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悼挚友田东照

2014-01-08 09:12齐玉墀
山西文学 2014年1期
关键词:兴县右派教研组

齐玉墀

10月5日下午3时许,我刚午睡起床,电话铃响了,我抓起话筒一问,原来是田东照夫人王翠莲打来的,她悲恸欲绝地说:“齐老师,东照……走了……”我真的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呢?9月30日我还与他通过电话,但这是真的,东照确实永远地离开我们,有翠莲的泣声为证。当时,我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突然听到噩耗不禁“啊——”地惊呼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了,双泪潸然而下,幸亏老伴将话筒接了过去。

东照患病我是7月才知道的,曾4次打电话告诉他打算去家里探望,他总是以“现在修路不好走,您那么大岁数不要跑了!”“现在我准备到医院去输液,等我好了去看您吧!”为借口不让我去,那时我真傻竟当真了,致使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他就走了,成为我绝生的遗憾,后来听翠莲说:他是不想让我去,怕我看到他那孱弱的病体过分伤心,承受不住。唉,他已病到这种程度,首先考虑的总是别人呀!

我与东照相识于1958年,距今已经55个年头。那年,我因在大学就读时被错划为右派,所以一毕业就发配到兴县中学任教。起初这是一所初级中学,为了发展晋西北的教育事业,教育厅批准这所学校于当年成立高中,从晋西北5个县招生,东照就考入这所中学的高一班,我恰好给他们班当了语文教师。也许是由于我们都爱好文艺的缘故吧,不知怎么我们就接近起来,但他不善言谈,每次接触总是我说得多,他谈得少;慢慢熟悉了,他也敢于发表自己的见解了,我们就在一起切磋文艺创作方面的问题。

不久,在全国掀起了大炼钢铁的运动,举国上下全民动员,大中学生也不例外。我随高一班先到关家崖炼铁,后到王家崖烧耐火砖,食宿都在那里,学生散宿在老乡家里,我和红旗班主任刘好义老师住在大队办公室。当时,《人民日报》连登工业和农业大放卫星的报道;接着,为了歌颂人民公社、大跃进、大炼钢铁所取得的“辉煌”成就,在全国又兴起了人民群众创作新民歌的热潮,《人民日报》、《红旗》杂志天天刊登,省市报刊也积极效仿。同学们读了都跃跃欲试,每天晚上,他们围在大队办公室让我给修改。老实说,我当时心里感到很隔膜:工业的情况我不懂,农业的产量我是比较清楚的,每亩地能产千斤就不错了,怎么会产万斤、甚至几十万斤呢?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为什么党报会登又没有人站出来纠正呢?几经思考,我悟出一个道理,这就是1957年“反右”的后遗症啊!1957年鸣放时期凡是说了实话的人,几乎都被打成了资产阶级右派,谁还敢讲实话呢?转而又否定自己,全国八亿多人民没有一个说“不”的,就偏偏你这样想,这不是立场问题是什么?这可得加以警惕,否则,是不利于自我改造的。于是,我摒弃了非分之想,立刻投入面对面地修改之中了。为了发表同学们创作的新民歌,随后办起了《耐火砖》墙报,同学们自己编排,自己抄写,自己张贴,一时办得很红火,师生间的关系也密切起来,好像同学们对我这个右派的戒心也有所减了。

1959年的春季,我们奉命返校上课。有一天,东照和几个同学找我商量,说想办一个油印刊物,发表同学们的习作。我当时听了非常高兴,认为这倒是个启发学生语文学习兴趣和提高作文能力的好方法;但由同学们自己写、编、刻、印、发,会不会给他们增加负担、影响其他学科的学习呢?带着这个问题,我请示了武丕功校长。武校长说:“同学们的热情既然这么高,又能提高学习兴趣和作文水平,那就不妨试一试。”武校长还说:“同学们经济困难,纸张、油墨由学校提供;但要提醒他们:千万不要影响其他学科的学习和正常休息。”这样,油印刊物终于办起来了,起名为《激流》,双月刊,由七八个人组成了编委会,东照任主编,我当辅导员,还从外班聘请一名插图员。创刊号出版以后,不仅发至全校各班、各教研室、县级各单位,还发至晋西北各兄弟学校,很快得到回应。五寨师范、岢岚中学、保德中学的同学写来贺信,并寄来了稿件。在刊物上发表稿子的同学的那个高兴劲儿,不啻于印成了铅字,未发稿子的同学也不甘落后。同学们的积极性确实被调动起来了。

但接踵而至的是,同学们对过去批改作文的老办法——改几个错别字,文后写几句不痛不痒的批语——不满足了。怎么办呢?我一时想不出好的办法,便与几个爱好语文的同学商量,东照说:“若能像在王家崖那样面对面、手把手地批改就好了。那样批改,我们不仅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而且懂得怎样修改以及这样修改有什么好处,以后作文时就知道怎样布局谋篇了。”

他的话不无道理,除了在王家崖这样做过之外,我还有切身经历。上初中的时候,我根本不会写作文,几次作文受到胡老师的点名批评,弄得我在班里抬不起头来;后来换了傅老师,在他面对面地点拨、指导下,我才逐步学会了作文。可是这样做太费时间了,面批之前要通读一二遍,然后找出内容、篇章结构、语言文字方面的问题,设计出批改的意见,把它们都记在“作文记事本”上,留作面批和比较前后作文改进情况时使用;每篇面批至少得用半个小时,全班45人,哪里找那么多时间呀!他们也许看出了我的顾虑,一个同学试探地说:“能不能每次批改一半?”

“每次批改一半,每人每学期还可以轮五六次呢!”东照补充说,“看起来批得次数少了,可效果定比全批全改好。”

我照他们的建议做了,同学们的反映不一,有的说好,有的则持否定态度。接着语文教研组也就放出风来,说这种做法是偷懒、贻误学生。听到这些反映,我真的一筹莫展了。苦恼了两天之后,突然想到红旗班主任刘好义老师,经过半年多的朝夕相处,感到他对我还是比较关心的,何不征求一下他的意见?于是我把情况跟他讲了。刘老师毕竟是经过锻炼的老干部,他悄悄对我说:“老齐,这件事已经反映到教导处去了,听说何主任很生气,武校长倒没有说什么。按说,根据学生的意见积极改进这是好事,应该得到各方面的支持;谁知会招来闲言碎语呢?尤其是语文教研组的同志。我想,这里边恐怕还夹杂着其他意思。不管怎么说吧,依你现在的处境,收摊吧,还是求得平安无事为好。你说呢,老齐?”刘好义老师是为我着想的。经他这么一说,我又联想起初代高一班语文时的一件事:语文教研组有两位老教师,一位毕业于四川大学,一位毕业于山西大学,教学经验都比较丰富。他们原以为成立高中之后,一定让他们代高中课,结果让我代了,他们很有意见,还去找过武校长。我听到这个消息后也去找武校长,要求把高中班的课让给他们,我去教初中。武校长斩钉截铁地说:“让你教你就教,不要管别人说什么。”刘好义老师说的“恐怕还夹杂着其他意思”,大概与此有关。经他这么一点,我又清醒了许多:虽然现在不是在“服刑”,却是在“改造”啊,“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平安无事地度日,正是我这样身份的人应采取的态度啊!

暑假过后事情有了变故。刚从北京回到学校,主管教学的梁副校长便找我谈话,说假期接到上级的指示:右派分子不能教政治、语文、历史。究竟是哪一级的指示他没有说,我也不好细问。不教就不教吧,那我干什么呢?先说让我教体育,后又说数学教研组缺人,让我去教初中平面几何。幸好,上中学时我对平面几何和立体几何较感兴趣,每次考试都能得高分。见梁校长也没有征求意见的意思,便一口答应下来,从此,我成了数学教研组的一员。

在代初中平面几何这段时间里,东照不避嫌疑经常与其他同学或自己到我的宿舍来坐坐,使我感到莫大的安慰,更有几个同学悄悄对我说,他们准备联名向领导要求让我回去代课,我断然阻止了他们。东照既不提调课的事,也不提联名写信。我心里清楚,他不是不关心我,而是考虑到一提调课怕我心里难受,联名写信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帮倒忙。有一次,他突然问我:“齐老师,你说句实话,我究竟有没有学文的基础?如果没有,现在改学理工还来得及!”我早就看中了他是个搞文的料子,平时攒钱买书、订杂志,逐篇逐篇地读,星期日、假期还着迷似的练笔,迟早会成功的。于是我就不假思索地说:“有。你的基础比我上高中时好多了。就拿你写的那篇背炭的作文来说吧,把‘汗流浃背比喻成小虫在脊背上爬,这真是既形象又细腻逼真!”这几句话坚定了他学文的决心。

1961年毕业前夕,东照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兴县中学第一批三个入党学生中的一个。毕业后,他考入了山西大学中文系。此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少了,但书信联系还是有的,他的处女作《第一天》在《火花》发表之后寄给了我,《新老队长》在《解放军文艺》发表之后也寄给了我。1965年他大学毕业后留校工作;不久,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从此,我们之间失去了联系。

1970年,东照不堪于大城市里的武斗,也为了照顾家庭,毅然调回原籍兴县,先在办事组,后到县文化馆任馆长,旋即成立了兴县创作组。兴县虽地处山区,但在那多灾多难的年代偏乡僻壤也不安静,随时都有横祸临头的可能。为了使我免受学校里的批斗之苦,硬是通过关系把我借调进创作组这个避风港,我们朝夕相处,轻松无虑。开始并没有写什么东西,及至主持《吕梁文艺》复刊工作的罗仁佐同志来兴县组稿,并决定出一期兴县专号的时候,才开始创作。那时,可忙坏了东照,他到全县各地搜寻作者、组织稿件;每篇稿件都要严格把关,从思想内容到语言文字。当时,我写了篇学雷锋的儿童小说,东照看后提了几点修改意见,我觉得很有道理,便委托他代改,他没有推辞。经他修改后,那篇小说结构紧凑,思想深刻多了。《吕梁文艺》兴县专号出版以后,不仅扩大了兴县在吕梁地区的影响,而且为兴县组织了一支文艺创作队伍。接着,全区性的文艺创作会议便在兴县召开。

不久,山西人民出版社文艺组的罗继长、林有光等同志也来组稿。经研究,选定1948年春毛主席东渡黄河赴西柏坡途经兴县这段内容。于是,我们创作组的五六位同志便奔赴当时晋绥军区司令部所在地蔡家崖,分别采访有关人员。我采访的是泥瓦匠温大明,他那时负责给中央首长修筑防空洞。

一天上午,毛主席走出办公室在院子里散步,他认出来了,顿时一股热流涌满全身。傍晚下工以后,他抑制不住心头的激动,满面春风地东家出西家入,乡亲们猜出他心里有什么喜事儿,可是怎么问也不说;待到中央首长离开兴县的次日,温大明才喊出了在心底憋了八九天的一句震动全村人的话:“我见到了毛主席!”

写完草稿后,大家便坐在一起听本人念,然后共同研究修改意见。当我念完了“我见到了毛主席”时,东照由衷地叫道:“好!不愧是我们的老师!”其实,那只是篇粗糙的草稿,他就给了我这样的评价,着实使我感动。后来在大家的建议下,我反复修改了几遍,才与其他同志写的一并发表在山西人民出版社文艺组编选的革命故事集中。

复课闹革命的指示下达后,我离开县创作组回到了学校。可我们仍然经常联系,谈选题,谈构思,谈修改意见,一谈就是几个小时。有一天晚上,我和罗贤保去东照家,谈得太晚了,索性就睡在了一铺炕上。我的儿童中篇小说《滦河岸边》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写出来的,后又经他的力荐得以出版。

尤其令人难忘的是,东照对我的前途问题始终很关心。虽然我已于1959的国庆摘掉了右派帽子,但仍然是“摘帽右派”呀,事事都会受到限制,精神压力依旧没有减轻。粉碎“四人帮”后,党对右派问题有些松动了。东照想,只有解决组织问题才能彻底洗刷这个历史污点(当时还没有给错划右派改正的信息) ,否则不仅个人没出路,连后代也要受牵连。于是,他与兴县中学党支部书记王万象同志、县委直属党委书记壬志清同志奔走协调,终于1977年使我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要知道,那时给“摘帽右派”入党在全国还没有先例,他当时是冒着一定风险的呀!……

东照就是这样一位关心他人胜过关心自己的人!这样的一位好人突然走了,谁能不痛心疾首呢?

“田东照是我的学生。”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但是,及至拿起笔来写这篇回忆短文的时候,我却踌躇了,尽管他一口一个“齐老师”地叫。是的,最初我是给过他一些启蒙教育,可是在这四十多年的交往中,他那政治上的成熟,学业上的刻苦,交友中的诚恳,事业上的成就,对我的影响远比我给他的多。因此,客观地说,我们应该互称“师生”。

呜呼,我尊敬的挚友——东照——你一路走好!

猜你喜欢
兴县右派教研组
工业强县 文旅兴县
兴县蔡家崖 红色村庄别样红
兴县高家村:特色种植 振兴乡村产业
打造兴县杂粮精品 点亮农户脱贫梦想
英语教研组的建设与发展
基于课题研究的中小学教研组组织变革研究
给中学历史教研组长的五点建议
大学生右派林希翎的下落
江苏省天一中学语文教研组简介
“小说为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