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道夫

2014-02-22 05:54隋荣
地火 2014年3期
关键词:蚂蚱豆豆油管

■隋荣

清道夫

■隋荣

荒原红莲 版画/王洪峰作

黢黑的夜里,三盏大灯照亮井场。班长刘建方跟徐峰站在井口,将吊卡卡住油管,刘建方挥下手,蚂蚱按下操作杆,立刻机器轰鸣,吊卡缓慢地将油管提起,升到接口处,蚂蚱停下机器,刘建方使管钳卡住油管,转到半圈,徐峰站在对面接过管钳,顺劲拧动,卸下油管。一股油水打管口喷洒出来,刘建方跟徐峰躲闪不及崩了一身。姚舜麻利地将打滑道溜下来的油管摆放到管桥上。一趟活儿下来,几个人身上都湿漉漉的。徐峰说,歇会儿,手套都湿透啦。刘建方没有吭气,闷声搬动卡钳。徐峰没再说什么,他知道刘建方的脾气,不同意的事儿你别吱声,说也没用。

空中繁星闪烁,难觅月亮的踪影。成群的蚊虫围着大灯飞来飞去,有的碰到大灯上,撞瘪了身子,跌落到地面上;有的粘在灯罩上,炙烤成空壳。姚舜脖子跟脸上让蚊虫叮咬了个遍,鼓起一片红疱。他将油管摆直,没等直起身,一只个头挺大的蚊虫扑到他的脸上,立时生出一阵疼痒,他不由挥起手啪的一声重重地拍在脸上,骂道,妈的,让你咬。

两趟活儿下来,刘建方还没有歇息的意思。井场上除了偶尔机器的轰鸣跟油管磕碰的声响外,一片寂静。徐峰突然停下手,紧闭双眸。刘建方问他,咋啦?徐峰说,眼睛迷啦。蚂蚱见状,知道有情况,忙停下机器,跳下操作室,甩掉手套,帮助徐峰翻眼皮,鼓弄了半天,说是蚊子,没事啦。徐峰嚷着说,沙得戗。姚舜说,八成进去原油啦。刘建方阻止他,别太使劲揉,眼睛不要啦。蚂蚱瞅着姚舜的脸,问道,你脸咋的啦?姚舜晃下沾有厚厚原油的手套,苦笑说,打蚊子弄的。刘建方见徐峰的眼睛还没好,搁下手里的管钳说,歇会儿。

姚舜甩掉手套,来到工房,撕块报纸擦脸上的原油。蚂蚱说,那是新报纸,我还没看呢。姚舜瞥了他一眼,你一个油鬼子,看啥报纸。蚂蚱不服气地说,谁说油鬼子不能看报纸?别人瞧不起咱,咱不能把自己看扁啦。刘建方用铁缸子接了缸水,咕咚咕咚喝个见底,将缸子往桶上一蹾,喘着气地说,抓紧歇会儿,净扯些没用的。姚舜跟蚂蚱望着刘建方的背影,相互瞅了眼,姚舜说,吃枪药啦。蚂蚱做了个鬼脸。

刘建方来到房后,松开腰带,草棵里响起哗哗的水声。猛地,水声骤停,只听啪的一声,妈的,咬也不挑个地方,这你也敢咬。徐峰走过来说,蚊子太厚啦,这哪儿是人待的地方。刘建方没有搭理他,边走边扎腰带,来到井口。成群的蚊虫围着灯乱舞,他犹豫了一会儿,转身走出井场。

刘建方心里很不顺畅。父亲膝关节打不过弯,需要做置换手术,手术费六万元。他回家跟妻子孙茜说要拿钱给父亲手术,孙茜说没钱。刘建方疑惑地望着她说怎么会,我每月的工资都给你啦?孙茜说除了日常费用,孩子上学前班需要钱,上星期修车花去五千多,还有汽油钱,剩下也不多啦,现在物价多高,你不是不知道。孙茜说得头头是道。刘建方知道她经常网购,一买就是一大堆东西,少则几百元,多则几千元。有的用几次就不用了,转手送人,有的至今还没打开包装。他想说照你这个花法,有多少钱也存不住,但他咬咬牙忍住了。他不能提这茬,一提她会蹦起来。上次孩子萌萌生病,她不许他上班,让他领萌萌看病。班上一个萝卜一个坑,他要不去活儿就没法干。他将她娘俩送到医院后,匆匆赶到井场。第二天回到家,没有见到她和萌萌的身影,打手机关机,赶到医院,上下楼找了个遍没有寻到人影,最后还是丈母娘打来电话,告诉他萌萌在她那儿。他来到丈母娘家,瞧萌萌已经退烧,就想领她和萌萌走,可她不走,在娘家一待就是十多天,他好一阵检讨赔不是,事儿才算平息下来。他怕她再次领着孩子回娘家,她动不动就往娘家跑的劲头令他恼火。孙茜是他见过的第三十二个女人,为什么不说是姑娘,因为在这三十二个里,有三个已经不是姑娘。一个跟男方性格不合离婚;一个男人在车祸中死掉,膝下还有个刚会走路的娃娃;一个虽然没有结婚,但与对方同居多年,打了六次胎。可以想象,刘建方找个对象多么艰难。实际上,刘建方是个要个头有个头,要长相有长相的小伙,差就差在工作上。刘建方家在农村,当了两年兵,转业到油田,分到作业队。这在油田几乎成为惯例,凡是部队转业下来的,不是分配到钻井队,就是作业队。作业队活儿累不说,又脏又埋汰。每天一身油一身泥,别说姑娘们不待见,就连他自己都烦透了。那时不像现在,打井上下来,脏工服送到洗衣房,单位有澡堂可以痛痛快快地洗个澡。刘建方清楚地记得,一次打井上下来,他钻进一家澡堂,人家见他一身油污,硬是没让他进,他要出三倍的价钱也不中。没办法,只好买个洗衣盆,躲在宿舍,脱得赤条条的,打头到脚一阵痛洗。按刘建方的说法,他恋爱的经历够写一本书了。有的女人跟他打个照面,没说上两句话,就鼻子一拧,说他身上有股怪味儿,扭身走掉了。有的见面问他每月挣多少钱,他说三千多。女人嘴一撇,不屑地说钱也没多出多少,天天累得臭死,这活儿辞了算啦,就是给私企打工也不比这儿少多少,你天天赖在这儿,脑残啊?刘建方气得脸发青,恨不得抡起胳膊扇过去。细想,这事儿也怨不得人家,哪个姑娘不想找个工作体体面面的男人,谁愿跟油鬼子天天黏在一起。怨就怨自个儿的命不好,找了个令人不待见的工作。油田的姑娘非常挑剔,刘建方觉得没戏,将目光转向油田的外围,就这样也费了挺大的周折,才算找到一个。姑娘没有工作,个儿不高,方脸浓眉,长着一副男人相。刘建方没有相中,可他实在受不了这种马拉松似的相亲,他不知道下一个会是什么样,他想对付用吧,或许这就是命,在他的生活里没有爱情,他没有资格谈情说爱。这个姑娘就是孙茜。好在孙茜是个处女,给他作为男人留个脸面,老家的人很看重这点。

两条光柱在荒原上不住地晃动。刘建方知道是夜查,赶紧回到井场。他跑到工房,见蚂蚱正站在工房里,说着笑话,徐峰饶有兴趣地倾听,姚舜蜷在旮旯里打瞌睡。他没好气地说,来人啦,快抓紧干活,咋干喊没动静呢?蚂蚱一下愣在那儿,徐峰腾地打长条凳上蹦起来,拉着蚂蚱往外走。姚舜没动窝。刘建方走过去扒拉他说,干活,别睡啦,你小子又干啥坏事啦,晚上打不起精神。姚舜睁开惺忪的眼,打着哈欠说,哪有时间睡觉,陪女朋友逛了一天街,搭进去两千多块钱。现在东西也太贵啦,一件小衫要价一千六,过去也就二三百块钱的东西,吃顿饭二百多块钱。按这个花法,逛三次街一个月的工资进去啦。蚂蚱说,别只顾逛街呀,上没上手啊?姚舜说,你小子想哪去啦。蚂蚱说,不是我说你,该上手就上手,别哪天拜拜啦,竹篮打水一场空。刘建方眼睛一瞪,就属你歪道道多,抓紧干活。

光柱移动到井场,随即消失了。黑暗中走出一个人,他绕着井场转了一圈,问姚舜干了几趟。姚舜说两趟。他走近刘建方,告诉他加快速度,明天一早就得搬家,转到下一口井。刘建方说,队长你放心,我保证不耽误搬家。

刘建方让手机的铃声吵醒。他抓起手机,响起母亲的声音,建方,你忙啥呢,我打了半天电话都不接?刘建方说,睡觉呢,昨晚干了一宿。母亲问他住院的事儿联系得咋样啦?住啥院?刘建方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母亲说,你睡糊涂啦,还是累糊涂啦?刘建方听出母亲不大高兴,拍拍脑袋说,我记着呐,一会儿去。母亲又叮咛几句,才撂下电话。刘建方擦把脸,正要出门,手机的铃声又响了,他以为又是母亲打来的,说你还要说啥?电话那头没好气地说,我还没说话呢,你刚才和谁通话?刘建方说,还能是谁,咱妈,又催住院的事儿,你把钱给我,没钱我咋办住院。电话里停顿了会儿,孙茜说,银行卡在柜子的抽屉里,上面有四万多块钱,你到建行取出来,咱家就这些钱啦。刘建方扭头钻进卧室,翻找银行卡。

刘建方赶到银行,前厅经理问他办理什么业务,他说取钱。经理指向取号机,他站着发愣,不知道如何操作。经理往显示器上一点,取号机下方滑出一张小票,经理将小票交给他,说坐那儿等着叫号。他这才明白啥意思。等了半个小时,窗口上方滚动的字幕闪出二百四十六号。他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经理问二百四十六号有没有,没有就过去啦。他瞅眼小票,才知道喊他。腾地打椅子上站起身,来到窗口,递进银行卡。业务员问他取多少?他说全取。业务员问道,存款人是你吗?他摇摇头说,不是,是我爱人。业务员说,请输入密码。他似乎没有听懂,瞅着业务员发愣。他不知道密码,刚才孙茜没有告诉他。在家他一向不管钱,对这套业务不熟。经理走过来询问情况。他解释说,我着急取钱给我父亲看病,密码我不知道。经理微笑说,对不起,这是规定。他抬手拭去额头上的汗水,抓起手机,问孙茜密码。手机里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说对方已关机或不在服务区内。他气恼地再打,还是没人接听。经理狐疑地望着他,这张卡是你的吗?他眼睛一瞪,咋不是。站在门口的保安走过来,说你一进门,我瞅你的神色就不对,你说实话,这卡是你的吗,不然我报警啦?他迎着保安的目光说,你报吧,我等警察来。两个人正僵持着,手机响了,他扫眼手机,没好气地说,打电话你咋不接呢?孙茜说,刚才手机没电啦,钱取出来了吗?取啥取,密码不告诉我咋取。孙茜问他在哪家银行,说我这就过去。

半晌,孙茜走进银行,输入密码,钱很快取了出来。经过门口,他瞟了眼保安,保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孙茜问他咋回事儿。他将经过一说,孙茜笑得直不起腰来。哎呀,逗死我啦,你可真出彩。刘建方怀疑她故意捉弄他,狠狠地瞪她一眼。

将父亲送进医院,刘建方交完款,身上仿佛卸下一个包袱,轻松了许多。他坐在医院的椅子上,眼皮发沉,一会儿,就脑袋耷拉到胸前,迷糊过去。

孙茜经人介绍,在社区找了份工作。虽然每月只有一千多块钱,但也算有个营生,总比整天闷在家里强。结婚的第三年,刘建方提出要把父母打农村接出来,父亲身体不好,跟母亲在家伺候两三亩地,累个要死,也挣不到几个钱。孙茜心里老大的不乐意,她以为两位老人留在农村,他们适当寄俩钱就行了,没想到刘建方要把老人接来,这完全违背了她的初衷。要知道还有这茬事儿,她是无论如何不跟刘建方结婚的。也就是打那时候开始,她一不高兴就往娘家蹽,她不愿背这个包袱。刘建方在油田的周边买了个房子,供父母居住,将家里的地租出去,挣点租金,添补家用。他每周过来一次,送些日常用的东西。父母也是闲不住的人,在后院开出一块地,栽种点儿豆角、黄瓜、茄子等蔬菜,省了些花销。两位老人来到油田,孙茜只来过一次,待一上午就走了。她的爸妈倒是明白事理的人,一再劝她多过去看看。她只是不吭气,实在逼急眼了嘴上应下来,还是没动静。眼下父亲住院,他本想让孙茜来医院护理,又一想,平日她对父母不搭不理的,这时你能指望她给父亲端屎端尿?他打消了念头,觉得还是自个儿扛吧,再苦再累也会熬过去的。

一个病人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一脚没有踩实,一屁股跌坐到地上。病人的身体碰到刘建方的腿上,刘建方醒了,忙伸手扶起他。病人艰难地打地上爬起来,嘴不停地嘀咕。刘建方听不清他说什么,眼瞧病人蹒跚着朝前走去。他来到病房,母亲站起身说,你上了一宿的班,快回去睡会儿觉,今晚我陪你爸。他说,你跟我爸想吃啥,我去买,你一个人上下楼不方便。父亲说,我不饿,只想喝点小米粥。他说,还是买点吃的吧,在医院不像在家想吃啥随时可以做,在这儿要是饿啦,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母亲想想说,那你就买点包子,看有没有卖粥的,不是小米粥也行,在医院不像在家。刘建方跑到一家饭店,买了小米粥、包子,匆匆赶回医院。

刘建方回到家,换下衣裳,准备睡觉。一打眼,瞧见摆放在墙角的鱼缸,鱼缸里游动着二十条鹦鹉鱼,红色的鹦鹉鱼成群结队地游往一个方向,又转身朝另一个方向游去,显得鲜艳而美丽。鱼缸的底部摆放着他和孙茜旅行结婚时在北戴河买的两块珊瑚,珊瑚的四周飘浮着嫩绿的水草,水草在水的波动下轻轻飘动。鱼缸下方静静地吸附着一条清道夫,清道夫的身上布满黑色斑点,吸盘紧紧地吸在鱼缸的缸壁上,纹丝不动。刘建方喜欢养鱼,尤其喜欢鹦鹉鱼,一有空闲,他就站在鱼缸旁,瞧着鹦鹉鱼有序地游来游去,游出一片彩虹。

刘建方登上车,司机发动车要走,刘建方说等会儿电工,昨晚电路出现点儿故障,他不去活干不了。足足等了半个小时,一个个头不高胖胖的电工才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朝车里瞅了眼,车里已经坐满了人,他没有上车的意思。刘建方喊道,没眼力价啊,腾出个地方。几个人没事似的,没有动窝。刘建方知道哥几个正在气头上,他们看不上胖电工这副德性。刘建方将头盔扔到地上,一屁股坐上去。胖电工拎着工具,晃上车。

班车在平坦的马路上跑了一段路,拐向油田专用路。路面不但狭窄,还由于重车的碾压,变得坑坑洼洼,车驶在上面如过筛子,上下颠簸。坐在车里的人不住地从座位上弹起,戴着钢盔的脑袋重重地撞到棚顶,发出嘣嘣的声响,待身体回落到座位上,屁股又被木椅硌得生疼。刘建方的身体随着车的颠簸来回晃动,他一手抓住蚂蚱的腿,一手抓住车门把手,头盔早已不知滚落到哪儿去了。等车到了井场,刘建方第一个跳下车,他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两腿已经麻木。徐峰伸手去拽他,他让徐峰先走,自己坐在地上,挥起拳头捶打着麻木的双腿。作为班长他不愿让自个儿的人受欺负,他觉得那是在打他的脸。他注意到电工那瞬间闪过的轻蔑的眼神,心里骂道,妈的,社会上一些人瞧不起我们,你也来添堵,你算哪路神仙。他真想伸出腿去将他绊倒。他轻轻地抬抬腿,又不声不响地撂下。他不想丢掉一千多元的奖金,眼下正是需要钱的时候。

今天施工的是一口聚驱油井,日产油四吨左右,前些日子突然产量下降,闹起了毛病。刘建方跟徐峰身穿防油服,小心翼翼地打开防喷器开关,侧身一躲,井口忽地喷出一股油水。刘建方挥下手,吊卡缓缓地降下来。他插牢手柄销子,手往上一抬,通井机轰轰地咆哮起来。刚提了几根油管,地下喘气的油井吐出一股股粘稠的原油,喷洒到他们身上。又一根油管提了出来,又黑又粘的原油打十来米高的油管流出,经风一吹飘散开,像下起了黑雨,再次浇到身上,两个人立时变成了黑人。徐峰骂道,妈的,今儿个算是倒霉透啦,上来就闹个满堂彩。

起完油管,已到晌午。做饭的张嫂已经第三次招呼吃饭了。刘建方挥下手,人们停下手里的活,走向工房。蚂蚱见锅里还是馒头和鸡蛋炒辣椒,不满地说,咋又是馒头和辣椒。张嫂说,馒头辣椒多好吃啊,你咋不喜欢呢。刘建方摘掉胶手套,脱去防油服,扔到地上说,对付吃吧,别那么事儿多。他知道蚂蚱不愿吃馒头辣椒,说心里话他也吃腻歪了,可这个张嫂图省事,每天买几个现成的馒头一馏,辣椒掰把掰把打几个鸡蛋一炒,完事儿。他又不能多嘴,他知道能到小队做饭的,都通过关系来的,稍有不慎就会得罪什么人。而这人在暗处,给你使个绊子,递上几句不咸不淡的话,足够你喝一壶的。蚂蚱不知深浅,还在那儿理论,张嫂的脸有些挂不住。刘建方蹲在地上,边洗手边说,快洗手吃饭,这条件已经好多啦,放在以前,你也就自己煮煮面,哪还专门有人给你做饭,挑肥拣瘦的毛病倒挺多。蚂蚱心里不服,但见刘建方拉下脸来,没敢再言语。刘建方站起身,说张嫂,蚂蚱岁数小,说话没个深浅,你不要计较。张嫂笑笑说,没事,我哪能跟他计较,我闺女都跟他年龄差不多了。

刘建方打了两次肥皂,也没洗净手上的油污,他甩掉手上的水,伸手抓起个馒头往嘴里塞。张嫂看到馒头上留下两道黑黑的指痕,递过一块毛巾说,手还没洗净就吃饭,别吃出病来。刘建方笑着摇摇头说,习惯啦,干我们这行的没那么多讲究。当然,要有米饭就省得用手抓啦,哎,我只是一说,你不要当回事。张嫂嘴一抿,说你的话我懂,看你们一天天水里来油里去的,也真不容易,明天给你们做米饭。蚂蚱忽地打地上蹦起来,喊道,乌拉!徐峰跟姚舜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刘建方赶到医院已是晚上八点多钟。父亲躺在床上打瞌睡,母亲在洗一条衬裤。下午父亲解手时,衬裤上粘了块。母亲心疼地说,都几点啦,你还赶过来?这儿不用你,你累一天啦,快回去吧。刘建方问母亲,孙茜没来吗?母亲摇摇头,她上班还要带孩子,不来就不来吧,这儿也没啥大事,我能应付得了。你跟我爸吃饭了吗?我在食堂打了点饭,跟你爸对付了一口,你快回吧。见母亲一再催,刘建方也就没再坚持。他来到走廊,又被母亲喊住,嘱咐说,孙茜也不容易,你多体谅点儿,她脾气是大了些,可人还不坏,有时间多照顾点儿家,别总往这儿跑。刘建方听到这儿,奇怪地问道,咋啦妈,你又听到啥啦,我跟孙茜过得好好的,你不用担心。刘建方经过医生值班室,值班医生正是父亲的主治医生,他就走了进去,询问父亲哪天手术。医生看了会儿病例,说你父亲心脏不太好,手术前我们给他做了身体检查,发现他患有高血压、动脉硬化、冠心病,现在正给他用药,等身体稳定些,再给他做手术。刘建方心里一惊,平时没听他说过心脏不舒服。医生说,这种病有的人反应比较明显,有的反应不明显,或者有些不舒服也没当回事儿,病一旦发作抢救不及时就会死亡,人们常说心梗就是这么来的,大意不得。刘建方担心地问道,那这次手术跟心脏有联系吗?医生说,通常来说没有必然联系,但怕手术引起情绪上的波动,还是谨慎点儿好。刘建方问道,现在需要我做啥?医生说,啥也不需要,让病人高兴些,心情愉快,顺利地做完手术。

孙茜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刘建方换下衣裳,问她家里有啥吃的。孙茜不解地说,这么晚回来,咋还没吃饭?刘建方说,我到医院都八点多啦,到哪儿吃饭去。孙茜说,我给你下碗面条吧。孙茜钻进厨房。刘建方来到萌萌的卧室,萌萌正趴在桌上写作业。刘建方问萌萌,今儿个老师都讲啥啦?萌萌歪着脑袋说,讲了五个英语单词,学了一篇作文。你现在写啥呢?英语单词。萌萌扔下笔,抓过一本画报说,爸爸给我讲故事。刘建方接过画报,萌萌爬上他的腿。刘建方说,我给你讲小红帽的故事。从前有个可爱的小姑娘,谁见了都喜欢,但最喜欢她的是她的奶奶。一次,奶奶送给小姑娘一顶用丝绒做的小红帽,戴在她的头上。从此,姑娘再也不愿意戴任何别的帽子,于是大家便叫她“小红帽”。一天,妈妈对小红帽说,来,小红帽,这里有一块蛋糕和一瓶葡萄酒,快给奶奶送去,奶奶生病了,身子很虚弱,吃了这些就会好点儿的。趁着现在……该睡觉啦,你不让她抓紧写作业,讲啥故事,整天没个正事儿。孙茜站在门口喊道。刘建方冲着萌萌做个鬼脸,看挨说了吧,快去写作业,一会儿爸给你讲故事。萌萌不服气地一拧鼻子,哼了声回到椅子上。孙茜发狠地说,你别甩脸子,等老师说作业完成不好时,看我咋拧你的嘴。刘建方推着孙茜走出卧室。

听说白天油井没有压裂上,晚上看井。蚂蚱高兴地摘下安全帽,抛向空中。姚舜一屁股坐在工房里的长条凳上,自言自语道,可算能喘口气啦,这半个月没消停,累得快散架啦。徐峰拎着饭桶,走进工房。蚂蚱说,这饭菜还吃呀,难吃死啦。刘建方打发蚂蚱去买点儿吃的,晚上喝点儿酒。技术员林涛拎着一大包东西走进来,说不用买啦,我都带来啦,咱们自个儿做。林涛将包放到桌上,蚂蚱打开包,包里有猪肉、蔬菜,还有排骨。他高兴得转过身,抱住林涛的头,在他腮上重重地亲了口。林涛挣脱开蚂蚱的手,不住地擦脸,抱怨说,哎呀,这是啥味啊,熏死人啦。姚舜乐呵呵地说,有酒吗?林涛一拍脑袋,忘买啦。刘建方喊蚂蚱,去买点儿啤酒来。徐峰将包放到地上,开始择菜,洗肉。在班里徐峰最会做饭,每当看井没活儿的时候,徐峰都会掂对出几个菜,哥几个搓一顿。林涛不知打哪儿弄出一本书来,身子靠在桌上翻看。姚舜一把掠过去,说看啥书这么上瘾?林涛没动窝,瞥了他一眼。姚舜是最不喜欢看书的人,他说一看书就头疼。《纯真博物馆》,奥尔罕·帕慕克,外国的。姚舜歪头念道。林涛揶揄说,快拿过来,给你也看不懂。小瞧人,谁说我看不懂。姚舜随便翻了一页,轻声念道,与芙颂相恋的那一个半月差两天,我们共做爱四十四次。黄书,这是本黄书,我说你小子咋捧着不撒手。林涛不屑说,你知道作者是谁吗?土耳其一位知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写的是在伊斯坦布尔,三十岁的富家公子凯末尔与名媛茜贝尔订婚,意外遇到出身贫寒的远房表妹、十八岁的清纯少女芙颂。两个人炽热地爱恋过后,凯末尔决定与茜贝尔解除婚约,这时却发现芙颂早已离他而去。他追随着芙颂的影子和幽灵,深入另一个伊斯坦布尔,穿行于穷困的后街陋巷,流连于露天影院,努力向芙颂靠近,直到无法承受的思念使生活完全偏离。为了平复爱的痛苦,他收集心上人的一切,她爱过的,甚至是她触碰过的一切,将它们珍藏进自己的纯真博物馆。这本书让你体会到痛失所爱的幸福与感动!林涛说到这儿停住了。工房里一片沉静。姚舜用手挠挠头,妈的,听起来还挺感人的。徐峰没有停下来,还在择菜。刘建方打趣说,照你这个择法,咱今晚啥也吃不上啦。徐峰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将又绿又大的菠菜叶择掉了。

徐峰一气做了四个菜,等他将排骨下锅,哥几个早已等不及了。蚂蚱启开五瓶啤酒,蹾在桌上,说直接吹。刘建方说,就差卢晓晨,不然人就全啦。林涛说,这小子伤养得咋样啦?徐峰说,可不是咋的,最近一忙活倒把他忘啦。蚂蚱说,让我说这小子准成天在家泡蘑菇呢,你说咱们天天在井上,谁没有磕磕碰碰过,谁身上不带点儿伤。上次我的腿让油管砸了下,我在地上坐了会儿,还不是一瘸一拐地上井干活。就拿班长说吧,前年右手小拇指被砸断啦……行啦行啦,我的事儿不要提啦。刘建方摸摸短了半截的指头说。姚舜说,我给他打个电话,看这小子干啥呢。林涛说,睡了吧?这么晚啦。姚舜拿起手机打过去,手机响了会儿通了。姚舜摆下手,大伙都静下来。姚舜说,哥们儿,干啥呢?卢晓晨说,这么晚打啥电话,我都睡啦。姚舜说,你骗鬼哪,你小子在玩游戏呢,我听出来啦,是反恐精英吧?手机里响起笑声,你小子耳朵挺尖的。说吧,啥事儿?姚舜说,没事,今晚看井,哥几个喝点闷酒,想你啦。卢晓晨说,替我敬大伙一杯,我还得过些日子才能上井。姚舜说,差不多行啦,都是过来人,你那点儿伤无大碍。卢晓晨说,妈的,幸亏你不是领导,不然,得逼死几个。姚舜将手机扔到桌上,来,哥几个喝。几个人喝酒夹菜,酒过三巡,林涛说,蚂蚱,你对象处得咋样啦?蚂蚱说,别提啦,处几个都没成,我爸给我定了个死规定,必须找个有工作的,这不上星期刚处上一个。嗨,现在的女孩子嚼性得很,男方工作要好,要有房有车,父母都有工作。咱头一条就比别人矮半截,一说是作业队,姑娘直摇头。你说,啥时候能跳出这鬼地方,我做梦都梦见自个儿不干作业啦,哪怕让我擦擦楼梯,打扫卫生也行啊。姚舜打趣说,美得你,那活儿都是女人干的,你没看办公楼跟公寓里,女大学生、研究生都在做清扫工,哪儿能轮到你啊。

天麻麻亮,刘建方打地上爬起来,摇晃几下晕乎乎的头。林涛躺在长条凳上,窄窄的长条凳让人随时可能掉下来。徐峰跟姚舜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呼呼大睡。他站起身,晃出工房。井场上一片寂静,乌云飘浮在空中。他来到通井机旁,见蚂蚱蜷在驾驶室里睡得正香。他走出井场,狠狠地撒了泡尿。兜里的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的。刘建方说,这么早,你打电话干嘛?母亲说,你爸上午手术,我睡不着,不影响你工作吧?刘建方安慰说,不用担心,一会儿下班我就赶过去。刘建方转身,发现蚂蚱站在身后。睡醒啦?蚂蚱问道,大叔今天手术?刘建方点点头。你咋不吭声?蚂蚱说。不是大手术,就不要惊动大伙啦。说啥呢,你还把大伙当兄弟吗?蚂蚱脸上露出不悦。交完班,几个人打车直奔医院。

父亲被推进手术室,孙茜还没有来。刘建方看眼表,心想她咋还没来,就算平时对老人不上心,可今儿个这场合无论如何也应该到啊。他轻声问母亲,妈,孙茜不知道我爸手术吗?知……啊,不知道,她带个孩子,又要上班,我没告诉她。刘建方打母亲那吞吞吐吐的话语中,猜出事情没那么简单,肯定有事儿瞒他。母亲是个压事儿的人,知道孙茜的脾气,所以凡事儿都往好处想,唯恐小两口不合。正说话,孙茜急慌慌地跑上楼来,气喘吁吁地问道,手术咋样啦?母亲刚要开口,刘建方抢在头里,气急败坏地说,你咋才来?孙茜赔着笑脸说,下午领导来检查工作,要求打扫卫生,我走不开。刘建方问道,你们不是两个人吗?孙茜仍然笑脸说,王姐有病啦,没来。我是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刚忙活完就跑过来啦。母亲使劲拽下刘建方的衣袖,说没事儿,上班的人就得以工作为主,家里的事儿再大,也是小事儿,工作不能耽搁。

头顶上飘动着几块乌云,乌云像脱缰的野马,在空中翻滚、跳跃,转眼,乌云聚集在一起,愈积愈厚,愈来愈低,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坠落下来,砸到湖泊、荒原、井场上。刘建方跟徐峰全然不顾风云的突变,站在井口上,埋头下铅模。蚂蚱把住操作室的门框,望眼灰突突的天,喊道,暴雨来啦,用不用躲躲?刘建方说,不用,这阵势又不是没见过,比这更大的暴雨我们也领教过。蚂蚱还在观望,兜里的手机响起来,他打开手机,手机里没有动静,他以为打错了,刚要关掉,里面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蚂蚱,我把咱俩的事儿跟家里说啦,我妈不同意,她说作业工又苦又累不说,还很危险,一旦有个闪失,后悔都找不到北。你啥意思?蚂蚱急切地问道。我想还是分手吧,我们在一起不合适。说罢,手机里响起嘟嘟的声音。蚂蚱举着手机,愣愣地杵在那里。刘建方打了几个手势,吊卡没有动静,他喊道,蚂蚱,你愣在那儿干啥,干活。蚂蚱这才反应过来,启动吊卡。

豆大的雨点砸在挡风玻璃上,发出啪啪的声响,紧跟着哗的一声,瓢泼大雨倾斜而下。蚂蚱的视线一片模糊,他忙打开雨刷器,防止操作失误。暴雨笼罩井场,刘建方跟徐峰的脚下瞬间变成一片沼泽。刘建方注意观察井口溢流,徐峰盯住吊卡销子是否牢固,蚂蚱目不转睛地察看吊卡的反面。愈是恶劣的天气,人们的神经愈是绷得紧紧的,唯恐出现闪失。一道闪电划破了雨幕,在空中乱舞,炸雷满荒原轰鸣,天空仿佛炸开一个洞,令暴雨下得愈发猛烈。雷声震得大地微微颤抖,远处一棵大树被拦腰劈断。刘建方倒吸一口气,指挥大伙停下手里的活儿。他意识到这场雨与往常不同,闪电总是围着井场转,他不得不提防。

林涛歪在长条凳上,徐峰接了缸水,姚舜往犄角旮旯一躺,嘀咕道,我可躺会儿,累死啦。刘建方最后一个进来,他踅摸一下,问道,蚂蚱呢?徐峰说,解手去了吧。刘建方脱掉防油服,挂到墙上,接过徐峰递过来的缸子,喝了两口,还不见蚂蚱的身影,心里不踏实,自言自语道,不对呀,解手咋这么长时间。他放下缸子,推开房门,喊道,蚂蚱,蚂蚱。他跑到井场,没有蚂蚱的身影。他四下撒眸,只见密集的雨水像织成一张厚厚的网,将天地间死死地罩住。他透过浓浓的雾一般的水汽,寻觅蚂蚱的踪影。当他的目光落到井架上,他跑过去往上攀登。井架上落满了原油,经雨一浇滑哧溜的,他顾不了许多,徒手慢慢地攀爬。爬到半腰,他停下来,举目张望。猛然,他望见个人影在远处晃动,一道闪电扑向荒原,荒原上窜起一个火球,火球贴着草尖滚动,撞到一棵小树上,小树瞬间化为灰烬。他心里咯噔一下,慌忙爬下井架,撒腿朝荒原跑去。

蚂蚱没有随大伙躲进工房,他心里觉得憋屈,蹲在那窄小的工房里,他会发疯。他想在这空旷的荒原上游荡,只有这样心里才好受些。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姑娘都离他而去,难道仅仅因为他是作业工吗?蚂蚱杵在那里,声嘶力竭地喊道,钻井苦,油建累,又苦又累作业队……钻井苦,油建累,又苦又累作业队……一个炸雷在头顶上轰的炸开,一道闪电在四周乱窜。蚂蚱的身体,被狠狠地推了一下,双脚离开地面,重重地摔在泥水里,脸上迸满了泥水。他的身上压着很重的物体,他扭动身子,想甩掉身上的重物。突然,耳旁响起愤怒的吼声,混蛋,你不要命啦!雷声震得他耳鼓翁翁作响。他分辨不出谁在吼叫,艰难地转过身,认出刘建方,悲伤地说,刘哥,作业工咋这么不招人待见?他双眸一闪,泪水打眼角滚落下来,转眼就被雨水冲走了。看到蚂蚱悲伤的神情,刘建方心里一阵绞痛。他打蚂蚱的话语中明白了事情的原由。他紧紧捧住蚂蚱的脸,坚定地说,蚂蚱,好兄弟,不要泄气,会有好姑娘爱上你的。他站起身,把手递给蚂蚱,起来,生活就是再难,我们也不能趴下。蚂蚱爬起来,望着闪电在空中流窜。两个人的身后,默默地站着林涛、徐峰、姚舜。暴雨已将他们身上的工服浇得呱呱透,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接受暴雨的洗涤。

晚上九点多钟,刘建方才回到家。孙茜在上网,刘建方瞧她又在购物网上浏览,提醒她最近家里钱比较紧张,不要乱买东西。孙茜嬉笑说,我没买,在网上转转,看有没有新玩意。刘建方说,爸的手术已经做完啦,大夫说顺利的话,一星期能出院,你多过去看看,妈一个人也挺累的。孙茜辩白说,我天天啥样你还不清楚,早晚接送孩子,一天两次打扫办公楼厕所、楼道、楼梯,整天累得腰酸腿痛,回到家还要做饭,想起这些我就心烦。刘建方说,我知道你也挺辛苦,可老人住院,作为晚辈去看看总不为过吧。孙茜寻思了会儿说,行,明天干完活儿,我去。刘建方脑袋一动,说,你看这样行不行,明儿个一早,我去集市上买只鸡,给爸熬锅鸡汤,中午你送过去,这样也好看些。孙茜点点头。啊,对啦,看你们那儿,有没有合适的姑娘,给蚂蚱介绍一个。他不是有吗?黄啦,为这事儿,好悬没闹出事儿来。孙茜转过身,用询问的目光望着刘建方,刘建方不想多说。今天虽然没有干多少活儿,可他觉得比干活儿还累,蚂蚱的举动令他揪心,真要有个三长两短,他挨批评不说,更要紧的是无法向蚂蚱的父母交代。

七月的夏天,日头火辣辣的,炙烤得人皮肤发痛。到了晚上,气温也没有降下来。刘建方躺在床上,觉得屋里闷热闷热的。他本想早点儿休息,跟孙茜亲热会儿,可这大热的天令他失去兴趣。他不敢动,一动一身汗。他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没有跟孙茜在一起了。孙茜总是喊热,在一起睡不好觉,独自偎在沙发上对付。他劝了几次,孙茜不肯,也就由着她了。刘建方躺了会儿,实在热得受不了,翻身下床,拽开窗帘,拉开窗户,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隔着纱窗,望着深邃的天空星星点点,圆圆的月亮挂在空中,他紧盯着月亮,发现月亮的下圆呈淡黄色,中上部分颜色较浅,仿佛是高山峻岭折出的暗影。他想要能到月亮上生活多好,少了人间烦恼。

刘建方在街上买了碗馄饨,一屉包子,急匆匆地赶到医院。父亲已经起来,母亲正投洗毛巾,给他擦脸。今儿个感觉咋样?刘建方问道。父亲说,好多啦,腿能够活动啦,大夫说过两天可以下地走走。刘建方心里高兴,说看来这手术值,以后你就可以跟我妈到处走走,可以去旅游啦。母亲说,旅游啥呀,手术花那么多钱,还不知啥时候能还上呢。刘建方说,妈,只要钱能换来健康就值,钱算啥,没有咱再挣,人在不愁没钱。父亲说,建方的话在理儿,等病好啦,我去找点儿活干,不愁挣不来钱。母亲笑说,看把你能的。母亲要去倒水,刘建方抢过脸盆。

晌午,病房的人开始吃饭。母亲让刘建方去食堂打饭,刘建方走出病房,忙给孙茜打电话。孙茜说到啦。刘建方来到楼梯口,等了会儿,孙茜才顺着楼梯爬上来。两个人来到病房,刘建方说,妈,孙茜给我爸熬点儿鸡汤送来,我在大门口碰上啦。母亲的脸绽放开,灿烂地说,你工作忙,就不要往这儿跑啦。父亲忙往床边上靠,说快坐下歇歇,外头腾热啦。孙茜说,今儿个三十四摄氏度,在车里跟在烤炉里似的。母亲拿过毛巾,让孙茜擦汗。刘建方知道孙茜会嫌弃,代她接过毛巾,说妈,你跟我爸快吃吧,我们到走廊坐坐,屋里太闷了。

暴雨后的荒原整个是一片汪洋,远远望去,井场如同一座荒岛,孤立在水中。原来还勉强能过车的土路,早已被雨水淹没。运送油管的车停在离井场五百米外的路上,无法靠近。刘建方心里一沉,暗暗叫苦,坏啦,今儿个要有场恶战。早晨队会上,队长还强调,这个月由于受天气和井况的影响,施工进度缓慢,跟上月相比少七口井,他要求全队员工振奋精神,把这七口井抢回来,完成月计划。

刘建方打工房上下来,抓起手套朝路边走去,其他人默默地跟在后面。这种场景大伙不是头一遭遇到,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搬运油管、油杆是常事。刘建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的雨水中跋涉,脚下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没走出多远,身上就冒出了一层汗。姚舜说,我以为昨天油管运上来啦,这样我们能轻松些。徐峰没走出多远就停下脚,接听手机。像遇到什么事情,刘建方他们走出挺远,徐峰的电话还没有打完。蚂蚱朝徐峰挥挥手,催他快点儿。刘建方他们来到路旁,先把油管卸到路边,等车开走,蚂蚱跟刘建方抢先扛起一根油管。刘建方一脚踩进泥水中,工靴立刻被吸住,他吃力地拔出工靴,朝前迈去,另一只脚又被吸住。蚂蚱走在头里,显得有些吃力,他不但个儿不高,还显得有些单薄,他试探着将脚迈出去,脚扑哧一声陷入稀泥里,等他费力地拔出脚,另一只脚又陷进去,每迈出一步,他都付出很多力气。刘建方在后面尽量把身子放低,避免油管的重量前移,叮嘱蚂蚱慢点,脚踩实了再走。前面是个水坑,蚂蚱踩下去,扑哧一声雨水没到波稜盖儿,工靴里立刻灌满了水。他想抬起腿,可肩上扛着重物,怎么用力也拔不出腿来。刘建方着急地问道,蚂蚱咋啦?不行就搁下。蚂蚱站在雨水中,喘着粗气。他憋足了劲,用力拔出腿来,谁知一脚没有踩稳,刺溜一滑,一屁股坐在雨水里。他两手紧紧地握住油管,雨水淹没到他的肩头。刘建方也死死地握住油管,他怕油管突然脱手,伤着蚂蚱。蚂蚱试了几次,没有打雨水中站起来。突然,蚂蚱肩上的重量骤减,他扭过脸,见队长将油管接了过去。蚂蚱站起身,要接过油管,队长说,你去歇歇,我来。

蚂蚱来到路上,跟赶过来的徐峰扛起油管就走。来到井场,蚂蚱放下油管,蹲在地上,累得呼哧呼哧直喘。姚舜开玩笑说,咋啦,掉蛋啦?蚂蚱说,别小瞧人,我能扛得动。蚂蚱站起身,跟着徐峰往路边走。蚂蚱扛起第二根油管,觉得肩上一阵火辣辣的疼,身子不由缩了下。咋啦,蚂蚱?徐峰喊道。蚂蚱一咬牙,挺直了身子,说没事儿,就走下路基。走了一半的路,他的肩膀就失去知觉,林涛折回来要换下蚂蚱,蚂蚱摆摆手,继续往前走。

六十根油管,刘建方他们用了三个多小时扛到井场。大伙七扭八歪地坐在井场上,嗓子干得直冒烟。蚂蚱身上的工服经烈日的烘烤已经干透,当他放下最后一根油管,眼前一黑,险些跌倒。他弯下腰去,身体随着呼吸不住地起伏。姚舜走过来,关切地在他肩上拍了下,蚂蚱哎呀一声,一屁股坐到地上。刘建方赶过来,要看看蚂蚱的肩膀,蚂蚱不让。刘建方不由分说,硬是拨拉开他的手,解开工服上的纽扣,见蚂蚱的肩上血乎乎的,肩膀肿得老高。刘建方心疼地说,不能扛就别扛,压坏咋办。蚂蚱说,大伙都在扛,我咋能躲开,我扛一根,别人就少扛一根,都不容易。徐峰端过一缸子水,递给蚂蚱,蚂蚱仰脖喝了下去。

徐峰出事了。刘建方得到信儿时正在井上。井上只有他和姚舜、蚂蚱三个人。由于人手短缺,忙活半天也不出活。刘建方大汗淋漓,工服被汗水溻透。他已经喝了十多缸水,肚子灌得饱饱的,可嗓子眼还是干得直冒烟。蚂蚱抱怨说,这天儿干活儿真是活遭罪,白天热得要命,夜里是赶都赶不走的蚊子,一巴掌下去一手血。正在这时,一个大班来到井上,让刘建方给队长打电话,他来是给徐峰打替班的。刘建方甩掉粘满油污的手套,掏出手机。队长告诉他,徐峰被公安局带走了,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刘建方给徐峰打电话,手机关机。他黝黑的脸绷得紧紧的,眉头拧成个疙瘩。在他的印象中,徐峰是个比较平和的人,怎么会和公安局搭上边呢?蚂蚱走过来,问道,出啥事儿啦?刘建方说,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先干活儿吧,下班再说。

晌午吃饭的时候,队长来到井上,将刘建方拽到一旁,低声说,刚才我到分局去了,通过关系打听了一下,徐峰是因为打人被分局抓起来的。刘建方不解地说,这小子性格挺稳的,不是那种好惹事儿的人,咋惊动了分局?队长轻叹口气,说问题出在他爱人身上,你们整天在一起,没看出啥苗头吗?刘建方摇摇头,没有,他平时话不多,更不谈家事,干活儿一向表现不错,他爱人咋啦?队长沉吟了会儿说,徐峰的爱人半年前和单位的一个同事好上啦,那人也是个有家室的人,有个两岁的儿子。为追求徐峰爱人,他离婚啦,想跟徐峰爱人结婚。徐峰爱人虽然背着他跟那人乱搞,可并不想跟徐峰离婚。两个人就这样耗着。每当徐峰上班,那人就来到徐峰的家。他已经掌握了徐峰的工作规律,徐峰前脚一走,那人后脚就进屋,时间掐得非常准。徐峰虽然有点觉察,可抓不到把柄。前天你们上夜班,徐峰是不是后半夜走的?刘建方想了想说,头半夜干完活儿,后半夜没事儿,徐峰说他要出趟门,赶早晨的火车,我同意啦。队长接着说,徐峰回到家里,打开灯,见那两个人光着身子睡在床上。徐峰愤怒得失去了控制,冲上去,对那男人一阵暴打。起先徐峰并没有动他的爱人,是他爱人抱住他,让那男人快跑。这一举动,令徐峰彻底失望啦,他一个倒背,将他爱人摔到地上,照她头上狠打两拳,她立刻瘫软在地上。这时那男人又冲进卧室,手里挥舞着菜刀,徐峰用胳膊一挡,挨了一刀,他没有给那男人机会,夺过菜刀,对那男人又是一阵暴打,直到那人昏迷过去。后来呢?刘建方问道。队长说,上下楼的邻居听到动静,打电话报了警,徐峰就这样被拘留啦。刘建方说,他应该算自卫,是对方先动刀子。队长说,幸亏他没有动刀,不然后果无法收拾。刘建方问道,那两个人现在咋样?队长说,都住院啦,现在就看他们受伤的程度。刘建方听到这儿,气恼地一脚踢飞一块土坷垃。

打井上下来,刘建方打电话给孙茜,让她到医院,接父亲出院,他跟哥儿几个立刻打车直奔分局。分局的人说人已送到拘留所,几个人又赶往拘留所。在会见室等了会儿,徐峰身穿号服走了进来。他扑到窗口,两手死死地按在玻璃上,泪水打眼眶滚落下来。刘建方安慰他说,不要难过,我们支持你。蚂蚱哽咽说,徐哥,有啥事儿需要我们办的,你吱声。徐峰说,孩子,帮我照顾孩子,我俩家都是外地的,在这儿没有亲戚。刘哥,帮我照顾孩子,他在邻居家里,我想先不告诉家里,父母身体不好,我怕他们受不了这个打击。如果我被判啦,再把孩子送到我父母身边去。刘建方说,你放心,孩子放我这儿,我会照顾好的。

孙茜做梦也没有想到,刘建方突然抱回来一个孩子。孩子叫豆豆。虽然刘建方给她做了解释,她还是无法接受。豆豆挺招人喜爱的,只是一想起豆豆的母亲她心里就犯膈应。她仿佛在豆豆的脸上看到一种媚态,那双眼睛,那微翘的鼻子,都让她瞅了不舒服。她心里搁不下这孩子,几次让刘建方把豆豆抱走。刘建方说,他妈妈住院,爸爸被抓,你说把他送哪儿去?孙茜说,我不管,不能把这孩子放在家里,我怕豆豆把萌萌拐坏啦。刘建方说,瞎扯,豆豆还小,能懂啥。她眨眨眼说,我可听说男孩随母亲,等豆豆长大了也不见得是好货。刘建方不耐烦地说,你嘴上积点儿德,别这样咒孩子,这孩子够不幸的啦。孙茜说,这女人也不知道是咋想的,这不把孩子坑了嘛。刘建方说,是呀,想想豆豆也够可怜的,这么小岁数就摊上这事儿。

刘建方由于经常上夜班,工作没有个规律,接送豆豆的事儿就落到孙茜的身上。孙茜每天一早就得爬起来,给两个孩子做饭,急急忙忙地送到托儿所,晚上到托儿所把两个孩子接回家,又忙活做饭。几天下来,累得腰酸腿痛。她虽然心里老大的不高兴,可碍于刘建方的情面,一直把话憋在心里。白天还好说,大人上班,豆豆、萌萌上托儿所,晚上可就不消停了。豆豆睡觉时总要找妈妈,找不到就哭,哭得孙茜心烦。刘建方见孙茜脸上流露出不悦,忙把豆豆抱在怀里哄,实在不行,就抱到广场上去,让豆豆看喷泉,看老头老太太打太极,看一些中年男女跳僵尸舞。他知道孙茜的性格,所以处处赔着小心,唯恐她哪天发作起来,闹得无法收场。他想只要坚持一段日子,等徐峰的案子结了,再把豆豆安排到一个地方。豆豆玩得很开心,不想身上让蚊子咬了几个包,红肿起来,刘建方赶紧回家,给豆豆抹上消毒药水。豆豆回到家,又开始找妈妈,各屋乱窜。孙茜说,他这样闹,会影响萌萌学习的。刘建方把豆豆带到阳台,给他讲故事,直到豆豆睡着。他将豆豆放到床上,盖上毛巾被,用手搓搓脸,来到客厅。孙茜玩笑说,我看你待豆豆比待萌萌都上心,这孩子是不是你的?刘建方一脸严肃地说,这玩笑你也开得出?我是看孩子太可怜,我没有啥本事,只能让孩子尽可能高兴些。再说,孩子也是暂时在这儿待段时间,等事情一了结,就该走啦。

刘建方一上夜班,哄豆豆的事儿就落在孙茜的身上。也不知道为什么,豆豆哭闹,刘建方哄一会儿就不闹了。到了孙茜这儿,干哄也哄不好,气得孙茜没辙。几次扬起手想给豆豆几巴掌,到了巴掌没有落下去。萌萌打卧室跑出来,说小弟弟闹,我无法写作业。孙茜只好抱着豆豆出门。

一天,豆豆先吃完饭,跑到萌萌的卧室,爬到椅子上,好奇地拿起笔在本上乱画。萌萌吃完饭,看到作业本画乱了,非常恼火,用力一推,扑通一声豆豆一头栽到地上。豆豆哇地痛哭起来。孙茜正在刷碗,听到动静,慌忙跑过来,抱起豆豆,见豆豆的额头上鼓起个大青包,她扬手给了萌萌一巴掌,说你推他干啥,你六岁,他两岁,你比他大四岁,咋就不知道让着他,你看头都磕坏啦,看你爸回来揍你。萌萌抽搭两下,委屈地哭了。孙茜扭头看到作业本,全明白了。她轻叹口气说,你爸也是,净往自己身上揽债,我都要累死啦,快别哭啦,撕掉重写。

这天晚上,刘建方白班,回到家已经很晚。他又到拘留所看徐峰去了,一路上心里很沉闷。进了屋,见豆豆坐在地上哭,搁在电视柜上的青花瓷掉到地板上,碎片散落一地。刘建方知道,这青花瓷瓶可是孙茜的心爱之物。刘建方瞧见豆豆的头上鼓起个包,心里不由涌起一股火,说,一个花瓶碎就碎啦,你干嘛打孩子!孙茜气得满脸通红,喊道,我实在受不了啦,你快把孩子抱走吧。刘建方说,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这是我的家,一个孩子你都容不下,亏你还是个做母亲的。孙茜哪受得了刘建方的指责,她冲上来,伸手去抓刘建方的脸。刘建方觉得脸上一阵疼痛,他拨开她的手,用力一推,孙茜一屁股坐到地上,随即哎呀一声打地上蹿起来,短裤上殷红一片。她怒睁双眼,再次扑向刘建方。刘建方把她推倒在沙发上,抱起豆豆冲出门去。

刘建方在路上疾走,想着安顿豆豆的地方。思来想去,只能将豆豆放到母亲那儿。他来到父母家,将豆豆托付给母亲。母亲瞅他脸上有两道血痕,问他咋回事,是不是跟孙茜吵架啦?刘建方说,你别问啦,帮我带好豆豆,明天我再过来。

刘建方推开家门,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屋里乱七八糟,像被洗劫了一般。当他的目光落到鱼缸上,不由倒抽口凉气,只见鱼缸破了个洞,缸里的水淌得满地都是,二十条鹦鹉横七竖八地躺在地板上。他挥舞起拳头,照自己的头打去,直到头一阵晕眩。他抱住自己的头,脑子里一片空白。

半晌,他站起身,想收拾下屋里的残局。就在他抬起脚往下落时,突然看到一块碎玻璃上趴着那条清道夫。身上布满黑色斑点的清道夫,宽大的背鳍轻轻颤动。他赶忙接了半盆水,将清道夫放进水里。清道夫接触到水,又恢复了灵气,它一反常态,翻卷过身子,面向他,胸腹的棘刺收缩着,吸盘不住地翕动,仿佛向他述说刚才发生的惊心动魄的故事。

一颗泪珠吧嗒一声落进盆里,溅起一片水花……

蚂蚱换上工服,拎着头盔往外走,经过刘建方的身旁,突然停下来,问道,你脸咋啦?刘建方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没啥,这不好好的嘛。蚂蚱盯着刘建方的眼睛说,不对,你跟嫂子吵架啦,因为豆豆?刘建方说,别瞎说,我跟你嫂子好着呢。蚂蚱说,有事儿大家担,别一个人硬扛着。说罢,调头走出更衣室。

晚上,刘建方对付了几口,坐车到父母那儿。母亲正在刷碗,父亲躺在床上。他里外屋转了一圈,不见豆豆的身影,问道,妈,豆豆呢?母亲不解地说,不是你让人接走了吗?刘建方心里咯噔一下,急问道,谁接走的?母亲说,他说他叫蚂蚱,你爸住院时他去过。刘建方忙接通手机,手机里响起蚂蚱的声音,刘哥,我知道你会来电话,豆豆我接走啦。你咋不言语一声,吓我一跳。蚂蚱说,我要说啦,你能让我接走吗?大叔刚出院,婶儿一个人忙里忙外,哪儿有精力照顾一个两岁的孩子,我把豆豆放到我父母那儿,放心,没事儿的。刘建方觉得蚂蚱说得在理,想到他跟孙茜的紧张关系,不由轻叹口气,说,谢谢啦,兄弟。

刘建方来到岳父家,岳父在厨房忙着做饭,萌萌趴在桌上写作业。他问萌萌,你妈呢?萌萌说跟姥姥出去啦。萌萌拽着他的衣袖往外走,他对萌萌的举动感到纳闷。萌萌仰起脸,望着他说,爸爸,你要跟妈妈离婚吗?他心里一惊,说没有哇,谁说的?萌萌的眼里滚出两颗泪珠,妈妈说的,她要跟你离婚。他心疼地蹲下身,擦去萌萌腮上的泪,说,别哭,爸爸不会离婚的。萌萌哭泣说,我没有爸爸啦,我不想离开爸爸。他眼睛湿了,将萌萌搂在怀里,说,萌萌,爸爸永远不会离开你。萌萌像是想起什么,打他怀里挣脱出来,认真地说,爸爸,小弟弟头上的包,不是妈妈打的,是我把他打椅子上推下去摔的。他一听愣住了,你说啥?萌萌胆怯地说,他把我的作业用笔画乱啦,我……刘建方明白了,他错怪了孙茜。

岳父不知何时站在门口,说建方,你们的话我听见啦,进屋说吧。刘建方牵着萌萌的手进屋,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愧疚地说,爸对不起,是我误会了茜茜,不该动手推她。岳父生气地说,我女儿打小到大,我没有动她一个指头,你咋能动手呢?你也太冲动啦。刘建方涨红了脸,说,爸,对不起。岳父说,你跟我说没用,关键是茜茜。萌萌怯怯地走过来,说姥爷,爸爸都认错啦,你原谅他吧。岳父伸手将萌萌拉进怀里,在她头上轻抚了几下,说还是我们萌萌乖。

孙茜跟岳母走进屋,看到刘建方,她眼睛一瞪,你咋来啦?你出去,这个家不欢迎你。刘建方赔着笑脸,一个劲地给孙茜解释、道歉。孙茜还是不依不饶,嚷着要离婚。萌萌见状哇地哭了起来。岳父打厨房出来,厉声喝道,别再闹啦,既然是场误会,说清楚啦,也道歉啦,干嘛得理不饶人。孙茜嚷道,他打我就不行。岳父生气地说,一会儿你跟建方回去,不许再闹啦,否则,我不认你这个女儿。岳母见气氛紧张,忙打圆场说,都别争啦,夫妻没有隔夜仇,一会儿吃完饭,茜茜跟建方回去。孙茜还想说,岳母说,你爸高血压,你是不是想把他气出病来?孙茜的嘴嘎巴了下,把话咽了回去。

没等到家,萌萌就趴在刘建方的肩上睡着了。他安顿好萌萌,洗涮了下,来到卧室。孙茜合衣躺在床上,刘建方动手去解孙茜的衣裳,孙茜气囊囊地说,别碰我。刘建方嘻皮笑脸地说,老婆,一切都是我的错,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以后这家你说了算,想做啥就做啥。孙茜瞥了他一眼,没有吭声。刘建方受到鼓舞,麻利地褪去孙茜身上的衣物,两个人很快就做到一处。

午夜,井场上一片寂静,刘建方几个人围在桌前吃饭。平日吃饭,大伙有说有笑,这几天却显得格外沉闷。姚舜说,也不知徐峰会不会判刑,妈的,想想这事儿就窝囊,老婆被人睡啦,自己还进了监狱,让我非整死他不可。蚂蚱说,要不,咱帮他找个律师?刘建方拍下桌子,说,对呀,我咋没想到,咱应该找个律师问问。

哥儿几个来到律师事务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律师听了情况介绍,沉思良久,说,这个案子最好的处理办法是让对方撤诉,这样就不会追究你们那同事的责任。否则,他就是再事出有因,也是有过失的。

刘建方让大伙回去,容他再想想。等大伙一走,他立刻打车去了医院。他怕人多嘴杂,哪句话说不好把事情搞砸了。他先找到徐峰的爱人,那女人冷淡地躺在床上,右手打着点滴。他做了自我介绍,告诉她孩子由蚂蚱的父母照顾着,让她放心,还说豆豆天天都哭闹着找妈妈。女人别过脸去,刘建方说,徐峰是爱你的,就因为爱你,他才特别在意你,不让别人欺负你。如果他被判刑,就会丢掉工作,豆豆才两岁,正是需要父母疼爱的时候,可他却没有,他幼小的心灵会蒙上灰暗的阴影,甚至影响他一生。你是豆豆的母亲,不会希望孩子这样吧,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呢?刘建方见女人没有反应,想了想说,你休息吧,过两天我再来看你。刘建方走到门口,女人喊住了他,说要见豆豆。刘建方揪着的心放了下来,他转过身,见女人坐在床上,满脸泪痕,轻声说,明天我把豆豆带来。

刘建方在住院二部找到那个男人,男人头上缠着绷带,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他警惕地望着刘建方,刘建方把他约到走廊,说,我今天来,是跟你谈徐峰的事儿。男人冷着脸说,我对他不感兴趣,我要看看是他的拳头硬,还是法律硬。刘建方听了这话,心里腾地窜起一股火,恨不得一拳打在他的脸上。他压住火气说,就是在法庭上你也占不到啥便宜,是你勾引人家老婆,破坏人家家庭。是你用刀砍人,把对方砍伤,对方迫不得已还手,属于正当防卫,大不了防卫过当,处理起来也不会太重。你就不同啦,你闯进人家,勾引人家老婆,还动手伤人,你以为法律会维护你这种行为吗?那样社会不就乱套啦,哪还有真理可言。刘建方有些激动,他停顿了会儿,稳下情绪,又耐心地说,这事儿要是传到你们单位,领导会咋看你,同事会咋看你,你还有脸待下去吗?男人说,我管不了那么多,我要出这口恶气。刘建方双眼一瞪,语气生硬地说,徐峰有一帮兄弟,他们是作业工,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他们个个身上都有一股血性,保不准今天让你丢一只胳膊,明天让你断一条腿。男人说,你威胁我?刘建方说,不,我在规劝你。徐峰有个两岁的孩子,你忍心让这孩子心灵上蒙受痛苦吗?爱是给予,是让对方幸福,可你做的这一切是让对方痛苦。你的爱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这种爱是自私的、无耻的,是应该遭到社会谴责的。男人没有了刚才的那种嚣张,站在窗前,许久没有吭声。说了半天,你要我做啥?男人问道。刘建方说,撤诉,拯救一个家庭,为了你的爱人,如果你真的爱她。人活着不能只为自己,要为别人做点儿啥,要积点儿德,人在做,天在看,否则,会遭天谴的。男人眉头紧锁,望着窗外发呆。显然,刘建方的话在他那坚硬的心里撬开了一条缝。男人嘶哑着嗓子说,让我想想。

一周后,徐峰被放了出来。

刘建方回到家里,见萌萌正趴在桌上,往盆里瞧,问道,萌萌看啥呢?萌萌说,爸爸,这鱼咋不动呢,是不是生病啦?

刘建方笑着说,这鱼叫清道夫,它总是默默地躲在角落里,清理着周围的垃圾。萌萌说,可这水都浑啦。刘建方说,这几天光顾忙别的事儿,把它忘啦,走,跟爸爸换水去。

萌萌捧着盆走在头里,刘建方笑呵呵地跟在后面,进了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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