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传奇小说的雏形期

吴伟宁

论传奇小说的雏形期

吴伟宁

本文通过对传奇小说的特征、形态及内容的分析，认为《飞燕外传》等一批唐前小说已接近唐传奇的体制，从量和质两个方面立论，把传奇小说的雏形期定位于魏晋南北朝时期。

传奇小说 雏形期 特征 类别

传奇小说作为中国古小说老枝上开出的一朵绚丽的小花，它的产生、发展、直至走向成熟也同古小说一样，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历史演变过程。同时传奇小说的产生也不可能超越古小说产生的时代，而是在古小说内部孕育产生的，必然要晚于古小说。那么，传奇小说究竟产生于何时？如果结合传奇作品的数量和特征来考虑，我们认为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传奇小说的雏形期。

被誉为“传奇之首”的《飞燕外传》，旧题西汉伶玄撰，据今人考证应为东晋或南朝作品。侯忠义先生认为把《飞燕外传》看做唐宋人作，不可靠。他说：“考李商隐《可叹》诗：‘梁家宅里秦宫入，赵后楼中赤凤来。’赤凤亦见《飞燕外传》，是则已为唐人熟知故事；另，唐代作者不隐名，更无托名汉人的必要；其三，写帝王题材，唐人爱谈明皇，宋人乐道炀帝，故单独创作飞燕姊妹故事，亦属意外。估计当为东晋或南朝作品。” 就作品本身而言，《飞燕外传》篇幅漫长，首尾完整。故事首先叙述赵氏姊妹的出身、经历，中间描述宫中的生活场面，最后写她们的结局，以悲剧收场。通过对比手法，成功地塑造了一个表面上飞扬跋扈而内心却充满痛苦和恐惧的女性——赵飞燕形象。记叙委曲，恣情烂漫。总的来说，它已经是一篇颇为成功的传奇之作了，历来也被评论家们当做早期传奇之文的佳作。今人薛洪勣甚至说：“它（指《飞燕外传》）的出现，标志着传奇小说艺术的成熟，而成为唐人小说的先导。”

传奇小说作为中国文言小说的支流，其特征如何呢？鲁迅先生曾有两段精辟独到的论述：

“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始有意为小说。”

“传奇者流，源盖出于志怪，然施之藻绘，扩其波澜，故所成就乃特异，其间虽亦或托讽喻以抒牢愁，谈祸福以寓惩劝，而大归则究在文采和意想，与昔之传鬼神明因果，而外无他意者，甚异其趣矣。”

鲁迅先生的这两段话旨在说明唐传奇与六朝志怪小说的区别，从而显现出唐传奇的独特特征，历来为评论家所引用，借以证明传奇是唐“一代之奇”（宋洪迈《容斋随笔》）。通过对整个传奇小说的分析，我们认为它们的特征或有三点：

（1）创作思想上，作者“有意为小说”。作家主体意识在作品中得到张扬，作品渗透了作者的思想感情，不再是一种纯客观的记录。作家通过小说创作重现社会生活，揭示社会矛盾。即使描写鬼怪也是为了影射人间世事，如沈既济《枕中记》、李公佐《南柯太守传》，虽是志怪的形式，却是对封建官场急遽升沉降浮的真实写照。有些作品则完全是反映现实生活，白行简《李娃传》、元稹《莺莺传》描写普通女子的爱情婚姻，毫无鬼怪色彩，真实地反映了森严的门阀制度对青年男女追求爱情自由的阻碍。通过他们或喜或悲的结局，对当时社会的婚姻制度作了猛烈抨击。

（2）小说体制上，传奇小说一般采用以刻画人物为中心的传记结构，故事首尾完整，篇幅较长，情节曲折，颇有波澜；描写细腻，有比较精致的细节描写、心理描写与场景描写；文中常常插入诗词，韵散结合，文辞华丽，增加了作品浓郁的抒情气氛。例如《李娃传》，故事围绕李娃与郑生的境遇展开故事情节。李娃由“长安之倡女”，后来却作了高贵的“国夫人”；郑生则由世家公子沦为挽歌郎、乞丐，最终又应试得了高官。故事曲折而富于变幻，生动地塑造了一个出身低贱却崇高、优美的妇女形象。

（3）从作品功能上看，传奇开始发挥小说的娱乐功能，不再是传鬼神明因果。随着市民意识的觉醒，传奇已成为人们喜闻乐好的一种文章体裁，有的传奇本身就取材于民间，《李娃传》就是白行简在民间传说“一枝花话”的基础上创作的。传奇作者大多为士大夫，因此传奇小说也成为一种高雅的消遣，主要在士大夫阶层流传，是他们消遣闲暇时的谈资。后来，随着传奇的通俗化，“民间说唱艺人也以传奇小说为题材进行表演，传播到社会市民和更下层的人们中去”。因此，石昌渝先生在《中国小说源流论》中说：“如果说宗教刺激了志怪小说，那么则可以说娱乐刺激了传奇小说。唐代传奇小说与南北朝志怪小说文最大不同，是它洗涤了宗教色彩，而带有明显的娱乐性质。”

成熟期传奇小说的特征已如上所述，唐前部分具有传奇雏形的小说亦具有显著的特征：

（1）这些小说在内容上已向现实靠近，故事主干人间化，着重表现人性、人情，表现人的喜怒哀乐。如《飞燕外传》，小说本身就取材于历史，叙述赵飞燕姊妹的经历。反映人性的复杂：飞燕、合德在家败流落时能够“共被而眠”，相亲相爱；获得荣华富贵后却互相嫉妒、伤害。但小说更主要的是揭露帝王后妃的荒淫生活，极具现实意义。无可讳言，唐前文学作品多叙述鬼神怪异，即便这样，那些具有传奇雏形的小说，在志怪的外壳下，还是侧重表现世态人情。《搜神记·胡母班传书》写胡母班为泰山君传递书信，府君之女为河伯妻。胡母班到河中流扣船呼叫青衣，递进书信，河伯为他设宴、送青丝履。他回泰山向府君复命，见到他的亡父“著械徒作”苦楚不堪，即向府君求情，使亡父得“社会”之职。亡父回家任社公，思念儿孙，把几个孙子带到阴间。整篇文章充满了人性、人情，尤其是神怪之间的父女、父子之情真实感人，显示了作品向社会人生的靠近。

（2）作家对故事的虚构、创造，初步显示出小说家风采，似乎已经是有意为小说。干宝在《搜神记序》中说这些志怪故事“盖非一耳一目之所闻睹也，又安敢谓无失实者哉”。可见，其中许多故事并非忠实的记录，有干宝自己虚构的成分。“《拾遗记》虽然以历史人物、历史事件为题材和线索，但‘十不一真’，往往是借一点点历史因由，加以铺张敷演，颇有些有意作小说的样子。”因此，我们不能简单地说唐前小说只是一种实录性的作品,作家没有创作的意识,我觉得这正是一种无意之有意、不自觉之自觉的体现。唐前的部分小说，作家的创作意识已形成胚胎，只是到了唐传奇才破土而出，一发而不可收。

（3）唐前的一批小说在体制上也初具传奇模式。它们大多采用传记结构，在篇幅上由几十字到几百字，南北朝时，有的已长达近千字。叙事成分逐渐浓厚，开始出现细致的场景描写和心理描写，情节曲折有致。文章中间杂诗词，形成强烈的抒情韵味。如《八朝穷怪录》（按：原书已佚，辑者、成书年代不详，薛洪勣《传奇小说史》认为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小说选本）的“萧总”条，有人认为“《萧总》的描写重心在萧总与神女的恋情，恋情是实，仙境是虚，已具有后来传奇小说中游仙类型的雏形”。这篇小说叙写的是一个人神相恋的故事，情节完整，曲折有致。南齐王室萧总因四方多乱，游长江明月峡，与巫山神女相爱，所谓“人间之人，神中之女，此夕相会，万年一时也”。分别时，神女赠萧总一玉指环。萧总回顾相会处，却是巫山神女祠。最后点出玉指环的来历：“世人相传云，是晋简文帝李后梦游巫峡，见神女，神女乞后玉环。”文末以诗作结：“昔年岩下客，宛似成今古。徒思明月人，愿湿巫山雨。”全篇文字清丽，抒情意味浓郁，写拂晓时三峡景色：“忽闻山鸟晨叫，岩泉韵清。出户临轩，将窥旧路，见烟云三重，残月在西。”写神女主动接近萧总，则情态如画：“忽闻林下有人呼萧郎者数声，惊顾，去坐石四十余步，有一女，把花枝招总。”对话则缠绵悱恻，曲尽情致，大有唐“吴兴才人”沈亚之意境清幽、抒情诗式作品的风致。考虑其结构的严整、叙事的井然、注重人物的刻画、场面描写、景物描写以及对话描写等等方面，这篇小说与唐代传奇的体制特征已经基本吻合。

（4）魏晋时小说家已萌发用小说娱乐人心的想法。干宝在《搜神记序》中说：“幸将来好事之士录其根体，有以游心寓目而无尤焉。”由此观之，他撰《搜神记》的目的不仅仅是“发明神道之不诬”，而且还希望能“游心寓目”。所以把小说作为消遣之文章并非始于唐，只是到了唐代受市民文学的影响，人们开始大规模地接受传奇小说。

除了特征上的吻合，我们把《飞燕外传》等一批唐前小说视为传奇雏形期作品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它们与唐传奇在题材上的承继关系。按照内容粗略分一下类别，唐传奇大致有神怪类、侠义类、爱情类三种。神怪类直接继承魏晋志怪的传统，或作寓言或作指斥，如沈既济《枕中记》、牛僧孺《周秦行记》。东晋干宝《搜神记》之《蒋济亡儿》亦属此类作品，此外还有南朝齐梁间王琰《冥祥记》之“赵泰”条等等。侠义类作品主要产生于晚唐，与当时时局的动荡息息相关，旨在宣扬一种侠义观，是人们在动荡不安的社会中的一种无助的反映。继司马迁《史记·游侠列传》开游侠作品的先河后，汉代出现《燕丹子》、晋《搜神记》之《三王墓》亦是这类作品。唐传奇中则出现大批的侠义小说，如薛调《无双传》、杜光庭《虬髯客传》、裴铏《传奇》中的《聂隐娘》和《昆仑奴》等等。借助侠义之士除暴安良，这是中华民族的传统心态。爱情类作品是传奇中的经典之作，内容丰富复杂。有写人间爱情的，如《李娃传》、《莺莺传》，唐前有《韩凭妻》之类。 有写人神相恋的，唐传奇中有李朝威《柳毅传》、裴铏《传奇》中的《韦安道》。此类作品在唐前更是屡见不鲜，如《弦超与玉女》、《幽明录》之《刘晨阮肇》、《续齐谐记》之《清溪庙神》等等。有写人鬼相恋的，这类作品最为凄恻缠绵，唐前如《紫玉韩重》、《卖胡粉女子》、《庞阿》，尤其是《庞阿》，开了“离魂型”传奇的先例，成为唐传奇陈玄祐《离魂记》的蓝本。此外，作为唐传奇优秀作品的李竟亮《李章武传》也是这类小说中的佼佼者。有写动植物精灵相恋的，唐传奇如沈既济《任氏传》写一狐女与人的爱情悲剧。《搜神后记》中的《白水素女》也可归为此类。

总之，小说的发展表现为数量的不断增加和质量的不断提高，传奇也不例外。唐前雏形期的传奇小说除单篇行世的外，在许多志怪集中也包含着大量的传奇小说，数量上已具相当规模。从质量上说，这一时期的作品题材广泛，形式多样，艺术想象力和表现力都超过同期的志怪和志人小说，逐渐脱离“丛残小语”的状况。这时期的作品整体上而言还没有达到唐传奇量的规模和质的水平，但已经与之接近，完全可以视为唐代传奇小说的雏形期。

[1]绍良.唐传奇笺证[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2]洪勣.传奇小说史[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

[3](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九流诸论[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

[4]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作者单位：镇江高等职业技术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