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明 廖慧 南子 林一木

2014-03-11 17:32
诗歌月刊 2014年1期

黄金明,1974年出生于广东化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量诗、散文、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 《散文》等。参加诗刊社第24届青春诗会。著有长篇散文《少年史》、《跟父亲的战争》等多种。获得第九届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首届广东省青年文学奖、首届广东省诗歌奖、首届广东省小说奖,第二届广东省散文奖。

廖慧,生于七十年代。十四岁以前在中国北方度过,后居住生活于成都。教过书,做过编辑,现供职于美术馆。少年时代开始喜欢诗,莫名所以写作至今。在《诗林》《当代诗》《诗歌档案》《诗歌月刊》《星星诗刊》等诗歌刊物发表作品,民刊《诗歌与人》《蜀道》《幸福剧团》《终点》《人行道》等亦有作品刊登。自印诗集《七年》。2013年荣获华文国际诗歌奖。

南子,七十年代人,生于新疆南部地区,有诗歌及散文作品入选各类年度散文及诗歌选本与年选。著有诗集《走散的人》、散文集《奎依巴格记忆》《游牧时光》、历史人文随笔集《=洪荒之花》及《西域的美人时代》、长篇小说《楼兰》《惊玉记》。2007年参加《诗刊》社第23届『青春诗会』。2012年获第三『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现居乌鲁木齐。

林一木,女,1978年生,本名郑建鸿,宁夏固原人,原籍陕西岐山。2012年大学毕业,1998年发表作品,2000年习诗,以诗歌、散文创作为主。现居银川。

主持人语:

本期推出的四位诗人,均是七十年代生人,也许强调这点是不适时宜的,但从他们的写作就能看出中年沉静的秋天的心态,早远离了一切浮躁与喧嚣。是的,人静下来就会得到视野的宽阔。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比融入到写作本身更重要了。黄金明的诗具有无限性,其呈现性更加透彻;廖慧关注的是女性独特的生命体验及思考表达,并着迷于中国古代文化精神于现当代社会的灌注与新生;南子给人的感觉则是一种恍惚迷离的抒情气质,其写作明显带有个人的地域性;而林一木敏锐得多,其表达独特,从而做到写作上的高度自觉。无疑,四诗人在以后的岁月深入更多、更广泛。

——阿翔

黄金明的诗(5首)

孩子和他的摇篮

一棵树同时展示着繁荣和枯萎

它的树根是树冠的倒影,它的枝条和叶片

在彼此模仿中成倍地增长。那些果实

是爱欲的沉淀,太丰盈了

一棵树被枝头上的果实压垮

而一棵树里,沉睡着一个孩子

一条河流拥有真实与虚构的两岸

它在枯水期露出瘦小的肋骨,而在雨季溢出河岸

每一滴水都参与了河床的刷新。细小的波浪

像无色花在盛开并凋零。咆哮的洪水

将河流完全覆盖,河面上耸起一群野马的头颅

而一条河流里,沉睡着一个孩子

一块石头在斜坡上滚动而像另一块石头的回声

天空像巨大的翅膀掠过山冈,而被一块石头击中

一块石头像粗糙的镜子,映照石匠模糊的面容

唉,那些石头雕像,四肢僵硬,无从辩解

一对白鸽从雕像的躯体穿过。一块石头被少女的胸口煨热

而一块石头里,沉睡着一个孩子

一株玫瑰是所有玫瑰而呈现同一种芬芳

清晨或正午,老虎在玫瑰园徜徉

嗅着花香而不知爱恋。玫瑰花像满斟的酒盏

使情人陶醉而对彼此的尖刺浑然不觉

在火红的云朵之上,一株白玫瑰像巨烛在燃烧

而一株玫瑰里,沉睡着一个孩子

一颗星星概括了所有的星星。群星闪耀

宛若漆黑旷野上野兽睁大的眼睛。两颗星星之间

隔着广阔的距离。月亮从屋顶上升起

像一张打肿的脸,显得过于夸张

哦,最遥远的恒星,在无边的寂寞中忍受着缓慢的磨损。

而一颗星星里,沉睡着一个孩子。

在黎明中,在树林里,马在浓雾中现身

它的四蹄浮着白雾,浑身洁白,高大神骏

它像一团更浓的雾,像一座大理石浮雕

从虚空的石头上凸出,那些石头主要由浓雾构成

在清晨,我曾经目睹一匹马,穿越错杂的枝桠

来到湖边。湖泊幽深,仿佛深蓝色的宝石

在晨曦中融化。马优美的脖子

在湖水上弯曲。颜色稍深的草叶,向着天空生长

叶尖上,露珠在燃烧。在杂草和灌木之中

盛开着一束束复杂而神秘的玫瑰

马往林中深处走去,融入越来越浓的白雾

马离开了,湖水中仍留着它的倒影——

湖水中,有一匹永恒之马。是我梦见了

那个清晨、湖泊和马,但愿那些野草和玫瑰

将我遗忘。它们从泥土神奇的口袋中

掏出闪光的钻石。我用梦幻塑造了那个黎明

和那片树林。但一匹完美的马拒绝塑造

甚至连马蹄声也无法捕捉。一匹完美而绝对的马

没有颜色,没有形状。它不是一匹马

而是无数匹马的重复与垒叠。哦,为什么

我梦见的那匹马却浑身雪白?当它在黎明中出现

裹着一团白雾。马从我的身上跃出,像越过一条吊桥

进入了辽阔的原野。马和它的替身在天上奔跑

在我的面前显现为云朵。马以自由为圆心

以速度为半径。马的轨迹,是一个伟大圆周

跟天穹重叠。马奔向落日

天上堆积着崭新的黄金。马在天空的尽头飞奔

宛如落日,无限辉煌、孤独。马挣脱缰绳和笼头

抛掉了马鞍、马车和马厩。马吞咽骑手

犹如吞咽草汁。一代代骑手的血肉

在马身上消融。马绝尘而去。马在繁星闪耀的穹顶上

将身影隐匿,犹如硕大的白花在黑暗中绽放

仿佛由白银和月光锤炼而成。马走出具体的身躯

像一片云掠过山冈和屋顶。在浩瀚起伏的夜空

群星勾勒出巨大的马头。我牵着我的马走在原野上

走入一个梦幻般的清晨,仿佛喀戎带着他的身体。

果园

二十个男人顺着梯子在果树上攀登

挂满果子的枝条弯成一道圆弧

又猛然松开。二十个男人像二十张饥饿而贪婪的嘴

吮吸着果园的乳房

果树是一道牢门,树上的果子是甜蜜的铁锁

一个人插入劳动的锁孔,当他回过头来

已是白发苍苍。那是黎明的雪

涌上落日的山巅。那些落在地上的水

最终要回到天上。一个人居住在嘈杂的村庄

多么需要宁静而辽远的秋天,但果园像一个马蜂窝

被一下子捅破,果子像马蜂在飞舞

嬉戏的少女晃动着身上的果汁

远山如狮子,在它的喉咙深处,有一个人

像一根木槌追打着铜锣。一棵果树坐在地上

用果实说话,但果实终被一一摘去

一个人在水底打铁,炉底的灰

吹过烧红的铁砧,那是青春在暮秋的风中卷刃

一个人在蜂巢中酿蜜,像一个安静的蜂房

“甜蜜的爱情是生活的教科书!要采撷花朵的糖

要榨取果子的酒,那翻飞的蝴蝶是美的渣滓!”

两个恋人在忘情地亲吻

嘴像蜡制品在融化。一个人从锁孔中醒来

发现自己是一道防盗门,人群如墙壁

从四面围拢过来。果园的钟声在响起

一个人看清了自己的倒影

池塘里的鱼越来越多,而水越来越少

连河流也像鱼在啜饮,油菜花像少女的裙裾在旋转

村庄在巨大的丰收中眩晕

二十个男人抛开梯子顺着果树飞快地往下滑

收获是如此容易

没有人去数果园埋葬了多少把锄头。

陌生人

我不知道我要找的是什么而我在寻找

我将到手的东西——扔掉我知道它们不是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而我在奔跑

我将走过的地方——抛弃我知道它们不是

我从事过木匠、教师和法官的工作

我用斧头将事物像木头一样劈开而无法理解真理的木纹

我的舌头像斧刃一样闪光而无法照亮词语的黑暗

我对嫌疑犯高声作出判决而无法掩饰心底的恐惧

我——就像三个不同的人

让我感到陌生

更多的陌生人涌入我的身体,他们使用我的双脚

将我带向远处。他们使用我的双眼

目睹了奇异的事物而与我无关。他们使用我的嘴巴

发出洪亮的声音而不是合唱

我像一艘船,载着这些人

驶向蓝色的水域。没有一滴水不是完整的

但每一片水面看上去都像是大海的分裂

我迷醉于波浪而无法描述其中的任何一朵

我一旦说出,它就已破碎

他们也像波浪在我的身上破碎而又涌现

他们也在我的身上寻找而最终失望地离开

他们背道而驰或结伴同行

但都殊途同归——走向一个不属于他们的世界

他们的脸,在浪花中闪耀。哦,那个一声不吭的陌生人

我还是认出了他。他看上去跟那些人相似

而不是人类。他有完整的面目而分散成每一个

他既不属于死神,又不属于永生

他比浪花更难描述,他闯入这个世界而又随时离开

仿佛幽灵掠过我的梦境。我不知道我要找的是什么

我像一艘大船,载着一群人

他们在船上互相攻击,大打出手

那个陌生人离去了。他的背影像无数个身影的重叠

“不要指责我的信仰,我的信仰不属于

人类的大多数而我并不试图说出。”歌德如是说。

漫游者札记

他居无定所。他像成熟的蒲公英。他匿身于人群中

没有吭声。他在寻找某个特定的人

而没有结果。他注意天边有一颗星在闪耀

它也许是某人的面孔而太过模糊。他能体会它的孤单

而不能猜想更多。也许,有人一直在将他找寻

当他惘然回头,只看到一张张陌生而冷漠的脸

他通过不同的路径进入一座山。每一棵树木

都是一张椅子。在空寂的山林里,树叶在变黄、飘坠

他注意到去年堆积的落叶已被清除

仿佛天地间挥舞着一把看不见的大扫帚。树林是惟一客厅

最值得等待的是那个深居简出的人。鸟鸣像明亮的光线

覆盖了树林——那是对生活素无所求的人

发出的歌声。在山谷的暗影中,生长着一片白桦林

他拥抱着一棵桦树,像抱着一个按他模样雕刻的木像

而向阳坡挺立着一棵松树,它仿佛是刚从地狱回来的人

他注意到松果和星球在表面上的相似处

也没有忽视种子萌芽和闪电的一致性

哦,那闪光而麻木的星辰,人们对其一无所知

而粗暴地将它譬喻成拙劣的灯盏

并只能照亮更大的黑暗。在夜晚的天穹之上

有一排空着的座椅,但始终无人光临

他常常从高山上往海面眺望一波涛像一排蓝色的马头

鸥鸟像他不断掷出的石头。正午的大海像过于耀眼的魔镜

经得起一次次击碎而保持完整。梦中人

在每一只船上和他相遇而像浪花一样虚幻

他也是一道走廊,喧闹的人群,通过他走向虚空

为了观察大海,他在海边旅馆住过一个夏天

高大椰树像带着神秘星球的女人,而他苦恼于

无法区分两朵浪花的差异。遥远的海面上

海岛像大船在白雾中航行。要完整描述大海的面貌

得动用同样多的墨水。海滩像沙子织成的地毯

一直铺向海底。他曾经代表土地诅咒化学家

也代表过大海宽恕任性的河流。他回到了城市

每天忍受着废气、噪声和灰尘,就像大海忍受着污染的河流。

廖慧的诗(10首)

早安

冰封一冬,天空之河

频频涌出阳光。

把自己交给它,

反复漂浮、航行、靠岸。

去的不是超市、眼镜店、邮局,

去的是小咬与不安。

行人、小贩、售货员刚从梦里出来,

模样比别的时候好看。

我行走,不由产生了风;

我说话,希望画出了圆。

偶尔张飞自林中杀出,

又被贝多芬呼转到明天。

时间足够再探一条新路,

前方并没有约定在等待。

午安

淡淡的,又怎样,

不开口,又怎样?

苦也是甜,糖也是盐,

虚光中的白龙,只在抓不住时出现。

包包未散,块垒还在,

悬壶远摄之人,城池失守;

蝎蹈空花,文字燥火,

八万四千结使,八万四千之漏。

减少一些动作,或增加一些,

做一些改变,与合适人合适交谈。

别问雨一直下,

别问影子的痛苦,别向灰烬吹气。

暂别了,还掉借来的形状,借来的神经,

不如乱七八糟,在飞絮上睡去?

晚安

用一生那么长去经历,

用三十分钟回忆?

昨日之梦再做一次,

件件都是深壑、浮云、锐器。

背寒非因新病,

呻吟亦是观音。

春暖销不掉那一口痰,

呼吸中有迷离。

心要吃一切:天气、书籍,

走走停停,额上汗珠细密。

心只吃春卷:薄衾包去,

梦里灰烬,看它缘谢缘起。

……滴答并非小步履,

滴答是蜜滴。

春安

水晶球,是我的生活,

飘风骤雨都在内部,

雪霁的早晨,多想推开玻璃窗

邻居的空调,好久才关掉呢?

何时才能脱去冬衣,

禅丝新裙,扮鸟儿自由来去?

几番乍暖还寒,领了木气之盛,

无非追赶日常,无非抛弃日常。

我却在所有事物中认出了你,

你几时真的来临?

沐浴又剪指甲,静坐阳光下,

偶闻肩胛长翅之音,

情书太长,怎么也写不完;

发来的密电码,却已经收到了——

放弃一切,便拥有一切,这惊人消息,

你多想埋藏自己,你多想埋葬自己。

夏安

不要爱,只要慈悲,

苦涩一遍遍将你往无形里推。

榴莲在喉咙里打转,

攫住你的怪兽,我们都认识。

脚不沾地走了一天,弄不清

来“扎场子”还是“砸场子”的。

孤独是找不到人讲,

误读是深壑在人群中。

用一事之经过计量另一事之长短,

却须知内部多逼仄,外部就有多陡峭。

相对于说出口的那些,

更该感兴趣被吞掉的

夏长心苦。要脱几层皮,

才虚骨若竹,手足莲藕?

书在案上,心在心里;

微微的持戒,丝断处就是接头。

秋安

你从非洲晒得黢黑回来,

对坐饮茶,我的红发太热情。

所走路上,你总听到人喊:

等等我……太多有心与无心。

秋风起,一个人等在树下,

碰巧经历了落叶的沐浴。

一种认知有助于减轻屈辱:

喜怒哀乐必不仅来自具体。

前世决定做无情的人,

此世仍是辛酸的梦:

以为回来道别的,

却是回来相聚的。

为你准备的八种苦涩,八种孤独,

最好无知又无觉、知道也莫名。

这里没人真正拥抱过世界,

这里拼死捍卫了关门的权利。

冬安

路上风景都是密谋中的……

阵怎么布,子怎么落,你只清楚

看指南、喝鸡汤,就这样定了江山?

峨眉山雾锁重林,山雾锁蛾眉。

每天为自己准备一根绳子,一把锥子,

内心,因迫近而退得更远。

肿是沉溺,肿是过敏,肿是回放。

挤出多余水分吧,频道当转就转。

对联于月前走入视野。反正要春晚了,

如果有人唱歌,你不妨说说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