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酒

2014-03-07 09:16李师江
文学港 2014年6期
关键词:伯伯小王老师

李师江

老人与酒

李师江

1

小王一进门,脸跟抹了狗屎一样,特别臭,径直走进卧室,脱下警服往衣帽架上一扔,没有扔准,警服掉在地毯上,像一个瘫软的灵魂。

小王并不在意,扔一袋不可回收垃圾一样把自己扔到床上。

厨房里,一个女人正在硝烟中激烈地战斗。她姓徐,是小王的妈妈,一个即将退休的中学老师,她与一锅辣椒搏斗了几个回合之后,辣椒终于被制服,软成一团,不再喷出辣椒水和辣椒雾。这时她听见小王的动静,用围裙擦了下眼角的泪水,麻溜儿走到卧室门口探头看了一下,用湿淋淋的手捡起警服,挂在衣帽架上,叫道:“一回来就躺床上,上班又不是上前线……”一股焦味飘过来,她屁股着火般窜回厨房。

小王一动不动。

十分钟后,徐老师已经把几道菜服服帖帖地端上桌子,再次进来催促道:“你看这工作把你累的,干革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往后日子还长着呢,不用那么拼命……”

小王休克般不动,甚至连呼吸也不存在。

小王二十六岁了,徐老师还觉得跟六岁时一样,以一贯的耐心似抚摸又似拍着他的胳膊肘,温柔道:“起来吧,再不吃饭就饿过头了,年轻时饮食不规律,到老了你就知道……”

“就懂得吃饭,让我呆会儿不行吗!”小王突然闷声喊道,像从喉管里拉响了一颗地雷。

徐老师浑身一激灵,往后一跳,诈尸似的被吓着了,抚着胸口道:“我的妈呀,你你你…真是了不得,刚当上几天警察,就长气性了。老王,你过来看看你儿子这暴脾气,是不是你遗传的!”

老王刚刚退休,正在适应退休的节奏,把一泡功夫茶颠来倒去地折腾,品尝第一泡茶和第二泡茶以及第三泡茶之间细微的差别。徐老师的叫声从他左耳登堂入室,大模大样从右耳穿出,不带走一片云彩。

徐老师没想到两头都不待见,怒气冲冲地回到阳台上,叫道:“老王,你听见你儿子的话了没有,你该去管教管教他,我从小不是这么教育他的!”

老王把一杯琥珀色的正山小种递给她,道:“你来尝一尝,这茶清爽,有地瓜条味,还有回甘在舌尖弥留许久,这才是正宗的正山小种。”

徐老师推开茶杯,道:“我在说你儿子呢,你听见没?”

老王执着地把茶递给徐老师,道:“你尝口茶,洗洗肠胃,好不?年轻人咱们别烦他。”

老王这么温柔,徐老师要是再粗鲁,也说不过去了,她把茶杯接过,一口鲸吸,咕嘟一声吞下去,似乎在浇灭她的火气。

“怎么样,我泡的茶不错吧!”老王仰起头征询道,一副欠表扬的样子。

“泔水味都不如!”徐老师果断下结论。

“你这真是……品位有待提高。”老王略有些尴尬地站起身来,“走走,吃饭去。”

老两口上桌,无声无息地扒着饭,像在对着食物的灵魂默哀。扒了几口,徐老师的眉头皱起,道:“我觉得他不对劲。”

老王道:“今天牛肉炒得嫩,火候恰到好处,等你退休了多研究下菜,可以顶上专业厨师。”

徐老师瞄了一眼牛肉,放下筷子,来到小王卧室。小王俯卧着,头埋在枕上,无声无息。徐老师把手指伸到小王鼻子底下探了探,有呼吸。由于火气过了,此刻她心中涌出万般柔情,伸出手抚摸了他的脸,突然间像摸着电门似的缩回手,叫道:“你怎么啦?”

她打开台灯,幽暗的房间有了一处光亮,她看见他的脸涕泪交杂,一片汪洋,而枕巾,也是一片沼泽。

“儿子,谁让你伤心啦。”徐老师抱起儿子的头,就像回到他三岁的样子。

小王本来是在默默地流泪,此刻妈妈的柔情触动了某个开关,突然哽咽起来,泣不成声道:“我……我被骂成狗……狗狗!”

徐老师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下午有一伙人到政府门口示威,是火车站边上九仙村的村民,政府调了一批武警过来维持秩序,人手不够,又临时从各派出所里调了民警过来,小王就是其中的一个。村民们情绪比较激烈,口出不逊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不过被群众骂一下,回来就哭鼻子,不能怪群众嘴太贱,还是要怪自己太脆弱,从徐老师的教育理念来说,让孩子受些挫折其实是好事。

“哎,被骂几句有什么大不了,你刚刚参加工作,太敏感,以后被骂多了,就习惯了。你爸以前被人骂什么你知道吗,比你更难听,被骂乌龟,乌龟比狗更低等不是,可你爸怎么着,淡定,根本不回口,因为我们怎么着都变不了乌龟。”

小王听着妈妈娓娓的劝慰,五官一紧,脸上恰如山洪暴发,“嚎”的一声道:“可……可是你不知道……”

徐老师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现在社会乱,混口饭吃不容易,上次我学校里那件事,也没关我什么事,我也惊吓了好多天,所以,咱们都要更坚强。”

前几个月,徐老师所在的第五中学,一个初二学生被班主任批评,心理承受不了,在学校里跳楼了。家长带人冲到学校里,班主任逃之夭夭,替罪羊校长被堵在办公室,家长们合力从窗口扔出来。但校长神奇般地从墙上攀援而下,全身而退,学生们纷纷请校长签名:蜘蛛侠。这件大事跟徐老师没什么关系,但还是让目睹了整个过程的她心惊胆战,生怕自己怎么就得罪了学生。恶梦醒来,都要老王抚慰到天亮。大概吃了两个月天王补心丸,她的心悸才好转。

徐老师觉得世界就像一片干燥的秋林,一不小心就能着大火。咱们混在社会的,都得悠着点儿。

别看小王长得壮实,其实内心像住着个女人,特别敏感,对一些粗暴的事往往耿耿于怀。这一点徐老师明白,更明白的是,她知道这是儿子成长为男人必须经历的,转成笑脸接着哄道:“要是别人骂你一次,你就回来哭一次,以后你就别当警察当林黛玉算了。”

小王腾出一只手来抹了把脸,吸着鼻子道:“不是别人骂我,是……是邱伯伯……呜呜。”

徐老师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个熟面孔,面目浮肿,一脸线条柔和的皱纹,见了徐老师,满脸的横瞬间转化成贱贱的笑。

“哦,那就更没什么好伤心,他天生就是骂人的!再说了,你是执行公务,又不是针对他的。”

小王点了点头,似乎要结束悲伤,突然间又嚎啕大哭道:“可是这句话就像一根针刺在我心里,我好痛呀!”

“恶毒的老头,当年给他吃了多少水果,每次单位里分肉都分他一半,连用的搪瓷缸也写的你爸爸单位的名字,真是一点都不念情!”徐老师真的是气不忿儿

“妈,你越骂他我越难受。”小王眼泪喷出来之后,反倒有些平静了,“你出去吃饭吧,我自己呆会儿。”

徐老师叹了口气,回到桌上,轻轻道:“原来是被他骂哭的,这个老流氓。”

老王终于有点好奇了,问:“哪个老流氓。”

徐老师没好奇道:“老邱呀,他房子被拆迁了,就把气撒到孩子身上,他也不知道,这孩子从小对他有感情的,受不了这么刺激。”

老王正要把一口菜夹进嘴里,此时只好把菜停在半空,道:“别叫人老流氓了。”

徐老师道:“不是老流氓还是啥,干不正经的事,说不正经的话,一辈子没个出息。”

“人啥事也没干,叫人老流氓,你还是要为人师表点。”

“嘿,还啥事也没干?你说这话还像个男人吗!”

老王彻底把那口菜放在碗里,叹道:“九仙村拆了,我也不舒服,何况他呢。”

小王终于从房间出来了,穿上警服,一身笔挺,跟那个哭哭啼啼的人儿判若两人。

“没吃饭你,你要作甚?”徐老师准备把菜再热一热给小王吃。

小王皱着眉头,指着自己的胸口:“我要把这根针拔掉!”

“针?哦,你不会真的以为有这么一根针吧,那只是个比喻。”徐老师是语文老师,比喻在她嘴里念叨了大半辈子,没想到有人会把比喻跟现实混淆起来。

“不,真的有一根针,我要请他拔掉!”小王坚定地说。

“儿子,你怎么啦,要不明天我带你去测测智商。”这下把徐老师搞糊涂了。

小王根本没有理会徐老师的话,也没有打算理会一桌的饭菜,只是把目光在屋子中四处逡巡,那眼神真的像一只警犬。这可把徐老师吓坏了,问道:“儿子,你怎么啦,你在找什么?”

小王突然把目光定在多宝阁上,问道:“邱伯伯喜欢喝酒吗?”

“他呀,嗜酒是出了名的,酒是他的命。不过你可千万别让他喝酒,他血压高还脑血栓,医生说不能喝酒,已经戒酒好多年了。”徐老师边回答小王的问题,边观察他是不是又智障,“你能不能把老邱从心里丢掉!”

小王已经对老邱着魔了,又问道:“那么他还喜欢什么东西吗?”

“他是一个农村老头,没有思想,没有情操,他还喜欢什么,喜欢骂人呗,那可是他一辈子丢不掉的爱好——你快吃饭呀,都凉了。”

“晚上值班,有夜宵吃。”小王犹豫了一下,还是拎起多宝阁上的一瓶茅台。

这瓶茅台大有用处,徐老师警觉起来,站起来道:“嘿,你想干吗,这酒要送给李敏爸爸喝的。”

李敏是小王的女朋友,徐老师千挑万选挑中的准儿媳妇,虽然是介绍的,但进入恋爱程序后,丝毫看不出介绍的痕迹,目前关系正在趋于稳定。

小王拍了拍酒盒子,嗤的一声道:“瞧你说的,这种假酒,送给李敏爸爸,你不是存心要拆散我们吗?”

“假酒?”徐老师惊愕万分,“你拿回来的时候怎么没说假酒?”

“你想想,这种茅台年份酒一年产量才多少,光是特供的订单,都供应不过来,还轮到我们这些小地方。这种酒呢,就是酒瓶子好看,拿来送礼的,送过来送过去,谁也不会真的拿去喝。”小王振振有词,用徐老师的话说,小王的嘴巴就像年久失修的水龙头,有时候闸都关不住,有时候一滴水也弄不出来。

徐老师半信半疑,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咱们还是应该拿到国家规定的质检部门去鉴定一下……”

小王像拉动了身体的某个开关,在瞬间迅速穿上鞋子,跨出门后把门“砰”地关上,装了马达突突突奔下楼去,这可把刚从二楼迈向三楼提着菜篮子的龚大姐吓了一跳:“小王,这么急,不是地震了吧?”

“不,龚大姐,帮我拦住我妈。”小王边叫边滚下楼。

龚大姐走到小王那层楼,正看见徐老师出门往楼下边张望边叫,龚大姐道:“别叫了,已经跑远了。”

“嗨,这不听话的孩子,手机都没带呢,也不知道单位的夜宵能顶饿不!”徐老师手上拿着小王的手机,又缩回门里。

小王在楼下叫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青年小瘦子,穿着花衬衫,可以肯定,他刚刚从一个游手好闲的职业转行为开出租车的。

“阿SIR,去哪呢?”

“九仙村。”

“你确定吗?”

“九仙村。”

“九仙村都拆迁了里面不住人,你知道吗?”

“给我去九仙村。”小王不耐烦地暴喝一声。

年轻瘦子吓了一跳,一声不吭地踩一脚油门,快要报废的普桑怒吼一声,呼啸着一路杀过去。十五分钟后,就到了九仙村口。瘦子还是一声不吭,小王走了出来,从车窗外丢了十块钱进去,径直往前走。瘦子朝车窗外叫了一声:“阿SIR,有良心!”

严格说来,这已经不是个村庄,而是一片废墟。一台黄色挖土机仰着长长的脖子,在薄暮中俨然如一只钢铁恐龙,虎视眈眈,这一片废墟是它的杰作,它在等待着再次爆发,然后收官。小王猛然看到这一幕,内心一冷,似乎世界倒退到史前时代。

推土机的正前方,也就是村子中心,还有一个小院子,院墙已经推翻,但院子里的一座孤立小楼,却依然存活。小楼底部是青砖结构,年代久远,楼上是木头结构,是后来加盖的,外延的木头走廊栏杆已经掉下来。小王眼睛一花,只见一个少年从楼梯外侧猴子般爬上去,从二楼走廊外边,一手抓住栏杆,一手倾斜在外侧,上蹿下跳,试图练成电影里飞檐走壁的轻功。

这个少年,就是八九岁时的小王。

小王把思绪收回来,顺着掉满残砖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院子,推开门,屋里是白雾缭绕,好似一个妖洞,分不清妖怪躲在何处。小王定睛看去,灶台上水汽散去,一个顶上如富士雪山但周边还算茂密的头露了出来,那是老邱,正准备往沸水里下挂面。他转过头来,看见小王了,两人透过雾气对视着,如在硝烟中决斗的对手。

老邱脸上比当年多了两块横肉,目光又冷峻且充满敌意,把小王从上到下打量一遍,抖动着嘴边松弛的横肉,缓缓吐出一个字:“滚——”

小王像中了一剑的斗士,身子颓然一软,本想说句话,但是嘴巴像被胶水黏住,他满心委屈,只好把酒盒子搁在门口,噙着刚产出的眼泪,转身就走。

“站住!”

老邱大步出来,喝了一声,把酒盒子提起来,递给小王。

小王尴尬支吾道:“送送送给你的。”

“黄鼠狼给鸡拜年。”老邱鼻子轻蔑地用鼻子出气,他把酒盒子提起来,准备扔出去,不过他瞬间看到了“贵州茅台酒”的商标字样,浑浊的眼里精光一闪,突然口气转为温和道:“这是茅台?”

小王像捡到一根救命稻草,忙道:“对对对,茅台,真的茅台,听说您喜欢酒,专程给您送来。”

老邱盯着酒,熠熠生辉,转了转喉结,道:“那酒就留下,你走吧。实话告诉你,之前有人来做工作,都被我骂跑了。”

小王忙解释道:“邱伯伯,我不是来做工作的,我是来道歉的。”

“道歉?”老邱仔细地端详着小王,像鉴定一尊古董,道,“有什么好道歉的?”

“下午的事,完全是单位里派发的任务,不是我自己想去的,更没想到撞上你……”

当时小王穿着制服,面无表情地守在警戒线,一条黄色的带子,集会的人群像海浪挤过来,武警们像岩石一样用身体推回去。小王是最先被老邱认出来的,他发现推搡自己的警察是小王时,积郁的各种怒火忍不住爆发,语无伦次地嘟嘟嘟了几声,最后喊出一声“狗!”也有只有这个词,才能表达此刻老邱眼中的小王。果然不出老邱的预料,这句骂声相当给力,小王心里像中箭一样,作为警察的使命感顿时散去,呆立在人群中失魂落魄。

老邱警惕地看了看门外,一片荒凉,确信小王没有同伙,警惕的神儿陡然一落,叫道:“那,进来吧!”

这座孤零零的屋子曾经是小王最爱凑热闹的地方,屋里有土灶、神龛、被烟熏得焦黄的杉木墙板、八九十年代的明星图片,还有锡壶、瓮子、开裂的碗,这是早年老邱喝酒时的器具,使得屋里常年弥漫着淡淡的酸味。小王见了那尊土灶,就跟孩子见了娘似的,心中一暖,灶口的黄土被烟熏得像铁一样硬,小王经常从外面偷个红薯回来,往灶灰里一扔,红薯被烤得外皮焦黑里头金黄,小王边吹着手边迫不及待地剥开。老邱叫道:“吃完了把嘴巴擦干净,否则你妈又来怪我了。”当地地气热,烤红薯相当上火,小孩子吃了会扁桃体发炎,徐老师是绝对不让小王吃的。徐老师要是看见小王从老邱的屋里出来,就会悄悄地在一边吩咐:“邱伯很不卫生,千万别吃他的东西,吃了会拉肚子。”小王并不以为然,他觉得邱伯伯家里每一样东西,都是有生命的。现在,灶台不知何时被铺上白瓷砖,焕然一新,不烧柴火了,灶台面上铺了一块木板,煤气灶放在上面。

老邱把茅台盒子放在桌子上,自个儿取出酒瓶,放在眼前欣赏着,像端详一个走失多年的儿子。他已浑然不顾锅里已经烧开的水,开水是准备下面条的。

小王彷徨道:“我知道你以前喜欢酒,但我妈说你身体不好,不适合饮酒,送酒给您主要是表达我的意思,我还跟从前一样尊敬你,喝不喝都没关系。”

小王知道老邱现在的境遇和脾气都不好,又怕马屁拍到马腿上,怕老邱误会为“你送我酒是不是要我的命”的意思。

由于锅里的水过于沸腾,屋里像有一口大海在咆哮,空气中水汽弥漫,老邱的眼里只有酒,并不在意大海的咆哮,只听嗤的一声,溢出来的水把火浇灭了。一股煤气味漫迷出来,小王怕被闷倒,忙把煤气灶的开关关上。

“喝,怎么能不喝呢!”老邱端详够了酒瓶之后,突然来劲了,相当粗暴地把瓶盖三下五除二给拆了,道,“跟我一起喝。”

“我妈说你有脑血栓,喝酒对身体不好?”小王迟疑问道。

“那又怎么样。”老邱爽气道,“我戒酒八年了,是为了活得更长一些,可是活那么长干什么,我至今还没想清楚呢!”

既然他兴致如此之高,小王又怎能忍心让他扫兴呢!小王也兴奋道:“那我就陪邱伯伯练练酒量。”

小王的酒量其实谈不上酒量,就是不会喝酒,参加同事聚会相当低调。

大概是老邱多年不喝酒了,找遍桌子上,没有杯子,只有碗,小王便把两个碗递过来。老邱给两个碗满上,把一碗酒放在鼻子底下,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酒气让他回到过去的岁月,眼睛久久不愿睁开。接着把碗沿挪到唇边,抿了一口,在嘴里含了片刻,顺着喉结滚下腹中。突然,酒像变了魔法似的,化作两滴老泪从他眼角冒了出来。

小王也正端起酒陪他,看到老泪,吓慌了,道:“邱伯伯,是不是不舒服?”

老邱摇了摇头,老泪在褐色的脸上爬成两只透明的蚯蚓,叹道:“不是不舒服,是太舒服了,小王,太舒服了。我这辈子喝过噶多酒,但没有喝过茅台,哦,茅台!”

“可是你流泪了?!”

“是呀,这段日子我一直觉得身体里少了什么,让我会害怕,会担心,这不是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现在我知道了,是酒,戒酒让我失去了胆量,我面对那台挖土机的时候,会发怵。这酒一下去,我就知道来了,我的胆来了,我是高兴呀。”

小王舒了一口气,从窗户可以看见那台挖土机,弯着铁臂,伺机而动。

“整个村就剩下你这一栋了!”小王忧心忡忡。

老邱拍了一下桌子,似乎把胆儿拍在桌上,指着窗边墙上的一杆猎枪,道:“有这个,怕球。这玩意儿以前是打鸟的,不过鸟都是好鸟,人没有几个好的,还是打人更合适。”

老邱年轻时藏了把猎枪,偶尔跑去偷猎。木头已经磨损得看不出是木头了,枪管则成了黑色,谁也不能肯定这把枪还能用不。

老邱举起碗,与小王碰杯后,再爽爽地喝了一口,豪气冲天道:“挖土机的玻璃上有个洞,那是我打的,他们进攻一次,我就打退一次,你知道邱伯伯不是好惹的。”

小王却没有老邱这么乐观,他知道一杆猎枪挡不住什么,他知道老邱天真的英雄梦不久就会醒来。

“邱伯伯,你是嫌补偿款太少吗?”小王小心翼翼地问。

老邱又喝了一口,这次喝得有点大,眉头一皱,指着墙基道:“你看看,这砖头,这石头,从我爷爷那一辈就有了,我就在这屋子里出生,我父亲也是在这屋里去世,你看,那里有我父亲的牌位,他的魂就住在这儿,我得守着呀。在这个屋里,我写了很多首诗,记录了我的人生,我的理想——”

酒入肠中,老邱譬如神灵附体,侃侃而谈,让小王眼前一亮:这还是自己印象中一身臭脾气的满脸浮肿的农民老邱吗?

“啊,邱伯伯,你会写诗?”小王惊奇问道。他只知道邱伯伯是当地的农民,比文盲农民要多识几个字,他嘴里说出“诗”这个字,简直要滑天下之大稽。

“这是个秘密。”也许是多年不喝了,也许是五十八度的茅台可真有点劲儿,几口酒下去,老邱鼻头发红,青色的脸也透着红光,傲视群雄,道,“你去灶台把榨菜拿过来,我去拿我的诗本儿给你看。”

他站起来哼了句北路戏的曲儿,揭开老旧的门帘进入卧室,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笔记本,是绿色的塑封,封面画着一对英姿飒爽意气风发的年轻男女,穿着军装戴着军帽,无限憧憬而自信地望着远方。由于年头久了,有些褪色,英姿飒爽的青年男女也沧桑了。小王也在灶台上找到榨菜——在坚守孤屋的日子里,看来他大多数以榨菜挂面为食物。小王把榨菜放在碗里,老邱把笔记本啪地放在桌上,夹了一口榨菜,道:“不错,白酒榨菜,人间美味,今儿你给我送酒送对了,小王,伯伯以前没有白疼你呀。”

小王由衷地高兴起来,虽然自己酒量浅得很,但还是跟老邱干了一大口。老邱把笔记本推过来,道:“你翻开看,看看伯伯是不是一个诗人。”

笔记本上,每一页都写着诗,有的是古诗,每行五个字,码得整齐,有的是现代诗,字数不等,还有的是四个口号,气势昂扬的顺口溜,有着工农兵时代的强烈气息。小王对诗不是很了解,以一般性的概念来说,说这是诗,太勉强;但对于一个没认识几个字的农民来说,这是了不起的成就,不由夸赞道:“邱伯伯,你太让我吃惊了,你的诗太让我吃惊了,我还以为你就懂几个字呢。”

由于酒意再加上小王的吹捧,老邱显出不可一世的表情,傲然道:“还是你小王有文化,整个村子里的人都认为我没读过书,是文盲,连我爹也这么认为,就你明白,其实我是个诗人。哈哈哈,这是个天大的秘密。”

“可是,邱伯伯,我妈说你没念过书呀。”小王陪着喝了几口酒,也由一个沉默的人变成一个思维活跃的人。

“哈哈,你妈妈也不懂。我呢,是跟你妈妈一块进的学堂,不过我只上了三天学,就出麻疹回家养着,也不知道能不能活,活过来以后,再也没有进过学堂。后来我在生产队里学了很多字,当时队里写报告什么的,都是我出手,几乎没有不会写的字,不会写的就用半边字代替,也能看得懂。更奇怪的是,有一天我发现自己会写诗,一个晚上就能写好几首,古诗呀,四言诗呀,信口就来。我把写的诗给念给队长听,队长虽然是文盲,但很有水平,一听就说好,说我是文化人——哎,这么一个明白人,可惜早早就饿死了。后来因为我有文化,我当上村里的通讯员,有一年县政府招干,我去报名了,人家问我什么文凭,我掏出我的诗本,我说文凭是没有,但是能写诗。可是,人家只看文凭不看诗,没有一个明白人。那是我一生中最好的一次机会,擦肩而过呀。我死了心,想还是回到村里当个诗人吧,我听说的乾隆皇帝写过四万多首诗,我想超过他,就搁着这屋子里写,我想只要超过皇帝了,别人就能认可我的文化。可是,我爹老是要我去赚工分,我没那么多工夫写,哎,我只写了十本,离皇帝的数量还差得远,惭愧呀,临老了他们还认为我只是个农民……”

老邱相当亢奋,嘴里刹不住车,生活中他是个话不多的人,此刻变成倾诉狂,似乎要把年轻时的理想重新来过一遍。小王听说老邱写了十本诗,小王相当惭愧,也相当震惊,问道:“哦,都是您写的吗?”

老邱嘴里“嗤”的一声,像燃起一根导火线,道:“不信,嘿,我马上现场来一首你看看,自从戒酒之后,我就没什么灵感了,但是今晚这酒来劲,我灵感来了,你听着——”

老邱闭上眼睛,喘着粗气,以手托腮,进入了思索状态。小王没有吃饭,陪着老邱喝了小半碗空腹酒,眼皮忍不住打架。但不忍打断老邱的诗兴,依旧强行睁着眼睛,等待老邱从思索状态中吟出诗来。但是老邱的眼睛并没有睁开,粗重的呼吸旋律突变,成了鼾声,随着老邱的手腕一软,头也搁到桌子上,鼾声更加悠长。小王见老邱进入梦乡,也闭上了打架的眼皮。

2

小王似乎被自己的鼾声打醒,迷糊之中,又听见老邱在叫:“小王,小王,你走了吗?”

小王睁开眼睛,四周一片漆黑,转头看去,才发现窗外有一方天光,原来,天已经全黑了。小王连忙应声。老邱叫道:“有火吗?我忘了火在哪儿了。”

小王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了桌上的气死风玻璃灯。屋里早已断电,老邱是靠这一盏灯守护房屋的。村里的废墟一片寂静,挖土机成为一团沉重的阴影,灯光透出窗外,是村里唯一的生机。

老邱睡了一觉,精神陡涨,道:“小王,不错,真不错。”

小王一脸茫然道:“什么真不错?”

“酒呀,这是真的茅台酒,喝完脑子里一片澄明,一点不含糊,好酒!”

“您原先认为它是假酒?”

“就是嘛,我原以为能喝上假茅台酒不错了,没想到呀小王,你是个实诚的孩子。”

小王被夸得不好意思了,道:“我酒呢,其实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是一个做生意的朋友送的。他给第二胎的孩子上户口,我帮了点小忙,少收了点社会抚养费,他就提瓶酒来谢我,他交际广,看来能弄到真酒。”

“嗯,不做诗还真对不起这么好的酒。小王,刚才我做的诗好不好?”老邱脸色更红,豪气冲天,似乎是黑夜里的乡村之王。

“刚才的诗?哦,挺好的。”小王睡了一觉,也醒酒了,只想早点回去,道,“邱伯伯,天这么黑,我也该回去了。”

“回?回什么去?这里也是你的家!”碗里的酒已经见底,老邱给两个人都满上,“刚才我做的什么诗,你念一遍我听听。”

小王是个老实人,见小谎言圆不过去,老实道:“邱伯伯,刚才你还没念出诗,就睡过去了。”

“哦,难怪我觉得自己念诗的时候,底下万人攒动,敢情是在梦里。”老邱捋了捋思路,竖起食指,让自己和小王都盯着食指的指尖,道:“听着:此屋住我祖,此屋住我孙,要把我赶走,门儿都没有——”

吟罢,如一尊天神静默,等待来自万众的拥戴。小王顿了顿,鼓起掌来,单调的掌声在静夜里传得很远。老邱还是静默,似乎觉得小王的反应不够热烈,小王点头道:“邱伯伯,这首诗追得上杜甫了。”

老邱猛然间热泪盈眶,发出狮子一样的怒吼:“他妈的,为什么他们都认为我没文化,为什么我不能进城工作呢!小王,只有你懂得伯伯的文采,可我他妈的一辈子就困在这间屋子里,啊,我恨这间屋子。”

老邱处于失控状态,一生的失意郁积在体内,如一个火药桶,此刻点燃了,被醇正的白酒点燃了,小王真怕他会一头撞到墙上,忙举起碗道:“邱伯伯,来,干一口。”

酒是个好伙伴,把老邱从失控状态拉了回来,他含着泪深情地饮了一口,情绪稍微平息,但还是忍不住泣道:“小王,我恨这间屋子。”

“哦,那就离开它,将来搬到回迁房。”小王建议道。

“可我怎么舍得它,我一辈子的憋屈都困在这里,我不能让它没了。”

“伯伯,拆迁是国家需要,个人利益要服从集体利益,换个环境没有什么不好呀。”

“什么国家,这里就是我的国,我的家,我不想走就不走。”老邱倔强道,“我要在这里挣扎到死。”

九仙村是城郊古老的村落,据说最早的祖先是从唐末避乱到南方了,到了明代有一支移居到九仙村。传说有九个仙人在这里下棋,下完了后留下九个石墩,村中因此得名。这座村庄虽然离城很近,但相当平静,在火车站落成之后,就成为炙手可热的香饽饽了。城市中心建起了万达商圈之后,另一个房地产商很快瞄上了火车站商圈,很快与政府达成协议,九仙村的拆迁随之开始了。

小王说服不了老邱,想走又走不开,只能默默地陪他喝酒。茅台的香味在房间里四溢,酒精在撩拨老邱的神经,使他的思绪如野马奔腾,完全突破了年轻与年老的界限,梦想与现实的界限。微亮的灯光照在老邱的脸上,一边如赤焰般热烈,另一边陷入了黑暗。

“你的父母只是这里的过客,我不一样,我是要住到死的。对了,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答应你妈让你一家来这儿住?”老邱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小王家原本住南门兜,是老城区的一幢木头老房。在小王八岁那一年,边上一家裁缝店起火,烧成一片,把临河的十几座老房子烧个干净。没有办法,小王的妈妈带着全家回到城郊,住在老邱的院子里。老邱与小王的妈妈是邻居,从小一个村长大的,自然有很好的交情。好在九仙村离城区不远,爸爸妈妈骑自行车上下班,也就比以前要多骑近二十分钟。

“是你为人好,可怜我家当时没房子住?”小王猜测道。

“不,我可是脾气最臭的人,换另一个人要住我的房子,我绝对不肯。”

“那为什么呢?”

“因为我喜欢你妈妈,懂不,她有文化,看不上我,但我喜欢她,从没跟人说过。我一直没有结婚,就是想找你像你妈妈一样的有文化的姑娘,但是介绍给我的都是农村姑娘,跟你妈妈一比简直不是人,所以我宁可打光棍。我打了一辈子光棍,但心里住着一个女人,就是你妈妈。哈哈哈,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

老邱神采飞扬,好像此刻跟小王的妈妈在诉说,这可让小王面红耳赤,道:“邱伯伯,这是过去的事,别说了。”

“不,我可不想把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小王你一定要把这个秘密继承下去,这个秘密里有爱,我老邱的爱。”

“我知道了邱伯伯,您是要我把这个秘密告诉我妈,是吗?”

“这个,呵呵。”老邱开心地笑道,“随你啦,但我喜欢她这是个铁的事实。你妈是个好女人,可你爸爸就是个书呆子,一点都不懂得疼女人,一句好话都不会说,换了我,绝对不是那样疼女人的。我太讨厌他了,不知道你妈是怎么看上他的,只能说,傻人有傻福吧。可我不讨厌你,小王,我顶喜欢你,一直把你当成儿子……”

老邱沉浸在幸福的幻觉里,小王真怕他下一句会说“小王,其实你是我的孩子”之类的话。在小王的记忆中,妈妈对老邱的印象是不好的,不止是蔑视,还有讨厌,因此老邱的表现让小王心里不是滋味。小王实诚道:“可是,可是我妈妈好像并不喜欢你。”

老邱的脸瞬间僵硬,随即又松弛,故作豪放地哈哈大笑道:“这我知道,在她眼里我只是个农民嘛。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这一辈子,我的最大的愿景,都是得不到的,我已经习惯了。但是我有酒,酒一来,什么愿景都活了,人都认为我打一辈子光棍,错了,我有酒,我不是一个人活着的。来来来,让酒陪着我们。”

老邱欢快地端起碗,看着清澈的酒,像欣赏一个鲜活的舞动的女人,腮帮横肉里每个毛孔都荡漾着喜悦。然后闭上眼睛又来一口,所有的梦境场景似乎都到心里去了。

“您这么喜欢酒,可是怎么还能戒掉八年?”小王已经被他感染了,小王也爱上酒,并且觉得酒是妙不可言的东西。

“哎。”老王叹了口气,道,“我死过一次,就在这张凳子前面,我喝着喝着,就倒下了。也算我命不该绝,到了晚上,隔壁的七哥来借米,摸黑进来,把我踩了一脚,赶紧叫了人把我抬到医院,住了半个月呢。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喝死了也没什么。刚好你妈来看我,她说,老邱,你这心血管的病,再不能喝酒啦,你一个人,要是倒下了,得等臭了才有人知道,恐怕到时候送你都恶心呢。哎,我就上心,我可不能死的时候还让你妈嫌,我得身上干干净净的,她送我的时候,能想象老邱过去好的东西,觉得这人还不错。就为这念想,我戒了,没有个好活总得有个好死吧,你说是吧。但说实话,戒了酒,我的精气神也没了。”

小王没有想到,老邱这一晚就跟妈干上了,不过老邱既然肆无忌惮,倒也让小王没有什么忌讳了,也激起了兴趣。

“你后悔了吗?”

“有啥后悔的。你妈让我戒酒,你现在又送了最好的酒给我,这都是缘分,人哪,要相信一些缘。”

小王觉得在妈妈与老邱的缘分中,似乎极不平衡。妈妈在老邱的眼里好到极致,好到可以不要房租把房子腾出来让她一家子住;老邱在妈妈的眼里,似乎浑身缺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让小王颇为伤感,小王安慰道:“邱伯伯,你放心,我一定把你的好心告诉我妈。”

小王当然不会希望妈妈与老邱发生什么瓜葛,而且也不可能发生,但是精神上的事,必须有个呼应。

老邱摇了摇头,道:“那些都不重要,你妈妈从来就不可能相信我的一句正经话。但有一件事你倒是可以告诉她,我真的没想过偷看她洗澡。”

这句话一张口,小王又尴尬了,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如果不是在酒的世界上,六十八岁的老邱恐怕也不会吐出这样的字眼。

这件事其实小王也有点印象,那时候小王还小,后来的情节是通过片言只语串起来的。这座院子里有一个公共浴室,在院子东南侧,与旁边的厕所相通,洗澡水可以流进粪池里。浴室是用木板拼建的,里面用塑料布再铺一层。门板由于常年开关,早已开裂。有一天,徐老师在洗澡,突然感觉到门板上有双眼睛透过缝隙往里看,她叫了起来。小王的爸爸正好进院子,一下子逮住了老邱。老王提起公文包要打老邱,老邱顺手操起了铲子,热爱和平的老王就不动了,只骂了声“流氓”,然后守在浴室门口,让徐老师继续洗澡。王家与老邱打了几个月冷战,毕竟不是一件风光的事,后来谁也不提,把这一篇翻过来,又开始有来有往。但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小王的爸妈提到老邱,一直以“流氓”取代。后来老王单位有了福利分房,终于搬到市区,老王说了句“终于摆脱流氓了。”

老邱见小王一脸尴尬,继续道:“其实那天我是想看看谁在那里洗澡,洗那么长时间,水也是要钱的,我就看想偷看个明白,没有想偷看女人的……”

“你如果想知道是谁,其实只需要问一声就可以了。”小王以警察的逻辑打断他的话。

“哎,有些事情就是那么鬼使神差,我当时就没想过问一问,就是想亲眼看看。所以,这顶帽子就一辈子扣在头上。小王,说实在的,我偷偷想过跟什么女人结婚,但是偷看女人洗澡,这种事,凭良心说,我做不出来的,格调低呀,好歹我是个会写诗的文化人。如果说别的女人,我也不在乎,偏偏是你妈,哎,是老天爷发神经,要把一坨屎落在我头上,让我怎么洗都是臭的。小王,你相信我吧?!”

小王是个警察,这种混蛋逻辑的话他接触不少,当然不会相信。但眼前面对的是老邱,他能说什么呢,只好劝道:“这事已经过去了,我爸妈也应该忘记了,你也忘了,就别再提吧。”

“不,这件事烙在我心里,我冤呢,多少年了,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你妈说,开不了口。小王,现在是我澄清的最好机会,你得帮我。”

“我愿意帮你,可是你的这种逻辑,没法帮助你澄清呀。”小王的职业习惯驱使他如此计较,他希望老邱有另一种说得清的理由,他才能帮得上忙。

“我不知道什么叫逻辑,我只要你跟你妈说明,我老邱不可能去做这么冒犯她的事,不可能的。”老邱哀求道。

在小王不长的办案生涯中,确实有处理过许多不合逻辑的案件,事实就是不合逻辑,如果你按照逻辑去推,反正是个冤案。最终只能归结为喝醉了,或者脑子短路了,或者说中国人的感性逻辑在起作用。

“那可以说是你酒后的行为吗?”小王也在想一个为老邱开脱的路子。

“不。”老邱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酒是个好东西,不能怪罪到它身上。”

“那总得有个站得住脚的理由呀。”小王是个证据狂人。

老邱绞尽脑汁,突然拍着自己的脑袋道:“人品,怎么样,以我的人品当保证,以一个诗人的人品?”

“好吧。”小王内心苦笑了一声,口气坚决道,“既然人品都亮出来了,我妈没有理由不相信!”

“我相信你,小王。”老邱如释重负地举起碗来,仿佛小王已经为他澄清了,乘兴道,“如果你让你妈妈相信我是个诗人,那就更棒了。”

“这一点我倒是能轻易做到。”小王点了点头,“诗与笔迹都是你的,无懈可击。”

“太好了,小王,我一定要超过乾隆的。本来我等到这一天,然后告诉你妈,后来我泄气了,现在我又有勇气了。”

“超不超过乾隆不要紧,关键是你确实是九仙村那一代最有文化的人。”小王恭维道。

“不,除了你妈,她出去读过书,是最有文化的,我呢,算是没出去读书的最有文化的,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关键是没有人相信。”

黑夜像一块巨大的磁铁,把白天的轰鸣声都吸附住了,只有那些欢快的虫子的鸣叫,它是吸不住,在黑暗时静时闹。爷俩的话语与灯火,从坏了的窗棂里透出,与废墟的小生灵彼此呼应。突然,窗外传来砖头磕碰的响声。

“谁?!”老邱条件反射地站起,但他的脚是软了,整个身子就瘫在长凳上。小王拖动自己沉重的双腿,扶住他。老邱挣扎着过去提起猎枪,往窗外喝道:“谁,不要命了吗?”

声响只有一下,再无声息。小王扛着老邱沉重的身子,道:“是野猫吧。”

老邱这才重新把枪搁在窗边。小王把老邱再次扛回桌子旁,道:“邱伯伯,你醉了,该进去睡觉了。”

“不,我就在这儿守着。”老邱道,“醉的感觉太好了,没有任何禁忌,没有什么能阻止我高兴。”

老邱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拿过瓶子再倒的时候,瓶里的酒只剩三分之一。但是老邱把瓶子挪到跟前时,已经架不住醉意,将瓶子放在碗边,休息片刻,顷刻间就睡着了。小王朦胧间见到老邱的醉态,觉得自己该回去了,站起身摇摇晃晃往门口走,在手触到门板的时候,脑袋上像有一块乌云压了下来,得了,小王顺势瘫在地上,此刻没有比睡觉更他妈的重要的事了。

3

小王是被渴醒的。酒精带来醉意的高潮已在他脑中过去,脑中那块沉重的乌云也散去,头也轻了很多,但是嘴特别干渴。他咽了口水,皱着眉头睁开眼,眼前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光。不可思议,难道酒后眼冒金星?他再次睁开眼睛,终于看清楚了,不是眼冒金星,而是他看见了星星。夜空多么美好,这晴朗的夜空,星星闪烁,在自己恒定的位置上发出光芒,一派安宁。啊,不,天哪,小王终于一次清醒地见到,屋顶不知何时已被掀开,掀得干干净净,自己看见了暴露无遗的星空。

一阵冷汗,小王挣扎着翻身而已,老邱还趴在桌子上,鼾声震得木头发出颤抖,真像一头雄狮呀。他在做着壮丽的梦,此刻真不应该叫醒他。但是小王过来摇着他的头,叫道:“邱伯伯,你看呀。”老邱收起鼾声,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屋顶和二楼被齐齐削平,像是上帝之手拿掉的,而原本在数十米开外的挖土机,此刻尽在咫尺,机械手伸到窗上,安静矗立,冷冷地看着窗内的一切。

老邱一声干嚎,扑到窗口去取枪,那支枪不知何时已经长了翅膀飞走了。

“枪呢!”老邱急切地问小王,好似门外千军万马已经赶来。

小王张大嘴巴,愣愣地看着这一切,他不相信这是现实。

老邱指着屋内的天空,嚎叫道:“老天呀,你睁开眼睛看看哪,看看哪!”然后脑袋一垂,就瘫了下来,昏迷过去。

小王以职业的急救知识,把他的头抱在怀里,边掐他的人中,边大声叫唤。

老邱悠悠醒来,一睁眼就抓住小王的衣领子,对准小王就是啪啪两巴掌。小王懵了,抱着他哭,道:“邱伯伯,干吗打我呀。”

“还问我,你还敢问我!”

老邱继续打下去,小王只好用手遮住脸,站了起来,道:“为什么呢?你说个理由!”

“一定是那伙人叫你灌醉我,好把我房子给掀了,你这臭小子,原来真是他们养的狗!”老邱站起来,摇摇晃晃追着小王打。

小王捂着脸,两腿无力,趔趄地回避着,哀求道:“我真的不是狗,伯伯,你能相信我吗?我是诚心实意拿酒给你喝的。”

老邱绕着着桌子追打小王,像两个捉迷藏的小孩,转了两圈,老邱实在没力气了,坐在凳子上,靠着桌子喘气儿追问道:“不是你,你怎能证明不是你?”

小王也喘着气,在对面坐下,道:“我没法证明,就像你没法证明你不是偷看我妈妈洗澡一样。但是你必须明白,我在这里住过,这里也是我的家,我怎能做这种猪狗不如的事呢。”

小王的声音悲愤有力,让老邱陷入沉思,两人怔怔地对望着,似乎在对方的目光里探寻出路。窗外的挖土机无情地看着这一幕,那个神奇的挖土机手不知在何方了。小王突然操起一块砖头,朝着挖土机砸过去,挡风玻璃哗啦啦地碎了。

小王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操你大爷的挖土机!”

声音在夜空中传得很远,但没有任何回音。

老邱哽咽着,叫道:“小王,过来!”

小王犹疑着靠近他身边,准备随时对付老邱的进攻。但老邱没有动手,抬起他那张涕泪交杂的脸问道:“真的不是你干的?”

“真不是我!”

“猎枪呢?”

“我真不知道。我是个有良心的人,就跟你是个诗人一样。”

老邱的头颓然倒在桌上,哭道:“爹呀,我对不住你,我没看住这个家……”

他瘫软成一团,像个刚出生的婴儿,也像婴儿一样无助地哭啼,房屋的毁灭使得支撑他的力量化为泡影。干哭不过瘾,老邱颤颤巍巍地起来,去正墙的祭桌上寻找他爹的牌位。那是个木牌,上面画了符,代表逝者的灵魂。小王扶着老邱,老邱抱着牌位,立在桌子上。他倒了一碗酒,放在牌位前,哭道:“爹呀,你喝碗酒,别生气,等我到了那边你再骂我吧,我是你不肖儿。”

小王看老邱哭得像根面条,便扶住他,拍着他的肩,像安慰孩子一样。无助的老邱变成一个话痨,靠在小王肩上絮絮叨叨地诉说:“我爹呀,你这牌子上是我爹的魂,当年他是饿死的,六一年,吃观音土吃死了。临前说,儿呀,将来有条件,祭祀的时候多摆几碗呀。我点着头,他就走了。乡邻几个把他扛到村边万人坑埋了。大家都饿着肚子,没力气,埋得浅,过几天就被狗刨出来吃了。我那时候不懂事,没去捡骨头,后来明白事理的时候,去捡骨头,没有了,到处都是骨头,谁也不知道是谁的。他没有坟墓,我后来只好请道士做了个牌位,把他的魂儿请回来。果真是请回来了,他的魂儿就在这屋里,常常托梦给我,在梦里跟我聊天。每年的七月十五,不管多拮据,我都要借钱办一桌,让他吃得痛快,纸钱烧一座山,让他花得痛快。你看现在,这屋子毁了,我也不知道他魂儿能飘到哪里去——爹呀,你没地儿呆了……”

老邱像女人一样边哭边诉,房屋的毁灭让他遭受沉重的打击。哭诉累了,两人静静地挨着,像浮在大海中的一对求生者。

小王在默默地流泪,突然想起一件事,从怀里抽出一支钢笔,道:“邱伯伯,这支钢笔,我还给你。”

老邱停止哭泣,看着那支笔,但想不起来它的来历。

“是我高考那一年,你特地买来送给我的,你忘了?”小王提醒道。

“哦,我记起来了——干吗要还我呢?”

小王考上公安专科学校那一年,邱伯伯送来了一支英雄牌钢笔,作为祝贺的礼物。当时邱伯伯说:“小王,当了警察,有出息,将来要当个英雄。九仙村小偷特别猖狂,晚上偷鸡偷鸭时就拿着刀堵住人家门口,谁出来就要干倒谁,人家只好哀求小偷给留几只。你毕业以后,可得治治这些小偷呀。”小王当时满口答应,可是毕业后却没有来过一趟。

“我辜负了你,出门的时候我就这么想,我必须把笔还给你,我不配做你期望中的英雄。现在更是——这间屋子我连一个晚上也保护不了。”

老邱缓缓地接过笔,端详了片刻,这支笔比刚买时旧了许多,但没有任何破损,是一支好笔。老邱把笔插在小王的衣袋里,道:“你还年轻,配得上它。”

此刻,在这间露天的房屋里,寒意从天而降,老邱抬头看了看星辰,又看了看牌位,突然握住小王的手,哑着嗓子道:“小王,你能答应我一个要求吗?”

小王愕然看着老邱,不知道有什么重任要挑在自己肩上,坚定地点了点头。

“你当我儿子,好吗?”老邱虽然脸上是醉意加上悲伤,但还是相当难为情。

“啊?”小王不知道什么意思,一脸茫然。

“干儿子,你不用姓邱。”老邱一脸哀求。

小王瞬间明白了意思,道:“行!”

老邱精神一振,道:“啊,真的吗小王,叫我一声爸?”

“爸爸!”小王深情地叫了一声。

老邱紧紧地握着小王的手,像是要把小王的肉嵌到自己的肉里,变成真正的骨肉。

星辰、废墟乃至昆虫,在此刻全都肃穆了。

良久,老邱把牌子拿起来,塞到小王怀里,道:“对着他叫声爷爷,他能听到的。”

小王低低地叫了一声。

老王振奋道:“再把酒摆起来,咱爷孙仨同喝。”

一碗是小王的,一碗是老邱的,还有一碗摆在牌位前。老邱道:“爹呀,以后不用找这间屋子,找不到了,你要找这个牌位,小王会看住这个牌位的……”

小王的头麻木了,他随着老邱的节奏,再次将酒一口一口地灌下去。即便老邱没有跟他碰杯,他也会一口口干下去,因为每一口都化为一团团热气在胸中化开,驱散下半夜的寒意。当然,他还要跟牌位干杯,这个化为灵魂的爷爷。在老邱的执着诚意下,小王觉得这个灵魂确实在周围环绕,享受着此刻的饮酒作乐。

小王再一次高了,但无数温暖的泡沫在脑子盘旋着,化成无比温馨的心愿场景:在他和李敏生活的家里,老邱坐在客厅里看评剧。小王在厨房里忙活完最后一道菜,叫道:爸,吃饭了。老邱乐呵呵地从沙发上起来,小王从柜子里掏出酒来,给老邱斟上。老邱心满意足地看着这一切,从怀里掏出木牌,说,也给你爷爷来一杯。李敏看到这一幕,颇为不悦,小王解释道,别介意,这牌子是一个无家可归的灵魂,我们这里是他的归宿。李敏听了,便释然了。每一天,他们都这样温馨地度过,就像小时候小王在九仙村住着一样。

一阵连续不断的鸡鸣声把小王从梦境中拖了出来,他想翻身起来,身上却被一块硬邦邦的石头压住。梦魇之下,他觉得两手的力气都被抽走了,无法摆脱。挣扎许久,脑袋中一阵魂飞魄散,终于从梦魇中解脱,发现老邱压在自己身上。他把老邱推开,只见老邱一动不动,身子早已僵硬,眉毛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小王以警察特有的敏感用手在老邱鼻孔探了一下,发出一阵狮子一样的哭吼:“邱伯!”

老邱全身僵硬得像块木板,气息全无,只有七窍中散发的酒味,证明这是一个不久前还活着的人。桌上已经熄灭的酒精灯突然扑的一声,亮了,照亮了老邱紧闭双眼不再醒来的面容。

屋里屋外安静极了,鱼肚白的微光给世界镀上一层冷峻的色彩,使得世界犹如一个蛋,被薄膜罩住。小王觉得快要窒息了,不知自己何时才能破壳孵化。

“把我的魂儿埋在酒瓶里。”像是从地底下发出的声音,小王四下张望,没有一个人,那瓶空空的茅台酒瓶,不知何时已经抓在邱伯僵硬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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