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讲俄语的米勒先生

2014-01-09 10:09闻一
读书 2014年6期
关键词:里加拉脱维亚共和国

闻一

风从道加瓦河上吹过来,轻柔地,温暖地,飘忽着一股绿叶和鲜花的阵阵香气,或有或无,或浓或淡。这里加的母亲河青翠得如同拉脱维亚出产的绿琥珀,温柔得如同女神手中的一条瑰丽的丝带,娇艳得如同山野间鲜花绵延的峡谷,在白得透明、蓝得皎洁的云天下,从我眼前缓缓而去。我知道在它表面的平静之下,涌动的是不息的奔腾,是要流向里加湾,流向波罗的海的无休无止的渴望和追求。

道加瓦河正从我的眼前流过,从我置身其下的高大的凉棚下流过。这个凉棚不是那种原始意义上的遮阳避雨之处,而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凉亭建筑,充满了后现代主义的建筑风格,高高的“顶篷”是透明的,仰望苍穹,有身处天庭的感觉;环视四周,除了支撑建筑的柱子和低矮的围栏外,没有一扇窗户,只有那些在柱子上随风摇曳的白色的纱帘扫却了人世间的俗气,把我的视线引到了很宽阔的远处。远处,在河的那一岸,高耸着里加老城雄伟的教堂建筑。在河的这一岸,在这凉棚的后面是供游人休憩的河滨公园,而这凉棚就是这公园的室外餐厅。在公园的后面就是米勒先生的办公楼,再后面那高达二十几层的大楼是他的宠儿,他作为地产商建造起的、引以为骄傲的商业大厦。

我想,米勒先生所以选定这处凉亭式的餐厅款待客人,就是为了展示他的这一杰作,当然,还有这一杰作后面的他的财富、实力、雄心和理想。长长的餐桌上早已摆好了餐具、酒具,别具一格的器皿中间是一簇簇鲜花,鲜花插在玻璃的、陶瓷的容器里。花是各种颜色的娇嫩雏菊,并不华贵,但朴实中显斑斓,悠然中吐田野的芬芳。餐桌旁的一个较小的长桌上已经摆好了各式菜肴,一眼看去,它们以色彩和图案令人赏心悦目,简直就是一件件艺术品。米勒先生满脸得意的神色说:“今天都是我们拉脱维亚最传统的菜肴,并且我是请了里加最好的厨师来烹调的!”

米勒先生身材高大魁梧,说话声音洪亮,但他的脸上却始终没有什么表情。在我们见面后的好几个小时里,我不仅没有见到他的一丝笑容,而且他神色严峻得似乎是故意装出来的,像在这片土地上我碰到过的官员或者律师面对陌生人时的装模作样。米勒先生一直在讲英语,只是和跟在他身后的工作人员才讲拉脱维亚话。所以,我和米勒先生保持着一种说不清的距离。而现在,我在这餐桌旁正好和米勒先生相邻而坐。

那位里加最好的厨师把一道艺术品似的菜肴送了上来。米勒先生对我说:“尝尝!这是难得一吃的包馅鳕鱼。”我看着这菜肴上的色彩、图案和精心点缀的绿叶和浆果,情不自禁地对他讲起了俄语:“太棒了!真舍不得吃!”没有想到的是,米勒竟然转过身来,大声对我说:“您讲俄语!您会讲俄语!”他的声音之大,吸引了全桌人的注意,也似乎与他一直保持的权贵身份不相称。

更令我没有想到的是,米勒竟然打开了话匣子,而且脸上严峻的神色恰似天上散去的乌云,瞬间不见了,甚至微笑也不时浮上了他宽阔的脸庞。米勒说:“您知道吗?我好多年不讲俄语了。可我讲得好着呢!当年我讲的俄语要比现在讲英语好得多。我是地道的拉脱维亚人。在苏联时期,我从小就说俄语,因为家里人和周围的人都讲俄语。从小学到大学,学的、用的都是俄语。那时候,我们这里的官方语言名义上是俄语和拉脱维亚语,而实际上俄语是唯一的语言。哦,那时候,我们这里的俄罗斯人、乌克兰人可多了!不讲俄语不行啊……”

米勒陷入了沉思,而我也想起了这个国家和苏联的一些往事。

在苏联的鼎盛时期,有十五个民族加盟共和国,各个共和国里还有众多的不同的民族,在当时的国界之中,民族多达一百五十六个之多。对于这些民族国家的治理和对全国各地民族矛盾、纠纷,甚至冲突的处理,莫斯科的中央政府始终有一个不变之规—“苏维埃化”,即实质的“俄罗斯化”政策。这个政策的核心有几点,一是权力和掌权人的俄罗斯化,也就是说加盟级的共和国,尤其是加盟共和国内的自治级的共和国的第一把手—苏共地方党委书记通常必须都是俄罗斯人。二是自治共和国绝大部分是按照“两个民族”的原则组成的,即每个自治共和国的主体民族必须是两个,如曾经的车臣-印古什自治共和国、卡巴尔达-巴尔卡尔自治共和国和卡拉恰耶夫-切尔克斯自治共和国等北高加索的民族自治共和国。这样做的目的是便于中央政府利用各民族的矛盾、纠纷等来保持地区的平衡与稳定。三是语言和文化的同化,根据苏联宪法,国家的官方语言是俄语,因此在各加盟共和国以及下属的自治共和国,俄语是首位的官方语言,同时保留民族语言的“官方语言”的地位。所以,那时,一个加盟共和国在法律上有两种,甚至三种官方语言,如在乌克兰,是俄语和乌克兰语;哈萨克斯坦,是俄语和哈萨克语;在克里米亚和摩尔达维亚,则各有三种“官方语言”:前者是俄语、乌克兰语和鞑靼语,后者是俄语、乌克兰语和摩尔达维亚语,而在实际上无论是下达的中央指令,还是上报的各项文件都必须是用俄文的。四是移民政策,即在将某自治共和国境内的某少数民族迁出后,将当时被中央政府认为最可靠的两个民族(俄罗斯族和乌克兰族)的人迁进这些迁出了少数民族的地区,如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在北高加索地区和克里米亚半岛的大规模移民。

这种民族政策所造成的一个重大后果是,在苏联全境各地,尤其是在加盟共和国和自治共和国俄罗斯族人和乌克兰族人在数量上明显增加。俄罗斯人大都集中在以首都为中心的大城市里、工矿产业发达的地区。拉脱维亚和波罗的海的其他两个国家一样,一个普遍而又相似的现象是,从一九四零年它们被并入苏联后,俄罗斯人在当地居民中的比重从5%左右迅速增加到苏联解体前夕的30%左右。在大城市和工矿区的中心,俄罗斯人所占的比例,达到50%、60%,有的甚至高达97%。而且,随着“俄罗斯化”的深入,“讲俄语的人”的数量也有增无减。从此,在苏联出现了两个既密切相关又有原则差异的概念:“俄罗斯人”和“讲俄语的人”。“俄罗斯人”的母语当然是俄语,而“讲俄语的人”则是指那些非俄罗斯族而讲俄语的人。还有一点要明确的:在苏联时期,这里所说的“讲俄语的人”是专指那些已经把俄语当成母语来使用的非俄罗斯人。

尽管苏联在七十年的时间里,竭力并不断强化“俄罗斯化”政策、在语言文化上对其他民族的同化,但是,在“讲俄语的人”中间,却潜伏着两种对立的趋势,一种是把俄语当成自己的实际母语,二是不甘心舍弃自己的真正母语,而使用俄语。尽管在拉脱维亚讲了几十年的俄语,但是拉脱维亚语的母语情结一直萦绕于人们的心头。在拉脱维亚,不是米勒一个人,而是许多人都不满意这种把俄语当成母语的状态。我眼前的米勒先生就属于这类“讲俄语的人”。

米勒讲:“我从一九九一年十月以后就不讲俄语了!”

这个十月应该是米勒刻骨铭心的日子,因为在这个月拉脱维亚宣布脱离苏联独立,整个波罗的海三国滚动起独立的浪潮。随后拉脱维亚、爱沙尼亚和立陶宛都颁布了有关本国公民国籍的法令。米勒所接受的是这样的法令:只有一九四零年六月前拉脱维亚的公民及其直系后代才能成为独立后的拉脱维亚公民。当然,在各加盟共和国先后宣布独立后,都颁布了类似的“公民法令”。因此,实际上,在苏联中央政府正式宣告解体前,无论是戈尔巴乔夫,还是叶利钦,他们所能管辖的只是俄罗斯境内的“俄罗斯人”和“讲俄语的人”了。

米勒又说:“我欢迎这个法令,因为我就是这样的拉脱维亚公民。可我们家的一位邻居瓦莱利就惶惶不可终日了。他大概是在战后迁到里加的,后来和同一时期来到的一个女人结了婚。根据这个法令,他们得离开里加。”

我问:“离开了吗?”

米勒:“当然走了!走的还不止他们一家。走了,回俄罗斯了。这里没有人讲俄语了,谁讲俄语,谁就不受欢迎……那时就是这个气氛。”

听着米勒的讲述,我突然忆起,那个时候我曾经从立陶宛的维尔纽斯,经里加,去过爱沙尼亚的塔林。我也亲身经历过这种尴尬场面。在维尔纽斯,我到商店买东西,店员都不搭理我,因为我讲的是俄语。有一次我问路,一个接一个人地摇头,我知道这些人不是听不懂,而是不愿意回答讲俄语的人提出的问题。我只好自己按路标找路,在过一条冰封的小河时,见到一个女人正领着一个女孩站在冰河中间,等我走到她们的面前,那女人悄声对我讲起了俄语:“您打听的那个教堂就在河那边,不远,往左一拐就是。”她怎么知道我在问路,我感到惊讶。她竟然说:“您刚才问路,我就在旁边。”说完她就领着孩子走了,似乎担心有当地人听她讲俄语。我没有去追她,看着她的背影,我知道她肯定是俄罗斯人。就在这时,对于苏联这个庞然大国瞬间的衰落和失势,我感到了莫名的凄凉。

还有一次,是在塔林的朋友家。这是个俄罗斯人和爱沙尼亚人混合组成的家庭。男主人是位老工人,战后来到塔林,和爱沙尼亚姑娘结了婚,生了一男一女,女儿又嫁给了当地人,生下来一个男孩。他们正在为不能留在塔林,去俄罗斯生活感到茫然。他竟然问我:“我到塔林都快半个世纪了,怎么就不能算塔林人呢,怎么就不能在这里生活呢?”他女儿说:“我妈妈是爱沙尼亚人,我又和当地人结婚,现在我这孩子是算爱沙尼亚人还是俄罗斯人?”由于苏联中央政府鼓励各民族的通婚,并希冀以此来形成一个新民族—“苏维埃人”,所以这种混血家庭和混血子女在苏联的土地上数量很多。那天,在这个俄罗斯人和爱沙尼亚人组成的家庭里,这个没有答案的谈话持续了很久,给大家都带来了一个不眠之夜。而这夜也深藏在了我的心间。

我对米勒讲了这些往事,他没有表情,但两眼炯炯有神地说:“这是宿命!即使我讲了几十年的俄语,我也不是俄罗斯人,我是拉脱维亚人,我得生活在这里。这是宿命!他们得回去,这也是宿命!不过,无论是我,还是他们都不需要为这宿命承担责任。”侍者送葡萄酒上来了,一白一红,都是里加的产品。米勒选了红葡萄酒,我也要了红的。当我们举杯时,那杯中宝石般晶莹的红色把米勒的眼睛映照得更亮了。

从米勒的眼神和语气中,我意识到那在苏联时期积累的民族问题似乎并没有得到彻底的解决。

在一九九零年以后,尤其是在苏联解体后,无论是在俄罗斯本土,还是在从前的加盟共和国的土地上,“俄罗斯人”和“讲俄语的人”的问题就变得光怪陆离地发展起来,交织得乱麻般难以快刀斩断。在各加盟共和国内,“俄罗斯人”和愿意把俄语作为母语的非俄罗斯人开始向俄罗斯境内回迁,而在俄罗斯境内的非俄罗斯人和那些虽然讲俄语,但与有关的加盟共和国有亲属或者各种密切关系的人则纷纷离开俄罗斯的土地迁移到其他共和国的土地上去。在世纪初的几年中,这两种趋势的流向都曾一度很强大和急速。随之而来的是,在各加盟共和国的土地上一度数量庞大的俄罗斯居民迅速减少,从俄罗斯本土迁入的本民族的公民也迅速增加,而在俄罗斯境内,不断有各民族的居民迁出,长期居住在各共和国的俄罗斯人和一定数量的“讲俄语的人”也纷纷“回国”。而在这段时间里,这种相向的迁出和“回国”都糅杂着人的敌意、民族的不和、国家政策的针锋相对。

我曾经翻看过一些苏联和俄罗斯不同时期的人口变迁资料,其中一个动向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就是自一九九零年以后,各共和国居民中俄罗斯人的数量逐年下降。一系列数字证实了我观察得出的结论,以米勒先生的祖国拉脱维亚为例,俄罗斯人在居民总人口中的比例从苏联末期的60%以上降到了二零一零年的近35%。而在拉脱维亚的北部邻国爱沙尼亚,俄罗斯人占人口总数的比例从一九八九年的30%以上,下降为二零零零年的25%,2011年继续下降为24.8%。

米勒在听我引用了这些数字后,沉思了一下说:“俄罗斯人的数量的减少是一个方面,而我们现在面临的还有另一个方面,那就是迁出拉脱维亚的本国公民的人数却也在增加……加入欧盟了,向往那里的生活的人,主要是年轻人,现在都想方设法要去那些国家,去英国!去爱尔兰!我这么大岁数了,不去了!我的根基在这里,我倒想和普京较较劲。他在俄罗斯不是禁赌吗?我倒想在这里开个世界第三大赌场,超过拉斯维加斯和亚特兰大,把俄罗斯的赌徒都吸引过来……”米勒的目光盯住我看,一动也不动。

对米勒先生的这个梦想,我无从评说。但我对他娴熟的俄语很是佩服,在禁讲了二十来年后,仍然如是流利和准确,若不是一身练就的“童子功”,是绝对做不到的。我想,也许正是在米勒这样的“讲俄语的人”身上依然潜伏着苏联时期留下的种种复杂民族关系的痕迹,依然在现实生活中迸发出往昔的恩怨情仇。也许,现在在里加,在拉脱维亚,在爱沙尼亚和立陶宛,或者在苏联的一些加盟共和国、自治共和国中,社会上所表现出的对俄语和讲俄语的轻则嗤之以鼻,重则仇视相待的现象,正是这种民族关系相互交织、恩怨情仇翻云覆雨的症候。

于是,我对米勒说:“您能和我讲俄语,真是很好!我觉得,民族的问题不在语言,而在说语言的人。不过,我在这里碰上的人几乎都不愿讲俄语……”

米勒竟然笑了,他说:“确实问题不在语言。里加人是很善于待客的,并不是对讲俄语的人都冷若冰霜。对您这个中国人,我就讲俄语了嘛,而且讲了这么长时间,这么开心。我到北京去,找您,我还讲俄语!您晚上回到饭店去,那里的服务生都能讲俄语!”

晚上,我来到饭店的大堂,对前几天一直讲英语的服务生说了俄语:“我需要一个当地的电源插头,您能帮我找一个吗?”毕恭毕敬的年轻人先是一怔,但马上就用俄语说:“当然!您稍等。”这个服务生也就是三十来岁,三十来岁的里加人仍然会讲俄语,这说明什么呢?也许说明很多,也许什么也不说明。坚持不讲俄语,而且对你讲俄语不屑一顾的三十来岁的年轻里加人也大有人在。几天来一直在我们周围奔跑的一位里加人就对讲俄语和讲俄语的人视而不见。我几次请他帮助办事,从他的眼神看,他完全明白了,但却总是毫无结果。

“俄罗斯人”和“讲俄语的人”显然已经超越学术的概念,在当今世界它们已经成为有特定意义的政治标签。克里米亚的再度归属俄罗斯似乎把这两个概念更政治化了,而乌克兰的顿涅茨克地区和摩尔达维亚的“德涅斯特河沿岸共和国”的不平静岁月更是把它们送上了世界舞台的地缘政治台阶。“俄罗斯人的利益和生存遭到威胁”与“讲俄语的人的利益和生存遭到威胁”是绝不能等同起来的,因而“维护和保障俄罗斯人的利益与生存”和“维护和保障讲俄语人的利益与生存”也绝不是一回事。

在当今世界上,作为苏联的继承国,俄罗斯与前加盟共和国、自治共和国的民族关系既是苏联民族政策的遗产,也是积重多年的民族历史恩怨。无论是土地的分分合合,还是恩怨的结结解解,都不可能单靠在这两个概念上做文章。在经过了苏联这个霸主国家多年的发展和瞬间的崩塌之后,打这两张概念牌是需要很费脑子、很下工夫、好好考虑更长岁月之后的后果的。

我现在越发觉得,重读苏联有着极大的、极现实的意义。仅就民族关系而言,就绝不是一个简单的“语言”问题。关于这个问题我现在真想问问会讲俄语的米勒先生,还有维尔纽斯的那个好心女人和塔林的那个混血家庭。但他,他们都远在数千公里之外。尤其是米勒,也许他还正忙着他的“第三赌城”的事呢。又是一个夏天了,道加瓦河也该是碧波荡漾、鲜花锦簇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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