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 父

2013-12-24 06:39臧建国
躬耕 2013年6期
关键词:乞丐儿子孩子

◆ 臧建国

这个乞丐,不要说城市里忙忙碌碌的过客,就连时光老人似乎也把他忘记了。没有人会在意他,即使有纯净而善良的目光在他肮脏、渺小的身影上稍事停留,也不会激起什么反应。连警察也不想理会他。

他只有一只右眼,应该生长左眼的那个地方鼓着一个奇特的肉包。他个头那么矮小,腰从中间成直角地佝偻下去,枯瘦的背上突起一个驼峰般的包,以至于他想仰面看天的时候,必须将脸使劲地翻扭半圈或者干脆仰倒在地。他活动本来艰难,左脚又有点跛,那是一次讨饭的时候被突然冲出来的狗咬伤的。

他的身体一向是很硬朗的,疾病几乎从来没有把他的身体当作舞台上演什么。他可闹不清自己有多大岁数了,但这对他有什么意义?他既无近忧,也无远虑,除非是眼下衣食上马上要解决的困难,他可不劳心去想。他是个精明的乞丐,身上有一点积蓄,这让他没有后顾之忧。但是,怎么去花钱,他可从来没想过。

他之所以不习惯于用钱,是因为吃了两次钱的亏。一次是掏出一张50元的票子买一碗馄饨,摊主不但没有再找他一分,还骂他“你这个臭要饭的,送你一碗还胡扯八道,快滚开!”打帮手的老板娘干脆追他一步,用刷子给了他一耳光。另一次是卖了破烂出来,一个阴森森的男人在胡同口伸出一只手就卡紧了他的脖子,抢走了他身上一张百元大钞,那是他卖破烂找零钱时不小心露出来的。

他是在城外那座垃圾山上遇到“歪宝”的,就是后来一直跟着他的那条狗。它在下面扒食,被猎人的套子卡住了一条后腿。它自作聪明地要挣脱出去,铁丝却越来越向它的骨头里钻。吠叫了不知多长时间,它也就看透命运了,唉叹一声,干脆卧下来舔着血痂等待死亡的光临。这个乞丐救了它,小心翼翼地用一片布包了它的伤脚,把它这只野狗像背孩子一样带回去了。他的“家”在城边的一座桥下,禾秆围成一个简单的棚子。它在那里得到了很好的照料,他喂它食物,睡觉也让它躺在身边。它身体慢慢恢复了,但那条后腿从此有点跛。乞丐认为这是天意,因为在这一点上它很像自己,这真是遇到了知音,就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歪宝”。它不打算离开他了,而他也没有赶走它的意思,相反,他们朋友似的达成了默契,就相依为命吧。从此,它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走路时像是故意模仿着他的样子,所到之处,招来不少奇异的目光。他俩可不管别人的议论,他轻轻拍拍它的脑袋,它就亲昵地吻吻它的腿肚,连扭头望着他的眼神也甭提有多温情了。

乞丐生活中又一件不寻常的大事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降临了。是“歪宝”先发现的,它对着地上那个包裹的吠叫激起了清脆的啼鸣。是个白生生的男孩子,模样很可爱。四野没有人,他和它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它不停地在包裹前扒来扒去,奇怪地和它的朋友商议着。驼子坐下来,把孩子抱在怀里,孩子立时就不哭了。他在旁边发现了一个奶瓶,两袋奶粉。他见过人家用这东西对待孩子的,立即明白了。他将奶嘴放在孩子的口边,孩子空空地吸吮起来,发出贪馋的快活的声响。他的心里第一次产生了异样的激动,大胆而疯狂的念头产生了。狗也热情、好奇地望着孩子,转脸再望望它的伙伴。他征询似地拍拍它的背:“你说该怎么办,老伙计?”“歪宝”像弄懂了他的心事,满含深情地在包裹上舔了舔。于是,乞丐在垃圾里抓了些泥灰,在孩子的脸上涂抹了,带他离开了业已生活了很久的那个小城。

他们来到另一个城市,在城市边缘一栋建了一半就不知为什么停了工的大楼里安居下来。在那里,临时寄居着很多像他这样的生灵们。

婴儿在他的细心喂养下居然健康地成长起来,

这尽管让他受了不少苦,在有些问题上还手足无措,但也其乐无穷。他做了一辆安有轮子的小车,所到之处拉着他。孩子会走路、咿呀学语的时候,他给起了个名字叫“猴娃儿”,因为他长得那么瘦,又那么淘气。他既然不知道自己的姓氏,也就不管猴娃儿的姓氏了。在他看来,这只是个代号而已,像他的狗叫“歪宝”一般没有两样。他又听了丐友的建议,让他称呼自己“爹”,那他就是所谓的父亲了。他不知道“歪宝”在这个家庭中该担当什么身份,在他看来,它应该是和他一个辈份的,猴娃儿是应该叫它叔的。好在,猴娃儿和“歪宝”很能玩在一起,有时,他骑在它的身上当马,它居然很得意。他们三个晚上是睡在一起的,天寒地冻的时候相偎得更紧,猴娃儿更喜欢把小脑袋拱在“歪宝”毛绒绒的怀里,那要比父亲干巴巴的胸膛要温暖得多。猴娃儿真的很愿意叫它“叔”的,一俟会说话之后,真的就在父亲的教育下“歪宝叔歪宝叔”地叫开了。父亲总是对他说:“猴娃儿,别和你歪宝叔没大没小了!”那时他捉弄“歪宝”叔的确有些过份了。

猴娃儿没有一个童年的朋友。和他一样大小的孩子他还是时常遇到的,他也想和他们一起玩,但人家一看见他走近就跑开了,这让他迷惑不解。他们住的地方有一条小路,他总是看到四五个孩子从那里经过。他们的肩上背着一个很大很重的包子,装满他时常可以在垃圾堆里捡到的本子。他跟着他们走,发现他们钻进了一个大院,那里面被关进了很多孩子,但他们被关进屋子里长时间不得出来,却并不显得烦闷,相反.大多数却兴高采烈的。他就趴在窗户外边偷偷地看他们干些什么,就又发现了一个大人物站在台子上不停地讲话,有时在后面的黑墙上写写划划,有时孩子们跟着他对着本子哇哇乱叫。他闹不明白那个大人物写的什么,也不大听懂叫的什么,但正因如此,反倒越让他着迷,固执地想要弄个明白。他尤其喜欢听一位头发很长、脸很白、眼睛很大的女人说话,觉得从她口里出来的声音好听极了。他也就胡乱地小声跟着说,居然记下了不少乱七八糟的句子。

从此,猴娃儿可就不务正业了,不再寸步不离地跟在父亲和“歪宝”叔的后面捡破烂,一有机会就跑到那所学校去了。他最初对所谓的课程是听不懂的,尤其是和他一样大的孩子们所学的东西,对他简直天书一般。但很快他就发现,那些比他小的孩子们学的课程其实很容易懂。他开始拚命地去记老师在黑板上的所写和所说,并且试着在地上画下来。他捡了很多废纸,并用铅笔头在上面记录,积累了很多很多。他攻破了拼音这一关后,顺利进入了文字的学习,那些陌生、复杂、生硬的文字符号开始冲他展开亲切的熟悉的笑颜,这才发现,原来他和父亲平常的说话都可以用这些东西记录下来的啊,他们平常捡拾并卖掉的纸张上本子上,同样是这些东西啊,而且,这文字的组合里蕴藏着没有止境的宝藏一样神秘的东西!

以后再捡破烂的时候,对那些书本、报刊之类,他都当作珍宝一般收存下来。有一天,他听一位教师提到了字典这种识字的工具,并看清了一些孩子放在桌面上的样本。他回去向父亲说了,父亲很爽陕地塞给他10元钱,他就毫不犹豫地奔向书店买了一本。有了这本金砖一样神奇的书,他从此识字再也不必愁了。凡是手头现有的书上不认识的字,他都去查啊记啊,短短八九个月的功夫,一般的书报,竟能囫囵吞枣地阅读了,而一个崭新的世界在他的眼前豁然洞开。

猴娃儿一不小心在那所郊区小学闹了场经久不息的哄动。那天下午他仍旧是潜伏在窗子外面听那位漂亮的刘老师的语文课。这次开课之前,刘老师兴致使然,先向同学们抑仰顿挫地朗诵了一首词,然后在掌声里情不自禁地问同学们知道是谁写的吗?有5个同学接连举手发言,结果都错了。猴娃儿知道是谁写的,在同学们没有人敢再冒然开口的沉默中,他痒得难受的喉门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洞开了,声音很大。教室里的人吃了一惊,齐刷刷地向那面尚在震动着的玻璃投去,但只看到一点影子闪了一下,就不见了。刘老师激动地说了一直“非常正确!”人已快步来到窗边,可打开的窗户外面,半个人影也看不到了。

猴娃儿感到闯了天大的祸,有足足两天不敢再到学校去。第三天中午,他正要和父亲、“歪宝”叔一起到街头蹭饭,常路过这里的几个学生引着那位漂亮的刘老师问罪上门了。他无路可逃了,因为他们已占据了楼梯,而且正好碰到了他们这一家三口。

“你叫什么,孩子?”女教师仅仅这么一句,就把猴娃儿原打算快速挣逃的勇气吸干了。他第一次这么近地和心目中最美丽的天使站在一起,简直以为是做梦,就大胆地回答:“猴娃儿!”同学们都笑了起来。刘老师却没有笑,仍旧问:“几岁了?”“我不知道。”他这次回答得更爽快了,生怕人家只问他这一个问题就会消失似的。同学们又笑了起来。刘老师说:“你可能有1l岁了吧。”他就高兴地说:“那就11岁吧。”接下来,刘老师拿出课本,让他读上面的课文,他读得又快又好。连五年级的课程也试过了,他都读得朗朗上口。又给他出了几道算术题,他也很快拿出了答案。刘老师欣喜而感慨地对他的父亲说:“您的孩子语文水平已经是初中二年级了,但数学程度差一些。让他到我们学校跟着五年级的课程学半期吧,今年他可以参加升学考试。”

“驼子”是听不懂她的话的,还以为他们要抢走他的儿子,呜咽了一声,突然在女教师面前跪倒了下去。“歪宝”也不安地狂吠了起来。还是已经开化了的猴娃儿解了围,一再向父亲解释,父亲才破涕为笑了。最后是,猴娃儿认真沐浴收拾了一番,从丑小鸭中脱出壳来,人模人样地走进了日思暮想的教室。他没有姓氏,父亲为他起的名字也不雅。这件事和父亲议了一番,决定还是让知识渊博的刘老师来起名。刘老师略一沉吟,就给他赐名叫侯永进了。这个名字对父亲来说简直毫无意义,他也毫不在意,依旧叫他猴娃儿。

猴娃儿就这样进了学校。这个学期已所剩无几,他成了学校的新闻传奇人物,老师们对他格外青睐,既免了他的学费,对他的课业还加倍留意,对他功课之外稀奇古怪的提问也都带着兴趣乐意作答。同学们在老师的动员下为他捐了一些衣物,他这样子穿戴着出现在父亲和叔叔面前时,简直判若两人。

对老乞丐来说,一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失落感渐渐浸透了原本幸福快慰的心。原来的和谐生活被打乱了,身旁因为没有了儿子而显得空落落的。因为他和“歪宝”的饮食起居总是没有个规律,而儿子的上学是必须按时的,他就给他一些钱,让他在街头买着吃。侯永进的饮食基本上是每天三个馒头,啃过之后在水龙头上喝几口水。一天没见,晚上总要和父亲交流很多的话。尽管儿子讲的校园生活老人和“歪宝”根本听不懂,但儿子变得越来越聪明,讲话越来越流利,他们简直听不够。

一连一个多月,侯永进并没有去上学。他告诉父亲这是放暑假了,而他已顺利考上了初中。他平静地说着这些话,浓浓的忧愁压抑着淡淡的喜悦,因为要去一所新的学校,而学费和生活费不是个小数,可他不希望校方怜悯赐免,尽管这里的小学主动提出可以向那边的中学说一说他的情况。这个假期,他整天都和父亲、“歪宝”呆在一起,而且疯了一样地捡拾破烂,早出晚归,每天都转遍大半个城。能整天同猴娃儿在一起,父亲和“歪宝”叔高兴极了。然而,猴娃儿上学前的那副猴子一样顽皮的神情却不翼而飞,再也不见他有一丝一毫放浪不羁的笑了,除非在晚上数钱的时候嘴角咧过那么一丝惨淡的涟漪。他讲的话越来越少了,他一有空闲就一头埋下去啃书,却很少再念给他们听。假期将要过去,他终于露出了笑脸。他的学费攒够了。他要到离这里相当远的地方去读中学,每周才能回来一次。

能和猴娃儿在一起的日子越来越少了,时光可以摧毁一切人世间所无法忍受的,而对乞丐和“歪宝”来说,永远离开猴娃儿,那是无法忍受的。猴娃儿早已是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没有他的日子是难以捱过的。乞丐没有什么时间观念,却学会了死死地掐计儿子,盼望着周末的到来。而“歪宝”自有它更灵敏的一套生命之钟,猴娃儿将要回来的时候,它会早早地迎候在路口。但猴娃儿有时候连星期天也回不来了,抱怨说功课太多,不能浪费光阴。有时他冷不丁地回来了,一家人还没有从欢欣的窒息中苏醒过来,他却又要离开了。父亲忘不了要把积攒的钱每一角每一分都交给他,送他离去,又开始一分一角地积攒。

这个越长越高几乎不能让年老的乞丐认出的孩子,自打进入了被称为高中的校门之后,回来的次数就更少了。他个子长得那么挺拔,瘦得不像样子,似精神很好,脸上永远刻着他小时候的一些标志。这是老乞丐和“歪宝”眼里的天使,那个早晨,那包裹中的生命,就是上天交付给他俩的使命啊。瞧,他回来了,拥抱了父亲,泪水印湿了他的驼背。他用那个他们根本没有用过的带密齿的东西给老人灰白的头发梳理了长时,还亲热地抱起“歪宝”叔,一直把它举到肩上。他还陪它去河里洗了澡,用一种一揉就起沫的白粉撒在它的身上,揉啊揉啊,让它差点舒服得晕厥过去。他的心一直是和他们在一起的,那他们平时见不到他又有什么呢?何况,他说过,一直那么说,等他学业有成,他们就会永远在一起,而且将来会有一个很像样子的家呢。

那个空气像被燃着了的炎热夏季,猴娃儿双手攥着一张纸跑回来,激动地向父亲和叔叔报告“我考上大学了!xx大学,xx大学!”他不知将xx大学重复了多少遍!做父亲的并不晓得大学意味着什么,但明确地意识到了儿子的苦苦修行已成正果,他们从此要永远在一起了,高兴地一把揽过儿子和“歪宝”两颗同样聪明的脑袋,哭得差点昏倒过去。

猴娃儿安慰父亲道:“再上四年学,我就可以参加工作了。想想吧,爹,咱们这种没有家的生活就要结束了。我将把你们都接过去,住在我那宽大的房子里。爹您以后什么都不用做了,尽管和‘歪宝’叔一起玩吧。‘歪宝’叔啊,我将在大门口为您安排一个铺有地毯的新床。我的工资足够我们过安逸、幸福地生活。”

他的话听得父亲懵懵懂懂,半信半疑。但这一点太次要了,只要孩子能说接他们过去,他们将永远生活在一起,那么,即使过的仍然是以前的流浪生活,他也感到知足了啊。

儿子天旋地转般的兴奋飓风一样瞬间消失了,对着展开的那张纸,愁眉不展地对父亲说:“可是6000元学费啊,我们到哪里去弄?爹,你平时给我的,因为我早有准备,一直省吃俭用,节省下来2600多元呢。可开学的日子转眼就到,我即使去那些慈善部门求告求告,也不可能得到多少啊。爹,还有生活费呢。大学的学业一定很繁重,我自己只怕没有时间打工了啊。”

这一番话说完,老乞丐看到,儿子原本发育不良的脸庞像遭了一场严霜的青叶,立时蔫得可怜不堪,他的心也跟着干枯了。

“我这里还有1248元7角5分,先给你,孩子!”他撕开袖口,从夹层里把零零碎碎的钱抖在地上。“我还可以到伙计们那里去借一些,他们信任我,能借到的。”他于是在儿子数钱的时候,迫不及待地到楼上乞丐们那里去了。一个多时辰后他回来,失望地说:“只借到了1050元!”大学生听到这个数字,惊喜地吐出了一句“谢天谢地!”

儿子要离开的那个晚上,他们一夜都没有合眼,一直那么地谈啊谈啊。从大学生被苦难磨砺得尖苛、愤懑的嘴巴里喷出的全是踌躇满志的美好憧憬和豪言壮语,一个晚上的美好时光都被他这些滔滔不绝的话语像火炬一样举着。黎明的曙光刚刚出现,他们就起来忙着为赶车做准备,幸亏侯永进的行囊并不需要费太大的事。父亲听说儿子上大学的那个城市离这里有一千多里,就提出要和他一起去,反正他和“歪宝”的生活,在哪里都是一样。儿子不同意,因为父亲和“歪宝”叔乘车不大方便,更重要的是,到了大城市,捡破烂这个行当做起来就不大容易了,而且,“歪宝”叔的安全问题也很难得到保证。大城市是哈巴狗的天堂。

父亲和“歪宝”一直把脱胎换骨了的猴娃儿送到汽车站,这耽误了不少时间,因为老人走得太慢。汽车义无反顾地开走了,猴娃儿那张探在窗外的瘦脸和挥动的手看不到了,“歪宝”吠叫着追了一段,回来时发现老人已经晕过去了。

时光在漫漫的等待中一晃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三个年头竟在心上慢慢辗过去了,老乞丐再也没有见到儿子的影子。他和“歪宝”拖着正在衰垮下去的身骨,艰难地在日新月异的城市的楼群里苍蝇一样打转,日以继夜地捡破烂挣钱。他知道儿子猴娃儿是需要钱的,他得尽可能为他多预备点,如果冷不丁他哪天回来了,他可不能寒酸得太拿不出手啊。他相信这孩子一定会回来的。一千多里地,对他这个流浪的老人来说,是个思议不透的天文数字,他在脑海里只能用很远很远很远这样的重叠来形容和想象,那么,他回来一趟是太难了。

第一年,他没有任何的焦虑感,只是在梦中甜蜜地梦到过儿子。第二年,他真的有点焦虑了。他担心起儿子在外面的生命安全了,那种飞来的横祸,那种把他们这种动物根本不当人看的场面。第三个年头,老人再也等不下去了,他感到再这样下去,肯定要憋出病来的。他很担心自己正在垮下去的身体。

老人预感到了什么,再也不能等待下去了。有一天,他对“歪宝”说:“我们到xx大学去找他吧。”那个地方因为儿子一再的重复,老人始终记得清清楚楚,否则,他可真要彻底绝望了。他给自己做了简单的包装,换上了稍为体面一些的衣服,戴上了一顶帽子,认真地清洗了脸面。他把“歪宝”放进一只口袋,就说是去城里走亲戚,带了一点农产品。他就这样打扮成一个老农的样子顺利地带着它上了车,一路上让“歪宝”大受委屈,但只要他在它脑壳上点一点,它也就忍住不吱声了。

一俟在那个城市下了车,被裹卷到闹嚷嚷的人海里,老乞丐一下子头懵了。他不能把“歪宝”扛起来走,现在的体力已远远不行了。“歪宝”在大街上招摇过市总有生命之虞,他不会让它冒这个险。他们就采取昼伏夜出的办法向前走,一边乞讨吃食,一边艰难地问路。

那所大学在三天之后果然找到了,它处在城市的边缘,外围忙碌着很多正在施工的大楼。老人是不识字的,来到了大学门口还要找人询问,有几个女生看他凑了过去,干脆吓跑了。也有人把硬币放在他的手里,那是很高看他这个乞丐了。他想问人家关于儿子的情况,但没等他嗫嚅出口,人家就厌恶地逃开了。

他最后鼓足勇气去问那两个戴大盖帽的看门人,还没有走到门口人家已望见了他,其中一个高个子雄赳赳地走了出来,指着他喝了一声:“滚开,要饭的,不许进校门!”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想见我儿呢,他在里面念书。”那人狐疑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逗他道:“你还有儿子啊?我看你连老婆也能娶一打吧?快滚开,你这个神经病!”他退到院墙那边,坐在草地上想主意,冷不防背上挨了一脚,将他踢得滚了几滚。“歪宝”英勇地咬那只脚,也被踢得射出好远。从那人的骂声里他才知道那叫“草坪”,不能由他和“歪宝”乱坐的。但这里草坪太多了,青葱葱的,连个纸屑也没有,让他感到无处容身的样子。幸好离大门不远处有一个花坛,坛里是一具雕塑,他和歪宝就躲到那里去了。也有人到那坛前看那雕像的,抛给他几个硬币。他借机向一个和他的儿子年纪差不多的学生询问:“你见过我的儿子吗?他也在这儿念书。”这个好心的学生终于回了他一句:“他是哪个系的?”他听不懂他的话,摇了摇头。那学生又问:“他叫什么名字?”可怜的老人赶紧回答:“叫猴娃儿,长得和你一样高。”那学生惊异而又好笑地补问道:“他的学名您知道么?”老人像不明白他的意思似的吃力地回想着,仍旧说:“叫猴娃儿啊,我一直就这样叫他的。”——他曾经听儿子说过老师为他又起了一个什么名字,但他根本是不在意的,早已无从记得了。那学生笑着走开了。

老人感到再也没有办法了,他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从大门进进出出的人身上。他把这个意思告诉了“歪宝”,要它也密切注意。这项任务对于“歪宝”来说,睁只眼闭只眼就绰绰有余了。这所让人敬畏的学府看起来深不可测,一栋一栋的大楼沿着坡势一直向后延伸,消失在一座同样被奇形怪状、错落有致的建筑物爬满的山坡下边了。老人担心还有其他可以进出的门,既无从去问,又不敢离开,生怕错过了儿子出现的机会。倘非饿得受不了的时候,他不会离开自己的岗哨,对于“歪宝”,他总是不放心的。每天进出大门的人真是不计其数,还有各种的小车。老人的眼睛有些不好使了,何况这样的盯视,即使再好的眼睛,也是吃不消的。有几个人和他的儿子是很相像的,以至于有几次他惊喜地呼叫着跌下台阶要迎上去,可眨眼之间又不是了。他对“歪宝”的无动于衷简直生气得要发火了,一个劲儿地对它喃喃道:“你盯好吧,难道你不认识他了吗?……”

这样大概过了四五天光景。一天黄昏,学生们大概有什么集体外出活动,几乎以排浪的势头向大街上涌,一时无边无际,没完没了,看得老人眼花缭乱。就在最失望的时候,“歪宝”突然轻扯了一下他的手,以最快的速度向人群里跑过去了。老人这才愣过来神,是他,是他啊!刚迈下一个台阶,“歪宝”就被人群里一只未来的国足像球一样踢回来了。这次真是伤得很重,它吱唔了一阵儿才痛苦地爬了起来。学生群里一片欢叫。然而,老人完全看清了,就在那人群的外面,猴娃儿穿一身深色的西装,脖子里吊一条花色的带子,右臂被一位细高个的姑娘挽着走过来了。老人惊喜地加快了脚步,老远就向前伸出了双手。啊,好儿子,他看到父亲了!瞧他望过来的那副惊呆的神情!他一把挣开了胳膊弯里的姑娘,向父亲跑了过来。一下子,儿子,已经站在了父亲面前,老人的眼泪涌了出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觉得仿佛是在梦中,感到儿子的手碰到了他的手,他的手里很快多了一片东西,耳边送过来儿子甜润的低声:“爹,可见到您了!现在不行,我有急事,晚一会儿我在墙角那个亭子边等你!”老人意识到儿子慌慌张张地向右边指了指,那边的确有一个亭子。待要用手拉住,他已箭一样跑开了。老人看到儿子拥着刚才那个姑娘走着,像是伏在她的耳畔悄悄说着什么,但很快就淹没在汹涌的人流里了。

“歪宝”仍在转着圈子吮吸被踢伤的腰。老人的手里,紧紧捏着的,是一张崭新的10元钞票。儿子显然是让他去吃晚饭,父亲感动地想。“歪宝”可有点伤心了,因为猴娃儿在匆忙之间连个招呼都没有和它打,他总不能对叔叔视而不见吧。

老人舍不得去吃晚饭,立即就和“歪宝”到亭子那里去了。这个亭子掩映在一片风景树后面,又对着围墙的一角,平常是不大有人光顾的。不远处有一条又窄又乱的小街,灯火通明,是专门针对学校卖各种小吃的。老人在亭子边坐下来,“歪宝”委屈地偎着他。他一手抚摸着那张新钞,一手帮“歪宝”按摩着受伤的腰,激动地对它说:“猴娃儿一会儿就过来,我们马上就可以见着他了。”

他们就这样等啊等啊,仿佛把时间也等得停止了一般。街上渐渐宁静下来,一拨一拨的人说笑着流回了校园,有人说世界的名曲让这些徒有虚名的音乐家糟蹋到了地狱,有人说还不如看一场三级片过瘾,有人说还不如和女友滚在树荫里舒服。一切完全静了下来,城市的灯光也吝啬地减少了,余下的路灯疲乏地在清冷的夜气里打着瞌睡。

猴娃儿终于出现了,摸摸索索地沿着那些绿化树的荫影走了过来。“歪宝”迎了过去。他俯下身,亲热地把它抱住了。“歪宝”呜呜地低叫着,像是感动地哭了。猴娃儿是抱着“歪宝”来到父亲身边的,扑通跪在了老人的脚下。

“爹,您千万得原谅我啊!”他哽咽道,“我们刚才集体去听音乐会,脱不开身啊。你们吃过饭了吗?怎么不去吃饭呢,我给你钱,就是要你们去吃饭的么!看让你们等了多久!我现在就去给你们买饭,你们等着,一会儿我就过来。”

但父亲把他拉住了:“习惯了,不饿,不饿。猴娃儿啊,你转转脸,让爹先好好看看。啊,孩子,你怎么还这么瘦啊!经常饿肚子吧?我就知道你吃不好的。嘿,你的个头又长高了,也不像过去那么探腰了。对,别学我和你‘歪宝’叔,男子汉就应该把腰杆挺起来。你的头发怎么剪这么短?看你的招风耳,这不更显眼了么?”他习惯地捏了捏儿子的一只耳朵,他过去在他小的时候是经常这么做的。儿子这次却显得不好意思起来,伸手把老乞丐树枝般粗硬的爪子拿开了。

大学生很快就感觉失礼了,赶紧把老人的一只手抓起来放在自己的手里,摩挲着说“父亲!”——他以前一直是叫他爹的,这一声称呼让老人的心抖了一下,仿佛不明白他的意思。——“三年多了,我一直好想您和‘歪宝’叔啊!”他把另一只手放在“歪宝”的脑袋上,它立即把嘴巴送过来放在他曲坐着的膝上,老眼昏花但闪闪发亮地望着他。“但我哪里有机会回去看你们啊。我为了缴学费,假期和星期天都没明没夜地打工挣钱!我吃的是食堂最坏最坏的饭,甚至偷偷捡别人扔下的馒头。一个大学生,总不能衣不蔽体吧?可我常常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我身上的这套西服,还是我做了半个月的家教,东家赏我的旧衣服!没有路费,回去还不如我在这里打工挣几个钱好,就干脆不回去了。咱们没个家,您又不识字,您想想,我连给您写封信都办不到啊!可我太想你们了啊,父亲,我做梦都夜夜梦见你们呢,我哪能忘记你们啊。”

“我们也天天想着你、梦着你呢,猴娃儿!”一声呜咽从老人的喉内笛子一般奏出,热泪一条线似的落在大学生的手上。

“可我们这不是又在一起了吗?”儿子无可奈何地感叹道,“我们这种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受罪啊。”

“孩子,这几年,你受了多少的苦啊,我们真担心会见不到你呢。”父亲已泣不成声。“我和你‘歪宝’叔怕都快不行了。我见了这么多的狗,‘歪宝’,你真是最能活的了,瞧,你的眉毛、胡子都白了。我也觉得折腾不过这个冬天了,要不是总想着再见你一面,去年冬天那场病就挺不过来了。”

他的声音喑哑而苍老,在脱落的齿缝间含混不清地发出,像老屋墙壁上的泥土扑扑嗒嗒落在年轻人的心上,让他只能凭过去的感觉判断基本的意思。儿子安慰他说:“您可要挺住啊,父亲,我明年就毕业了,咱们的好日子马上就到了。时间不早了,大门要上锁,我不能在外面久停。我去给你们弄吃的,马上就来。唉,你们在哪里过夜啊。”

老人惊惶地拉住了儿子,不让他这么快就离开。“吃的你别操心,我和你‘歪宝’叔会有办法的。住的地方嘛,我们已来了几天,晚上在这附近转悠了个遍,这个大院后面有一条河,破破烂烂的扔得可真不少,也没人清理,嘿,那可是我和你‘歪宝’叔的安乐窝。我们照样可以干老本行,一边捡破烂,一边陪着你上学,就算不能天天见到你,也觉得是在你身边的啊。别担心,孩子,我们饿不死,只能老死、病死,那才是要命的。”

“可以后你们这个样子去找我也不方便啊。”大学生做出抽身要走的样子,“我有空去看你们吧,我也去那边转悠过,污水河太脏,后来就没有再去。”

“别急嘛。”他又被父亲拉住了。“我为你上学攒了一点钱,你一直回不去,我就给你带来了,你现在就带走吧。”

老人说着,把踯起的那只右腿的棉裤从下边撕开了,零零碎碎的钞票落在地上。他一边吃力地往外掏,一边说:“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我记得是五千二百四十六元八角整。来,装在这个袋子里,你带着可要小心。”

在暗淡的灯光下,衣冠楚楚的猴娃儿惊呆了。他捡着一张张油腻的钞票,感到一股浓烈的慈爱的芳香汹涌地袭来,真正的眼泪涌了出来,哽咽了一声,将父亲秃光的脑袋紧紧地抱在胸前,抽咽着连自己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歪宝”大概以为他们两个就要这样子开始夜晚的休息,使劲把身子挤进了他们的身下。猴娃儿爱悯地抚摸着它的屁股,轻轻地用指头梳理着,带下了一丛丛的毛,于是吃了一惊,喃喃道:‘歪宝’叔啊,你的毛怎么掉得这么厉害?这样子可怎么过冬呢!天冷了,我可得想办法给你弄件衣服穿。”

父亲也凄怆地说:“你‘歪宝’叔怕过不了这个冬了。往年它可不是这样,现在毛掉得多生得少了。这个冬天我可得注意着它,不能让它冻死了。”

猴娃儿依依不舍地提着沉甸甸的钱袋离开了,一路上不断地回头,并不住地抹着眼泪。

老乞丐很快在这个城市最阴暗的角落安顿了下来,寓所就在大学后面的污水河边,在一处大楼的围墙下用破毡烂板搭起一个窝棚,也仅仅是能容下他和“歪宝”罢了。老乞丐凭着特殊的阅历和专长很快将这个特区视察了一遍,居然发现了一个收购破烂的站点,真是大喜过望。不同的是,它只是守株待兔地经营,全由小家庭的孩子或大家庭的保姆们送货上门。他这个主顾一出现,简直是很惹眼了。

猴娃儿在随后的几天不断地来拜访他们。他对他们的窝棚蹙起了眉头。他进不得这样的雅间,怕弄塌了它,就只有在外面同他们说话。多年的文明熏陶,对有教养的侯永进来说,污水浊流的恶臭气息让他敏感的鼻子不能在这里呆上半个时辰。他说话的目光也游移不定,像是怕有人突然间会闯到这里似的。其实,这里的观光者可罕见。他的来访让老人和“歪宝”总是欣喜若狂,尽管他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和他们滚在一起睡在一起,但他现在是体面人了,这一点他们都能谅解,并深深引为自豪。瞧他穿的衣服,他油光发亮的头发,他一尘不染的皮鞋,一点都不比街面上那些昂首挺胸的体面人差。“歪宝”动作迟缓的样子在他面前显得那么拘束,他不召唤,它就不敢亲近他,更不敢像往常那样没头没脸地上蹿下跳着亲他,只敢轻轻地在他的鞋跟上印上一个转瞬即逝的湿印。它可怜兮兮地望着他的怯怯的眼神忧郁而又哀怨。他和父亲的交流,除了简单的大学校园的无聊生活,主要变成展望美好的未来了。而无论他描绘的未来多么美好,在老乞丐的心里,只要他能让他们和他在一起,甚至经常能见到他,就很知足了。他所想象的生活是他这个乞丐从来都没想过的,也并不把它看作天堂。

“我们的苦难快熬到头了!”又一个炎热的夏季终于过完的时候,一天,猴娃儿一见到父亲就这样说。老人正把从裤腰上抓下的虱子向“歪宝”的口里塞,以改善它的生活。“我已经毕业了,研究生不再上了。我想留在这个城市,找个像样的工作,真正开始一个社会人的生活,这可真不容易啊。但我的女朋友可以帮助我,他有个叔叔是这里的人事局副局长,如果我能娶了她,那我分配到这里工作就不成问题了。可如果我留不到这里,那么很可能,我和她的关系就要一风吹了。”

父亲很高兴地问:“是那天你们出门时我见过的那个女孩儿么?她扯着你的胳膊,腰杆子细得……”

“是啊,父亲,就是她,丽丽啊!”儿子陶醉地叫了一声,奇怪地在手心上吮了一下,仿佛那上面留着她的清香。“她是我的同班同学,我们班里的四朵金花之一,而她就是这个城市的,家庭条件很好。这几年大学生活,她私下里资助我可真不少,要不然,我很可能完不成学业呢。人不能忘恩负义,对吧,父亲?所以,我们已商量好,只要一毕业,就把婚事办了。这件事必须越快越好,中间出了岔子可就糟了。”

父亲完全听懂了他的话,既高兴又不无忧虑地问:“你是说,猴娃儿,我们三个人中又要增加一个人了?你的媳妇,一个女的?咳,咳,你‘歪宝’叔和我……真有点不敢去想啊。”

儿子犹豫了一下:“丽丽一下子也接受不了您和‘歪宝’叔吧?所以,父亲啊,请原谅我一些无可奈何的唐突做法吧!”他在父亲的身前跪了下去,伏在老人干巴巴的膝上。“到现在我还一直没有向丽丽提起过咱们的情况,只告诉他我是个孤儿,从小就失去了父母,是由一个近门叔叔拉扯大的。丽丽说我这样的家庭真是再好不过。父亲,这样说您可不要生气啊,您想想,只要我们在彼此的心里,您把我当成儿子,我把您当作父亲,这实际上不是一样么?这样子向丽丽说明,我才容易被她接受啊。”

地位被降了半格的老乞丐拚命在不好使的脑袋里转着圈子,终于明白了,哈哈一笑说“我看没什么两样,没什么两样!你的确是我们捡来的,叫爹叫叔是一样的,对吧?以后就叫我大叔,叫‘歪宝’二叔吧,这样,我和‘歪宝’也扯平了。只是你别改口叫我什么‘巴巴’,我听城里人都是这么叫的,真是难听!在咱们的话里,‘巴巴’就是臭屎嘛。”

儿子笑了一声,郑重地说:“父亲,您千万不要多心或误会,您可得体谅我现在的难处啊。等我真正有了家,我发誓把您和‘歪宝’叔一定接过去,咱们以后永远生活在一起。一旦我和丽丽结婚了,我自然会慢慢把事情的真相原原本本地告诉她,她可是个看见动物受难也掉泪的姑娘,心底善良得一只老鼠被猫咬吃了也要伤心上半晌。她会被我们的故事感动得像菩萨一样,立即同意我接你们过去!多年以前,当我上高中的时候,我就曾暗暗地下定决心,无论我混到哪一步,一定不忘了您和‘歪宝’叔的养育之恩,一定要照顾好你们的晚年生活,永远让你们告别过去的苦难日子,啊,这一天,真的就在眼前了!”

父亲被儿子热烈的拥抱蹩出了眼泪,不住地咳嗽起来。他感到儿子浑身像团火,滚热地炙烤着他和“歪宝”,让他俩幸福无比。就听儿子又说:“以后,父亲,我那个‘猴娃儿’的小名儿,您不能不分场合地乱叫了,听起来真不雅,如果让丽丽知道了,不一定要怎么取笑我呢。我的学名叫侯永进,就是永远前进的意思,您以后要叫我这个名字。”

父亲虽然感到别扭,但还是满有兴趣地在他的教导下吃力地重复了几遍,总算记住了。儿子又说:“将来,您和‘歪宝’叔搬到了我那里,可得好好收拾收拾,好好洗洗身子,换上像样的衣服。我和丽丽现在正在找房子,那是我们不久的新房。我们准备就在这附近找房租,一找到我就告诉你们,这里毕竟便宜些。好啦,我该走了,今天跟你们在一块儿过得多快活啊。”

一连十多天不再有儿子的身影。老人明白,他是在四处找房子呢,这事肯定很难很难,因为在他想来,自家的屋子倘是一家人住着,为什么要让给外人去住呢?

侯永进又出现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光景了,他像换了个人似的,没有打领带,皮鞋上沾了泥污,衣服也不那么挺括了,袖子和衣襟皱巴巴的。他显得那么狼狈,第一次毫不犹豫地猫身钻进了窝棚,垂头丧气地倒在了破毡烂絮之上。外面,风已经被寒气磨得很尖利了。

“怎么了,孩子?”老人吃惊地望着他,声音发着抖。

“没什么,父亲!”儿子叹了口气,“这些天,为找套像样的房子,快把我的骨头折腾碎了!好啦,总算找了套丽丽满意的,非常理想,就在这里不太远,虽然预付的房租高了些。我们已经办了结婚证,连婚期也定下了,可还有近一个月的时间啊。丽丽说他家里对这门婚事极不赞成,一分钱也不陪送,她和家里大吵了一场,暂时是决裂了!我们的新房总得简单装点一下吧,购置几件必须的家俱,粗粗一算,得一万多元去借!您上次给我的钱,父亲,我花3000元给丽丽买了一枚结婚戒指,丽丽为了我竟然和家里闹翻了脸,我可得对得起她,决不能做那种禽兽不如的事!余下的钱就仅仅够租房,真是一无所有了,一无所有了。这几天,我四处去同学、朋友那里打借,可我们都是刚毕业,基本上都没有找到工作,借钱真是太难了。不少同学还要参加我们的婚礼,丽丽想办得体面些。可我连张席梦思床也买不起了。”

这个一心向着幸福生活飞翔的人说罢,白润的双手捂着了脸,沮丧得天昏地暗。

老人听了,难受得要死,咔咔地咳着,头抵到了地上,弓起的腰像寒风中的鸟巢一样抖着。好容易直起了身,抚摸着儿子的头说“这里的破烂不好捡,我身子又不好,不能再为你弄几个钱了。前天我在河边捡破烂的时候,从一个破垫子里发现了一些钱,都是一百元的,可惜被脏水浸得不像个样子,手一碰就成了烂浆。我看是没有用了,就把中间好一些的拿了回来,瞧,在这里。”

一心要做新郎的可怜虫听了这话,霍地直起身子,热切地向老人望去:“在哪儿?父亲,快让我瞧瞧,一定能用的,一定!”

老人变戏法似的从破絮里摸出了一摞钱,边缘被污水浸得黄渍渍的,中间却是崭新发亮。侯永进倏地伸出手抓了过去,急急地数起来,却因双手抖得太厉害数不清楚。

“猴娃儿,这钱还能用吗?”老乞丐淡然问道。

“能,能!都能用啊,咦,这么多!”

“那就谢天谢地。你不用数了,我记得是130张。”

“是啊,130张!”他终于数清了,眼睛里点起了欢乐的篝火,全身都抖了起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他不安地望望外面。没有一个人,夜已经把河边的小树林笼罩住了。

“父亲,这些钱您都是给我的吗?”

“那当然,孩子,能用的话,你就拿去买家俱吧。”父亲的话刚出口,儿子已把钱塞进了贴胸的口袋,不停地在鼓起来的那个地方按按。

“父亲,您把那个破垫子掏净了吗?”

“掏净了,孩子。我是从水里把它捞上来的,外面是真皮,我把它扒了下来。”

“我是说您扔掉了多少啊,父亲?它们真的都糟透了吗?”

“扔掉的比这多得多,脏得实在只剩下中间指头肚那么大一点了,手一碰就烂了。”

“你把它们扔到了哪里,父亲?”

“就扔在那边的河里,我怕谁发现了惹麻烦。”

“走,父亲,快领我去看看,兴许不少晾干了还能用呢。”

父亲咳着说:“我怕都已经被水冲跑了!”

儿子猫一样利索地爬了起来,拽上老人就走。老人被外面又冷又臭的风呛得猛烈咳嗽起来。

在离窝棚不远处的臭水河里,这里一处,那里一处,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破败物什。老人指着旁边一片长有枯草的河床说:“就在那儿!就在那儿!下不去脚的,又是水又是泥的。”

侯永进已从岸上滚下去了,猫着腰试探了一下,毫不犹豫地就跳了进去,污水一下子浸没了他的膝盖,烂泥吸得他拔不出脚来。他像摸鱼似的在水里寻找,果然从水草间发现了几张,惊喜又惋惜地自言自语着。他艰难地沿着岸边向下游寻了百米之遥,这才狼狈地爬上来,手里握着一些湿淋淋的钞票。

“你好糊涂啊,父亲!”他一见到老人就痛心地说道,“我看你扔掉的足有3万元,甚至是5万元!你看,你一时糊涂,让我们损失多么惨重啊!这些钱晾干了都能用,就是缺损一点,污渍了,也可以到银行去兑换!唉,我累得要死又捡到手的,还不到一万元,其他肯定都让水冲跑了!多亏了河边这些草,要不然的话,怕是一张也找不到了。”

父亲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惭愧地低下了头。

回到窝棚,侯永进就在半截蜡烛下急不可耐地展平捡到的湿汪汪的钞票。多亏老乞丐存有两本旧书,他就把钞票夹在里面。这样折腾了不知多长时间,直到蜡烛燃尽。侯永进欣喜若狂地说:“还好,一万二千元呢!天哪,我再也不用发愁了!”

他将夹着钞票的本子收起,激动地抓着父亲的手:“这下子连您和‘歪宝’叔的房子也有了!再过21天,就是公历11月26日,我就要结婚了!坚持一下吧,父亲,婚事一办完,我就来接你们!想想吧,那时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永远在一起了!”老人泪眼苍茫地重复着。

儿子不无遗憾地说:“父亲,我多么希望您和‘歪宝’叔也能参加我的婚礼啊,可是,您明白那显然是不合适的。可这糟糕透顶的命运就要结束了。”

这一晚,猴娃儿留在窝棚里的时间超过了任何一次,简直是在这里住了一宿,尽管他们一眼不眨地闲扯着,幸福得连他那湿污的脚也记不得了。黎明时分他才离去。老人困得动弹不得。“歪宝”依依不舍地一直跟着他送行,几乎送到了他新居的那栋楼前。

一连十多天,侯永进没有再来看他们,老人却病倒了,而且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病得这么厉害。他对“歪宝”说,猴娃儿正忙着办婚事呢,肯定忙得很,自然顾不得看咱们了。他储备的干馒头没有了,水也没有了,不能再在窝棚里挺下去了。他就拖着轻飘飘而又重若干钧的一把骨头和“歪宝”到附近的巷子里觅食,晚上竟没有力气回来,只有和“歪宝”露宿在外面,就这样又捱过了几天。

他的肺病让他咳得那么厉害,最后连咳的力气也没有了,那些急欲要钻出肺叶的泡泡只能在喉管深处呼噜噜地愤愤不平了。他就那么坐着,咳嗽的冲动在身体里面跳跃,他的驼背只跟着微微地抖动,算是他还活着的迹象。话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了。无法再挨家去乞讨,他只能下意识地向路过的人伸出手去,偶然求得好心人的同情和施舍。“歪宝”也成了老朽不堪的废物,怕失掉他的朋友似的,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一动不动,它趴在他的脚边,也一动不动。他的手指下意识地触到它快秃光了的骨架的时候,它才松开眼皮相濡以沫地望望他。

那一天的天气很晴朗。在无人理会的角落里蜷缩了一天一夜的老乞丐像昏睡了很久突然醒过来一般有了点精神,吃力地对老伙计说:“我算着呢,他今天该结婚呢,‘歪宝’啊,你知道他的住处吧?我想去看看,我们远远地看看,能远远地再见他一面也好,我怕是连今天也熬不完了。”

“歪宝”很敏悟地明白了他的意思,头对着一个方向轻吠了两声。他跟着它开始艰难地行动。这两个在小巷里蠕动着的怪物,溜着墙根,挪挪停停,停停挪挪,直到快中午了,也没有走出半里。老乞丐双手握住的两根木棍,只有一尺来长,乍一看去,那是和爬行着的动物无异了,只是任何一种爬行动物都比他来得利索。他不知跌了多少跟头,最后手里的棍子完全拿不起来了,也就索性扔掉。又爬了一段,他倒在一处太阳照着的墙根下再也动不得了。

在不到一百米远的一栋院落里,侯永进的婚礼正在热热闹闹地进行。今天天气真好。就在新郎满面春风地打开新娘的花车的时候,一条又秃又瘸的老狗从路边跑了过来。当即就有人拦住了它,狠狠地赏了它一脚。它凄厉地尖叫了一声,飞滚到路旁的污水沟里去了,很长时间不见动静。它那一声凄厉的尖叫到底引起了新郎的注意,随着他吃惊的一瞥,脸上一抹残淡的红云很快就被欢笑取代了。

在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和欢快的乐声里,那只被踢昏过去了的狗又苏醒了过来,一步也不回头地向来路爬去。

第二天清晨,人们看到巷子里死了一个老乞丐和一只不成样子的狗,那狗的嘴一直伸在老头儿的耳边,像是对他诉说着什么。而老头儿鸡爪似的手,紧紧地抱着这只秃光了毛的狗。

快中午的时候,来了一辆垃圾车,这两具尸体就不知被拉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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