,准备自己的讲话稿,还要和县委办综合科对接,准备书记的讲话稿。一件事情要做,先开会发文件,几乎成为规定动作了。高庆德接到电话,思维短路了几秒,倒不是感到这稿件难写,当秘书这么多年,写领导讲话稿是基本功。高庆德第一感觉就清楚这是块烫手山芋,自己的领导怎么会接这个活?可是不接怎么办?丁志敏一个电话,自己不得照样忙?“嗯,好的,好的。”高庆德回答得很干脆,放下电话,他长叹一声。他知道丁志敏被放到煎盘上了,稍有不慎,伤筋动骨。高庆德从丁志敏当常委时就开始跟他,已经六年了。他和丁志敏的关系,已经超越了简单的领导和秘书的关系,他不再是纯粹的拎拎包泡泡茶拿拿文件,许多事情他都养成独立思考的能力,能够在合适的时候提些建议。丁志敏对他的建议还很看重,经常采纳,不少事情,丁志敏开个头,小高就知道怎么做,还做得挺好。丁志敏曾经对小高说:“你的能力,放到乡镇当镇长,绰绰有余,可是我感觉你留在我身边,我轻松很多。只是要委屈你了。”“这样子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喜欢跟在您身边,可以学到许多事情。”高庆德急忙回答。也是,自从跟了丁志敏,高庆德从普通科员到保密局局长到主任科员,六年走了几大步,别人也不容易做到。“不用表态,我看再一年半载,还是得把你放出去,我不能耽误了你。现在进步,慢一步,步步慢。”丁志敏摆手制止了高庆德的话。

动员会开了,高庆德没有想到丁志敏会亲自接受县电视台采访,承诺要在三个月内见成效。也不是丁志敏没事干,关键是他清楚西水县开展城乡环境卫生专项整治是市委书记来调研定的调,既然要做,就干脆把自己逼上梁山算了。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问题是这环境卫生整治不仅仅是清理清理垃圾扫扫街道撕撕牛皮癣,很重要的一点是拆除违章建筑和清理小水电。丁志敏还对着镜头豪情满怀:该拆的拆,该炸的炸,坚决清理到底。这样的表态,有多少人鼓掌不知道,但至少有人等着看热闹,有人为他着急。高庆德听丁志敏接受采访时慷慨激昂,急得在旁边一直拉扯自己的裤线,好像这可以制止丁志敏的话头。他看着县电视台那个主持人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恨不得把她的话筒抢了扔了。“怎么样?那架势要吃人?”采访完,回办公室的路上,丁志敏笑笑对高庆德说。“其实您没必要把自己先亮出去,弄不好,还没做就成为靶子了。”“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吧,既然这事难做,我们就要高调去做,连说都不敢说,怎么做?”“这不是您的风格。”“风格?看人点菜看病下药,如果有固定模式,那才麻烦。没迈步就被断了后路了。我就是要出乎意料。行了,别担心了,天不会塌,地不会陷。该干吗干吗。”高庆德端着水杯跟在丁志敏背后,听他说得轻松,但高庆德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丁志敏把老干局局长陈克达违章搭盖的房子给拆了。陈克达的房子在县城南园。南园的房子开发得比较早,都是有天有地的那种,幢与幢的距离有六米,看起来也挺漂亮。问题是有些住户在自家屋檐下延伸出去,把六米的路生生切了将近三米,圈成自己家的院子了,放摩托车、自行车,修个洗衣池、摆几盆花之类的。好端端整齐的房子就凹凸不平了,原来畅通的路也就不顺畅了。没建的居民就有意见,不断有人投诉。有外面的客人也笑话说南园不像县城规划建设的房子,倒像农村的哪个新村建设点,房子是新的,思想疙疙瘩瘩,也就体现在房子凹一块凸一块。陈克达是最先抢建院子的人,他的家在那幢楼的最为靠边的一户,他不仅仅把前面的地圈了,还顺便把旁边的通道圈了,多出了直角的一块空间。不过因为他的身份特殊,几次清理违章搭盖,没有人敢去动他。曾经有个城监大队的副大队长,想拿他当突破口,带着人到他家门口,陈克达打了几个电话,房子还没动,该副大队长的手机就响个不停,只好在“是是是,好好好”的应答声中带着手下灰溜溜地撤回。他的没拆,其他人也有样看样,违章搭盖的日益增多,建设部门要清理,那些人就不服气:有本事你们把他的房子拆了,他的拆了,我们自己动手。他的没拆,看谁敢动我的。不能老欺负老实人吧。

丁志敏让有关部门给陈克达等违章搭盖的住户发了限期整改的通知书。通知书上白纸黑字,要求十天内自行拆除,否则相关部门要采取措施强制拆除。十天过去,所有的违章建筑都在原地健康地存在,这个结局丁志敏早就预料到了。他还知道陈克达拿到通知书的时候,连看都没看,就撕成碎片,他把碎片扬在自家门外的时候,飞扬的碎纸还飘到送通知的人后背。丁志敏在第十一天采取行动,这天刚上班,丁志敏就让那个城监大队的副大队长带着十个清理攻坚队队员携带铁锤、钢钎上阵,还有一部钩机。拆!随着丁志敏一声令下,钩机轰鸣,挥动铁锤,陈克达另行搭盖的侧壁就被砸了个缺口。你们干什么?陈克达随着怒吼声弹出来。陈克达没想到丁志敏会拿自己开刀,他看到限期整改通知书的时候,不假思索地撕了也认为这仅仅不过是走过场的虚张声势。他觉得丁志敏即使要拆,至少会找自己谈话,做做思想工作。陈克达家族在西水县是大家族,不要说科级干部,副处级以上就有四个。再说陈克达是老干局局长,别看这老干局好像是服务那些日暮西山的老头子老太太,关键是那些老头子老太太都曾经是前台的风云人物,什么事情惹了他们,他们可能就发挥余热,甚至因为无所顾忌,那火药的猛烈程度超过年轻人。陈克达当老干局局长,把这些人服侍照顾得非常好,那些老头子老太太对他都赞誉有加,说起陈克达,都很亲昵地说小陈如何如何,口气比对自家的孩子还亲热,尽管陈克达已经五十多岁了。

看到陈克达出来,城监大队的副大队长看了看丁志敏,丁志敏不理会陈克达,只是说了句“继续拆”。陈克达看到丁志敏,说丁副今天决心很大啊,拿我祭旗了。丁志敏知道陈克达家族人脉广泛,自己也快到退二线的年龄了,仕途上无所追求,又仗着有那些老干部给他说话,有恃无恐,压根不把这次的整治行动当回事,那几天碰到丁志敏,只是笑笑地打个招呼,连说到这话题都没有。丁志敏要的就是这个态度,如果陈克达央三托四来说情,丁志敏还得想招化解,他不说,丁志敏少了许多事。“丁副难道连个面子也不给?”陈克达问丁志敏。“不是我不给面子。你连法规的面子也不给,连县委、县政府的面子也不给。我哪有什么机会给你面子?面子其实不是靠人给的,得自己挣。”陈克达也不再说,回屋拿手机打电话。丁志敏示意拆除继续,不要停。过一会,陈克达拿着手机出来,边递手机边说:“林老要和你说话,他打你的手机你关机了。”丁志敏不接手机:“我正执行公务,不方便接手机,过后我自己去和林老汇报。”丁志敏在出发前就要求所有参与行动的人全部关机。陈克达见丁志敏不接手机,还是坚持把手机递过来“丁副这可不好,林老可是我县德高望重的前辈,不接他的手机,在西水县可是没有先例。”丁志敏想了想,接过手机。陈克达嘴角漾出笑容,可是没等他的笑意出来,他就傻了。丁志敏接过手机,好像没接稳,手机掉在地上,电池片都摔了出来,自然无法接听。你!陈克达又气又恼,知道是丁志敏故意让手机掉在地上。“过后我赔你手机,让开。”丁志敏低沉有力地说。“我就不让,看你们今天有本事连我也一起压过去。”陈克达跑到钩机前面,挥舞着手。“把他拖开。”丁志敏对攻坚队队员下令。这些攻坚队员都是退伍军人,个个膀大腰圆,丁志敏一开口,他们中的两个人就上前,一边一个,把陈克达架到一边,还不放手,陈克达想挣扎也动不了。这天陈克达的老婆刚好去买菜,她的习惯是买完菜就到公园里打太极拳,等她锻炼回来,那些违章搭盖的房子已经拆完了,原来摆在那里的花草什么的,被搬出来堆积在一边,现场狼藉。攻坚队已经拆到第三家了,看陈克达都没扛住,那些违章搭盖的主没有太多的争议,拆除出乎意料地顺利。

丁志敏看现场顺利,他走到自己的车上。坐在车内看外面的拆除行动,他知道今天肯定还有事情。高庆德看看丁志敏,说丁副今天怎么一开始就碰硬,先拿陈克达下手?“我是绕过先易后难这种思路,我们以前都是这样处理,看似乎是快了,关键是老百姓不服。过后看硬的没拆,软的也变硬了,重新盖而已嘛。我们不能老是柿子挑软的捏。我这是攻坚克难。”“不过我觉得陈克达的房子是拆了,可后遗症依然存在。”“聪明。陈克达的违章搭盖被我拆了,可他心里的违章搭盖还在,那个比较难拆。恐怕也不是我自己一个人能拆得了。如果这么简单,你小高一个人就够了。还需要我冲锋陷阵?对了,你给公安局局长打电话,让他按照我昨晚说的,派几个人过来。估计快用上他的人了。”“您是说陈毛会闹事?”“有动脑筋,知道问题的关键点是陈毛。但没有分析透,火候还差一点。陈毛如果不闹事就不是陈毛了。”陈毛在县城也算是个名人,他喜欢穿着个背心,把胳膊上的龙虎文身亮出来,左青龙右白虎,张牙舞爪的。陈毛最显著的特点就是经常出入拘留所,好像拘留所是他另一处房子。有次他被拘留后要释放了,同室的人提醒他被子没有带走。他笑笑说,不用带了,马上就要再用了。在从拘留所回家的路上,他和人打了一架,家门都没进,就又进去了。同室的人看得目瞪口呆,陈毛笑笑,丝毫不在意,好像他根本就没出去,只是上了一趟洗手间一样。

丁志敏在车内听歌,他喜欢听《隐形的翅膀》。“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单中坚强。每一次,就算很受伤也不闪泪光。我知道,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带我飞,飞过绝望。”这歌词好像丁志敏的定心丸,能够把内心许多的嘈杂压下去。“干你老,谁他妈不想活了。”听到陈毛的骂声,丁志敏知道事来了。他整整衬衣的领子,下车。攻坚队拆到陈毛家了,他的家在另一边,和陈克达家左右对称。丁志敏走到跟前的时候,陈毛还在叫骂,丁志敏也不说话,看着陈毛。“看什么看,有什么鸡巴好看的。不要以为当个鸟官,就威风八面。连七品芝麻官都不算,牛什么牛。”“嗯,不错,还知道七品芝麻官。”丁志敏突然开口。“你就是丁副书记啊。不是听说你要升官了吗?升官了,你就是七品芝麻官了。你是大家说的父母官了,那你怎么还拆我们的房子啊?”“我现在最想的就是把你们这些违章搭盖给拆了。升不升官不是这时候想的。我可没拆你们的房子,我拆的是你们的违章搭盖。”“违章搭盖?我当时盖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说违章?我盖了,用了,才说是违章啊?我花的那些钱找谁要去?”“没说?当时的通知书算不算说啊?小高,给他看看。”小高把几张通知书递给陈毛。“什么时候通知,通知事项,白纸黑字可都写在上面呢。”陈毛接过去,没看,撕了,把碎纸张扬开。丁志敏笑笑:“撕也没用,那是复印件,原件还留着呢。你还要,我会让他们再复印两份给你。”“我不管通知不通知,你们说违章就违章了。今天别想动我的房子。”“我好像记得,上次他们来执法清理的时候,你说只要陈克达家的拆了,你没有二话,马上就拆。可是你今天把当时说的话当放屁了,陈克达的违章建筑今天可是第一个被拆的。”“我不管别人的什么鸡巴事,反正今天谁动我的房子,我就卸下谁的胳膊大腿,顶多我再进去,我又不是没进去过。”“不错,坐牢坐出光荣感了。念念不忘。要进去还不简单,公安局的就在这里,只要你一动手,暴力抗法,妨碍公务,哪一条你都要进去。”“就你这架势?说不好听点,蚊子一样,找不到二两肉,也就会仗着公安局在这里耀武扬威。”陈毛很不屑。“呵呵,我就知道你不服气,陈毛果然不是被吓大的,我今天带了公安局的人,我还真不想他们动手。听说你是打架高手,我今天倒要见识见识。”“就你?没搞错吧。我两下就让你趴下。”陈毛很意外。听说县委副书记要和陈毛以拳头见高低,围观的群众很吃惊,再看看腿脚粗壮的陈毛和瘦巴巴的丁志敏,大家感觉这还没打就分出高低了。这丁副书记不是想用打县委副书记的名来治陈毛的罪吧?要治罪还不简单,还用得着吗?不要一拳头下去肋骨断了几根。丁志敏不理会嘀嘀咕咕的声音,对攻坚队和公安局的劝阻也不听。“我今天就是要让陈毛服气,让他知道他的拳头算不了什么。”丁志敏边说,突然一出手,陈毛就摔个仰八叉。陈毛不相信丁志敏有这实力,骂骂咧咧地爬起来,说还没说好就动手,偷偷摸摸搞小动作。丁志敏不理他,等陈毛摆好架势扑过来,他侧身一让,脚步一滑,顺手一推,陈毛又在地上了。旁边的人才知道丁志敏是太极拳高手。陈毛爬了起来,又扑上来,可是他没弄清楚,就又躺在地上了。几招过去,陈毛连丁志敏的边还没挨上,就很狼狈地亲近土地好几回。围观的人不禁笑了,陈毛也干脆,爬起来说:“我确实不如丁副书记,我认了,你拆。”高庆德没想到丁志敏会和陈毛交手,他倒是知道丁副书记是太极拳世家,只是在这样的场合出手,好像有点不对劲。丁志敏见陈毛服了,拍拍手,和攻坚队队员说你们继续,自己叫上小高,上车。他还有重要的事情哪。

丁志敏直奔林老的家。确实如陈克达所言,林老德高望重。林老是西水县人,从普通干部到县委常委、组织部长、县委副书记、县长、县委书记,在市人大副主任的位置上退下来,回到西水县老家,在离县城二十多公里的老家建了个别墅,享受青山绿水的生活。林老的职位不算很高,关键是他提携了许多人,西水县半数以上的干部和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一咳嗽,可能就有许多人要感冒。他的话不说一言九鼎,但至少是板上钉钉。丁志敏今天拒听了林老的电话,林老肯定很生气,一向被捧着的人突然站到地上,那感觉好不了。何况丁志敏平时也是和林老有走动的人,尽管不是林老直接提携之人,林老还是多次说丁志敏有想法,能干事。林老说这句话不代表官方鉴定,可是很管用,想想在那么多唯林老马首是瞻的大大小小官员、干部当中,林老的这句话就是定调,就是结论,他说一谁敢说二?他说是谁敢说否?可是丁志敏今天把林老给得罪了,后果很严重。丁志敏必须亲自走一趟。其实还没去拆迁现场,丁志敏就知道自己必须走这一趟,车的后备箱里已经放着让小高准备的本地茶叶,林老喜欢这个,丁志敏知道。送礼不是要送贵的,关键要送对的。丁志敏觉得某句电视广告说到点上了。

丁志敏吃了闭门羹。丁志敏给林老家打电话,保姆小琴接的电话。小琴很为难地说:“林老身体不舒服,在休息,不会客。”丁志敏知道这是林老传递生气的信号,刚才他打电话如果丁志敏给他面子把拆迁停下来,说不定他就主动邀请丁志敏去喝茶了,现在陈克达的房子拆了,林老肯定就不舒服了,他不是身体不舒服,是心里不舒服。丁志敏按了门铃,小琴走出来开门,但没有让丁志敏进去。“老爷子很生气,摔了茶杯。你这时候进去,不合适。”“我不为难你,你就告诉老爷子,说我在门口等,等他气顺了,同意见我。”“估计很难。你还是先回去吧。”“不,我今天就在这里等,你要做的就是不时提醒一下说丁副书记还没走,还在门外等呢。其他的不用多说,好了,你进去吧。”丁志敏看到小琴进去,舒了一口气。小琴是林老家的保姆,一个山里的女孩子,初中毕业想到县城打工,就有人把小琴介绍到林老家当保姆。介绍人不是丁志敏,但林老不知道,其实这是丁志敏在幕后操作的。丁志敏有次在林老家喝茶,听林老说原来的保姆要辞工了,想找一个新保姆。丁志敏没有说话,回来却紧急选定了小琴,他想想,没有自己出面,而是通过另一个人,把小琴推荐给林老。丁志敏知道,有些事情隐性比显性好,水至清则无鱼永远不是官场的规则,什么事都一清二楚,就没有什么了。小琴到林老家当保姆,很乖巧,很讨林老的欢心和信任,家里迎来送往都让小琴安排,虽然不是在县城,小琴也感觉很舒心,宰相门前七品官,林老不是宰相,可是他家里人来人往,她的作用就很凸显。小琴知道感恩,她知道自己能有今天,完全是因为丁志敏,何况,丁志敏在林老家给的工资之外,另外给小琴发了一份工资,感恩心理有可能逐渐消退,如果感恩再加上经济利益,至少可以有效延缓消退的过程。

丁志敏把座椅放下来,斜躺在那里,放音乐,《隐形的翅膀》在车内环绕。丁志敏让小高和驾驶员可以到附近走走。“今天考验耐心,快不了。你们可以去转转,几个小时之内用不到你们,等一会你们先去吃饭,回来给我带份盒饭。”“一直等下去?”“等。”丁志敏有点咬牙切齿,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感觉,很突然,也很自然,他发现这点之后赶快把这情绪藏起来。他明白今天无论如何要等下去,这个结要打开,否则以后就是死结了,在这里成为死结,那就是套在丁志敏脖子上的绳子。小高知道这时候丁志敏需要清静,说不定还要打电话发信息,就把驾驶员拉远了。丁志敏看小高和驾驶员走远,不禁在心里赞叹小高有悟性,不像驾驶员一样坚持要守在一旁,以为这才是忠心。驾驶员的思维就一条筋,这又不是要去打架,人多力量大啊。丁志敏嘴角带笑,有点苦,不过驾驶员这样也难得,眼中只有领导一个人,其他的不管不顾。丁志敏掏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丫头,你要回来救驾了。”丁志敏把事情说了。“你怎么这时候去惹老爷子啊,你不是自己找不自在吗?”“我别无选择,只好义无反顾。”“那要我怎么样?这时候给他打电话他也听不进去。”“别,你这时候打电话,只会火上浇油。你只要回来一趟,把我带进家门,其他的我自己解决。”“好,我马上出发。”“不要马上,你两个小时后出发。”“我在路上要两个小时,那你要在我家门口等四个小时啊。”对方有点急。“这点加法我还算得清楚,我就是要在你家门口耗四个小时,耗到老爷子火气下去点,才有转机,否则,你回来我进得去也没用。”

丁志敏的电话是打给林老的外甥女肖秋,市委组织部的一个科长。肖秋从小学开始,读书的时候一直住在林老家里,林老把她当女儿、当孙女一样宠着。他当时还在任上,有些活动也带着肖秋,不知道的人就以为肖秋是他的小女儿或者孙女。肖秋大学毕业,直接就进了市委组织部,然后副科长、科长。丁志敏和肖秋,是因为在市委党校,当时丁志敏到市委党校参加为期两个月的副处级干部培训班,肖秋是市委组织部对应培训工作科室的副科长,他们就此认识。人生如此的萍水相逢很正常,关键是有次他们班级集体活动去爬山,肖秋爬不动,不少人嘻嘻哈哈地径直往前走,没有把心思花在市委组织部的一个小女孩身上。确实在这些副处级干部眼中,肖秋一个副科级的女孩子没有什么。肖秋落在后面,看他们越走越远,只有丁志敏陪在身边,干脆不急,两个人慢慢走着,边走边聊。等他们快到山顶,那些人已经开始往下走了。肖秋的意思是干脆和大家一起往回走,丁志敏却不同意,说无限风光在险峰,虽然山顶不是险峰,半途而废也没道理,无论如何也得坚持到底。肖秋也就跟着丁志敏往山上走。到了山顶,风光如何姑且不说,但至少风大空气好。站在山顶的大石头上,肖秋有点紧张,丁志敏自然地拉着她的手。往下走的时候,丁志敏不时伸手拉着肖秋,让她小心行走,有时候到平地也不放开,两个人叽叽咕咕聊着,恍然之间,肖秋发现自己的手被握着,才羞涩地缩回去。回到党校,丁志敏踌躇了一会,邀请肖秋到宿舍泡茶。当天是星期五,学员参加集体爬山回来,纷纷赶回家,宿舍楼很是清静。丁志敏和肖秋泡着本地的名茶,闲聊各类话题。没有谁主动提出要走,当天晚上,两个人都没有回去。自此,两个人就有了默契。

小琴隔着玻璃,看了几回窗外,和林老说:“那个人还在门口等着呢。”“爱等让他等。”小琴看林老生气,就顺着说:“好,不让进就不让进,今天也让他知道马王爷长着三只眼。”“你说什么?那我不成老妖怪了。”“哈,爷爷,你不是老妖怪,是老神仙。好,咱们不说他,要不您去写写字,您不是常说,心躁气盛的时候写写字,就能心平气和吗?来,书房的纸我都铺好了。您去写字,您上次说我生日的时候您要送我一件礼物,我不要别的,就要您写的字。您给我写个‘一蓑烟雨任平生’好不好?”“你喜欢苏东坡的语句啊,小小年纪好像经历多少沧桑大彻大悟一样。”“跟爷爷您学的,您不是常说不管发生什么变化,要有自己的想法,要不受他人左右嘛?”“好,我们不管他,我们写字去。”林老起身往书房去,小琴知道老爷子情绪终于舒缓一些,高兴地跟过去。

肖秋到达的时候,丁志敏已经等了四个多小时,期间除了吃了小高带回的盒饭,去附近公厕上了几趟洗手间,都在车上,不停地听《隐形的翅膀》,还有就是接到若干电话,基本都是说他强拆陈克达围墙的事情。丁志敏知道这件事肯定是今天的热点话题,远远不止这些电话的热度,毕竟能把电话直接打过来的人还是极为少数。这些少数就让丁志敏不堪其扰,干脆把手机关机,塞到口袋里,落得清静。看到肖秋下车,丁志敏也赶快下车。肖秋笑问当门神的滋味如何?丁志敏摇摇头,说这滋味不好受,有点温水煮青蛙,没有热得火急火燎,可时刻感受到煎熬的味道。幸亏有个盼头,在门口可以等到肖秋,成为自己煎熬中的希望,如今看到肖秋,这世界就晴朗一片。肖秋低声笑骂无非就是让我回来当开门的钥匙,还给戴个高帽。丁志敏和肖秋不常联系,也不发暧昧的短信,如今网络上这些事例不少,一不小心就成为绯闻的主角,再说万一让对方的配偶看到,那就是轩然大波。他们两个在特殊情境下互相吸引,但各自有家庭,没有谁想把家庭拆散重组,不时通个电话问候一声,偶尔找个机会聚聚,表面上云淡风轻,把那份感情埋在心里,很雅致的一种情感。不过肖秋在市委组织部,有什么消息都及时告诉丁志敏,自称是丁志敏在市委组织部的耳目,这点对丁志敏很关键,人在官场,关键是要走得对路把握住节点,这消息就成为路标和发令枪,该走什么路什么时候启动都有明确信号,否则事倍功半,甚至得不偿失。

肖秋有林老家的钥匙,自己打开门就往里走。丁志敏也不吭声,拎着茶叶跟在后面就进去,好像个小跟班。听到门响,午休后正在喝茶的林老抬头看是肖秋,还没说话,肖秋就飞奔过去,“舅舅”,她边亲热招呼边搂住林老的脖子,顽皮地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林老正要说话,看到跟进来的丁志敏,脸就黑了:“小秋,你怎么把他带进来?”肖秋故意很吃惊:“舅舅,你说丁副书记?他正在门口,说要来拜访您。我回来刚要进来,就顺便让他进来了。他不是来过几次嘛?怎么?舅舅不想见他,他得罪舅舅了?”“哼?你问他去。”“哎呀,丁副书记,你怎么得罪我舅舅了,这可不好,没体现尊老。过几天就重阳节了,你可要注意把握啊。”丁志敏知道这是肖秋给他说话的机会,林老却不管,站起来要走。肖秋过去把他的肩膀按住:“舅舅,你就让丁副书记说说嘛。也许是什么误会,你不是老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嘛。现在人家都到家里来了,就给他个机会。如果说完,他没道理,该赶赶该哄哄,不用您动口,我来,如果是我错误将他放进来,我只好将功补过,一定把他赶出家门外。”肖秋故意说得大义凛然,可是边说话边朝小琴使眼色,小琴果然聪明,赶快拉拉丁志敏的衣角,示意他坐下,又去端了一杯茶。这样大家就坐下来了,多了一点正常的交谈,少了那种紧张凝滞。

“好,丁副书记,你说说。”肖秋搬张椅子,坐在林老身边,那架势既亲昵,其实也是预防林老听了不高兴站起来拂袖就走。丁志敏把陈克达带头违章搭盖,拒绝改正的事情和自己上午带队强拆的事情说了,当然他也说了自己手机关机,林老要和他通话可是自己不小心没接住手机,加上当时现场紧张,没有及时给林老回话,造成林老误解,自己赶快过来赔礼道歉。在丁志敏说话的时候,林老黑着脸不说话,肖秋倒是不时点头,鼓励丁志敏往下说的信号一般。丁志敏说完,肖秋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这工作我知道,上次市委书记去西水县调研,专门强调要做这事情。《市委要讯》还刊登了信息,下周市委办要组织督查,我也被抽去了。”丁志敏知道肖秋这句话是说给林老听的,他只有点头的份。肖秋却不接这话题了,好像很跳跃一样:“舅舅,我以前听您说过,您曾经碰到过要浇汽油自焚,那故事很惊心动魄哦,不再说来听听?”看林老不搭腔,她就开口了:“你不说我说。”也不等林老的意见,就顾自开说。这故事其实丁志敏也知道,当时在林老家,林老用这个故事鼓励大家要有勇气面对各种各样的情况。当时林老还在市人大副主任的位子上,有次带队到县里调研某道路工程建设,该道路有个路口还遗留有征地尾巴,当时这地块属于荒地,道路征地的时候,有个村民连夜和他兄弟抬了一些条石垒了墙基的模样就说这地是他家的住宅地,要求按照住宅地的标准安置赔偿。镇、村说没有相关手续不予确认,这人却死缠烂缠,不让推土机动这地块,还以死威胁,说谁动他的地就杀了对方全家然后自杀。当天,领导车队要经过的时候,县里为了组织个施工场面就开动挖掘机平整路口,该村民以为连同他那点地也要同时平整,就拎了一桶汽油扑过来,作势要拎开盖自焚,还扑到某镇干部前要借打火机,口里还叫嚷着:“要让我死我就死吧,要死大家一起死。”按照安排,领导的车队只是路过,并没有停下来的计划。碰到这件事情,当地领导很尴尬,想让林老的车队照常通过,林老却要求停车,下车走到跟前。在车上,林老已经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让电视台记者全程拍摄,下车后直接走到闹事村民面前。该村民知道这老者是今天最大的领导,叫得更加起劲。他的兄弟也在旁边叫嚷:“何苦要逼出人命,今天领导都在,如果出了人命你们要负全部责任。”林老瞪了他一眼,发话让镇干部把他拉开。然后瞪着闹事村民:“你不是要死吗?死很容易。要不要我给你个打火机?”闹事的村民没想到林老说这句话,他觉得林老应该批评下县、镇的干部,至少也要问问他是怎么回事,安抚几句。有哪个领导不怕闹出人命的事情?可今天怎么了?没等他缓过劲来,林老吼了一嗓子:“要不要?”边吼还边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啪地按亮了。闹事村民一怔,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林老熄了打火机,一把抢过村民手中的汽油桶,顺手交给跟着的干部:“把他拉开,挖掘机开过来,把那什么狗屁墙基给挖了。”这气魄把那村民和他兄弟震住了,只是在旁边哭喊,不敢再扑过去。挖掘机轰鸣作业,那块地很快就被平整了。林老在旁边,告诉县、镇、村干部:“尊重农民、爱护农民,但不是没有原则地迁就农民,对这些无理取闹的农民就要有理有据地对待,要及时采取措施,树立正气,不能会哭的孩子有奶喝。”上车之后,林老交代县里干部注意两个村民的情绪反应,他告诉大家:谁说他要死,他汽油桶里装的是水。连打火机都没带,只是虚张声势,我一掏出打火机,他就退了。纯粹瞎闹。

肖秋把故事讲得很生动,林老的脸部表情松了下来。他故意虎着脸:“好了,好了,别再演戏了。还装什么顺便带进家门,故意讲故事,丁志敏你很会走路子嘛。”丁志敏笑了笑,不敢接话。肖秋却故意叫起来:“舅舅,您别把我想得那么别有用心好不好。我可是为您考虑,要不然过几天重阳节市委书记慰问您这些老干部您怎么办?您总不能说,‘书记,您要西水县抓的环境整治工作在我的有力引导下至今无法进展?’你一向英明,可不能落下个骂名,那个叫什么?对了,为老不尊。”“看看,给点颜色就要开染坊了,越来越没大没小。”肖秋知道已经雨过天晴了,就撒娇着:“舅舅,我可是还没吃饭就开始宣传您的光辉业绩,为您树立形象鞍前马后,现在可以吃饭了吗?”“你这孩子,还没吃饭也不早说。”林老让小琴赶快去准备饭菜:“还是下面条给她吃,这丫头就喜欢吃面条。还有,多准备一份,人家丁副书记中午可是在车上吃的盒饭,现在到了家里,总不能还不让他吃碗面条,到时候说我那么抠门。”小琴松了口气,欢快地去准备面条了。

丁志敏赶快抓住机会,把自己整治环境的思路向林老做了汇报,违章搭盖不整治,问题就会越来越多,到时候县城成为规划漂亮现实狼藉的地方。小水电问题更多,小水电投资少,见效快,是世界上能源开发回报率最高的,年回报率在10%左右,有的高达20%~30%,并且使用年限高达数十年,吸引了民营资本大量涌入,给县财政提供了一定的贡献。不过现在出现了拦截水源致使河床干涸、河道堵塞、泄洪能力下降等问题,某些开发商为了增加库容,多蓄水发电,就擅自加高大坝、堵塞溢洪道等。而且一些开发商开发农村水电主要目的是向电网卖电,获取商业利益,当地农民少有受益,当时当地农民没有意识到资源的宝贵或者没有投资能力,多是一次性把水能资源简单地出租给开发商,一次性收取低廉租金,现在意识到水资源的宝贵,有了投资能力,和开发商的矛盾就出现了,不时出现群体事件。林老听得很认真,感慨地说:“是啊,这些问题不解决,后果很严重。”肖秋插话说:“问题早就出现了,也不是没人发现。只是现在许多当官的,都是考虑自己的任期不出现问题。我们小时候玩游戏,就是击鼓传花,在鼓声中传花,鼓声停了,花在谁手里谁就要起来表演个节目,现在这些问题就是花,不知道何时爆发就是不知道何时停的鼓,不过谁被轮到谁就倒霉。所以丁副书记敢要解决问题确实胆量很大。”“当官半行字。在文件上就占那么一点位置,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了,也不是我胆量大,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丁志敏被肖秋一说,也感觉到一种分量。“好,好一个当官半行字。我支持你。”听了林老的话,丁志敏和肖秋都笑了,两个人的目光很难注意地在半空中交集了一会,意蕴深长。小琴过来招呼他们两个人去吃面条,林老告诉丁志敏,让他吃完面条赶快回去,估计这时候很热闹,有关丁志敏的议论会不少。“你手机可以开机了。”丁志敏要出门的时候,林老说了一句。丁志敏感觉到林老很睿智,后背有种被看穿的冰凉。肖秋也说再陪舅舅说会话就回市里去。

丁志敏一出门,回头看到肖秋在门里小幅度地挥手,丁志敏很想握住那小手,但他知道这时不是时候,赶快调整情绪,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掉头上车。手机的信息挤在那里,像等候学校开门的小学生,铁门一开就蜂拥而上。丁志敏在车上边看信息边删,间或回一个,也都是很简单的几个字。小高不吭声,他知道这时候不能出声,好的秘书都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该说,即使自己有再急的事情。丁志敏还打了几个电话,也是很简单,都是我知道了,我正在路上之类的短句。车都快到县政府门口了,丁志敏把手机扔到座位旁,靠着。“说吧,我看你都憋不住了。”小高赶快调整姿势,把身子扭过来,头歪歪地对着左后方:“听说陈克达组织人员到信访局上访,扬言县里不解决就到市里。还有,网上很热闹。”丁志敏没动,小高把身子扭回去,也不再说。他知道丁志敏在思考,把信息传送到,然后等领导发话,如果什么信息都没有,这秘书太无能,如果有什么信息都往领导那里送,送完还喋喋不休,那秘书就是脑袋短路了,肯定当不长。“去宿舍。”丁志敏说了一句,司机减速靠右,然后掉头,往丁志敏的宿舍而去。下车后,丁志敏打开车门往下走,小高拎着公文包、拿着水杯跟上去。到了宿舍门口,小高已经把东西拿到一只手,另一只手掏出钥匙开门。西水县的外地领导都住在一幢楼里,一百平方米左右的套房。小高放下公文包和水杯,就进书房打开电脑。搜索一下,有关丁志敏的词条多了不少。小高刚点击搜索引擎,丁志敏就进来了,小高原来就没有坐在电脑前的转椅上,只是弓着腰操作,看到丁志敏进来,赶快直起身子把转椅拉出来一点点,丁志敏走过去,又把转椅往回推,刚好舒服而完整地接住丁志敏的屁股。丁志敏接过鼠标点击那些词条,小高静静地退出去,烧水泡茶,他把一杯茶轻轻放在丁志敏左手边上,又悄悄退出去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发短信给信访局长,询问最新情况。

网络上很热闹,尤其是微博,转载和评论都很多。两个问题,一个就是丁志敏暴力强拆,还配有照片,是陈克达挥舞着双手挡在钩机前面,这里陈克达的身份是无助的普通市民;另一个就是丁志敏和陈毛交手,也有照片,是丁志敏把陈毛摔在地上,文字内容是丁志敏暴打市民。跟帖的基本就是一个声音:骂。有说要把打人官员人肉搜索的,有把信息转给媒体的,有呼吁纪委介入的,也有说不管当官有理没理,先把他搞下来再说。丁志敏申请过微博,他觉得微博是个平台,尽管内容很杂烩,但可以了解不少事情,只是这些信息要经过脑袋过滤,不能见风就风见雨就雨。丁志敏揉揉太阳穴,靠在转椅上,他得理个思路。打电话发信息问这事的人不少,要好的部下、朋友和市直部门的领导,县里的班子成员也有几个,县委常委、宣传部长打来电话说好几家媒体要来跟踪采访,被他拒绝了,问是否还采取什么措施,丁志敏知道这不仅仅是职责所在,也有示好的成分。丁志敏谢绝了宣传部长删帖的建议,现在的网络,删也删不完,何况这是很吸引眼球的帖,网站未必肯删。组织网民跟帖也没有必要,越炒越热。丁志敏决定:要回应就自己回应。不过在发帖之前,他觉得有必要向王书记汇报一下。事情发生后,王书记没有给他电话,即使陈克达率众上访,丁志敏知道书记在等自己的说法。丁志敏和王书记聊了二十分钟,王书记态度坚决:“我是你的后盾,放开手脚干。干事情就会得罪人,如果一个领导,连得罪人的勇气都没有,能干多少事情也可以想象得到。”这样的表态让丁志敏很温暖,他就担心书记批评他惹事,这个关键时刻,书记的支持很重要,书记的支持就像后面有了屏障,不会有空落落的危机感。

回到宿舍,丁志敏把自己的微博申请加V,身份认证就是中共西水县委副书记丁志敏。通过认证后,他发了两条微博。“陈克达身为领导干部,带头违章搭盖拒不整改,在执法人员执法过程中,妄图阻挠执法,对此不正之风决不姑息,将坚决纠正。相关具体情况可以咨询西水县委宣传部。”“陈毛并非被暴打,而是试图袭击我,被我以太极拳化解他的攻击行为,他并没有受伤,更没有遭遇暴打,他已经服气,自愿接受拆除。欢迎广大网民继续监督。”发完这两条微博,丁志敏让小高整理一份新闻通稿,说明当天情况,送宣传部:“只要有记者前来采访,就给他一份通稿,我不再接受采访。”

陈克达越闹越起劲,天天带着人来信访局上访。他带的人除了开始两天有被拆除的住户外,其他的都不认识。小高汇报丁志敏,说他打听出来了,这些人都是陈克达雇来的,每天每人一百元,还管盒饭。丁志敏不理会,要小高告诉信访局长,让他去闹,无需采取什么积极行为。陈克达也曾到丁志敏办公室,堵在门口要丁志敏给个说法,丁志敏打电话叫来公安局长,让他来两个人把陈克达带离现场。陈克达蹦跶叫骂的时候,王书记发现了。王书记很厌恶地看了看,没有说什么,自顾走了。丁志敏给肖秋打了电话,说了这几天的事情。肖秋要丁志敏别急,她来想办法。丁志敏笑笑,我不急,这点事我就急,我干什么工作啊。再说,我就是和你聊聊,你就别想办法了,你总不能找陈克达封官许愿,说你不闹了我给你个副处级干部当当。像他这种船靠码头车到站的人,没有什么希望就没有顾忌,讲道理根本没用。组织部对有希望有盼头的人有杀伤力。肖秋有点不高兴:“什么办法你别管。你以为组织部就只有帽子啊。”林老给陈克达挂了电话,陈克达听到是林老的声音,很激动:“林老,您可要为我做主啊。我那算什么事,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他丁志敏算什么东西,敢不接您的电话。我看他根本就目无尊长。看这次我不闹死他,我快退下来的人我怕什么。”陈克达还要再说,林老就说了一句:“凡事适可而止,别玩火。”然后就把电话放下了。陈克达愣了愣:“让我停下来?那我面子往哪里放?以后还要不要过日子了?丁志敏,我跟你没完。”

陈克达继续天天去信访局闹,丁志敏不管他,说不能有人上访就不干事情,顾自带着小高和水利局、电力公司等部门的头头脑脑,跑到乡下看小水电站去了。在乡下的时候,他接到电话,说陈克达带着几十号人到市里上访,市里已经通知西水县,要求立刻把人带回来,妥善处理,不能再出现越级上访的事情。丁志敏在心里骂了句。随行的几个局长说开了,这个说什么事情都往下面推,下面压力很大;那个说既然要开通群众诉求渠道就让他去说,别一有上访就要下面自己带回来,还得限期处理,某种程度上助长了上访的风气,大事小事就往上面跑。丁志敏看了看,说牢骚太盛防肠断,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接人的事就让信访局去干,否则他就下岗了。丁志敏知道,陈克达这回估计是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王书记两天前已经找陈克达谈话,陈克达这是无所顾忌,犯了官场大忌。丁志敏回到县城的时候,听说陈克达已经被信访局的接回来,接他们的中巴车直接开到宾馆,陈克达还以为要请他们这些人吃饭,如今这事也不新鲜,对上访的人管吃管喝,当大爷供着。报销路费的也有,甚至还顺便到周边玩几天才回来,只要他们听话肯回来。不过陈克达没有享受到这待遇,到县宾馆刚下车,县纪委的几个人已经等着了,宣布对陈克达实行“双规”,陈克达一下子瘫了下去,不到一天,就核实陈克达贪污、受贿将近十万元。陈克达很快就被宣布逮捕,走进看守所的时候,听说他掉泪了,不过丁志敏没有看到,他正忙着拆除横山小水电站。

横山水电站在横山乡,河流从两座山流出,以前很有青山绿水的味道,不过自从横山水电站建成之后,拦水坝在上游一截,坝下的河流就基本断流了,河床都长出了野草,石头裸露,成为河的概念只有在夏天暴雨之后。坝下的群众就很有意见,曾经组织起来想去把拦水坝给扒了,水电站的老板有所准备,双方各数十人对峙,差点酿成群体事件。百姓见来不得硬的,就不时上访。下游的事情没解决完,上游的百姓也不干了,当时建水电站,是乡、村和投资商签的合同,租金不高,一签却是三十年。租金落进当时的村委会和乡政府的口袋,早花完了,老百姓用电却没有多少优惠,一度电才优惠三分钱,上游的百姓也上访,要求提高优惠的幅度。当时签合同的村干部都退了,乡政府的领导也调走,现任的乡、村干部没有得到实惠,还要替前人擦屁股,也都窝着一肚子火。水电站老板是个粗壮的青年人,三十多岁的样子,脖子上常年挂着个硕大的金链子。看到丁志敏,老板非常热情地迎来上,老早就伸出双手:“欢迎丁书记前来视察工作,今天是要写进横山水电站历史的好日子。”丁志敏淡淡地笑笑,伸出手摸了老板的手掌一下就想往回收,没想到老板已经用双手紧紧握住,还使劲晃了几下,只好任由他在那里挥洒热情。小高觉得好笑,一个小小水电站,还写进历史,那算什么历史。丁志敏在老板的带路下,走了一圈,也不提问,让老板自顾自地说话,从发电量到当地老百姓的上访:“其实什么事情都好商量,干吗动不动就上访,纯粹是刁民,是红眼病,现在的老百姓,看不得别人的好,小肚鸡肠。”老板说个不停,话头没说完就到了会议室。会议桌上早就摆上了水果、香烟,进门的地方还放着几只凳子,每只凳子上摆着盆清水,旁边有个水电站的员工拿着簇新的毛巾,给领导洗完手后擦手。

茶喝了,丁志敏知道交锋要开始了。“老板,看了县政府关于小水电站的通告和相关通知书没有啊?”“通告?看了,看了,政府文件我们都及时组织学习,对政府的决定我们从心里拥护。”“那意思是老板要带头拆除了?”“领导,我看了通告,里面可是有拆除、暂停发电、减少发电量、限期整改、继续发电等好几档啊。我这小水电站不至于列入拆除的行列吧。”“看来你没有认真学习,你这小水电站人为改变了生态,影响下游灌溉和生活,影响防洪,和上下游群众有激烈的矛盾冲突,都属于拆除的行列。”“领导,话可不是这么说。我当年建水电站,可是层层审批,你看这些批文可都在,上面都盖着相关部门红彤彤的大印。这些印章应该是真的吧?不是什么橡皮泥捏的或者地瓜刻的。我昨天才去县城逛了一圈,这些部门的牌子还在那些房子挂着,应该今天没有那么快就都取消了吧。”老板年纪不大,可是说话锋芒很足。丁志敏很头疼的就是这些,当时建水电站,除了是股风气,甚至当时的情形是鼓励发展,有着解决用电难的大背景,审批部门还把快办当成成绩,成为改变机关作风的亮点,同时也不排除利益驱动,不少水电站就有相关部门人员的股份,甚至他们才是大老板。“我承认,当时有当时的背景,现在有现在的现实,碰到问题就要解决问题,不能击鼓传花,把问题再传下去。”“丁书记,我是个粗人,不会说大道理,但有些事情总不能是当官嘴巴两片肉,说行也是你们说不行也是你们。真要拆,也行,不过我们得按照协议来。”老板把几份协议推过来。丁志敏看了,是当年签的协议,里面提及如果当地乡、村要提前中止合同,必须给予赔偿。另一份是补充协议,去年签的,重点条文是提前中止合同,厂房和生产设备赔偿按照评估的价值给予五倍赔偿,合同剩余年份按照当年发电量产值的五倍赔偿,并且每年按照20%递增。补充协议之外,还有一份评估报告和今年前几个月的产值报告。算下来,是笔大数字。丁志敏发现自己低估对方了,但他不露声色,他知道自己必须先中止今天的行程。“我今天来,是先看看,听听你们的想法。具体如何,也不是你们单方面说了算。我还会再来的。”“领导能来,我们很高兴。我随时恭迎领导,不过您是大领导,也要听听我们百姓的心声。今天不在这里吃个便饭?和我们老百姓共进午餐?给我们鼓励鼓励?”丁志敏觉得这话里有点掩饰不住的得意,他很气愤,但他知道这火不能发。小高这时候走进来,举着手机,说有个科局长要向他汇报工作。丁志敏接过手机,边接边摆手边往外走,其他人也跟着,上车后,车拐过一个弯,丁志敏把手机掐断了,递回给小高。丁志敏的工作手机是小高拿的,刚才小高用自己的电话挂了丁志敏的手机,按下接听键给丁志敏。丁志敏知道小高是给自己解围,但其他人不知道,以为真有人找丁副书记。

今天到水电站现场,明摆着会碰钉子,如果一个副书记到场就能让老板自愿拆掉水电站,那这也就不是硬骨头了。水电站可是块肥肉,没有谁会轻而易举地退出来,明知道不可能还能,不是犯傻就是另有图谋。不过丁副书记碰了钉子就跑,有点灰溜溜的样子,怎么看也没有什么图谋。小高一直琢磨,丁志敏也不说话,上车就靠在椅背上,看了几条短信,回了几个字。拐了几个弯,前面带路的是乡长的车,看来今天到乡政府吃顿饭就回县城了。“去省城。”丁志敏简单地交代一句。车没有跟着乡长的车,一上大路就朝另一个方向奔驰。小高不用吩咐,就给乡长打了个电话,说领导有急事必须赶回县城,就不去乡政府食堂吃饭了。乡长正愁吃饭的时候肯定得挨尅,领导在老板面前丢了面子,还不得在下属面前找回来?听说丁副书记不来乡政府吃饭,乡长先松了口气:先躲过这阵再说,下回见面领导的火气肯定多少消了一些。丁副书记今天很恼火,不过他不是恼火乡长,自己都没招,还指望乡长有招?如果乡长有招,也就不用自己出动了。丁副书记也不是恼火水电站的老板,他知道那个人不是真的老板,只不过是个前台人物,酒店的大堂经理一般,只是场面上的迎来送往。丁副书记知道真正的老板是吴正凡。吴正凡是西水县人,不过在市里发展,办了家建筑公司,承包建筑工程,和市直部门的不少头头脑脑都有往来,算条不小的鱼。西水县的好几家小水电,其实都是他投资的,只是他从来不出面,每家小水电都有一个大堂经理式的老板。吴正凡原来说好今天要到场,会当场答应丁志敏的要求,拆除横山水电站。丁志敏到了水电站,没有发现吴正凡的时候,预感这家伙要变卦,他悄悄拨了吴正凡的手机,传来的是移动小姐那甜得有点发腻的声音:“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丁志敏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里把吴正凡骂了数十遍。吴正凡一直在生意场上周旋,事业不是在西水县发展,当然用不着给丁志敏这样一个大礼包。吴正凡其实是给肖秋面子。肖秋要当组织部副部长的消息已经传了很久,吴正凡的弟弟吴正飞恰巧就在市委组织部,在肖秋的科室里当个副科长。吴正凡钱不少,可是整个家族,最有希望在仕途上进步的就是吴正飞,也是唯一一个,吴正凡渴望在家族上烙上权的印章。肖秋当组织部副部长,空缺出来的科长位置吴正飞就有希望,并且肖秋很有发言权。肖秋的话对吴正凡就有举足轻重的作用。肖秋找吴正飞谈话,把要表达的意思说了。吴正凡和丁志敏通话的时候,满口答应,隔着电话,丁志敏都好像看到吴正凡拍胸脯的样子。丁志敏才很有把握地直抵横山水电站,最后发现被吴正凡放了鸽子,丁志敏赶快先行撤回。在车要拐上大路的时候,丁志敏看到肖秋发来的短信,准确消息,肖秋不是原来说的担任市委组织部副部长,而是下到县里当常委、统战部长。肖秋缺乏基层工作经历,要在仕途上前进,就必须经历基层工作这个坎,丁志敏知道这是林老在布局,问题是肖秋下到县里,对吴正飞今后升迁的影响力就小了,难怪吴正凡改变主意,关机回避。生意人看重投入和回报,他肯定发现自己用一个甚至几个小水电站那么一大笔钱去讨好一个县委常委、统战部长没有必要,索性就关机了。丁志敏下定决心,要跑一趟省城,去找省建设厅柯厅长了。这水电站不整顿,就像一个个定时炸弹,说不定哪天就爆炸了。丁志敏头脑中又出现小时候玩击鼓传花的游戏,谁知道这鼓点什么时候停,花在谁的手上呢?不过无论在谁手上,这节目肯定不是引来笑声。

你真的要去捅这些马蜂窝?在柯厅长的书房,两个人在泡茶,一泡茶喝淡了,另一泡茶叶再换上。这样的喝茶一年有那么两三次,很难得。没有几个人知道丁志敏和柯厅长有如此的私交。丁志敏和柯厅长的私交是因为他的老婆,准确说是他的岳父和柯厅长父亲的交情。柯厅长的父亲是个老革命,在“文革”中被打倒,被押回他当年战斗的地方一轮轮批斗。当年丁志敏的岳父是个农民,在某天柯厅长的父亲被斗得奄奄一息的时候,丁志敏的岳父举着个海碗,慷慨激昂地上场:“这老不死的还挺顽固,我们灌他一碗尿好不好?”台下的群众没料到有这一招,很兴奋地大声叫喊:“灌下去,灌下去。”丁志敏的岳父重任在肩的架势,把海碗举到柯厅长的父亲鼻底下,用手把他低垂的头往上摆弄,大声叫道:“把尿喝了。”然后低声说:“赶快喝下去。”老革命这时候由不得自己,以为难逃侮辱,听到低声的那句,他觉得有点异常,眼一闭,就喝了一口,一进口,他才知道那根本不是尿液,而是人参泡的水。他的眼泪刷地下来。“流眼泪也没用,继续喝。”丁志敏的岳父吆喝道,台下的群众也大声呼喊:“喝,全部喝完,这该死的反革命。”柯厅长喝完了那碗“尿”。以后有批斗,丁志敏的岳父就来这招,几乎成为固定模式。柯厅长的父亲被平反后,曾经把丁志敏的岳父接到省城,在全家人面前交代,要全家人都记住这老人的大恩大德。丁志敏和老婆结婚后,就把这条线续上了,不过他们的来往不公开化,柯厅长秉承他父亲的教诲,任何敌人或者朋友,公开化了、场面化了就都是双刃剑,利弊很容易就转换,有时候一转换就是决定性的,无法挽回,要长袖善舞,还是得隐蔽些。

丁志敏讲了自己的忧虑,讲了击鼓传花。柯厅长还是有点犹豫:“你这时候不要什么大动作,只要平稳过渡三个月,县长就是你的了。省里相关方面我已经理顺了。这时候去做这些,太冒险。”“这时候我不去做,不心安是一回事,还有不知道这鼓点何时停啊。随时这花都可能落到我手里,那时候恐怕就不是县长没得当,还有更大的事情,很可能会死人。”“嗯,我知道了。好,我来想办法。有空去看看老爷子,他一直念叨你呢。在我这个儿子面前,老是念叨你,好像你才是他亲生儿子。”柯厅长故意用有点酸溜溜的口气说。“哈,怎么样也改变不了你们的父子血缘。我明天就去看他。最近一忙,都没去看他了,确实不应该。”“老人嘛,就喜欢热闹,老是担心谁忘了他。去看看他就很高兴。倒是最近网上你的新闻不少,这方面要注意,网络杀伤力很大啊。”“我知道,我做了回应,有些东西只能这样,让它自然熄火,越想应对很可能火就越烧越旺。不少网民有仇官仇富心理,只要涉及政府部门涉及官员,几乎一边倒,痛打落水狗一般,有理没理来几句,甚至没看清什么就开骂。”两个人就网络上的事情又聊了一阵,丁志敏起身告辞,回到下榻的宾馆。小高也刚刚回来,他出去前告诉过丁志敏,他还是去找几个朋友,就媒体和网络的事情做些沟通,探讨有什么办法,丁志敏知道小高办事稳妥,就答应了。小高见到丁志敏,汇报说和新闻界的一个重量级人物谈了,他会发话,估计想跟进的媒体会止步了。至于网上的,还是等自然冷却,不管它。“好,你到外面买点鸭脖子、鸭头什么的,再买几瓶啤酒,我们喝几杯。”小高知道丁志敏心中有数了,想放松一下,就乐颠颠地答应了,赶快出门操办。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丁副书记,昨天临时有事,偏偏手机没电了,让丁副书记空等。我这几天以实际行动向丁副书记赔礼道歉。”丁志敏在回县里的路上,接到吴正凡的电话,言语中的热情都要溢出来了。丁志敏知道肯定是柯厅长发力了。“好啊,我等着吴老板,记得多带一片手机电池片,或者我让人送您一片。”“不用,不用,不敢劳丁副书记大驾,我已经自配了三片手机电池,保证不会出现类似情况。您是想大事干大事坐轿子的人,小事就由我们这些扛轿的来做。”丁志敏挂上手机,小高及时把音乐声调大一点,车厢里就回荡着《隐形的翅膀》的歌声:“我知道,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带我飞,飞过绝望。”

回到办公室,县委常委、纪委书记就过来了。小高泡了茶,退出去。县委常委、纪委书记谈了陈克达的案件,已经查实,陈克达贪污、受贿二十八万元,检察院已经批捕,他要在监狱里蹲上好长一段时间了。丁志敏握了握纪委书记的手,没说什么。纪委书记知道丁志敏不宜对这案件多说,他说我会让检察院、法院注意细节,注重证据,把这起案件办成铁案。丁副书记点点头。纪委书记刚走,宣传部长过来了,网络上的跟帖已经逐渐平静下来了,原来说要来采访的媒体也没有再联系。宣传部长有点兴奋,丁志敏知道小高的运作起作用了,不过他没说,有些事情做了就可以,不必说,类似于宣传部长感觉良好的时候,更不必说破。丁志敏拉宣传部长一起到违章建筑拆除的几个点走一趟,电视台的记者跟着,当天晚上,西水电视台就出现丁志敏和宣传部长视察的镜头和一组组拆除的数据,电视台播音员的声音很有激情、煽动性很强地说要继续跟踪报道,坚决清理整顿。丁副书记知道自己该上上电视台,这几天,不仅仅是陈克达被双规的消息在流传,也有他丁志敏被撤职,甚至被双规的小道消息也在流传,他有必要上上电视,以正视听。宣传部长指示电视台台长,电视台要加大宣传报道力度,丰富环境卫生大整治专栏,要把丁副书记在现场的形象和他那句“坚决清理,决不姑息”的强硬态度做个片花,作为固定内容,在每天专栏开始前都播出。丁志敏知道宣传部长这招厉害,既宣传了他丁副书记,又把丁副书记拉到前台,当成挡箭牌,就是有人指责电视台甚至他宣传部长那些曝光性的新闻,他也可以把丁副书记抬出来,说是奉命行事。

吴正凡邀请丁副书记再次莅临横山水电站是在五天之后。这五天,丁志敏不再催问吴正凡,他知道吴正凡肯定会给自己一个交代。丁志敏不觉得自己的面子够大,否则几天前就不会灰溜溜地离开,关键是柯厅长。吴正凡正要承包的某个建筑工程,竞争激烈,基本上没有胜算,前天开标的时候却大逆转,成功承包到手。项目一到手,吴正凡就连夜赶到横山。丁志敏知道吴正凡要兑现给自己的大礼包了,就带着小高,想想又通知发改、建设、水利、安监、电力等部门的领导,一起前往。刚到横山水电站,吴正凡就带着一干人等迎上来。没等落座,吴正凡就向丁志敏汇报:“三天之内,炸掉横山水电站拦河坝,水电站停止使用,恢复两岸生态。其他可山、靠山等几个小水电站,按照相关部门通知,或者降低拦河坝高度,或者进行河道清理,保证落实整改措施。”电视台记者本以为今天只是例行地走一走,没想到却是这样突破性的新闻,忙不迭地录音、拍摄。丁志敏也觉得吴正凡的礼包够分量,这第一把火烧开了,以后的工作就好推进了。“我就不急着请各位领导落座,还是先请各位领导再视察下横山水电站,无论如何,横山水电站曾经为西水县的发展做出点小小的贡献,三天后,它就不存在了,我们也来个告别之旅吧。”吴正凡说得有点伤感,丁志敏也不搭腔,只是带头开步,一干人等就跟在他后面,沿横山水电站走了一圈,那个粗壮的经理看丁志敏的眼光有点闪烁回避,丁志敏也装着没看到他。

三天之后,横山水电站的拦河坝如期炸毁,水电站的机组停止运转。丁志敏没有出场,他正忙着筹备全市维稳工作西水现场会。半个月后,该场会议在西水县举行,西水在会上做了典型发言,不过开会的中途,出了个小插曲,陈克达的家属举着写有“冤”的纸牌冲击会场,会场安保事先做了安排,不过当时刚好有两个安保人员相约上厕所,一个安保人员走到旁边接电话,只有一个安保人员把守。陈克达家属趁势进入会场,大声喊冤,说丁志敏打击报复。尽管他们很快被带离现场,但与会的市委政法委书记很不高兴,在总结的时候当场批评西水县思想不重视、认识不到位、组织不严密、工作不过细,县委王书记的脸阴得要出水,丁志敏那更是要狂风暴雨了,在会后的聚餐上,两个人频频举杯,连续喝了六杯白酒,向市委政法委书记道歉。现场会结束之后,丁志敏又开始投入违章建筑和小水电站的清理,他要求相关部门要趁势而上,不松劲不懈怠,力求扩大成果,突破提升。半个月后,丁志敏接到肖秋的短信息,省委组织部考核组将在三天后到达西水县,开展考核工作。不过他几乎同时知道,有领导在事关他的信访件上签了字。丁志敏盖上手机,他脑中出现的是击鼓传花的场景,鼓声什么时候停呢?丁志敏转了转脑袋,好像答案在哪个地方猫着,他一转就可以看到。

猜你喜欢
林老书记
遇见林散之
大山里的“背包书记”
读书记
百岁翁的跑步养生法
集书记
大书记讲给小书记的为政之道
看书记
又见雷书记
高贵的灵魂
不是糊涂是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