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身份的文化反省
——论铁凝中篇小说“三垛”

2014-02-05 06:25陆孝峰
浙江工商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4年2期
关键词:铁凝

陆孝峰

(湖州师范学院 文学院,浙江 湖州 313000)

铁凝是因为写女性而引人注目的。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至90年代中后期,她相继推出了三部中篇小说——《麦秸垛》(1986年)、《棉花垛》(1989年)和《青草垛》(1996年)。评论界习惯上把它称为“三垛”,因为取材的故事都发生在乡村,都把表现女性的人性本原及女性的命运放在人类社会发展的自然、历史、经济和文化的大范畴中去加以考察,并以女性赖以生存的物质对象——麦子、棉花和青草作为意象展开诗意的想象和营构,从女性生存本相的描写中,看到了一直以来潜伏在女性生命本原中对“性”的渴望、对男性的依赖以及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不知不觉的认命和回归。

要考察女性在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的命运及承担的文化角色,不得不考察女性与世界的关系,女性与男性的关系以及女性与女性的关系。

1 女性与世界的关系

“人性的首要法则,是要维护自身的生存,人性的首要关怀,是对于其自身应有的关怀。”诚然,离开生存,一切都将变得空洞乏味。《棉花垛》中有三个女人——米子、乔和小臭子。这三个女性与这世界的关系除了维持生计之外,还面临着一场民族战争——抗日战争。但她们对抗日都没有什么概念,只是被时代和生活的大潮推涌着向前,更不知道革命和妇女地位的改变有什么关系。可以说,她们对外界的世界和个人命运的改变都是糊里糊涂的。她们都生活在冀中百舍乡。百舍乡盛产棉花,棉花分三种洋花、笨花和紫花,而女人们的生存方式就是种花、摘花、拾花和卖花。

米子年青时漂亮,往往自然吸引花主,她靠钻花主的花棚就可以挣得花。而花棚是花主们为了看护棉花而在花地中临时搭建的窝棚,而所谓钻窝棚也无非是女人们为了获得一包棉花而跟花主发生了性关系。米子觉得很自豪,她凭着她的美貌——“明眉大眼,嘴唇鲜红,脸白得不用施粉”,令男人心动,女人妒忌,她不需要劳动。米子后来寻了当村一个鳏夫,带着体己从东头嫁到西头,不再钻窝棚,过了几年,生了一个女儿,叫小臭子。小臭子没有米子长得好看,她的玩伴就是比她长五岁的乔。乔长得比较出众,“细眉下面的黑眼总是很亮,脸很粉,连牙都显白。”乔和小臭子最早接触的外面世界是一所主日学校,每逢礼拜,有位神招会的外国牧师骑八里地自行车,从城里来百舍一趟。乔和小臭子第一次从传教士班德森那里知道了“淫乱”,并神秘地了解到那是一个女人,和一个本不属于自己的男人发生性关系。不久,日本人占领了县城,百舍乡也建立了抗日政权,老有的爹在乡里办了一所夜校,妇女们纷纷进了校,乔和小臭子也进了夜校,老有讲反封建、反三从四德,讲《新民主主义论》,小臭子似懂非懂。她认为自己的“配对”就是反封建。面临抗日大潮,乔成了青联抗的妇女干部,国是上级派来在百舍乡开辟抗日政权工作的,但乔以其说有目标于抗日,还不如说是对国的敬佩,是因为国也参加了抗日的活动,一旦国要走,乔就觉得心里没底,甚至没了主心骨。小臭子利用在日本警备队的相好秋贵,为抗日做了一些好事。同时,又为了秋贵,出卖了乔。成了可耻的女汉奸。后来,小臭子被日本人发现,她就躲在家里装病,甚至想逃避到一个更偏僻的角落,和随便一个什么男人一起,过上她娘的日子。在她身上既有抗日的献身行为,又有愚昧堕落的因素,她对革命的理解是肤浅的,她刚参加革命的时候,是因为“八路”在村里时髦,就学着披上了“八路”们常披的紫花大袄,好让孩子们喊她“女八路”。她有叛逆的行为,但不明白叛逆的真正含义是什么。在她们身上,我们看到女性与外在的世界的关系还是相当模糊的,她们没有明确的追求目标,一方面朦胧地沿袭着母亲或其它女性的生活习俗,另一方面,也会随着外界的新的思想或活动而有所改变,但不知道怎样才能真正改变自己的命运。所以,最后也只能沦落到悲剧的结局。

《青草垛》中的十三苓所生活的时代已经是二十世纪末,较小臭子的时代整整跨过了半个多世纪。她有较强的现代意识,是一个有人生追求,向往外面世界的一个女性,外面的新潮世界对她的诱惑很大,在九十所代经济大潮的裹挟之下,她告别了“我”到城里去了。但她也只是盲目地去追求自己所谓的幸福,而这种幸福,也至多是一种物质上的富有吧!她需要有一个人,她能够靠的人,在小说中这个靠的人是相当模糊的,他只是骑着一辆摩托车,小说的写法有点荒诞,“摩托车”象征着十三苓所追求的现代时尚生活。面临现代大都市的生活,十三苓迷惘、沉沦,一会儿给京城一个大人物家“帮忙”;一会儿给韩国一家公司推销商品,一会儿在一个服装学校学剪裁;一不会儿又成为一个大款的“关键人物”。可见,在现代都市的生活中,她无法把握自己,只是被时代潮流赶着走,在城市中她还是没有找到她的位置。最后回到茯苓庄的十三苓已经疯了,她只知道吃喝,吃完喝完就等着鸡屁股下蛋。原来十三苓疯的真相是在黄米店里沦落为妓女。十三苓的悲剧喻示着铁凝对女性生存世界的担忧,让人联想到鲁迅在1923年12月作的演讲稿《娜拉走后怎样》,在这篇文章里他深刻地指出:“出走了以后的娜拉,如果没有取得经济权,不能独立生活,那么摆在她面前的 ‘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当然,鲁迅在这篇演讲稿里,要向青年人指明的一个问题是:“只有整个社会的解放,女性才有可能找到真正的出路,才可能获得女性自身的解放。”而二十世纪末,在中国社会已经彻底解放,女性已经获得平等的社会空间的今天,在铁凝的作品中为什么还会出现回来的“十三苓”呢?一方面,上世纪九十年代社会经济的大潮对传统生活方式的冲击带来的人们思想观念的变化,对金钱的追求使本该美好的爱情受到挑战,另一方面我们不得不把目光放在女性文化身份的拷问和女性自救的问题上,一直以来,女性长期生活在传统文化的阴影中,她们无法摆脱自己对这种男权文化的依赖性,与其说她们挣脱不了男性,还不如说她们挣脱不了传统文化观在自己身上刻下的烙印——女性是男性的附庸。十三苓离开茯苓庄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仙人峪里有一个人等着她,他是她的依靠。”而正是这个依靠,带回了疯了的十三苓。

2 女性与男性的关系

男性与女性的关系是人类社会最基本的关系,也是社会和谐稳定的关键,而男女性的关系最本质的关系表现为“情欲的关系”,铁凝在《三垛》中挖掘了这种关系对女性生存状态的影响。铁凝在《棉花垛》中想要告诉我们的是:“女性的性爱,本来是那么单纯,却在进入现实层面时,不得不受到社会的干涉,来自政治的,来自道德的,美好的性爱不再沿着美好的轨迹发展,而变得那么污浊,那么的违背女性的本性。”在《棉花垛》中米子年轻时与花主明喜的性关系,虽然带有一点“为生存需要的性质”,但米子同时从“性爱”上享受了这种快乐;但传统的道德观念却认为米子不是一个好女人,以至后来她嫁了丈夫,准备过安安份份的日子时,她被打上的道德烙印是永远抹不去的,并且转到她的女儿小臭子身上:“她比她娘可疯了。”可见,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女性的“性爱”不是一种自然天性的萌发,而带了太多的外在因素。乔参与抗日斗争,但在更大的程度上,乔爱着国。但在战争中却被忽略了。“国面前的乔是一个崭新的乔,皮带把乔寄得很英气。月光下国才像第一次看清了乔的身材,乔的眉眼,心想战争中人总要忽略人自己。好看,他想。”乔最后却在日本人的性侵犯中被毁灭,而小臭子被清除汗奸的国蹂躏之后处决而死。

在《麦秸垛》中,讲了三位知青的爱情悲剧,杨青和沈小凤她们俩都爱上了陆明野,从他们的爱情悲剧上,我们看到了传统文化对女性天然欲望的压抑和人性的扭曲。杨青美丽大方,爱劳动,能吃苦,品行端正,是中国女性典型的淑女形象。她在选择自己理想的伴侣过程中,理性的成份居多,她要通过考验来托付自己的终身伴侣,在与陆野明一起劳动时,陆野明几次攥紧她的手,表达他对她的爱,都被她挣脱和拒绝了。而跟杨青不同的沈小凤,却表现出与杨青完全不同的个性,她大胆地表达自己对陆野明的爱,明知陆野明刚一开始就根本不喜欢她,她还是不放弃,最终陆野明挡不往沈小凤的“诱惑”,“在沉寂空旷的黑夜里,沈小凤那蛮不讲理的叫嚷、不加掩饰的调笑,却时常响在陆野明的耳边。她那雪白的脖颈,亚麻色的辫梢,推搡人时那带着蛮劲的胳膊,都使他不愿去想,但又不能忘却……她不同于杨青。”人性身上对于“欲”的一种渴望,使他在青草垛中跟沈小凤发生了关系,而杨青被压抑的人性转化成一种带有恶意报复的东西,传统文化的美德扭曲了人性本该的美好,在这里,铁凝肯定了“性爱”的美好,她让她笔下的主人公沈小凤恣意绽放了这种美好,但后来,为什么沈小凤的爱情又以悲剧而告终呢?除了陆野明自身思想意识深处“性”和“情”的分离之外,更重要的是沈小凤骨子里无法摆脱的传统男权意识,女人一旦与男人发生了“性”关系,自然也就是他的人了,她的最终归宿就是母亲和妻子,沈小凤把这种传统文化意识自觉自愿地化为自己遵守的准则,以至糊涂地扑到他的脚下,用胳膊死死抱住他的双腿,求他给她生个孩子。以至酿了爱的悲剧。“我愿意自作自受。到那时候我不连累你,孩子也不用你管。”“在中国,并非大多数女性都有解放自己的明确概念,真正奴役和压抑女性心灵的往往也不是男性,恰是女性自身。”

《青草垛》中最基本的两性关系是一早——“我”与“大模糊婶”、“我”与“十三苓”以及黄米店里众多男性与女性的关系。“我”(一早)与大模糊婶的关系是养子与母亲的关系,铁凝笔下对“母爱”的歌颂可谓殚精竭虑,《青草垛》中铁凝以一个男性的视察——一早来写这个女性“大模糊婶”,一早生下的当天,娘就死了,是大模糊婶把他接到人间并扶养他长大,大模糊婶没了男人,她的孩子也死了,她没有再嫁人,她认为这是她的命。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国传统女性,一旦失去了丈夫,能够支撑她们生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就是母性了。一早与十三苓从小青梅竹梅一起长大,而且在青草垛里有过童年的恋爱,初中毕业后,十三苓离开茯苓庄,到城市寻找新的生活去了,而回来之后的十三苓却已疯了。一早与十三苓的爱情纯洁而又美丽,不带任何世俗的杂质,本该有一个美丽的结局,但为什么最后却以悲剧而告终呢?九十年代商品经济的大潮冲击着女孩本该圣洁的心灵,她们渴望走出贫穷的山区,渴望改变自己的命运,渴望得到理想的爱情,但她们的梦想是经不起现实的撞击的,这些女孩到了城市找不到自己的出路,因为这是一个物欲的世界,她们不得不沦为“性”的工具,把自己原本所应该拥有的美好情感丢失了,最终导致精神的崩溃。

3 女性与女性的关系

从“三垛”中所表现的女性关系来看,铁凝要竭力挖掘的是女性的本原性。所谓女性的本原性,就是女性与生俱有的品性,无论女性所面对的社会给她设置了怎样的处境,她都会以女性的方式去面对。

《棉花垛》中的米子年轻漂亮,靠钻窝棚就可以获得花,但最后她不得不嫁给了一个当村的鳏夫,不到五十就弯了腰,身上干枯如柴禾。米子的女儿小臭子虽有叛逆的思想,也有一颗不安的灵魂,但当她出卖了乔,并且知道乔惨遭日本人的蹂躏而死时,她寻找的唯一出路也是希望到一个偏僻的角落,嫁一个男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乔和小臭子是小时候一起玩的伙伴,她们一起玩成人世界的游戏,一起上夜校,一起参加抗日活动,可小臭子却傍上了日本警备队的班长秋贵,乔是一个作风正派的女孩,用传统的伦理道德去看待小臭子,不让她做抗日干部,而小臭子却为了秋贵出卖乔,乔和小臭子之间的关系因为秋贵,因为国而产生了变化。女性对爱情的渴望,是她们共同的生命特征,却因为道德、政治的因素,再加上男性本身的人格萎缩,把她们的命运推向了不同的极端。乔爱着国,但国却忽略了乔;同样,小臭子也有心于国,她们的出发点都比较单纯,但国带着小臭子去敌工部听审的路上玩弄了小臭子,此类男性行动的动物性,在与女性交往的过程中被充分地展示出来了。乔和小臭子行动的中心都是以男性为中心的,这也是导致两人悲剧的根源。

《麦秸垛》中的大芝娘,是女性本原性的代表,无论环境如何险恶,无论命运多么坎坷,她依然以自己母亲的情怀照亮周围的世界。大芝娘的丈夫离开了她,她把自己的孩子大芝抚养长大,后来大芝死了,她把自己全部的爱放在失去父母的孩子五星身上,对她来说生命全部的希望便是孕育新的生命,在知青沈小凤得不到陆野明的爱时,把她接纳到自己家里,并且能够理解沈小凤的痛苦,认为陆野明这样做是不对的,她从传统的贞操观念出发,认为是陆野明害了沈小凤,“闹不清城里怎么提倡,村里要是有了这事儿,那男的不娶也得娶。”“不娶,算什么汉们家?叫闺女嫁给谁?”

这样的一种思想也影响着沈小凤,当她看到大芝娘黑夜仿线,累了就抱着个又长又满当的布枕头时,更坚定了她跟陆野明在一起的决心。而杨青和沈小凤本可以成为非常好的知青朋友,并且都来自平易县,两个人都有一颗向上向美的心,可为什么不知不觉中两个人却互相伤害呢?是因为沈小凤的主动和激情点燃了陆野明的欲望,还是杨青的冷漠促成了他们俩人的成功?还是陆野明本身对爱的模糊呢?我们谁也不能指责。两个女性彼此对于爱的定义的不同造成了最后的悲剧。

《青草垛》中大模糊婶与十三苓的经历,说明了女性在社会发展的不同历程中扮演的不同角色,大模糊婶跟大芝娘一样,具有宽广的母性,身体壮实、吃苦耐劳、头脑简单、性格泼辣,她用她那肥硕的乳房喂养了“我”,“我一头扎进她的怀里,叼住她的乳头,搂住她的大布袋奶,吃起来。”她以生过孩子而感到骄傲,却没有在正常的两性关系中寻找新的归宿、满足自己旺盛的生命欲望。而十三苓却不同,她要追求自己理想的爱情,不惜离别正爱着她的“我”到城市中寻找梦想去了,她跳出在茯苓庄女性世世代代过着的那一种日子,可从来没有想过要改变是多么的难,而对她的新的世界又是什么?最后因沦为妓女而发疯了。大模糊婶非常同情她,认为活生生地这孩子给毁了,却不知道是什么毁了她,也许对十三苓本人来说,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毁了她?在社会历史发展的过程中,有些女性坚守自己的传统文化情结,在皈依母性中精神得到了升华,灵魂得到了自救,有些女性在九十年代商品经济发展的大潮中迷失了自己作为女性的位置,她们渴望新的生活,渴望改变自己的命运,渴望活出自己的梦想,最终却以悲剧而告终,从十三苓身上,我们不得不思考这样的问题?女性的出路在哪里?女性应该如何自救?

要展现女性的文化身份和文化立场,必须深入到人性的内核——“性”的问题。在这个话题的开拓上,铁凝是大胆的,同时也是非常小心翼翼的,她超脱灵爱的主题,告别爱情的乌托帮,把对女性生命的审视放在社会、历史、经济、道德和传统文化的层面,以女性的叙事立场关注两性关系中女性的性状态与境遇。“铁凝的《麦秸垛》以她一个现代人的眼光观照冀中农村人际关系,特别是性爱关系的构成,却以一种严肃的创作态度,一方面发掘之,适当展现之,以纠我们民族文化心理之偏;另一方面又对两性描述把握得很有分寸,既无不堪入目的境头,又能含蓄地传神、达意。”

[1]卢梭,何兆武译.社会契约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2]铁凝.铁凝作品自选集[M].海口:海南出版社,2006:230,237.

[4]湖北十所师范院校编.中国现代文学名作选编[M].2006:127.

[5]贺绍俊.铁凝评传[M].郑州:郑州大学出版社,2005:94.

[6]铁凝.铁凝自选集[M].海口:海南出版社,2006:254,193,222,216,279.

[9]铁凝.铁凝文集(五)[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1.

[10]贺绍俊.铁凝评传[M].郑州:郑州大学出版社,2005:88.

[13]袁学骏.谈麦秸垛[N].文论报,1987-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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