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葬

2014-02-12 07:57陈玉龙
鸭绿江 2014年7期

陈玉龙

埋葬

MAIZANG

陈玉龙

那日的阳光异常耀眼,以至于李小东踏进院子时王桃英没看清来人的模样。王桃英只感觉到白光底下突然一黑,好像有一根木桩栽进了院子,王桃英揉眼惊讶间,李小东已蹿到了她的面前。看着眼前这个壮实如山的女人,李小东浑身一软,一个脏旧的旅行袋啪地掉在地上。他伸出双手抓住女人的身子,一行清泪便如泉般涌了出来。

王桃英嘴巴张开了几下还是没有说出话来,待把男人前前后后看了个够,才终于颤悠悠地说出一句话,你怎么瘦成这样呀,累了也不早点回来。

陈玉龙,江西都昌人,已在《青年文学》《雨花》《青春》等刊发表作品约一百七十万字,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都昌县作协副主席。

其时太阳高照,院内温暖如春。李小东一路风尘,衣服皱巴巴的变了颜色,稀疏焦黄的头发乱得打结,王桃英要他洗个澡。李小东一听,浑身就冷出了鸡皮疙瘩。王桃英不管他愿不愿意,自己走进屋里在衣柜中翻出丈夫的干净衣服,然后烧了一大壶热水,找来一个大浴盆,放在向阳的墙壁下,把院门一关,看着李小东说,都准备好了,快脱衣洗个澡吧,把一身晦气冲掉。李小东站在墙壁下迟迟疑疑不肯动手,王桃英不高兴地说,这么暖和的天,洗个澡还怕冷?再不开始,等下太阳偏了西,那可真有点凉了。李小东还在磨磨蹭蹭,王桃英忍不住,一把抓过丈夫的手臂,三下五除二地把衣服一件件地剥下,李小东本能地想保护什么,嘴里不住地嚷嚷,我自己来,我自己来脱。王桃英没有住手,把他剥得一丝不挂,摁进了浴盆,李小东一下子便感受到了一种浸洇体内的温暖。索性,他眯起眼睛,半躺在浴盆中,什么也不想,任由王桃英的手在身上游动。洗到下身时,李小东的身体里有了某种冲动,但仅仅是个冲动而已,而且像过街老鼠似的一晃而过。王桃英停住活儿,盯着男人的脸看了好一会儿,说,你这不是累,是病吧,病得还真不轻哩。李小东连着叹了两口气,答非所问地说,总算回家了。

洗着洗着,王桃英又停住了,问男人,你皮肤上怎么长了这么多红斑呢?李小东凝望着刺眼的阳光没有答话。

澡盆中漂浮着一层厚厚的油垢,王桃英倒掉时胃里有点反应,把要呕吐出来的气流变成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她有些累了,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看着李小东一件件地穿衣。如今这些衣服穿在他的身上,显得有点空洞而肥大,倒像个落水之人接受了旁人的接济一样,尴尬而怪异。

洗过澡后的李小东感觉身上确实轻松多了。他不敢进屋去,只靠在墙壁下的太阳光里享受着短暂的温馨。他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假象,不一会儿都会随风而去,迎接他的将是一个冰冷的世界,他希望时光能停留在这个瞬间,哪怕把自己凝固成一个没有生命的雕像。面对王桃英,他选择了沉默。

王桃英不会沉默,她早有一肚子话要问男人,在李小东一进门时,她的话语被眼前变化太大的丈夫给吓了回去,变成了一种疼痛。当初出门时男人的身体是那么强壮,可两年没回家的他怎么变得骨瘦如柴了呢?尽管李小东回来前给王桃英打过电话,告之自己最近感觉很累要回家休息一下,王桃英怎么也不会想到事情会比她想得还要严重,她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现在,李小东像个丑陋的扫帚一样靠在墙壁下,只要一股风吹过来便可倒下,王桃英在心疼之后渐渐有了一种不满。而这种不满在听了李小东的解释之后却变成了恼火,因为王桃英问李小东为什么瘦成了这样,是不是得了什么病,而李小东则淡淡地回答了两个字,感冒。

感冒?王桃英的目光再次落在李小东的脸上,而李小东却别过脸去,让她看到的只有半边枯涩的胡茬儿。

不行,明天我陪你去县医院检查一下,哪有这样的感冒?王桃英站起来,硕大的身影把李小东跟前的阳光给遮住了,李小东顿感浑身发冷。

冬闲的日子里,小村里的行人很少,他们都蹲在自家的院子里晒太阳。其实,小村里除了幼儿和上学的儿童,几乎没有什么年轻人了。本来他们都是喜欢串串门、聊聊天的,可最近发生了一个很惨痛的事件,让他们一下子改变了多年养成的习惯。

村上有个老婆婆带着三岁的孙子和一群老人们聊天聊得兴起,竟然没有发现离开身边的孙子,等她发现时,可怜的孩子已被死神带到了村前的池塘中。孩子被捞起来的时候,老婆婆也纵身跳进了水中,跟着孙子一起走了。悲剧不能重演,没有任何人能承受如此大的打击。如今,有小孩子的人家都是屋门紧闭,不敢让孩子乱走半步,大人也不敢随便出门。小村里没了生气,犹如人身上没了精神。王桃英生活在这样一个没有生气的村子里,把念想寄托在李小东的身上,两年来丈夫没回家,她没责备他什么,她觉得只要能及时寄钱回家,就是对她最好的安慰。他们的儿子还在读大学,房屋去年建了一层,今年加了层,因为资金不够,粉刷整修还有待明年。要不是建这个房子,王桃英早就随着李小东一起打工去了。在村里,没有谁愿意真心侍弄田地了,随便种随便收。如果仅靠种田的收入来源,做一世也建不起一幢房子。

两人之间的难堪是从晚上开始的。漫长的冬夜让李小东辗转反侧,也让王桃英无法入眠。几百个日子以来她习惯了一个人平静睡去,是因为身边没有让她激动难耐的火焰。如今身边有了她曾同床共枕的男人,有了她许多甜蜜回味的往事,荒芜多时的心田开始有细流汩汩淌出,让她把男人的病情暂时忘记。或许是黑暗之下的掩蔽,李小东的身子不再像阳光之下那么软弱无能,在王桃英的双手水蛇一样的游走之下,渐渐坚强起来。一切是那么熟稔,一切是那么顺理成章,一场等待已久的演出即将激情上演,王桃英甚至已提前感知到了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颤抖。

不能!李小东突然大喊一声,掀开被子跳下床来。

黑暗之中李小东虽看不清王桃英的表情,但他已完全感觉到了王桃英的惊恐和愤怒,连李小东自己也被这样的动作给吓住了,以至于竟然忘记了在这寒冷的时刻自己是光着身子的。王桃英没拉电灯,而是一把把丈夫拉上了床,李小东的突然变故让她猝不及防,更让她感到了一种耻辱,怒火如炽,她要把李小东撕成碎片来解恨。

李小东默然承受着王桃英暴风雨般的发泄,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如果事情真像一场风暴一样,把地上的污垢清洗干净,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风和日丽,万物宜人,那该有多好。可李小东身体上的污垢是难以清洗了,他不能让自己的肮脏玷污了王桃英的身体,否则他就成了罪人。世上没有后悔药,李小东只有坦然面对这个无法逃避而难堪的夜晚。

后来李小东对王桃英的解释是,并不是自己嫌弃她,而是他突然感到很累,怕只顾了一时的欢快而落下终生的病痛。这种事是有过先例的,他们村庄就曾经发生过。二十年前吧,一个做丈夫的死在了老婆的身上,开始有人认为是谋杀,后来最终认为还是丈夫发病引起的。

不管李小东的解释是否合理,王桃英的哭泣没有停住,但已没了刚才的愤怒。黑暗把丑陋的现实掩盖住了。

暴雨过后没有风和日丽,只有冰冷的沉默。

后半夜,屋外起了风,越来越大,像把刀子一样割碎了窗户的玻璃,吹着口哨登堂入室。李小东爬起床关上窗子,呼啸而来的冷风让他接连打了几个寒战。白天的异常晴暖预示着一个严寒的到来,这是天气变化的常理,于人,或许也是如此吧。比如,享受了所谓的快乐,过后却是无尽的痛苦,甚至失去宝贵的生命。

一大早王桃英打开门,发现已下起了小雨,风还是那么狂,与昨天比较,好像从夏天一下子进入了冬季,骤然的变化让她一时难以适应。就像昨晚,她还没从那种情绪中走出来。做好早饭,王桃英懒得去喊李小东,从锅里盛了一碗,端进房里放在床边的桌子上。李小东还没起床,他坐在床头发愣。一见王桃英给自己端来了早饭,连忙说,我起来,起来吃。

饭桌上的话自然很少,李小东低着头,王桃英干脆坐到厨房门槛上,与李小东拉开了一段距离。吃过饭,王桃英先是梳理了一下蓬乱的长发,又从柜子里翻找出一件鲜艳一点的衣服换上,七翻八找地拿出几张票子放进贴身的口袋。李小东说,你要出门?王桃英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说,咦,昨天不是说好了,今天我陪你去县里看病呀。生气归生气,治病的大事王桃英还是记得的。李小东说,我不去看,我没病,只不过是感冒。李小东看到王桃英眼中的愤怒要发作,便赶紧说,今天这么个鬼天气,等天晴再去也不迟吧,我又不是得了什么急病,也不在乎这一天两天的。这话倒说到了点子上,王桃英看了看外面的风雨,点了点头说:也罢,过两天就过两天,你这病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

下雨天,村里的闲人有机会走动,他们知道李小东回来了,便来串门。李小东最怕他们问自己的身体,可他们最先问的就是李小东的身体,躲也躲不过。喜欢开玩笑的人就说:小东啊,你怎么把身体弄成这样啊,莫不是被狐狸精给吸干了?李小东怒目而视,“胡说”两个字夺口而出。那人不乐意了,开个玩笑就当真啦,你这人怎么变成了这样啊,先前你不是也喜欢开玩笑的吗?李小东自知失口,连忙转成笑脸,难道我的话就不是玩笑啦。年纪大点的人说,在外面也不要太使劲啊,累成了病,吃苦遭罪的还是自己啊。李小东只有点头的份,给大家递烟,王桃英倒茶,冷冷的屋中倒让他们的交谈变得热气腾腾。

乡亲们走后李小东一个人坐在屋里生闷气。不能不说乡亲们大多都是热心人,是在关心着他,但也有看笑话的人或者说幸灾乐祸的人。想当初回家来的时候,乡亲们总是问他挣了多少钱而从不问什么身体不身体的,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总是羡慕他一身肌肉一身气力。在农村,气力代表着希望,不管走到哪儿都可以凭真本事挣钱,弱小的男人会遭到耻笑。这样一想,李小东也就更仇恨起心中的那些事那些人来。

接连下了两天的雨,气温骤然降了下来。王桃英心中的气渐渐消散,丈夫有病,她想通了。因为怕冷,再者身体也不舒服,李小东躺在床上没有起来,吃饭都是王桃英端来的。

第三天是个大晴天,但气温仍然很低,路上结了冰。王桃英吃过早饭又在做着出门的准备,李小东显得有点焦躁,他不想去县城看病,但又找不出什么理由。王桃英看到他不乐意的样子,没好气地说,你以为你是天王老子,就该我巴结你?要不是看在儿子的分上,我才懒得管你。儿子读大学要钱,房子粉刷要钱,这些钱不要男人去挣,难道一个妇道人家能挣到?看好病,才能对症下药,才能早点把身体养好,为这个家挣钱。

听着王桃英的这番话,李小东的心里越发冷如冰窖,绝望的眼神里突然愤出一股火来。当然这股火很快就熄灭了,但却深深地隐藏在心底里的某个地方,一遇时机,便要焚烧。

去县城的路上,发生了一件事,彻底改变了李小东的想法,或者说坚定了他的决心。

客车跑得正欢,突然被一辆面包车给拦住了,从面包车上下来一个中年妇女,急急挤上了客车,双目一睁,便瞅准了一个目标。女人力气很大,双手一抓,一个中年男子被她给揪了出来,拉下了车。接着从面包车上下来两个男人,看也不看就是一顿拳脚,打得男子双手抱头,满地翻滚。客车上的司机只鸣了两下喇叭,丢下男子,开车走了。车上有人认识他们的,说刚才两人是夫妻,男人原本很不错,后来不知为什么变了心,老往县城的发廊跑,还染上了性病,传染给了女人,从此夫妻除了吵架就是打架。刚才面包车上下来的两个男人是女人的两个弟弟,他们给姐报仇来了。沉闷的车厢里因了这件事,立马变得活跃起来,他们用调侃的、讽刺的、愤怒的语气谈论着被老婆揪下车的男人,没有人注意到李小东的脸色煞白煞白的。

到达县城,已近下班时间,王桃英不敢怠慢,打了个的士直奔医院。坐在车上,王桃英感觉到丈夫李小东的身子不住地颤抖,便捏了捏他的手说,车里开了空调,你还冷么?李小东双眼只望着窗外,随口说,紧张。王桃英点了头说,那倒是,大医院的门俺还从未进过哩,你这么一说,我都有点紧张了。说话间,车子便停在了医院的门前。下车时,王桃英对那司机说,原来路这么近,多花了俺几块冤枉钱。司机不高兴地说,你们这是坐在车上感觉不出来,不信你走走,没有半个小时,我赔你双倍的钱。李小东下车后一直低着头没作声,王桃英赶紧来到挂号的窗口前,还好,人不多。

李小东在大厅里不住地踱着步,王桃英说,你在椅子上坐着吧,走来走去多累人。李小东看了王桃英一眼,然后说,我去上一趟厕所。王桃英哎了一声,说,快点去,马上就可以挂到号了。前面的人渐渐少了,王桃英看到旁边还有一个窗口,上面写着专家号,但挂号费却是普通号的十倍。王桃英想了想,还是走到专家号的窗口,重排起了队。由于近下班时间,专家号的窗口人也不多,王桃英很快就挂上了,不过,要等到下午才能就诊。王桃英长长地吁了口气,转回身张望,大厅里的人很少了,李小东还没有回来。

王桃英坐下等着,大厅里的人渐渐少了,可李小东还是没有回来。

王桃英这才感到情况不对,难道李小东故意逃走了?还是突发急病倒在了厕所里无人知晓?想到后者,王桃英的心怦怦乱跳,她在陌生的医院里四处找寻。李小东身上没带手机,自回家后他从没开过手机。王桃英只有找到厕所处,大声喊着李小东的名字,情急之中,她也不顾是男厕还是女厕,一律探寻,害得险些被一个年轻男子打了耳光。她几乎把医院的厕所找遍了,也没见到李小东的踪影。显然,事情应该是王桃英猜想的前者,结合看病之前李小东的态度,王桃英想,李小东真的是逃走了。那么,李小东为什么有病不治要逃走呢?王桃英已没有力气发怒了,她瘫软在大厅的椅子上,委屈的泪水与汗水混在了一起,如大病一场。

走出医院大门后王桃英才感觉到肚子很饿,大街上人来人往,县城又那么大,要想找到故意躲藏的李小东无异于大海捞针,还是先填饱肚子再说,自己没傻到要到大街上去四处找寻一个鄙小的男人。吃过饭后,王桃英打算返回家去,也许,李小东早就逃回了家。只是,见到李小东后她要做出怎样的行动,王桃英还没有想好。

回程只花了一个小时就到了村子,王桃英老远就看到村口的池塘边上围了一大堆人,王桃英吓了一跳,脚下也不知哪来的劲,嗖嗖几下就蹿进了人群。虚惊了一场,原来是有个外村人在洗衣的石板前用棍子绑着吸钱石在水下捞硬币,人们围着是在看热闹。据说这样的捞钱方式一天运气好的时候有上百块的收账,也不失为一种生财之道。

屋门的锁还在,李小东没有回家。而且一直到晚上,李小东都没回来。

夜晚的寂冷让王桃英感到的不仅仅是孤单,现在她没有了委屈,没有了愤怒,而是牵挂。李小东回来的几天里,总有一种捉摸不透的东西让王桃英的心里忽上忽下不踏实,种种迹象表明,李小东一定有什么事在瞒着她。因为先前的李小东不是现在这种婆婆妈妈的性格,不是这种想走就走连招呼也不打的男人,李小东变了,难道是因为生病了吗?为什么又要逃避治病呢?王桃英忽然想到了床底下男人的旅行袋,里面会不会有什么秘密?

里面的东西很平常,都是男人一些换洗的衣服,还有刮胡子刀什么的。里面还有一个本子,王桃英翻开看了看,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无非是记了一些工时和某个同伴的电话号码,胡乱地画了一些画像,其中有个画的是女人,女人的嘴角边还有颗小黑痣,头上还别着一只蝴蝶发夹。王桃英感到有点面熟,一摸嘴角边,心中倏地一跳,脸上一阵热。这画中人不正是自己么!这蝴蝶发夹还是李小东那次回家过年时给她买的呢。李小东上学的时候喜欢画画,还差点考上了大学美术系,只是回到家后把画画给丢了,在外打工就更没有此雅兴了,只是在闲暇时忍不住手痒才涂上几笔。本子的后面又画了几个女人,但都不是王桃英。翻到最后一页,却是几个大字,报复!报复!报复!

什么意思?王桃英看着这几个刺眼的字,心悬到了半空。

合上本子时,王桃英感觉本子封皮有点异样,剥下来,里面竟然掉出一张折好的纸,打开,是一张疾病诊断书。姓名正是李小东。医生的字潦草得很,病写成了英文字母,王桃英不认得。怪不得李小东不肯去医院看病,原来他早就看过了,而且知道自己是什么病。干吗要隐藏呢?王桃英想,明天去乡镇的医院问一下就知道了。

夜深了,王桃英也很疲劳。那晚,她竟一觉睡到天亮。

乡镇卫生院的王医生是王桃英娘家村庄上的人,王桃英在他那儿开了一些感冒之类的药,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把那三个字母写给了王医生请教他这是什么病。王医生一见那三个字,神情里有了恐惧感,尔后严肃地问,是哪个得了这个病?王桃英从王医生的神态中已知情况不妙,她谎说自己昨晚看了电视中有这个病,因不懂,所以来问他。王医生这才放松口气道,吓死我了,还以为是哪个感染了这个病哩。HIV,中文名叫艾滋病,知道吧。其实,这病也并不像传说的那么可怕……后面王医生说了什么话,王桃英一句也没听清,她满脑子只有那三个字在打架。这中文名的病王桃英当然知道,电视剧中她经常看到这样的故事情节,去年的什么日她还看了一场为这种病举行的文艺晚会,王桃英读过几年书,一些常识她还是懂的。王医生看到她脸色不好,要给她看看,王桃英拒绝了。

通往村庄的那条路漫长而遥远,走在这条崎岖的山道上,王桃英有着世界末日般的绝望,此刻她相信没有谁能解开心头的那个结。

屋子里冷冷清清,王桃英闻到了屋中弥漫着一股腐朽的气味。王桃英一眼看到了床底下的旅行袋子,一脚把它给踢了出来。对了,就是它,气味就是它发出来的。王桃英像踢皮球一样把它踢到了院子中,架好柴草,点燃了胸中的那腔怒火。冲地而起的黑烟就像李小东干瘦瘦的身子一样被风吹得胡乱摇摆,王桃英朝那浓烟处狠啐了几口痰。干柴烈火中,旅行袋子和里面的东西很快便化为一堆灰尘,王桃英把那堆土埋到了离家很远的山坡上,并在上面钉了一个桃木树桩。老辈人传下来的做法,桃木桩是避邪之物,钉上它,里面的邪孽便永世不得翻身。

做这一切的时候,王桃英完全是下意识地跟着感觉走,人就像梦游般。途经一个小水沟,她蹲下身子洗手,倒影中她看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正站在身后,王桃英惊叫一声,人便失去了知觉。

醒来后王桃英发现自己倒在一个水沟旁,幸好水沟的水不深,把她的半个裤腿给淹湿了。旷野无人,头顶上有雁阵飞过,吚喔之声不绝于耳,四面的风肆无忌惮地钻入淹湿的裤管中,从下到上,一片冰凉。

晚上,她发起了高烧,白天买的感冒药正好派上了用场。

迷迷蒙蒙中,王桃英仿佛听到屋门咣当一响,惊醒了。一看窗外,天早就大亮。刚才屋门响,难道自己昨晚忘记了关上院门和屋门吗?头还是很疼,王桃英懒得下床,昨天发生的事如风一般在眼前掠过。如果真的如风一样那就好了,过去了就了无痕迹,太阳照常升起,小日子平安度过。

这时,有个人影如风一般地飘到了王桃英的床前。

人影说,你把我埋了也就埋了,可还钉上了桃木桩,也太毒辣了吧。

王桃英说,就是要你永世不得翻身,不要再去祸害别人。

人影轻轻一笑,迟了,我的报复计划已经开始。

王桃英霍地坐起,你敢!

怎么不敢?我已经把毒火嫁祸到别人身上了。人影说完便倒了下去,但那狂笑声一直持续着,在王桃英的脑海中盘旋……

头脑清醒过来,已是大半个上午了,王桃英出了一身汗,感觉好多了。只是起床时浑身凉飕飕的,她换下内衣,肚子已有饿意,准备下厨房做饭。

厅堂中坐着一个人影吓了王桃英一跳,是李小东。

昨天的李小东已被王桃英埋葬了,并钉上了永世不得翻身的桃木桩,现在坐在厅堂中的李小东是王桃英的男人。王桃英口气淡淡地说,没吃早饭吧,我去做。李小东惊愕地望着心情竟然变得这么平淡的王桃英,预感到事情并不如此简单。他来到房里,一看床底下,空空如也。他明白了事情的缘由,掩盖真相的日子已经过去,必须面对现实。李小东来到厨房,对着王桃英双膝一跪说,我错了。

王桃英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而是说,男人膝下有黄金,起来吧,跪错了地方。

李小东说,你不知道,我也是被她们引诱上的,她们——

王桃英打断他说,我没空听你说那些话,别耽搁了我做饭,你到厅堂中等着吧,饭熟了我会叫你。说着,自顾在厨下忙碌着。

李小东无趣地站起来,还想要解释什么,王桃英挥了挥手中的窝铲,不理他。李小东知道,王桃英对他的这种态度,其实就是对他真正的绝望。

吃饭时李小东坐在桌旁吃,王桃英则端着饭碗到矮凳子上吃,两人井水不犯河水,没有一句话说。晚上睡觉时王桃英给李小东另铺了一个床,李小东知趣地钻进另一个被窝。黑暗之中只听到各自的床板在不住的翻覆中吱呀响,吓得老鼠都不敢乱跑。

天气又渐渐暖和起来,李小东跟王桃英打招呼说他要去县城买药。王桃英嗯了一声,从柜子里拿出一叠钱交给他,问,够不够?李小东说,可以了。

李小东走后王桃英感到心神不定,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原因,反正心里挺烦躁的。一个想法突然冒了出来,冒出之后便牢牢地牵制着她。她立即锁好门,跟着出了村子。到了乡街上,王桃英看到班车刚刚开走,她便租了一个面包车,叫司机跟着班车,别落下了。

到达县城,王桃英躲在车站旁边的小店里看见李小东下了车,便远远地跟着。李小东并没有去县医院,七弯八拐地走上了一条小街,在一家店面停住了,走了进去。王桃英也跟着来到那个店面,一看情况,立马来了气。王桃英闯进去时,里面一个黄头发红嘴唇的年轻女子拦住了她,问找谁。王桃英不搭理,一直往里闯。女子拉住她,被王桃英狠劲给甩开了。里面有许多小房间,都是紧闭着的,王桃英不知李小东进了哪间,只有大声喊着李小东的名字。李小东没喊着,里面出来一个胖女人,看样子是老板,她使劲地把王桃英往门外推,可王桃英拼着劲儿喊。接着有一个小房间的门开了,李小东满脸怒气地走了出来。

在大街上,李小东警告王桃英不要干涉他的人身自由,更不要阻碍他的报复计划。王桃英无话可说,她只紧紧地把李小东抓住,拉上了回家的班车。

事情已经挑明,李小东索性把他的复仇计划告诉了王桃英,反正自己也活不长久了,不泄出那口毒气,他死不瞑目。王桃英不要跟踪他了,他目前还是个活人,想到哪儿就到哪儿,跟踪了一次两次,能长远跟下去吗?

王桃英的头昏眩眩的,李小东已变成了魔鬼,自己已掌控不了他。

既然魔鬼已冲开瓶塞从李小东的身体里跑了出来,那就成了害人精了,不除这个祸害,后患无穷。

王桃英在暗暗做着准备,包括态度上的转变。

那天中饭,王桃英破例地拿出一瓶好酒。自李小东有病后,王桃英都不准他喝酒,李小东自己偷偷地喝了两次,都被王桃英给抢了下来。闻到酒香,李小东把什么都丢在了脑后,根本没想到王桃英会有什么阴谋。

酩酊大醉的李小东躺在床上打着呼噜,王桃英却没有半点闲着。她先给120打了个求救电话,县城到他们乡街上虽只有半个小时,但乡街到这个村都是坎坷的沙石路,也要半个多小时的路程,故在行动前一个小时就给他们打了电话。然后她找出在乡医院买来的纱布、橡胶手套,当然,重要的是那把早被她磨得锃亮的尖刀。这把刀是她父亲留下的杀猪刀,父母都已过世了,为此她专门去了一趟哥嫂家,翻箱倒柜才找到。桃木桩和铁锹也是早就准备好了,就放在门旁的显眼处。

在等待中,王桃英镇静自如,她自己也感到十分奇怪,自己为什么要做出这么一个冒险的行动来呢?为了自己,显然不是,李小东没有继续伤害她。为了那些龌龊的女人?好像也不是。那么是为了谁呢?王桃英实在想不清,但她脑海中出现的要阻止李小东行为的想法挥之不去,心头之病,不除不快。

时间到了,王桃英已经清晰地听到了远处传来救护车剌耳的鸣笛声。

李小东还在昏睡,王桃英戴上橡胶手套,准确无误地一刀下去,干净利索得让她不敢相信是真的。车子已经进了村子,王桃英跑到车前,带着他们进屋,并提醒医生,被救的对象是一个艾滋病患者。医生只惊愕了片刻,立即冲进屋去做他们该做的事。

趁着他们忙乱之际,王桃英拿起门旁的铁锹和桃木桩出了门。

还是那座山头,还在那个山坡,王桃英把那截祸害的东西连同橡胶手套一起埋了,然后把桃木桩深深地钉了进去。

太阳已西斜,飘过的云彩把阳光给遮住了,空气中有了凉飕飕的感觉。王桃英理了理乱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拨出了三个简单的数字。

责任编辑 铁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