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挺机枪(外四题)

2014-03-08 13:38李立泰
文学港 2014年11期
关键词:鬼子村长

李立泰

四挺机枪(外四题)

李立泰

兵爷朝鲜回来,军功章几十枚包在手绢里,稀里哗啦一大堆:1950年解放奖章、三野英模大会纪念章、二纵淮海战役纪念章、三团渡江战役纪念章、团营的奖状……枚枚奖章述说着光荣历史,虽然它们已不鲜光,把我震了家伙。镇委书记说:不得了,英雄啊。

兵爷身材魁伟,脸大手大脚大,腿长胳膊粗,嘴阔牙长。为人忠厚实在,没怪股心眼,。庄乡爷们儿尊敬他,他做事都乐意接受,说话愿意听。他好吃两样东西,一是吃苦二是吃亏。常年穿军装,其实已经补丁摞补丁大补丁套小补丁,大针小线的也不规矩,他说不露肉就行,兵爷光棍。

生产队脏活累活准有兵爷。出粪坑,兵爷在粪坑底下往上扔粪。扔着扔着出来水了,水臭,要把臭水刮出来才能站人。刮臭水兵爷,但是工分不多。抗旱浇水,队里一台柴油机抽水,兵爷看下半夜,我自己没事你们下一点喊我就行。干活都愿意跟兵爷一起。休息时人们叫兵爷啦啦打仗?兵爷说:啦啥。您老啦啦吧?兵爷就卷袋烟抽着喷出一大口:我那会儿打美国鬼子,子弹打光了上刺刀,刺刀那玩意太轻发飘,我他娘的耍大刀片儿,“唰唰”的一下一个过瘾。你不是机枪手吗老爷爷?是啊。我自己开四挺机枪,专门两个战士装子弹,这挺完了换那挺,阵地前美国鬼子跟撂谷个子样,一片片的栽个儿的啦。兵爷还一绰号:“四挺机枪。”

你这是过五关斩六将,说说走麦城。我那麦城走得值,他娘的十二个美国鬼子站那儿,我一气砍完。兵爷一连人攻、守小高地,仗打了一天一夜,到最后连瞎的瘸的缺胳膊少腿的剩七个喘气的。兵爷打红眼了,最末光脊梁一扒,拿褂子把大刀片反正面擦了擦,把十二个鬼子头旋下来。犯错误了。

办学习班也不承认杀俘虏不对:怎么?俘虏?俘虏不是美国鬼子?!我们那一百一十五个弟兄的命还换不他十二个鬼子?没个认错态度是不行的,在学习班憋坏了,没学完偷跑家来。就这解放后没享受优抚。“严格说是逃兵”。这话是优抚股长说的。

那次兵爷差点跟股长抓起来:老子是正牌子八路!光鬼子就打过两种,日本鬼子美国鬼子都

叫我打败了。当过八路军解放军志愿军,老子扛抢的时候你他妈还没出生哩。他非要揍股长,叫同志们拉开了。

兵爷去要定补,是那次我跟镇委书记看了军功章夸他夸的。书记说:老革命,我们关心不够,让您受苦了。兵爷说:不苦,我吃得饱饱的。

镇委书记听说兵爷往上找定补差点出事。说起来兵爷享受定补理由不壮,关键是没退伍证,甚至连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武装部换发的退伍证也没有。但是那军功章就是证明,兵爷身上的枪伤就是证明,书记安排办公室给县民政局写报告,军功章拍照,他身上的伤疤拍照,附到报告上,要求给兵爷发定补。他又不是在部队跑的,也不是战场上跑的,出了事我听着,还多大的事啊?!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优抚普查,兵爷领了几年补助,一季度发几块钱。也是村干和包村干部给他找的。

五八年大跃进,大队部设兵爷家里啦,他发现大队书记搞军嫂,那会儿叫军人家属。他警告大队书记:小子你注意点儿,别出事啊!一句忠言不当紧,把他的补助抹下来了。大队书记找公社民政助理说他没退伍证。

兵爷发怒:告他龟孙!公社书记那里把大队书记烂事反映。公社书记和党委秘书找大队书记谈话,把书记免了。他穿四个兜褂子扛铁锨干活。兵爷说:老子要认真他得蹲几年,别吃蒜不觉辣!

文化大革命,下台书记造反,把在职书记揪出来,戴高帽子游街斗走资派。下台书记当了大队革委主任,但兵爷看不起他,啥人啊?

革委主任拉拢兵爷,给兵爷个委员当,请兵爷吃饭,还责大队革委妇女干部给兵爷说个寡妇。兵爷是大队革委委员当了,请他饭也吃了,给说的寡妇也睡了。但事事跟革委主任对着干。大队革委从兵爷家搬出来,啥好事兵爷也摸捞不到。

联产承包,分田到户。把生产队分得砖渣不剩,兵爷心疼病了。大集体干贯了地撂了荒。这时他的定补批回来,靠定补生活这些年。

别人说他受苦了,兵爷“哈哈”大笑:啥叫苦啊,我比牺牲的战友咋样?

不是逃兵

武宏恩不知道在雪窟里冻得半死不活。

他随部队转移,是跳出鬼子包围圈的夜里。这是大别山北部山区,时值隆冬大雪飘飘,北风怒号。多亏刚发棉衣,不然会难以为继。首长命令趁大雪快走,雪盖死了脚印鬼子追不上来。鬼子会无头苍蝇乱转,转转滚蛋。

这仗打得真过瘾,办了鬼子一个中队。

老云头往南滚滚而来,首长说:要变天!

后来鬼子增援部队骑兵、汽车、摩托上来,情况危急。已被包围。

首长观天象,老天爷您帮忙就大雪北风一齐来,越猛越好。

突出去!他们抱着机枪轻重武器一齐嘟嘟,撕开鬼子包围圈,保护伤病员先冲出来。

武宏恩他们排殿后掩护。他们最后把手榴弹一齐扔向敌人,鬼子慌乱中他们撤出阵地,往北转移追大部队。大部队的脚印看不见了,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吴宏恩走着走着,一不小心掉到石缝里。他“啊、啊”的喊声在雪窟窿里被风雪掩盖了。他们排追上大部队,点名没他。派战士冒雪回来找没找到,排长以为他牺牲了。

两天后他被上山打猎的几个土匪发现。

土匪雪天想找点肉下酒。发现洼处的雪窟窿,以为有戏,土匪顺雪窟往下瞧,见黑乎乎的像人。土匪就喊,喊得功夫大了,他忽然惊醒。开始哼哼叽叽,土匪们说:他还活着。土匪往下顺绳子,栓了越拉越紧的扣儿。土匪喊话:手还会动吗?此时他已不知自己是死是活。多亏挎的枪,担在大石缝上,脚也不知踩着了什么,没往下掉。若是掉到山缝底早没命了。

他套上绳子,上边几个土匪把他拽上来。“共军!”土匪脱口而出。小头目说:甭管白的红的,甭管什么军,是中国人!先救人要紧。大雪封山,天地间一个颜色白。

土匪把武宏恩从山上雪地里背下来。把他放炕上,脱了棉袄棉鞋。土匪用雪搓身子,缓过来

又“倒酒”。小头目指挥喽啰用酒给武宏恩搓。别烤火!慢慢的他有气了,会说话了。“谢谢弟兄们救命。谢谢救命之恩。”他断断续续地说。这时他才觉得腿疼,疼得“唉吆唉吆”的。把他棉裤脱了,腿摔伤了,血斑干了。幸好骨头没断。

土匪给他喝点热粥,身子慢慢温热了。他告诉他们:我们刚跟鬼子打了一仗。大部队转移,我们在后边掩护,不知咋回事我摔下去啦。两天没冻死我,老天保佑。

土匪头说:你在雪窟窿里不是很冷,算你小子命大,叫我们撞上。不然十冬腊月你就冻干儿了,啊,哈哈哈。武宏恩再次感谢弟兄们相救,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伤好好就走找部队去,时间长了鬼子白狗子搜山给你们惹事。头目大嘴一咧:怕他们龟孙,老子也是抗日的杆子。

他住了几日,伤轻了他就离开找部队去了。他瘸打着腿,千里迢迢装成要饭的叫花子往北走,没找到部队,就回鲁西老家了。村干村民大都不信他说的受伤掉队,说他逃兵。

他受不了这坏名誉,他弟弟宏坤说:哥,我带你找部队去。宏坤有初中文化,他家较富裕能供个念书的。

找到了哥哥的部队,排长、战友都以为他光荣了。“你小子还活着!我都上报你阵亡了。”大家高兴地抱在一起,热泪盈眶的欢呼。活着的吴宏恩歪歪着站在那儿,诉说了突围掉雪窟窿被救经过,他腿瘸已不能在部队打仗。他要个说法好给村政府交代。

团长给他写了证明信,证明他不是逃兵,是作战勇敢的战士,因战伤致残请村政府照顾其生活。盖上团长的手章,他当宝贝装身上。

团长说:你回家吧,在家也能做革命工作。你弟弟留下当兵行吗?团长跟他们商量。他哥俩都同意。团长安排战士送他回家,兄弟宏坤参了军。吴宏恩给政府交上团长的亲笔证明信,恢复名誉,享受了政府优待。

新中国成立后,有关部门复查,单凭“二寸纸条”就享受优待?

经调查,团长是真的,已成了军长。说团长证明信假,不攻自破。

他按规定享受了革命残废军人(伤残军人)待遇。在老家安度晚年。

小红鞋儿

小红鞋儿长得好看。她相中的男人,眼里的钩子一家伙抻出来,立马拿下。

她叫啥不知道,因她脚小好穿红鞋,所以喊起了绰号“小红鞋儿”。职业说媒。

她头发梳得颇光,香蕉缵,老乡们好说,跟猫儿舔的样。丹士林的大襟褂紧紧的,把胸脯烘托出来,中式裤子吊到脚脖,扎着蓝袜带,露出新洋袜子,小红鞋儿飘起来。个竹篮子往鬼子据点赶集去,她就成了集上的景点。拽得男人脖子歪歪着看她。

站岗的二鬼子老远看见小红鞋儿,眼看直勾了。馋得嘴落啦口水,歪鼻子斜眼褂子第三个扣系到第二个扣眼的破兵,呲着牙眯眯眼,专拿枪口冲着小红鞋儿高耸的乳头儿。小红鞋儿不躲不闪,迎上去,撞到枪口上。

想吃老娘的……

想吃。

小红鞋儿一撇嘴,身子一扭:一边去你娘的吧。

伪军呲着牙,笑模乎地问:来找谁啊?

她瞪他一眼:找你哩!

你是团长一口菜儿,俺闻都闻不到。准又是说媒去。

给你说个媳妇要不,小儿来?

要!那成不成酒三瓶,我请客。

伪军也不查她,嘻嘻哈哈的过去了。小红鞋儿今天还真说媒,加摸情报带传信区小队买枪。至于买枪区小队有价格,长枪40元、子弹1元、手榴弹4元,区小队县大队因枪支不够,有的扛长矛铡刀,战斗中谁夺了枪归谁使,所以杀敌的积极性高涨。

伪军想弄点钱的想立功的就搞枪给八路送,钱立时结算。经济效益虽可观但掉脑袋的风险也不小。准备叫包子棚掌柜晚上把《区小队买枪告示》贴出去。

小红鞋儿扭捏的飘进包子棚,冲掌柜的喊:来两个包子、一碗汤。好来——一会儿掌柜的端

来盘包子一碗鸡子汤放下,边擦桌子边接过小红鞋儿的钱互换情报。

小红鞋儿吃完?竹篮儿出来包子棚,朝伪军团部那条街上走去。她给伪军小队长说媳妇。小队长听她介绍大闺女长得漂亮,满心欢喜,嫂子嫂子的喊得小红鞋儿满意。凑哪天您俩相看相看没意见的话就定下来。早些把喜事办了。

小红鞋儿跟伪军小队长说,想弄点钱吗?小队说,咋不想啊,好娶媳妇。我告诉个法,给八路送枪,立马给现钱。小队长眼一瞪,那要掉脑袋的!小红鞋儿说,想法把事办妙,看你会不会啦,干嘛非掉脑袋。他动心了,留心这事,找机会。

不多天小队长还有别的伪军,晚上遛来给区小队送枪。区小队当场结算,点钱两清。并告诉他们长期收购,价格不变,随到随收,童叟无欺。清单上伪军都写化名,不敢写真名。

伪军小队长,凑他结婚那天起早,天没明出据点。在大车箱底下藏几颗枪,带出来。小红鞋帮助迅速转移出去。那一次小头目弄二百块,发财了。小队长给小红鞋几十元。

小红鞋给区小队出新主意,关于两军对阵开枪。区队长觉得很好,叫她进据点“宣传”。

小红鞋赶集进了据点。

她对伪军说了区小队县大队的《新告示》:两军打仗,八路打死你白打,活该,谁叫你给鬼子干事。卖国!你若打我八路就是犯罪,我们是保家卫国。你不保国暂且不说,但绝不许你当汉奸卖国贼!为了减轻你的罪恶,放枪时不准瞄准,你们谁检举打死打伤八路一人给检举费五块。两人十块,按人算,不含糊。八路并坚决想法处决放真枪的铁杆汉奸,捉住严惩不贷。开枪时抬高枪口两寸,往天上放。

《新告示》一经贴出,区小队县大队伤亡锐减。区小队县大队,表扬小红鞋,出的好点子,好点子比一个小队一个大队都管用。比边伤亡边扩军强百倍。发给她奖金若干。

解放后,小红鞋分了地,安分守己地过日子。

想不到,“文革”来了,红卫兵抓住她游街示众。给她脖子里挂一串破鞋,小红鞋想不通,心里受不了。

我背着脑袋给八路军办事,当年区长说我功劳大。俺有功不说,还批斗!

小红鞋进城找到专署里,当年的区队长当了副专员。文革刚开始还没打倒他,给小红鞋写了证明信,抗日有功,为我党做了大量的工作,地方政府应照顾。

红卫兵没再揪住不放。后来她凭专员的证明信落实政策,享受了定期补助。她安度晚年,还给年轻人牵红线、说媒呢……

你们都吃窝窝吗

马颊河支队前身,是二区李善亭区长那支队伍,七八十人枪。

李区长为抗日,献出自己的家产、粮食,买枪,动员进步青年参加抗日队伍,发动有枪户枪献给区队,甚至打借条借到区队。到区队壮大了,枪多了再归还。

李善亭兼队长,他足智多谋,胆大心细,遇事不慌。与日伪周旋,多次胜仗。他量力而行,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毛主席的游击战术,运用自如。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敌疲我打,敌驻我扰。

敌人对李善亭虽没闻风丧胆,但对他在鲁西一带威名知之不少,他率区队昼伏夜出,偷袭、伏击、锄奸、端炮楼,鬼子汉奸听说李善亭大都害怕。

那年聊堂地区生活困难到了极点。日伪残酷地扫荡,各路杂牌破兵搜刮百姓,到处抢粮。大旱,赤地千里,颗粒无收,天灾人祸,马颊河一带成了“无人区”。

青壮年有参加抗日队伍,有的被抓丁,有的当了杂牌伪军,还有的逃荒要饭远走他乡,剩下老弱病残也就等着饿死了。

一村一村的没个人,有人的村也就剩下一两户,人死了开始拉出去草草埋了,后来就没人埋了。没埋的死人是随便倒在路旁,再也没劲趴,起不来了。

房倒屋塌,卖门窗,甚至卖儿女,蒿草满院,成群野兔狐狸出没。

皇协下乡抢粮变成抢饭,看见一户烟筒冒烟,就跑去抢饭。结果他们掀开锅一看,锅里煮着一根死人大腿。吓得“嗷”的家伙跑了。

区里接县委指示,开展生产自救,带种子去帮助老乡种庄稼,四乡贴告示,请老乡回家重建家园。区里贷农具、贷耕牛、贷种子,战士跟老乡一起干活。

通过一年多努力,老乡大都回来了,种了庄稼,修了房屋,休养生息,渐渐有了生机。

第二年李善亭带队伍来到一个大村。

他穿着补丁衣裤,身先士卒,干到头里吃到后边,打仗冲锋在前,和战士同吃同住同甘苦。有时吃饭战士吃完了他才吃。

这天后巫村的巫保长来送饭,他想,送孬的给八路吃,会挨二脸,哪路神仙也不能得罪。见一穿补丁褂子的战士正拾桌子上的干粮渣填到嘴里,又用手指刮饭罐子里的饭粒吃。

巫保长见状,以为当兵的犯了纪律受处分,没吃上饭。他觉得年轻人怪可怜,就说,兄弟,我给你们送饭来了,你先吃个窝窝吧。

李善亭看一眼保长,笑笑说,你还没交接我不敢吃。遂掀开草鼓鼓(麦草拧成绳,编成的鼓状容器,保温性能好)。一看,热气腾腾的棒子窝窝,香味扑面而来。说,您等会儿,我去报告。

他蹬蹬蹬朝胡同里跑去……一会儿回来了。李善亭对巫保长说,俺李队长问这些棒子窝窝是你自己送的,还是征集的全村粮食?

保长对李善亭说,当然是全村的了。

李善亭又说,保长,俺李队长叫问问,你们村都能吃上棒子窝窝吗?

保长身子一拧,转了一圈,说,没门儿啊!吃不起棒子窝窝。过年过节能吃顿就不错了。

李善亭说,那就麻烦你把棒子窝窝推回去,分给村人吃。这样吧,您村上多数人家吃啥,你就送啥来。

巫保长说,大都吃掺菜的黑干粮,吃净米净面的几乎没有。

你们吃啥就给队伍送啥。

巫保长没法,只得把草鼓鼓窝窝推回去,分给村人吃。

然后给区队送来高粱面、地瓜面掺菜蒸的窝窝团子。巫保长想,这样的队伍好啊,跟老缺杂牌鬼子一个天上一个地上,那些孬么给要好吃的,不给就玩硬的还打人。八路军队伍不胜利才怪哩。

巫保长知道了,那位退回棒子窝窝的就是李善亭区长,这件事让他很受感动。老八路就是好,跟老百姓没二心。

巫保长又专门来看李区长慰问区队。他立场彻底转到抗日这边来。面上给敌人办事,心里支持八路军,为我军筹粮筹款,支援前线。

鬼子投降,巫保长经李区长介绍到我区政府任助理工作。

1949年组织南下工作干部团,巫助理报名南下。途中吃饭时遭遇敌人袭击,带同志们突围时,不幸中弹光荣牺牲。

巧了,巫助理那次吃的棒子窝窝。

村长编戏

村长是区里指定的领导人。解放区里农村还没有民主选举这些繁琐程序。

那会兴演小戏儿,冀南解放区里几乎村村都演。村长长得挺抓人儿,他还会敲一手漂亮的鼓点儿,把那面老牛皮鼓用一双楗子敲出水平来了。

直敲的村上大闺女小媳妇的心慌慌的,跳跳的,晚饭没吃完心就飞到鼓乐那儿去了。所以干宣传队的女演员多半是图看村长的敲鼓的优美姿势。越有人捧场,特别是越有女青年捧场,村长越敲得花花点儿多。

他除会打鼓还会化妆,给女演员抹脸蛋儿,画眉眼儿打口红等等。他给女演员抹脸蛋儿,双手把女演员的脸儿捧起来抹些胭脂。他一捧女演员的脸,女演员的身体就一颤抖。了得吗?十八九的大闺女。所以捧来捧去,捧出了问题,但问题并不严重,不是那种村上老娘儿们聚到一起开研讨会,想象的深层次问题,而是一般化的问题。

王和尚除了会扎针,还爱好乐器演奏,他会吹笙,村上演节目,他乐意参加,表现得挺积

极。村长对他很欣赏。王和尚是村长的好搭档。

那会儿村上演节目好演军民鱼水情方面的。比如八路军战士帮助老乡种地啊,收割庄稼啊,老百姓掩护八路军的伤病员帮助八路军打日本鬼子啊,给八路军送送情报什么的。

村上正准备演的小戏儿就是掩护内容的。那一杖打得很残酷,日本鬼子败了,我们伤的也不少,大部队走了,留下个小战士在老大娘家养伤。大娘家有个老生子闺女,闺女利索的梳个大辫子,明睁大眼,双眼叠皮,按现在的说法应叫“村花儿”。虽然穿的褂子上有补丁,但是不影响她的美。

剧中要求,大娘给小战士换药,用盐水冲洗伤口,小战士伤的地方又不是一般化的地方,是大腿根的部位,口述起来是不好说的,是很难听的地方。闺女也不能封建了,应主动帮助母亲照料小战士。且天长日久三帮助两帮助把感情帮助出来了,爱上了八路军战士。爱八路军小战士,也不要紧,反正是演戏。

这剧情村长就不大同意,他觉得平淡,没起落、高潮什么的。这是村会计跟妇救会研究的。

村长问会计:“这个小戏儿里有反面人物吗?”

会计道:“没想有反面人物。”

村长说:“嗯。没反面人物的戏那不叫戏。演起来没戏,演员没劲。不抓人儿。没反面人物那叫什么戏啊!”

会计说:“那咱再商量呗。”

村长说:“叫我说再添上个反面人物。是国民党兵啊,日本鬼子啊,还是还乡团啊,狗腿子啊,只在咱定哩。嗯,我演反面人物。”

对啦,别看村长人才长得挺好,英俊潇洒,可是爱演反面人物,坏蛋一类的丑角。

会计问村长:“你演行,想怎么出场法?”

村长说:“场好出。比如演还乡团狗腿子吧,挎个盒子炮,歪戴着帽子。可以是礼帽,也可是别的帽子,嗯,叫狗腿子出来到村上搜查八路军的伤员,跟狗似的这儿闻闻,那儿瞧瞧。让他碰上大娘家的漂亮闺女,要像馋猫似的,盯上就不放松了。”

会计说:“那这女演员不好找,又叫八路军战士跟人家好,还叫还乡团盯上缠住,谁愿意演啊?”

村长说:“弄剧本,哪有先想别的事的啊?得有抓人儿的戏,抓住人的心尖子要紧挠,只要戏编好了,演出来准好,先别考虑演员,咱先说戏。嗯。狗腿子企图想闺女的好事,当然闺女不从,是她跟狗腿子对打啊,还是嫌不好家不敢大喊大叫啊或是在关键时刻,八路军伤员冲出来,强忍伤疼把狗腿子办了……”

会计说:“行,就按你编的弄。女演员你找!”

村长物色女演员的工作基本上没费大劲。他选妇救会的一个女青年。当然了,村长跟女青年做了好几晚上政治思想工作。女青年心里愿意,光怕村上闲言碎语。村长说,干革命工作,连死都不怕,咱还能怕村上人说几句话。

女青年低着头甜甜地一笑,对村长说:“俺愿意演了还不行吗?”

……

村长演还乡团的腿子演得很投入,很入戏。简直真像还乡团回来了,杀农会、杀村干、杀党员。演得女青年觉得他真成了坏家伙,台下的群众,村农会的干部们直想上去狠狠地揍他一顿把他崩了才解恨!这个小戏儿得到好评,演得很成功。

那一年八路军冀南七分区把马颊河以东那伙鬼子汉奸消灭了,在这儿休整。搞军民联欢,村上演了上戏儿《掩护》得到分区首长的肯定。分区剧社的同志发现了人才,觉得村长是块演戏的料儿,有培养前途。把他调到剧社去了。那时村长正偷偷摸摸地谈恋爱,谈得也够可以了,可以说死去活来。对象就是小戏中演闺女的女青年。也就是化妆捧脸捧出问题的传闻所在。

想想这俩人分别的场景有多么的热烈,你怎么想象都不过分。村长到了分区剧社仍然演反面人物,他仍然乐意为女演员化妆。

村长地位变了。

心也变了。

心变的境界更高了。把日本鬼子打跑的那年冬天,回来娶了女青年……

王和尚组织乐队,前来祝贺。婚礼办得十分隆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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