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手推车》:异域的《断章》

2013-12-12 19:55陈葵阳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3年11期
关键词:断章手推车卞之琳

陈葵阳

《红色手推车》:异域的《断章》

陈葵阳

《红色手推车》是美国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最著名的一首小诗。小诗以简洁到极致的语言描写了生活中一个极普通的片断,讴歌了凡景小趣的生活本真,与中国诗人卞之琳的《断章》有异曲同工之妙。

《红色手推车》 威廉斯 《断章》

一日,骤雨初停,万物清新,也许是在一座农家小院,也许是在路旁树下,有一辆红色的手推车,车上堆满了东西,上面滚动着雨珠,旁边还走着几只小白鸡。在平常人眼里,这不过是一个司空见惯的生活画面,一幅平淡无奇的雨后小景,而在诗人威廉斯的眼里,这就是美,这就是诗。于是,这辆红色手推车,以及车上满载的货物和车旁白色的小鸡,还有那晶莹闪亮的雨珠,成就了一首名篇——《红色手推车》。

The Red Wheelbarrow

Willian Carlos Williams

so much depends

upon

a red wheel

barrow

glazed with rain

water

beside the white

chichens

诗人在诗歌的表现形式上独树一帜。全诗十六个词,四节八行,诗的每一节只有四个单词,每节的第四个单词独占一行,且均为双音节词,简短清亮而富有节奏,透着自然清新的气息和雨过天晴的愉悦;也许是想要暗示所写之物的普通平常,诗中所有的单词全部都采用小写形式;更有奇妙之处:全诗从头到尾是一个句子,由数个片语组成,诗人将每一节中的核心片语拆开,分别置于上下两行:depends要接下一行的 upon才语义明确 (依靠);wheel要接下一行的barrow才物象完整 (手推车);rain与water相连才意象坚实 (雨水);white和chichens合起来才表象生动(白鸡)。这种分割排列的方式使整个句子拉长,被拆开的核心片语将诗的意象变成了最具体的状态;而且也因此使全诗的节奏变得缓慢,像观看电影的特写长镜头一样,直到读完最后一个单词,才能得到一幅清澈明晰的画面。

当然,我们可以把这种诗歌创作形式看做是另辟蹊径,新开诗风,可是依笔者之见,并非仅限于此。诗人的这种一句话一首诗的布局,这种片断结构的诗节划分方式,以及将片语拆开分行的手法,既是诗人别具一格的创作形式,也是诗人阐释人生的独特表现,是在某种意义上再现了生活的原生态:我们每个人在循环往复无穷无尽的生活长卷中都是一个片断;每个人的人生只有一个开端、一个结尾,而人生中的一个个片断构成了生命的全过程。一个片断结束了,另一个片断又开始了,一个片断的结束与另一个片断的开始都有着偶然中的必然和必然中的偶然,峰回路转,因果相连,彼此依存,不可或缺,犹如诗中的 so much depends要靠下一行的upon才有着力点,而barrow必须和上一行的a red wheel一起才有完整的语义。虽然人生片断的开始与结束,延续与终止,常常犹如诗中的雨一样不期而至,但我们的人生却因此而柳暗花明,多姿多彩,因为,演绎这些片断的生命像诗中的红色手推车一样鲜明热烈,充实这些片断的内容像所载之物一样厚重坚实,点缀这些片断的精彩像晶亮的雨珠一样莹润可爱。

诗人只是用简洁到极致的语言,描述着无始无终的生活长卷中他人虽司空见惯却又视而不见的一个小片断、小细节。诗人只是用近似原始的节奏韵律,讴歌着凡景小趣的生活本真。诗人只是凭其非凡的审美艺术造诣,表达着自然的韵致、清纯的朴素、简约的美丽、物物的和谐。诗人还通过那个真真切切存在却又没在诗中露面的推车人,给读者留下了一片想象的空间:推车人很能干,车子装得满满当当;推车人很勤劳,天阴下雨还出来辛苦劳作。虽然我们不知道推车人是男性还是女性,是长者还是少年,但车子耀眼的红色和车上满载的货物折射出了推车人开朗的性格和努力的态度。还有那几只小白鸡,雨刚一停,就跑出来嬉戏、觅食,阐释着生命的本能。

诗中的一个个片断形成表象,表象凝结成意象,意象转化为想象,想象成就了美。而所有美的创作的基础都有欣赏的支持。诗人用欣赏的态度、自然的画面、朴素的文字告诉我们:有生活就有美,生活就是诗情画意。诗中,载物满满的红色手推车很美,车上轻盈滚动的雨珠很美,车旁嬉戏觅食的小白鸡很美,而且,这些美的现象相互依附,彼此映衬:手推车的静态和小白鸡的动态形成对照,车的红颜色和鸡的白颜色形成对照,车上堆放的货物之凝重沉暗和滚动着的雨珠之轻盈明亮形成对照。动静相映,红白相间,明暗相衬,诗中的这个生活小景,宛如一幅色彩明丽的静物画,一幅生趣盎然的油画小品。

在诗中,诗人没有铺陈,没有渲染,只是纪实写真,但我们读出了诗中雨痕清澈的景致所传递的美的信息,读出了诗人发现美、欣赏美和表现美的与众不同,读出了诗中之物在诠释着“美无处不在”的朴素真理,读出了以“红色手推车”讴歌平凡之美的意味深长。正如诗人自己在谈到这首诗时所说:“不过是个片断,却表现出一种无法扑灭的欣喜激情。”

由于诗的别具一格,译文也层出不穷,但若要译出原诗的韵味和效果绝非易事。有的将其译为:“红色独轮车 //着雨亮灿灿 //旁边伴白鸡 //生机正无限。”略有古韵,也算齐整,但尚欠忠实;有的将其译为:“那么多东西 //依靠 //一辆红色的 //手推车 //晶莹闪亮于 //雨水中 //旁边有几只 //白鸡。”(刘守兰:49)诗的内容尽在,且行数相等,但略欠美感;有的将其译为:“这么多东西全凭 //着 //一辆红色的独轮//车 //上面闪耀着雨 //水 //旁边是一群白 //鸡。”(刘慧梅:45)显然,作者试图在分行上下工夫,二、四、六、八行以单字成行,力求从内容和形式上忠实原文,视觉效果也比较好。笔者也曾试译过此诗。由于此诗只有十六个单词,故想套用词牌“十六字令”:

货,

装满红色手推车。

雨晶莹,

白鸡觅食勤。”

可是觉得其中的“货”字太俗,且行数也不能对应,有牵强之嫌;于是,又将其译为:

所有货物

堆放

红色独轮

车上

雨珠滴滴

闪亮

白鸡嬉戏

车旁

笔者翻译时,试图以“顿”代“步”,以相对完整的词组或意群分行,二、四、六、八行押韵,使其有节奏感。由于现代诗歌强调物质感的形象,从命意、用词到音韵、色彩以及句式结构,力求全方位地表达内涵,所以在翻译中应尽可能地意、形、音全面移植,尽量做到失却的最少。然而,笔者自己对此译文仍觉得不尽如人意,虽然也试图用分词、分行、呈上接下的手法来表现物象和意象,但其节奏与韵律简约不足;虽然译文的韵脚一致,但押韵的位置却未能与原文对应。可见,翻译难,翻译诗更难,因为翻译诗的前提是懂诗,懂诗人。

诗人之所以成为诗人,就在于他有着一般人所不具备的深刻的感受力、独到的观察力和丰富的想象力。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就具有这般才情。他崇尚质朴的诗风和自由的创作模式,主张诗歌创作中明白如话的写实手法。他擅长从日常生活中采撷诗歌题材,善于在普通事物中发现趣味与美。他能够把人们习以为常、司空见惯的事物或景物,通过独特的语言形式,创造一种别样的物象和意境,使之在人们心中唤起一种雨后初霁般的清新感和愉悦感。当然,这种感觉是以译者和读者人生阅历的积淀和审美价值的取舍为基础的。

记得多年前,第一次读威廉斯的 《红色手推车》时,很有些不以为然:这也是名诗?随着阅历的渐进,见识的增长,当再读《红色手推车》时,已少了些肤浅,多了些鉴赏的底蕴,欣然捧诗赞叹:的确是名诗!前不久,闲暇时翻阅诗集,读到卞之琳先生的《断章》,顿觉豁然,心生感慨,觉得两首诗中好像有着某种相似相通之处。

《断章》是卞之琳先生的名篇。在《断章》一诗中,卞之琳先生也是截取了日常生活中一个极平常的片断: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诗中,一座桥,一座楼,桥上的人在看风景,楼上的人在看看风景的人。桥上看风景的人沉浸于眼前优美的景色,无意中却成了楼上看风景的人眼中的“风景”;饱览了风景的“桥上人”惬意而归,嫣然入梦,任凭如水的月光洒满窗台,却不知已成了“楼上人”的梦中人。这是生活长河中一个小小的涟漪,这是人间万象中一个戏剧性的景致。然而,敏感的诗人却从中捕捉到了无穷的诗意,在这两节、四行的一首小诗中,运用互相关联的意象,通过诗中所表现事物的普遍性和特殊性,揭示了大千世界中万事万物之间互相关联的自然哲理,阐释了生活中无处不在的美的真谛、诗的永恒。如果说《红色手推车》宛如一幅油画,那么,《断章》就是一幅水墨画,画中的“留白”就是如水的月光和梦中的遐想。

任何事物的内在意义都能通过外在的感性特征显示出来,任何成功的作品都有区别于其他作品的鲜明特征。这种特征的把握不在于某个局部、某个细节、某个动作或某种色彩,而在于作品的整体结构,在于个别的局部与整体结构的关系是否和谐,若是和谐的,哪怕是最平凡的文字也会具有极鲜明的特征,犹如《红色手推车》,犹如《断章》。如果我们仅仅着眼于这两首诗的每一个字词、每一行诗句,可能会感觉词语很普通,诗句很平凡。然而,如果从整体上去感受,便会发现,正是这种平凡的题材、平凡的词语、平凡的诗句,突出了《红色手推车》和《断章》的风格特征——平淡朴素,不事雕琢,自然天成。两位诗人以简单直白的语言、推衍的结构方式和对照性的描写手法,客观地再现了生活中最普通、最平凡的场景片断,以其生动的表象引发了读者似曾相识的记忆,以其自然的意象升华了读者直接感性的经验,虽平淡却不乏热情,虽朴素却充满意趣。

不知怎的,读着《红色手推车》,仿佛在读着异域的《断章》。开一代诗风的美国诗人威廉斯和学贯东西的中国诗人卞之琳捕捉美的视角是如此相似:都选择了生活中一个极普通的却又极易被忽略的片断入诗。威廉斯写以物为主角的景,卞之琳写以人为主角的景,吉光片羽,各异其趣,小题目写成了名篇,方寸间洋溢着哲理,而且两首诗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物境简约,用常得奇。诗中没有主观的抒情色彩,对题旨也不加明确的揭示,只是将美呈现于极朴素、极平淡之中。诗句的表面似乎简简单单、了无深意,实则言近旨远,寄托遥深。此乃非大师不能所为。如今,正如《断章》里那楼上的看风景人在中国文学的宏卷上已占有一席之位,那辆载着重物挂着雨珠的红色手推车已被定格在美国文学的名篇中,成为一道精典别样的风景。

[1]黄宗英.英美诗歌名篇选读[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

[2]刘守兰.英美名诗解读[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3.

[3]刘慧梅.小议译诗的“神似”与“形似”[J].外语与外语教学,2004(8).

(作者单位:安徽财经大学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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