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叫尼玛

2014-02-12 10:05杨明山
鸭绿江 2014年10期
关键词:樟木尼玛司机

杨明山

我的朋友叫尼玛

杨明山

WODEPENGYOUJIAONIMA

第一次见到尼玛是2010年7月8日,我来那曲援藏的第五天。

那天傍晚,我在整理东西,有人敲门,一个身穿警服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外。他面色黝黑,眼窝凹陷,提着一袋水果。“是杨处吧?”他问。我点了点头:“你是?”“我是太阳啊!”他笑道,见我有些疑惑,又说:“我是尼玛,王处和您提过吧?我是他司机。”我稍微冷静了一下,想起来了,我的前任王处说有个司机挺好的,如果我找不到合适的,可以考虑继续用他。我问:“那,太阳是……”“哦,尼玛在藏语里就是太阳的意思。”他笑了笑,牙齿白白的。

辽宁援藏公寓和浙江援藏公寓都在那曲地委大院,彼此很近,像一条五十米线段的两个端点,与那曲公安处不到三公里的距离。援藏干部初上高原有纪律:不允许在高原开车,不允许步行上下班。于是,单位派一个司机开车接我和浙江同行组成“三人组”一起上下班。

古语说:三人行必有我师。这句话似乎不全对。假如三个哑巴在一起,那么直到分手离开也只是陌路而已。不说话不交流,怎么会发现能力、水平的高下?比如我们这个“三人组”就是需要说话交流的,理论上是要说普通话的,可结果却是我说啥他俩都懂,他俩说啥我都不懂。

郁闷!

接连几个晚上没睡好,直到有一天睡过头了,被烧饭师傅的哨声唤醒。睁开眼,房间暖洋洋的,太阳升起老高了。

我想起了“太阳”,又用了半天时间才想起他的名字叫尼玛。

我决定启用他。一来解决实际问题,二来也给前任一个交代。不管他的藏语如何,反正普通话说得不错,再练练完全可以达到我百分之十的水平。我需要的就是能够彼此交流顺畅的司机。

成为我的“太阳”之后的尼玛很兴奋,我记得我们还找个小馆儿吃了饭。再后来印象分逐渐增加,比如,他会给我开车门,他会把车擦得程亮,他会把车里的水杯摆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还把我的棉大衣披在车座上……总之,我很高兴。有一回,我拍拍他肩膀表示满意,我认为不管什么民族,肢体语言表达的含义基本相通。我想,尼玛该是点个头示个好,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才对,可是,他只是淡淡地笑笑,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难道我拍错了?

我决定把弄清尼玛的底细上升到与工作一样的重视程度。我的办法很多,问问前任,约约领导,走访走访,调研调研,最后串联起来,哇,我的司机尼玛的形象顿时高大起来:尼玛曾经是全地区公安机关最年轻的科长,1990年冬天,局机关通信线路故障,尼玛率通信科查找,亲自攀爬楼顶作业,因雪大湿滑,腿骨摔碎,造成七级伤残;伤后的尼玛辗转到成都和拉萨手术治疗,还没完全康复;北京亚运会开幕,作为地区公检法机关唯一的功勋代表进京观摩,得到当时公安部长的接见。

对形势的一次误判使我心有余悸,大脑也顺利进入平滑期。我知道这时候更容易犯错误,果不其然,尼玛向我介绍情况,带我游览名胜古迹,参观佛教寺庙,一直都是不愠不火,理性平和。特别是对历史文化、沿革传承、地理风物如数家珍,娓娓道来中没有专业导游的胡诌八咧,完全是世事练达后的干练和沉稳。这点非常对我心思。有一次我问他什么学校毕业的,知识累积得如此丰厚,他说他根本没读过书。我惊讶了好半天才缓过来。尼玛的腿骨治疗过程颇为复杂,几年都没治好,对工作影响很大,他干脆从科长的工作岗位走到幕后。我问他:“你妻子支持你这么做吧?她一定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尼玛的回答又让我大跌眼镜:“我们早离婚了,她嗜酒。”

我开始欣赏尼玛了。欣赏他从社会汲取知识的能力,欣赏他做事不勉强不违心的态度,欣赏他平和中蕴含的坚定、果断的性格。这样的人让我有缘遇上,是不是佛祖在加持我呢?有一次在大昭寺,礼拜后和佛祖对视,我仿佛听见佛祖说:“尼玛怎么会只是你司机呢,你们是前世修来的朋友啊。”我当时就信了。

当我以平常心态和尼玛相处,他身上很多正能量元素就很容易被我挖掘出来。比如幽默。有一回我问他:“藏袍怎么会一个胳膊在里一个胳膊在外?”他说:“我们有本事就露一手,本事不大就留一手”。还有虔诚。尼玛逢庙宇必参拜,必施舍。他吃饭不吃鱼。他说用佛法来约束行为能使心灵净化。这话我信。拜佛时默默祈祷和外国人进教堂向牧师忏悔绝对异曲同工。他带我走遍西藏黄教各大名寺,其实他本人来过何止一次!不过也有例外。在山南桑耶寺附近有一个青朴修行地,因莲花生大师在此修行而闻名。这是座高不过千米的山,山上布满石洞,很多高僧大德均在洞里修行过,是信徒的首善之地。尼玛没去过。他鼓励我一起去,我答应了。在内地爬一个如此高度的山不在话下,但在海拔接近四千米的地方爬山可不是儿戏。那天正赶上下雨,我们足足用了半天时间才到达山顶,看到三千年前大师修行过的地方仍然有很多僧侣清修,心里油然而生出大敬仰。

尼玛对朋友的真诚让人感动。我在北京的一个大哥支持我的援藏事业,无偿提供了大量的警用装备。我邀请他在举行装备发放仪式前进藏观光。谁知他进藏第一天高原反应强烈,血氧含量不到百分之七十,眩晕发烧。尼玛开车把他送到医院急救室,陪伴了一夜,跑上跑下不知疲倦。离开西藏时因买不到机票和火车票,他和另外一个司机从拉萨到青海西宁,驱车两千多公里。客人走了以后,他俩在西宁足足睡了三天。

可惜,我和尼玛朝夕相处的时间仅一年半就结束了。

2012年2月的一天,我接到尼玛的电话,声音很沉。他说他不能给我开车了,单位派他到樟木工作,何时回来未定。从声调中,我感觉到了尼玛的焦虑,他让我能不能帮他说说别让他去。我当时在辽宁休假,就打电话了解了一下情况。事情是这样的:出于稳定的需要,西藏各个地区公安机关都要选派处级干部带队到中尼边境的樟木口岸迎核归国人员。尼玛资历老,单位决定派他去,而且组织部门已经宣布了对他副处级干部的任命。“这是好事儿呀尼玛,”我劝他,“不但解决了职级,而且樟木环境好,对你身体恢复也有利。再说,一个临时工作,结束了就回来,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嘛!”我说得很乐观,可尼玛却说:“我根本不稀罕提不提级,另外出去就不知道啥时候回来了。”

杨明山,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公安诗歌诗词学会副会长,辽宁公安诗词学会会长。著有诗集《诗未了》《藏地留痕》。

我返藏后,果然是新司机接我,而且车也换了。原来一车两人的三元格局只剩我一个,这让我相当失落。不过当我获悉另外两元素都在千里之外的樟木,也有一些欣慰。尼玛毕竟不孤单。

接下来的日子无聊而琐碎。新司机说不好普通话,后来又换一个,还是差强人意。我这才感觉到,尼玛在我心里原来这么重要。

又一个半年过去了,尼玛没有回来,一次都没有。我整理援藏两年来采写的文字,头脑中不时闪现尼玛那黝黑的、憨厚的、微笑中又有点小狡黠的面孔。这些文字的形成以及文字背后的灵感有多少是因为尼玛产生的呢?

我决定去看他。

到樟木的行程直到2013年4月才实现。一千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又不同于内地路况,好多时候紧张得不敢吭声。好在风景如画,让人过足了观光的瘾。过了日喀则不久,不远处就有皑皑的雪山和茂密的雨林。车过定日县,道路越来越高。成群的黄羊和野驴围着深蓝色的湖泊休闲。天边不时出现鸥鸟、苍鹰和秃鹫的影子。路牌上不时晃过聂拉木、珠峰大本营等字样,配合着我激动不已的心情。

同样激动不已的尼玛竟然迎出三百多公里。我们握手、拥抱,拍着原来的坐骑,脸上有笑眼角有泪。我很想再拍拍他的肩赞许一下,想了想,忍住了。

继续前行。这时,道路从高到低,雪山白云缠绕其中,山花烂漫,鸟语啁啁,飞泉瀑玉,绵延的“之”字形公路像给群山披上了飞天的飘带。

两个小时后,我们到达樟木。

樟木是个依山而建的小镇,清幽静雅。早晨天刚亮,尼泊尔的货运车队就行进在狭窄的街面中,使这片异域风情的楼丛跟着醒来。很难想像城镇会建在这个平地如此拮据的地方。中尼友谊桥连接在两山之间,山对面就是尼泊尔的民居。樟木只有这里相对宽阔,摆放着山一样的货物——中尼两国货物贸易几乎都在桥上经过。

尼玛请我到樟木的小馆儿为我接风。从不喝酒的他竟然买了两瓶二两装的“革命小酒”。我也打破在藏烟酒不动的习惯,悠然和他对饮。

我在樟木陪尼玛待了一周。除了四处走走,我俩多数时间都在交流。原来一直以为对尼玛相当了解,现在看来,不论是这种想法,还是对尼玛的真正感知,都基本处于“肤浅”这个层面。尼玛是党员,党员的荣誉感使他少年老成,出类拔萃。长期的治疗又让他真切体验了现实冷暖和人情纸薄,也因此,他选择了放弃。我一直纳闷儿,这么一个光环闪耀的人怎么说消失就消失了呢?我还记得劝他到樟木时他的态度,我当时还以为他是对新情况新事物的本能胆怯呢。实际上尼玛很清楚原委,就象我的不清楚一样客观。可能是太远了,也可能是太忙了,单位领导一直没时间来看他,甚至没有一个电话。难怪我的到来让他高兴得像个孩子!最终,尼玛还是服从安排,默默地用忠诚和善良度过这远在他乡的时光。

离开樟木时,尼玛把我送到六百多公里以外的日喀则,还是依依不舍。我说:“回去吧。我还有两个月结束援藏,这期间可能会有内地的朋友来看我,到时候过来帮帮我。”尼玛把胸脯拍得山响:“放心,肯定到!”

说到做到的尼玛一个月后长驱八百多公里,提前一天到拉萨等我们。这个举动瞬间征服了我内地的朋友,也征服了我。尼玛很兴奋,换了一个人儿似的。此时的他,眼光敏锐,机智干练,妙语如珠。由于我的内地朋友先后两拨进藏,尼玛不得不短期内在林芝、山南、羊卓雍错、纳木错和拉萨之间循环往复,行程超过三千多公里。但是看得出来,他比我们还快乐。

内地的朋友要回去了,不能离开工作岗位太久的尼玛也要回樟木,我们吃了一次告别饭。尼玛的情绪一落千丈,吃得不多,话也不多,倒上酒也很少喝,这和刚来时接送我的内地朋友时判若两人。他最后还是敬了一杯酒。他站起身,手有点儿抖,黝黑的脸上僵硬着一个微笑:“我,”他嗓子干涩便咳了一下,“我都是五十来岁的人了,土生土长在西藏,接触外面的时候不多。非常高兴能和各位朋友见面,并给你们当司机。我这个岁数,其实早可以提前退休了。我原来想,陪杨处援完藏,我就没有任何留恋,安心回家了,就是没有想到又去了樟木……”尼玛的声音越来越小,眼角闪亮,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响。后来他又咳一下,牙缝中挤出最后一句话:“杨处是个讲感情的人。”

这句话如子弹般击中我的胸膛!

你何尝不是讲感情的人呢?

送走了尼玛,我百无聊赖。三元素又成了微量元素。内地朋友的离去,更使我有被摘心的感觉,有时是隐隐的,有时是撕裂的。

我回到了那曲。

在即将结束援藏的日子,我开始频繁出入机关办公室走访话别,相约到过去错过的地方补拍记忆,出席晚上举行的各式送行宴会。我仍然不喝酒,我怕喝完酒回到公寓就沉沉睡去,会丢掉此时这难得的清醒、难得的梳理、难得的回味。三年存储了太多的东西,我看到了大美无垠与淳朴善良,听到了真诚祝福和天籁之声,熟悉了默默无闻和积极奉献,也感受了些许道貌岸然的虚伪和表里不一的无情。我自己呢,也从装腔作势回归本初,学会了倾听、尊重、帮助和友爱,所以觉得很充实,至少收获了尼玛太阳般的温暖、阳光般至纯的友情。假如现在重新评价尼玛会是个什么样子,我还会那么“客观公正”吗?

尼玛不爱来内地。他说他的腿不适应,每次从内地回藏都有很长一段的疼痛恢复期。这让我结束援藏后对他的每次邀请都变得举棋不定,最后无疾而终。好在他再婚后的小女儿慢慢长大,母女俩都特想到北京,看看他当年去过的地方。他得陪伴同行。

这个似乎近在眼前的计划竟然成为我魂牵梦绕的牵挂。

尼玛,你还好吗?

责任编辑 叶雪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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