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火鸟

2014-03-18 17:47李喜林
延河 2014年1期
关键词:爹娘

李喜林

陕西凤翔人,陕西省作家协会第三届签约作家,已在《中国作家》《延河》《散文选刊》《安徽文学》《延安文学》《六盘山》《诗神》等上百家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报告文学200多万字。小说曾获得《中国作家》金秋笔会小说奖,柳青文学奖。先后出版了《我的作家梦》《岁月深情》《映山红》等文学专著。

上李庄位于雍河南岸,村人先前以伐木狩猎为生,其祖辈生有一身好膂力,剽悍英武。后树林日渐稀落,只有开垦野地,无奈地薄欠收,日子恓惶。官府的粮税却像女人怀娃逐月看涨。交不上税粮官府以抗旨治罪。

清同治年间,雍州府(凤翔)台一声令下,上李庄几个壮汉的头被刽子手悬挂在了雍城的东门。

“锤子,是李先人种系的都跟我去报仇!”

官逼民反,铁匠李夹夹一怒之下,举起打麦场的石碾子狠狠地砸下去,五六十位汉子纷纷响应,剃成秃头,磨利棱标、西瓜刀、大刀,喝了血酒,星夜冲进彪角的府库,剁了征粮官的头,火烧粮仓。冲天大火直烧到翌日黄昏。

李夹夹带着弟兄们连夜逃出凤翔辖地,下周原坡,过渭河,上了太白山,栖息在一个山洞,干起杀富济贫,偷袭官府的流寇生涯。响应者除邻村王家凹的汉子外,还有周围上百里各路豪杰。李夹夹当上了山大王,给弟兄们立了山规,其中有一条是弟兄们轮流回家探窑,夜里回庄,天不亮就走。那些年李家庄的女人个个如旱涝池,缠住男人总要极尽缠绵。

李夹夹是最后一个回家,通常等兄弟们过完了瘾,才带上三个护守弟兄策马上塬。这一日到庄上灯刚熄,城门还未关。夹夹让护守弟兄回家,在自家院里将马拴在槐树上,敲响了自家的门,并轻唤女人的名字。门开启,他一进屋就被精溜溜的身子的女人搂住了,接着就感到肩膀一阵疼痛。女人哭吼着:“你这个土匪种,我吃了你,吃……”夹夹一边转身关上门,一边将女人揽到身下。

事毕。女人从窗台摸到火镰火石火纸,砰砰砰,火星子飞溅,火纸嗤嗤燃着。女人努起嘴吹一口气,挨着炕沿头的土台上的清油灯盏里的稔子再一吹,豆点大的灯苗就亮了,光晕软软的泛向四周,炕墙,纺线车,楼棚影影绰绰闪出来。

夹夹穿衣下炕,女人已舀面择菜。他走出院子,朝天空灿灿的亮月连打二个喷嚏,白马亲热地打了个响鼻,头在他的胸口摩动。他从马身上取下捎马,叫开了娘的门。门是九岁的儿子开的,叫了声爹,就怯怯地盯着他,上炕去了。夹夹叫声:“娘,你儿回来了。”双膝就跪在地上。娘眼瞎着,说了声:“我娃你过来,让娘摸摸。”双手就从夹夹的头上摸到脸上摸到身子摸到脚上,咧开没牙的口哭了。夹夹一边为娘抹眼泪,一边从捎马里取出牛肉熊肉,熊油和几摞子响元,鹿鞭虎毬他没有取,准备留给女人。娘留下一块牛肉,用手掰开多一份给孙子狗娃,叫了声:“狗娃娘,你来把这些东西放下。”之后祖孙三代坐在炕上。狗娃起先怕生,一会儿就熟了,放敛开手脚,跟爹亲热地撕扯。狗娃娘端来香喷喷的面片,一家人吸溜溜吃过。夹夹要给娘做伴,娘使他过去陪媳妇睡。狗娃也要跟过去,奶奶再三也没挡住。

当下三人过来脱衣睡觉,女人先对着灯定定瞧他片刻,眼里浮出万般温存。

夹夹说:“瞅得邪。不害怕把眼睛裆扯了!”

女人嗔怪,捶打他胸脯,说:“你个土匪,死鬼。你走后我空想你面容,越想越不亮清。”

夹夹附近女人耳边悄悄说,“挨不灵醒的!”

女人哇呜一张口咬住了他的嘴,两人不透气咬上了,却听狗娃叫道:“爹和娘咬仗哩!”两人吓了一大跳,忙撒开手,慌乱地望儿子,见儿子不谙事理又放下了心。两人一躺下,刚相互捏揣,狗娃就一下子滚过来卡在中间,扎了个界墙,许是不甘心受冷落。夹夹跟女人互递眼色,就轮流给儿子讲故事,唱那只古老的歌谣:

扯箩箩 打面面

亲亲来了 做啥饭

杀公鸡 叫鸣哩

杀母鸡 下蛋哩

鸭子跳到当院里

……

狗娃微笑着进入梦乡。夹夹也扯起了鼾声,但不久就被女人拧耳朵叫醒。他睁开眼,看到在油灯苗前女人那一对欲头熠熠的眼睛。儿子已被女人挪到炕旮旯去了。夹夹打个呵欠,“真是个没底漏斗。”三摸二揣,女人就软瘫了,像柿子一样铺在炕上。

这里女人被安顿顺活,夹夹和狗娃又沉如梦乡。女人就拿过夹夹的褂子缝缀,豆焰拽动着,舔得她脸绯红。听着丈夫和儿子的鼾声,她幸福的一遍又一遍看男人的脸容……倏然,窗外一股风荡进来,灯苗歪了几歪,极不情愿地熄灭。外面的月色挤进来,未燃尽的灯焾子冒出氤氲般的青烟。这时候,她听见闹哄哄的声息,从夜的深处飘过来,起先以为是幻觉,细听那声音渐渐明晰,马在院子已刨动蹄子。她头探在窗洞朝外一望,见半空一片红亮,忙推醒夹夹。

夹夹以为有了情况,一个鹞子翻身,顺手抓过大刀,听了女人的话,嘴里骂着:“日他妈。”人已奔出院子,猴子般窜到槐树杈,见东南方向火光冲天,王家凹像口着了火的油锅,烈焰可怕的往空中窜,灰色的浓烟像妖怪的影子飘在空中,又像炒豆子,哔哔剥剥的声音连成一起,人的哭叫声,驴叫声,马啸声……远远地逼过来。夹夹正纳闷,听见马蹄得得响,守护他的二个兄弟先后奔到院子,叫道:“大哥,王家凹那里起火了。”水火无情,夹夹顾不上多想,翻身上马,对站在院中的女人摔下一句话,策马飞出城门。

夹夹和两个兄弟跃马飞驰过打麦场,就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三人的脸庞被远处的火光映得红彤彤的。秋末了,塬上青青的麦苗,在夜里黑魆魆一片,叶尖的露珠闪着红亮。

这时候,他们发现有群黑影从沟里爬上庄东的那片苜蓿地,一跌一跌的,长长的头发在身后火光的映衬下象魅魉。念头刚一闪,三匹马已经飞奔近前。那群人中的女人发出凄厉地惊叫,一边四散逃窜,跑不了的猛然跪在苜蓿地,一口一个爷爷饶命。夹夹吼一声:“起来,哭毬哩,我是夹夹娃,怕啥哩!”

“救命呀,朝廷的官军袭击我们庄,庄子让他们整日蹋哩!”

“用油扫晕烧着烤男人,让供出火烧府衙粮仓的男人们的下落,糟蹋了好几个婆娘丫头!”

……

夹夹猛吼一声:“我日他府台大人祖宗!”忙命令一位堂兄星夜去太白山搬兵,让另一位弟兄领着逃亡的人们火速回上李庄。他自己抽出大刀,隐匿在沟里;白马缩起四条腿蜷在他身后。又逃过去几伙子人,夹夹见再无动静就跃马返回庄里。

庄里乱成了一锅粥,女人们听说官匪蹧踏了王家凹的女人,吓得像准备挨宰的母鸡,走路哆嗦着夹紧袴裆。有的从锅边抓起黑锅墨把脸抹得五麻六道。庄上那些未出阁的姑娘正磨菜刀、剪刀……

夹夹冲那帮女人吼一声:“哭毬啥哩,府衙兵来能咋,咬了蛋还有麻钱大的一个疤!”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聚过来,见夹夹那副凶神恶煞样,顿时安静了下来,心理上倒有了一种安全感。庄里的女人们领着王家凹的逃亡男女,纷纷回家去了。夹夹就同几个年长者商量对策。鸡叫头遍,未见王家凹那边有动静,夹夹就先查了守城门的哨卡,然后走进自家铁铺子,叫女人生着炭火,一连加工了好几个刀斧。忽听有人喊:“大哥,弟兄们回来了。”夹夹走出院子,这时鸡刚叫过三遍,弟兄们晃晃荡荡,嘴里日娘捣老子乱骂府衙兵。马在庄子的树上拴着,打着懒状。夹夹说,庄子的都回去一个时辰,跟老婆亲热亲热,其余的弟兄就地休息,呆会儿吃獾肉喝熊汤。夹夹又叮咛马夫喂好牲口,便让自己女人为弟兄们煮肉炖汤。

天麻麻亮,墩台上守望的哨兵赶来禀报,说王家凹那边有动静,府衙兵正在集结,估计人马有几百。夹夹听罢,令号手吹响牛角号,吃饱喝足的弟兄们一忽儿聚集过来。夹夹说:“弟兄们,官匪马上要与我们交手了,甭看他们威武森煞,我就不信他们就多长一个锤子,我们要誓死保卫我们的庄子!”

夹夹按照事先商定计划,将人马分成三路:一路守护自己庄上和王家凹的女人孩子以及老人,从庄子碾盘下面的口子钻躲进窨子;一路由神箭手单眼李率领偷偷潜伏在苜蓿地临西的沟里;一路由他率领守护城门,狗娃娘、狗娃等很多人不愿意躲,都自发组织起来,往城墙角端破砖。

且说王家凹这帮官匪烧杀抢掠、糟蹋妇女,禽兽般胡成了一宿,天一亮就集合队伍,准备洗劫上李庄。坐镇指挥的是恶名远扬的红胡子疙瘩赖,此人生相怪异,红胡子,脸上满是疙瘩,又名马呜。因恶名太大,竟然成为民间夫人夜间唬孩子不哭的词儿,晚上再哭闹的孩子,一听见娘说,再哭马呜就来了,孩子猛然就止了声。

马呜的队伍一袭都歪戴着官帽,从上李庄南塬逼近,骑马的、步行的都一副洋洋自得样。早晨很静,田野上罩着淡蓝色的晨雾。队伍走进了苜蓿地,马呜的甲副手说,操,这上李庄的苜蓿长得跟女人一样嫩,让马嚼几口,过过瘾!话刚一说完,嗖的一声,一支箭就扎向副手的裆部,随即他妈呀一声,就从马上滚落下来。众兵见此全傻了眼,只听嗖嗖声像农人削谷子穗,抬头见密集的箭镞从沟边飞过来。马呜的乙副手吼一声,妈的,都给我往前冲,谁后跑我宰了谁!马队疯狂地扑了过来,马上的兵却像遭瘟的鸡,一个个头耷拉下来。一连几次冲锋,都没能冲过苜蓿地。两个时辰后,乙副手见飞箭渐渐稀落,大叫:弟兄们上,他们没有箭了。剩下的马队,步兵一拥而上。神箭手单眼李叫一声,弟兄们,上,跟狗日的拼了!正拼得惨烈,忽听一阵牛角号呜呜响起,就见夹夹率领守城马队飞驰而来,秃头在阳光下泛着森森白光。夹夹跃马而起,抛下一只只飞镖,就见好几个马呜兵倒地。夹夹又一次跃马而起,迎头与乙副手遭遇。乙副手人高马大,胡子硬如钢刷,胸脯黑毛茁壮,他一扬刀,照着夹夹秃头斜劈下来。夹夹挥刀一架,乙副手的刀刃就钝了一个豁。夹夹又一个闪身,就势从腰里再抽出一把刀,噌的一声就割掉了乙副手的一只耳朵。乙副手惨叫一声,急急倒过马就逃。夹夹哪肯放过,马跃起的一刹那,飞身扑过去搂住乙副手的腰,两人同时摔下沟。那沟不太深,乙副手一个鲤鱼打挺,甩过来一把飞镖,眼看就要刺中夹夹左眼,却被夹夹一口咬住,扑上前一拳将乙副手打了个半死,再一拳下去,乙副手就七窍流血。众官匪见头儿已死,纷纷溃逃,一路喊爹叫娘,逃回王家凹。

马呜正乐呵呵地在炕上玩女人,听见庄上有杂沓的脚步声,还以为是通信兵回来禀报大捷,做梦也没有想到一百多弟兄只剩下几十人,当下暴跳起来,急忙派两名信差火速去府衙搬兵,他亲自率领其余队伍要血洗上李庄。

马呜率兵扑到上李庄,路上未碰见一个人,皆是横卧原野的自己兄弟。马呜飞奔到上李庄城门下,只见门紧紧关闭着,踏不开,他就高声咒骂:日你个上李庄先人,是好汉就打开城门决一死战,别耍赖狗!骂了半天,见仍然无动静,又喊,弟兄们砸门!

马呜兵正砸门,忽听头顶哗啦啦响,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大群兵就杀猪般嚎叫起来,被开水烫瞎了眼的,烫得在地上乱滚的,乱跳乱蹦的,像玩杂耍的猴儿。马呜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被从城墙上飞来的砖头打下马,一抬头,见瓦砾砖头下冰雹似的从墙头砸下来,忙喊,给我放箭!随即响箭密集地飞向城墙头,上李庄好几个人受伤,头从城墙顶缩下去。马呜大叫,射的好,继续砸门!话音刚落,一支箭从城墙东角飞过来就射中马呜胯裆,只听“铛”的一声,断头的箭从胯下飞走了。马呜叫骂道,射吧,尽管射,老子是金刚身。却见自己的弟兄一茬子一茬子倒下去,弓箭手大多死伤。而城墙头的人又抬头了,开水像倾下的暴雨,不断有被烫伤的弟兄滚地哭叫。

双方交战直到傍晚,马呜有一大半弟兄伤亡。夹夹也伤亡了一半弟兄。天麻麻黑,马呜的援兵从庄西方向涌来,喊声像涨潮声。上李庄顿时陷入四面围困之中。这时的马呜像过足了大烟瘾的烟鬼,精神大振,再一次攻城,没有料到城墙被水泡倒了几堵,当场就被土压死了好几个兵。城墙口子一开,马呜率兵蜂拥般进城。夹夹和弟兄们拼死抗争。紧接着,马呜的增援队伍也冲进来了,这些兵大多是蛮汉,骁勇善战,但夹夹的弟兄机灵鬼精,大多是舞刀弄枪的行家,不乏屠夫阉割之辈。一开始,马呜的许多兵死于夹夹弟兄的刀下。这场恶战持续了好几个时辰,终因寡不敌众,夹夹的弟兄被马呜的兵团团围定。夹夹率领单眼李几个弟兄杀出一条血路,边杀边退,到单眼李家的院子,单眼李和那几个弟兄被乱箭射死。夹夹胸口也中了一箭,踉跄着躲进屋子,反扣上门,见马呜正压住一个女人企图施暴。夹夹飞身上前,两拳砸得马呜鼻口出血,贱了一炕墙,紧接着,挥刀结果了马呜的性命。那女人从炕上弹起来,原来是狗娃娘,当下扑到夹夹怀里。

外面砸门声不断,狗娃娘就抱起半面磨扇顶住门,又将马呜像拖麻袋一样拖到连着的灶间,赶过来,见夹夹脸色青里泛白,但仍要出去拼命。她死死抱住夹夹说:“我的土匪,不出去了,杀死他驴日的那么多,够本钱了!”夹夹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亲亲,亏你了,这么多年让你活守寡,没有过一天安生日子。我要是不中箭,真想好好报答你。”狗娃娘凄婉的一笑:“甭想那么多,我能跟着你,能跟你死在一搭儿,是我前世烧了一老瓮香积下的。”说着就脱光了衣服,又帮夹夹脱下裤子。夹夹示意女人拔下他胸口的箭,他挣扎着脱去上衣,搂着了女人白亮亮的身子,相互间就看见了各自脖子上挂的玉佩,上纹龙凤。夹夹胸口的窟窿咕嘟嘟冒着血,血从女人的乳峰流到肚脐……夹夹没有让女人包扎,紧紧抱住女人。这时屋子浓烟滚滚,马呜的兵放火了,这是夹夹和女人早就料到的。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夹夹和女人几乎说出同样的话:来世仍做夫妻。两人死死地看定对方,任熊熊烈火焚烧,渐渐地感觉神身分离,似乎幻化成火鸟飞扬到庄子的上空,周遭罩着绚丽的神光。

一场血战结束了。夹夹与他的百余名弟兄战死沙场,马呜的兵和援兵死伤更多。上李庄剩余的男女老少,凡参与抵抗者几乎无人幸免。马呜的兵几乎烧光了庄子所有的房子,将粮食和牲畜也洗劫一空。处处是火光,像鬼魅吐出的巨大的舌头,到处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人和其他动物烧焦的那种让人近乎窒息的味道。到处是惨烈的哭叫声,马呜兵的、上李庄男人女人的、动物的,仿佛是从地狱发出的,让人闻声丧胆。

狗娃自马呜兵发起第一次攻击就骑在树杈看热闹,起初觉得好玩,但见死那么多人就害怕了。后来见单眼叔领着众叔杀进敌阵,内心就猛发生偏移。再后来是爹率众飞奔敌阵。爹的英勇、剽悍、敏捷都让他在树上紧张的欢叫。爹咬住飞镖的一刹那,他的心也跳了几下。从那一刻起,爹光亮亮的秃脑门,深深植进他的记忆。

接着是又一次血战,他正往城墙脚端破砖,就被一个叔叔抱起,他不愿意乱踢腾了一番,但那叔叔劲大得出奇。他被抱到城门后东侧,看见那里有一个洞口,树上几个认识的孩子在那里了。那位叔叔说:“狗娃,听话!进地窨躲起来,晚上再见你爹娘。千万别动洞口边的磨扇。”

从那一刻起,狗娃就进入了黑暗的世界,地面惊心动魄的世界被截然隔绝。地窨不知是哪个年代挖的,里面潮湿,有股霉味,凉的渗人骨头。他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挨着他的伙伴,看不见对方的脸。对方说:“你害怕吗?”“嗯……不害怕。”他本有些怕,话到嘴边却变了。马上就有女孩轻柔的声音传过来:“别怕,狗娃,你饿了我这有馍。”狗娃顺着声音摸过去,先是摸住了光嫩的脸,接着手被一双手握住,软软的潮潮的。狗娃吃着馍,便渐渐淡漠了方才的惶恐。而后他感觉被她搂在怀里,身子就不怎么冷了,隐隐有一股香味钻进鼻孔……他问黑暗中搂他的人,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叫啥名字。她说自己是王家凹人,叫王缨缨,昨夜逃到上李庄,见爹娘跟他在一起,还听见娘唤他狗娃,就记住了。狗娃问:“你跑我们庄上,爹娘知道吗?”缨缨就哭了,说爹让马呜兵绑在树上,用蘸了油的火扫帚烤死了,娘被马呜兵压死了。狗娃就骂了一句:“狗日的马呜!”也就想起爹娘、奶奶。问缨缨:“我爹不会被烤死,我娘不会被压死吧!”缨缨劝慰说:“不会的。”

这时,有人咳嗽,马上有女人说,声小点,上面马呜要是听见了,大家都活不了。这样挨过好长时间,狗娃心里有些急了,不知道是现在是啥时辰,那位叔叔说天黑了见爹娘,该到天黑了吧,窨口的磨扇咋还不揭哩。他就一个劲儿在黑洞里盼天黑。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上面的脚步声由杂沓变稀落,再就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地面沉睡了。这时,一位女人说,估计有半夜了,上去看看吧。于是就有窸窣声响起,是衣服与洞壁的摩擦声,那女人从狗娃跟前挤过去,不大功夫,说,外面有人,咱们上去吧。狗娃被缨缨领着爬出洞口,先望着满天星星,长舒了一口气,但空气中呛鼻的焦味和说不出的那种怪味让他打了几个喷嚏,前后四顾,仿佛身在异地,被烧毁的房屋像坟冢,未熄的火星像鬼火,狗娃害怕了,紧紧抓住缨缨的胳膊:“这是那?”缨缨没有回答,她已判断在此以前,庄子面临了一场何等残忍的厮杀,仅一天时间,庄子就变成了一座活人的坟院。有人发出哭叫,声音惨凄凄的,像夜里的鬼魂。狗娃开始喊娘,一遍又一遍。缨缨也跟着喊自己的爹娘。两人沿庄子走了好几圈,被地上的尸体绊倒了好几次。凭感觉狗娃摸到自家的院子,房顶已经塌落,只有铁铺那个屋子没烧掉。两人相偎着昏睡去。

狗娃是在喊了一声娘之后醒来的,他钻在缨缨的怀里,还以为那是娘。缨缨也醒过来。狗娃叫着我要娘,就挣脱缨缨怀抱跑到门外,一见院子横七竖八躺着死人,有自己庄里的,有马呜的兵。在烧了屋顶的灶房他看见了奶奶正躺在一口大锅里,身子泡得肥胖吓人。他叫着婆啊。婆婆没有应声。狗娃又到处找爹娘,一家又一家,在单眼叔屋子终于找到玉佩。他撕心裂肺叫了声:“娘!”就啥也不知道了。

狗娃醒过来已是夜晚,一盏清油灯光晕飘忽。缨缨守在他身旁,见他醒了,呜呜哭了。狗娃叫声“娘”就又要往门外扑,被缨缨死死搂住。他就不住手地打缨缨,掐她,咬她。缨缨说,你咬吧,掐吧,哭吧,我也不想活了。狗娃就停下手,用怪异的目光望着缨缨。缨缨说,我爹娘前天晚上就死了,你昏睡的时候,我跑回庄子,爹娘已被村上人埋了。房被烧了,没有一个亲人。庄上那天夜里逃出去一些,现在还在外边躲着。

缨缨静静地说着,泪水下雨点似的从下巴掉落。狗娃用袖子替她抹,被她紧紧抱住。“缨缨姐,你别死,你别死!”狗娃一遍遍哭求。缨缨顿了顿说,本来我当下想碰死在爹娘坟前,想到你还在昏迷,想到你爹娘和你们庄上人救了我的命,我就赶来了。路过苜蓿地,掐了一包苜蓿,你们庄上活下来的人还送来了猪肉。缨缨让狗娃躺着,她点着火,在铁打的火炉上熬肉煎汤。锅咕噜咕噜响着,香味很快弥漫了屋子。

吃过肉,喝过汤。缨缨说,狗娃,咱们睡吧。狗娃说我没有瞌睡,又说,缨缨姐你不会走吧。缨缨一边在地铺上抨展狗皮,一边坐在狗娃跟前,让狗娃说。狗娃说,姐你别走,我一个人怕。缨缨脱下衣服,躺下来。狗娃就钻进她怀里,手抓住缨缨刚刚泛起的奶子。缨缨却将他手取开,狗娃就不肯。缨缨红了脸,用指头羞他。

夜死静死静,缨缨的鼾声像一支柔柔的小夜曲。狗娃一睡着就梦见他在田陌边追赶一只花蝴蝶,阳春三月灿烂的阳光照着原野,那蝴蝶飞来飞去最后飞到一朵菊花瓣里,他就被一种奇异的幽香陶醉了,香的浑身受活,上前就去采摘,怎么也摘不落,却被一只手抓住了,一怔就猛然醒过来,是缨缨抓开了他的手。原来是他梦中捏着缨缨的小乳头。狗娃纳闷着,又闻到了那股奇异的幽香,睁大眼在黑黑的屋子里四处搜寻,也看不见那菊花……渐渐又如梦中,恍惚惚他奔到院子,身轻的像要飞起来。却见夜空一道红光闪过,一只火红的鸟飞过来,渐近才看清身上驮着爹娘,爹的秃头闪出炫目的神光。娘搂着爹的腰,周围罩着艳丽绚烂火圈。狗娃近不了身,急切得喊爹娘,奇怪的是怎么也喊不出。爹和娘也对他说着什么,他一句也听不到。就这样,相互凝视一会,只见那只火鸟掉头飞走,在庄子的上空,掠过树梢,灯笼般飘悠,到庄子西北方位的土墩台那里停悠一下,悄悄坠落下去……狗娃就猛地醒过来,重新进入黑暗中。缨缨已被他的叫声惊醒,搂住他轻轻用手掌拍他的背。狗娃要缨缨点亮灯。缨缨摸出火镰火石纸打着火,点亮灯,见狗娃一副失魂落魄样,吓得头皮发麻。狗娃就将梦中的事说与她听。缨缨说你爹娘给你托梦来了,明天就将你爹娘奶奶埋到火鸟落下的地方。狗娃问,爹娘能看见我们吧。缨缨就让狗娃别说了,唬他晚上不敢话多,话多狼就来了。狗娃又问狼是啥东西。缨缨说狼是麻的,能吃人哩。

次日,缨缨和狗娃按照梦中火鸟飞落的方位挖下墓穴,在乡亲的帮助下埋葬了狗娃的爹娘和奶奶,没有棺材,也没有席子,软埋了。村上的人们都来帮忙,齐齐地跪了一摆子。狗娃没有哭,他一直在想,爹娘没有死,一睡着就能看见的。

以后多日,村上的大人一直从事埋人和清理村舍的事务。自己的人埋完了,又埋马呜的尸体,府衙没有收尸,村上只有埋掉,心想都是爹娘生的,倒生出一丝同情。

接下来气候渐入冬季。这年的冬季冷的怪异,庄里人不敢到外边去大便撒尿,一泡尿出去,立时就成一条弧形的冰棒;涝池冻成个实砣砣;井盖不严实会结冰,庄上的水瓮十有七八冻破。狗娃和缨缨靠着秋末割的过冬硬柴,剜的野菜和庄上分得的粮食和干肉(夹夹太白的山头里积存的)生活。一间屋子在深冬薄的像一层纸。火整天整夜生着,不敢熄灭。狗娃和缨缨盘坐在火炕上,晚上抱住一起相互取暖。无聊了,两人就玩“抓羊儿”,这种游戏是将瓦渣磨成圆滑的叫羊儿的小疙瘩,手心将攥着的羊儿抛起来,拇指和食指同时要抓住炕上的羊儿,谁抓的多就赢。玩这游戏,狗娃老是输,他就失去了兴趣,让缨缨给她教歌谣。第一首教的是《捉虱歌》:

驼背伯 爱捉虱

捉了七斗八簸箕

碾子上碾 磨子上推

用檊杖烙锅盔

烙好锅盔没菜就

摘黄瓜

被茄子抓住被葫芦打

……

狗娃乐地用手挠缨缨痒痒,说,虱子能烙锅盔了,好吃吧,就又缠着缨缨给他唱歌谣。这回唱的是《乞讨歌》:

弯弯棍,豁豁碗

把你吃的给上点

你不给我不走

我在你院磕破头

……

狗娃还不满足,让缨缨给他讲上一个古今,缨缨就给他讲了一段《冷女婿》:

从前有一位乖女子姣姣,嫁给了财东家的愣夯夯少爷。有一次,冷女婿的丈人过寿,姣姣早一天回娘家,并嘱咐冷女婿:明天来我家将你那驴脸洗干净。到了第二天,女方家正热闹着,冷女婿来了,头发像毡片脸上黑锅墨一道道,鼻涕像两条白虫从鼻孔出来进去。他骑这驴一直走到当院。众人一见哄地笑了:原来那驴脸白的成了肉脸,冷女婿用剃头刀花费了一下午功夫,将驴脸上的毛,胡子,眉毛全部刮了。

姣姣气得直翻白眼,心想真是个冷八成,让你洗脸哩却把驴脸洗了。一气之下帮忙端饭去了。

冷女婿是个现成人(方言:老实),席桌上一座,操起筷子就吃起来,像鸡啄米似的吃起花生米,象饿死鬼掏肠子般撮肉片。众人嫌冷女婿搡眼,没有了食欲。主人忙就将冷女婿跟碎娃娃们安排在一起。当一道菜上来,娃娃们都站起来用筷子抄,头挤在一起,形成碗大的口,一只帽子就能盖住。冷女婿喝了些酒,来了一段倒骑驴表演,就将驴牵到牛圈,拴在槽上。丈人正在喂牛,见冷女婿来了,脸迈向一边。冷女婿捡起一块料僵石问丈人此物是啥。丈人没好气地说:“驴驹蛋。”

冷女婿乐得直笑,将料僵石揣在怀里,心想暖热了能孵出驴驹哩。回家的路上,冷女婿一直龇牙笑。姣姣说,你看你外式子唦,你怀里揣着啥。冷女婿说,我丈人送了我一颗驴驹蛋。说着小心的掏出来让姣姣看。姣姣一把叼过去扔了,恰巧石子落处有只白兔被惊,跳起来竖着双耳就蹦。冷女婿大叫,哎呀呀,这下把驴驹子摔出来了,撵上兔子就追,急了将帽子扔出去扣住兔子。不料被兔子戴着又跑,一直追了二里多地,最后跑到一群穿白衣戴白帽的人那里,不见了。这群人正在埋人。冷女婿赶上来问人家:老汉叔,你可见到驴驹戴着孝帽跑到这里?

众孝子一见从那里冒出这么个半吊子,将大家说成是驴,不由分说揍冷女婿个满脸开花。冷女婿哭着回家给姣姣诉说了。姣姣说,人家埋人哩,你说二毬话,人家还能打旁人,要帮着人家哭哩。冷女婿记住了媳妇的话,一次庄上一位后生结婚鞭炮刚响过,他就老牛腔一吼,捶胸顿足哭上了。结果被人家拖死狗般拉到壕边,外加两个嘴巴子。姣姣知道了,骂冷女婿是冷实了,这种场合要欢天喜地笑哩。冷女婿却在一家房着火时,不去救而站在高塄坎上哈哈大笑,又被人家打了一顿……

缨缨讲着《冷女婿》,狗娃觉得太好玩了,顺口说:“缨缨姐,给你找个冷女婿,让给我一颗驴驹蛋。”

缨缨就拧狗娃的脸,两人在炕上滚成了一团。

狗娃后来一直没有梦见爹娘,每夜他在缨缨的怀里一睡着,啥也不知道了,醒来已是天亮,缨缨早就起身干家务活,烧锅做饭。不知不觉过了冬天。清明那天,缨缨带着他去给爹娘上了坟烧了纸。毕了,就让狗娃在家里待着,她回王家凹给亲爹娘烧纸。狗娃嚷着要去,两人一同去了。

这夜月亮很明,缨缨睡着了,胸脯一起一伏,狗娃睡不着,猜想是不是缨缨已梦见自己的爹娘,想着就有一种幽香袭过来,忙睁大眼睛寻觅梦中曾见到的那瓣菊花,寻来觅去才发现香味是从缨缨身上散发出来的,心想莫非是缨缨戴着香包,咋从来没见过。

次日清早,狗娃就问缨缨要香包。缨缨莫名其妙地说,你胡闹啥。狗娃就说了自己的发现。倒把缨缨弄了个红脸。缨缨想,甭看狗娃小,人灵醒着哩。以后夜里睡觉就穿着内衣,但那香味包不住,狗娃仍能闻得着。

一晃几年过去了。缨缨出落成俊姑娘,眼睛贼亮睫毛很长,乳房把胸脯绷紧,像一座小丘,走路细腰一扭一扭。尻子圆滚滚。她领着狗娃上地干活晚上纺线。狗娃也长高了,宽肩膀阔胸脯,活脱脱又一个夹夹模样。他闲下来就摆弄铁炉,不觉入了门道,常串乡收些废铁,打一把锄或斧头,再背到彪角镇上去卖。也有附近的庄稼人拿来农具让他淬火轧钢,定做铡刀。这一来,反倒忙了,缨缨就帮着抡大锤。

狗娃还是和缨缨在一个炕上睡,只不过打了颠倒,各睡一头。缨缨每夜抱着狗娃的两只脚,这样才能睡踏实;狗娃两只脚伸进缨缨软软的乳沟才能睡去。这一夜,两人说了一阵子话后各自进入梦乡,狗娃梦见他踩在棉花团上,温热酥软,倏忽见棉花团又变成了白云朵朵,托起他在天空飞转……有一种咚咚声,像打滚,节奏美好地震着他的脚心。醒来原来是右脚揣在缨缨的乳房上上。狗娃的心莫名其妙地跳猛了,想抽出脚,缨缨的乳谷仿佛有股魔力让他的脚停驻。他脚有些战栗,指头碰到了缨缨的奶头嘴嘴,忍不住用拇指和食指夹住,全身有种脱光衣服躺在温水里的感觉。狗娃想,缨缨姐的身子咋这么香。怪了?听见缨缨枕头响了一下,他忙装睡着。

其时,缨缨也醒过来了,刚才梦见一位毛小伙用手攥她的奶奶,捏她的奶头嘴嘴,弄得她全身痒酥酥的,像从天空往下飘落,心儿离开了身体,有一种死去活来的快感。她被一阵阵鼓声惊醒,定神才发现是自己的心跳,又清楚原来是狗娃用脚心揉她的奶奶。她快活的身子发抖,脸烫的火烧,想推开狗娃的脚,全身没有一丝的力气。

第二天起炕后,想起昨夜的事情。两人脸都红了,相互不敢直视,其实两人的眼都红肿着。缨缨不言不语烧锅做饭,狗娃扛着锄头去地里锄草。饭做好了,缨缨喊狗娃,不像往日那样站在涝池边,狗娃哎—吃饭哩!那样放声地喊,而是进地里低着头说:“吃饭哩。”狗娃就跟着回家,心想,是不是缨缨生气了,也就闷闷不乐。缨缨也想:是不是狗娃生气了。

吃饭的时候,两人对面坐着,不看对方的脸,只一口一口地吃。缨缨想说狗娃你生气了吧,嘴张了张却没了词儿。狗娃也想这么说,也没有词儿。吃过饭洗过碗,狗娃将一些铁器在背篓里一放,背起来去彪角镇赶集去了。临走时想说一声,始终没有说出口。

整整一下午,缨缨纺线,心乱如麻,手里的捻子抽出的丝线也就格外断的多,吱咛咛纺了好一阵,线瓜儿不见肥胖。老想着能有一个人揉揉自己的奶奶,以减少胀痛。想起昨夜,就意乱神迷,心思就朝邪处走,自己也就骂自己不知耻,但理念无法遏住春心的躁动,她想叫想喊想哭,想咬人,胸口有一团火,烧得她口干舌燥,腿胯间痒得难耐。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要出事了。她用手摸了摸自己奶奶,裆里就开始痒,令她呼吸急促,突然觉得胯下一热,有液状东西流出,大腿根黏稠滑腻。她下炕关紧门,解开裤子,一看,妈呀一声,吓得面色发白,原来尿血了。她惶恐不堪,怕得要死,血还在往出尿,再这样就没命了。她忙扯下一绺布,骑在上面,穿上裤子,躺在炕上。她心酸落泪,假如她一直尿血活不了,狗娃咋办,眼前就浮现出狗娃和他耳鬓厮磨,钻在他怀里,她抱着他的脚,讲古今……这些情景一下子变得那么美好,让她迷恋,她就急切盼狗娃快回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终于听见了狗娃的脚步声,她慌忙下炕,打开屋门。狗娃站在门口望着她,仿佛一下子长高了,长大了。她身子开始摇晃,泪水簌簌而下。狗娃吓呆了,扑上去扶住她,又抱到炕上,看见她的脸苍白,急切地问:“姐,你咋了?”一急就哭上了。

狗娃一哭,缨缨也哭了,边哭边抱着狗娃,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狗娃急得不断追问。好一阵儿她才住了声,说:“狗娃,我死了你能记起我吧!”

“姐,你到底咋啦,是不是我惹你生气了,我该死!”

“你甭怪自己-—你能记起我吧!”

狗娃又哇一声哭了:“姐姐,你死我也跟你死!”

缨缨就猛将狗娃拉上炕,抱在怀里,一遍一遍地亲,平静后,才说:“姐得了一个吓死人的病——尿血。”

狗娃猛坐起:“我去请大夫?”

缨缨惊慌失措:“不,不,不要去,羞死人了。”

狗娃坚持要去,缨缨跪下求他不要去。狗娃不理会,大人般果断的拉开屋门,缨缨叫道:“狗娃,你去我就碰死了,不要丢我的人……”

狗娃无奈,过来将缨缨扶到炕上,掖好被子。不让缨缨插手,他为她打荷包蛋,做饭,端到炕边,一口一口喂她吃。晚上不睡觉守着她,问她那里疼。缨缨说,那儿也不疼。

这样过了好几天,狗娃熬廋了,但他更加体切缨缨,他不能没有缨缨,缨缨是他活着的一切寄托。每当夜深人静,望着她熟睡的脸庞,他悄悄说:姐姐,你千万别离开我,死也要在一搭。好几次,缨缨闲着眼听到了,流出泪水。几天后,终于不尿血了,缨缨和狗娃高兴地唱歌。以后几乎每个月,缨缨都要尿一次血,几天后就干净了。起先缨缨还害怕,后来就不怕了。几年后,有一位庄上的媳妇告诉她叫月经。缨缨告诉了狗娃,狗娃没听清:“噢,原来是月饼。”

狗娃的铁匠手艺一年比一年精湛,凡经他手打出的斧子刃口不卷,西瓜刀越用越顺手,至于锄头、镢头钢口就更纯青。彪角镇历来是买卖商贾云集之风水宝地,卖铡面的,卖肉的天生一个好刀法。狗娃的铁器轻巧,受看,剁石头上刃口也不卷。狗娃一出名,生意就火暴,铜钱就多得用海子装。他和缨缨商量了一下,买料盖了三间顺椽瓦房,前面又盖了两间夏房带门房。狗娃还想在彪角赁门面,开个“夹夹铁铺”,缨缨挡了,也说不清啥具体原因,她跟狗娃去镇上卖了好几次活,见不少俊姐给狗娃瞟来火辣辣的目光,或者用目光阅读狗娃的宽肩膀和日渐丰厚的胸脯。缨缨心想,要是狗娃在外面开个门面,那些妖精没准会晚上缠他。

她随狗娃去镇上次数多了,发现有位名叫巧巧的闺女常有事没事来狗娃跟前。这闺女是开杂货铺的老板张岁太的女儿,长得小巧玲珑,说话甜甜的,望人甜甜的,许是常去凤翔府见过世面,穿一身粉红色的旗袍,云鬓扎朵花,描眉涂红,蹲下来裙叉开启一道缝,裸出细白细白的大腿根。

“狗娃,你真能干啊!”

“狗娃,给,吃瓜子。”

“狗娃,啥时候去你家转转。”

……

巧巧总有一串串话,一边拿起刀子揣揣,一边又娇兮兮地说,她见刀子就怕。缨缨心里很不是滋味,只想让巧巧快点离开,但巧巧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对狗娃说,你爹可是个大英雄哩,凤翔府满城都在传颂哩。狗娃显然对这话很感兴趣,竟与巧巧说的热火。缨缨被晾在一边早上了气,见一顾客来,拿出当姐姐的架势,训了狗娃一顿:“狗娃你话咋多得像牛毛,活卖不卖了——这位丫头你让让路,人家买东西来了!”

狗娃被缨缨训了一顿,忙卖活。巧巧扼了兴,抬头看了看缨缨,问:“哦,你是……”狗娃忙说:“她是我姐姐。”巧巧傻眼中听到这话,眉角眼梢又挂上笑,胸脯松了一口气,接着报以讨好的表情。

巧巧瓷在那里,狗娃的一声姐让她感到有种说不出的隔膜,以前听惯了狗娃叫姐,她觉得乖巧亲近,现在她恨这个姐字,细细一想,镇上几乎所有认识的人都知道她是狗娃的姐姐。姐姐嘛,迟早要嫁人的。正是因为这,才使镇上的闺女们没遮没挡拐她的狗娃。缨缨没心思卖活了,想找一个人说说心里话,但对谁说哩,这话咋说得出口。她对狗娃说了声,你卖活吧,我先回家去了。狗娃有些犯闷,姐是咋了,离集散还早着哩,就去看缨缨的表神。缨缨头迈向一边,真希望狗娃说,咱一搭回。但狗娃哪能猜中她的心里。

缨缨买了些下锅菜回到家,坐在铁铺那间房子的炕上就抹起眼泪,狗娃小时候的面影便在脑海中浮现,似乎狗娃又用手抓住她的奶奶叫,缨缨姐!她不想听这种称呼,但又一想,那叫啥哩,不叫姐叫啥……缨缨不敢往下想了。她开了灶房的门择菜、和面、揉面,鬼差神使般隔一会儿走出头门,朝街巷望狗娃回来没有,擀着面还绷紧神经谛听外面的动静,盼望那种熟悉的脚步声,一边免不了胡思乱想:也许巧巧这会儿又坐在狗娃旁边谝的火热,那火辣辣的眼光盯狗娃的胸脯哩……

晌午偏过了,狗娃兴冲冲回到家,放下背篓就叫:“缨缨姐,饭好了吧,我饿了。”

缨缨一听“姐”字心里气不打一处来,没吭声,将切得齐齐的宽页面下进锅里,用筷子动了动。心想瞧你那欢喜劲,一定让巧巧那小妖精迷住了。狗娃走进灶房,忙去扯风匣。缨缨已盖上锅板,将狗娃拉过,不让他插手烧锅。

饭菜端上了饭桌,狗娃将碟子里的肉往缨缨碗里拨,缨缨心一热,夹起一块瘦肉喂进狗娃嘴里。狗娃憨憨可爱地笑了:“缨缨姐,你真好。”“你以后甭叫我姐了。”缨缨脸一沉。狗娃迷惑了:“不叫姐叫啥,还能叫妹子,我不敢。”“你啥也甭叫了。”缨缨直视着狗娃。狗娃犯了傻,固执地说:“不,我就要叫姐,你不让叫我也要叫,你比亲姐还要亲!”

缨缨心凉了,一口连一口吃着饭,尝不出啥味道。狗娃胃口很好,一边吃还一边说爹的名气真大,到处被人传颂,又说巧巧还真懂得多哩。他只顾说全然没有看见缨缨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缨缨收拾了碗碟,进灶房洗锅去了。狗娃闲不住去铁铺想干活,让缨缨挡住了:“累了炕上躺躺去。”

缨缨一边洗碗,一边偷偷啜泣。到了晚上,她神差鬼使般将尿盆提进屋里,自己脱光衣服睡了。狗娃睡在另张床上。两人说了一阵子话,缨缨假装睡着了,一边打着鼾,一边将被子蹬翻,露出白玉般亮生生地身子。她有一种强烈的渴望,但又感觉迷蒙。她期待着什么。她全身心听着狗娃床上的动静,可除了狗娃的鼾声,听不到她盼望的声息。她感到了一种悲哀,突然怀念起往昔怀抱狗娃的岁月。又等了一会儿未听见动静,缨缨就想也许狗娃睡着了。她就咚的跳下炕,在门后面的尿盆里撒尿,尿得如泉水叮咚,她想这下狗娃该醒了吧。

其实狗娃一直没睡着,缨缨身上那股菊花般的幽香让他神迷,后来他看见了缨缨蹬开被子露出两个馒头般饱满的奶子,心就跳个不停,真想用双手去抚摸。但马上有种负罪感占了上风,缨缨冰清玉洁般的肌肤所表现出的圣洁让他如同中了魔法,不敢动一动身子。后来,他看见她跳下炕,袅袅娜娜走过自己的床边,腿跨阴柔的摆动令他全身颤栗,听到那种清脆如同音乐的撒尿声,狗娃的心跳到喉咙。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但缨缨身子像一块磁铁紧紧地粘住他的目光。不久缨缨又一次蹬翻了被子,身子软软的侧着,美好的长腿闪着光亮……窗外有凉风吹进屋子,狗娃打了个寒噤,见缨缨还亮着光身子,一种心疼爱怜又占了上风,他跳下床,来到缨缨炕边,稍迟疑了一下,就扯过被子盖严实了。

缨缨失望了,刚才狗娃跳床的一瞬间,她以为等到了终结,直到狗娃到了炕边,那种男子身上散出的浑重气息汹涌而来,她兴奋地全身颤栗,她等待那一刻,但狗娃只给她盖严了被子。

缨缨感到了一种耻辱,似乎被弃之荒野,这一刹那,她内心涌上一种从未有过的自卑,是啊,自己咋能和人家巧巧相比哩,巧巧漂亮又见过大世面,爹是杂货店老板,跟狗娃攀了亲,狗娃不是很幸福吗?而自己无爹无娘,还是寄人篱下的闺女,能给狗娃带来啥。狗娃大了,不需要照顾了。她伤心地哭了,不出声的哭,泪水泉涌般流湿枕头。这一夜,她几乎流尽了泪水,到天亮,心里倒平静了。

一连很多日子,她也不去彪角镇和狗娃一搭卖活,成天在家为狗娃缝冬衣,一套一套的,接着又缝春夏秋装,一做就是几身。狗娃很纳闷,问:“缨缨姐,累死你了,你咋做这么多,也不歇歇。”缨缨说:“反正也闲的没事。”

冬天很快来临了。这一天狗娃吃过饭就背着铁器活上了彪角,刚赶了一半集,天色就暗下来,接着下起雪来,一瓣一瓣像棉絮子,掉在脖颈凉生生的,风一吹冷得人牙直打架。巧巧披着漂亮的毛大衣,带着狐狸皮帽子,脸冻的红润润的,见狗娃嘴冻得乌青,说:“你看你冻成乌嘴狗娃了,给,披上我的大衣!”就疼爱的给狗娃披上,狗娃不穿,还给她,说:“我马上就收摊呀。”

狗娃收了摊,进衣服店给缨缨买了一件毛大衣,一顶狐狸皮帽子,又买了一条毛围巾,兴冲冲赶回家,他想给缨缨一个意外地惊喜。他悄悄放下背篓轻手轻脚走到窗台下面,缩下身子,溜到门口,一推门,门不开,以为缨缨睡着了,从窗子一望,缨缨不在家。他就叫:“缨缨姐!”还是没有应声,又说:“你不出来别后悔!”还是没有动静。

他这下心慌了,前院后院寻了个遍,无人,再去邻居家问了,还无人,满庄子喊还是无人。他回到家猛然看到被面被里子早换成新的,缨缨炕上的被子叠好放箱子里了。好几套冬衣,春夏秋装平展展的包在包袱里。他突然想到,她早已做好了离开家里的打算,而他真笨,见她一下子做这么多衣服,就没有想到。狗娃叫了一声:“缨缨姐,你那里去了,你撇下我一个人咋活呀,缨缨姐,姐呀……”

狗娃疯了似的找缨缨,从南塬上去,朝西找到东营庄,老营庄,豆村庄,三村庄,四村庄,五村庄,路上他不知摔了多少跤。雪越下越大,四周白茫茫的一片,睁不开眼睛,脚踏在路上咯吱作响,风刮得雪打得他脸生疼,耳朵冻木了,似乎不存在了。他从一个坎上爬上来喊一阵:“缨缨姐,缨缨姐,你在那搭哩。缨缨姐……”摔上个仰八叉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叫:“我是你的狗娃,缨缨姐,你快出来啊,呜呜呜——”风伴着他的嚎叫飘得很远。

天黑了,雪将夜映衬得白晃晃的,风一股一股的吼,像大地的呜咽,狗娃摔倒在十字路口,再也没力气了。他还在拼命地喊,但喊不出声音,喉咙肿了,他抓了一把雪吃下去,润润喉咙,又抓起一把雪洗洗发烫的脸,冷静地想。突然就想到了王家凹缨缨爹娘的坟。

狗娃摸到王家凹已是深夜,这五六里路他几乎摔死,有几次,他滑进路边的沟里。爬上来又跑,雪埋过小腿肚,一步都那么艰难,他的头发已结了冰,眉毛,下巴都结了冰,手失去了直觉,似乎不属于自己。缨缨爹娘的坟他只去过一次,凭感觉,他踏上了王家凹东塬的那片地,他叫着,哭着,像受伤的狗在狂哮。他跑着跑着,就被一块墓碑绊倒,那块坟头呜咽一声,飞卷起雪沫扑了他一脖子。他心跳的几乎要出腔,一块又一块的摸索,又一块墓碑将他绊倒,奇怪的是没有磕疼他的腿。他惊叫一声:“姐,缨缨姐。”就狗一样刨着雪,爬上前去,将雪人抱在怀里。正是缨缨跪在这里,已成了雪人,胳膊,腿已冻硬了。狗娃疯了般地解开自己的棉衣,又解开缨缨的衣襟,将自己的胸脯紧紧贴在她的奶子上,渐渐地,他听见了她的心跳声。他狂叫:“老天有眼,缨缨不能死啊——”抱着她就飞跑。

狗娃记不清是怎样跑回家的,他匆匆烧着木柴火,准备烤缨缨,又想起奶奶说过身子冻硬要用雪搓,忙用脸盆端来雪,脱光缨缨衣服,一下一下搓她的身体,两个时辰过去了,缨缨睁开了眼睛,狗娃就扑通跪在炕跟前,哭上了:“求求你,缨缨,你可醒来了,别撇下我,别撇下我……”他神经质地一连重复了很多,“别撇下我,要死死一搭,死一搭……呜呜呜……”

缨缨一动不动望着狗娃。狗娃几下子脱光衣服,从床上揭过被子,盖在缨缨的身上又从箱子取出几条被子压在上面,他钻进被窝,将缨缨紧紧搂在怀里,温暖她。

“我的狗娃,我还能给你啥,你为啥不让我去见爹娘。”缨缨头埋在他的胸口喃喃地说。

“我不能没有你,缨缨……”见她这副柔弱可怜样,狗娃猛生出一种男人的豪气,他被她从未有过的柔顺触动得心要碎了。

“你不叫我姐姐了。”

“不叫了,缨缨。”

“那你叫啥?”

“叫亲蛋蛋,我要娶你。”

“你不怕巧巧伤心?”

“她爱伤心伤心去。”

“你不怕别人说你要姐做老婆。”

“我啥也不管,我就要你!”

“呜呜,你这个土匪,狗,没良心,现在才抱着我说这话,你为啥不早抱我哩,我蹬脱被子让你抱,你倒看不上我了,就把被盖上了。你个土匪!”缨缨用捶头擂鼓般捶狗娃胸脯。

狗娃拥着她,好像在梦中,他含情的地望着她水汪汪的眼睛,一只手开始抚摸她浑圆的肩膀,揉她的奶奶。缨缨啊啊啊地呻吟,浑身软了般摊开,将狗娃往身上拉。狗娃趴在她光软的肚子上,突然想起小时候爹和他打赌爬娘肚子的事,扑哧笑了。缨缨拧了他一把,他快乐得意忘了一切,就趴在肚子上。缨缨柔声说:“狗狗,你。”狗娃反应不过来。缨缨就伸手下去暗示。狗娃明白了,接着就忘乎所以。

一场风暴过去。缨缨偎在狗娃怀里甜甜地闭上眼睛,嘴角挂着舒心笑。狗娃恍若在梦里,喃喃地说:“嫽死哩,差点把人美日塌。”

“你向我发誓今辈子只和我。”

“我发誓,发誓!”

“还有啥?”

“我爱你,缨缨,我要娶你!”

“我已成了你的人了,呜呜呜。”

“我害怕,缨缨!”

“怕啥?”

“怕你撇下我,求求你,我给你跪下了,我只有你一个亲人!”

缨缨用手轻揉的摸狗娃头,又摸狗娃的脸,想起了好几年前那可怕的一天,狗娃昏迷过去,不省人事,她搂着他心里一遍一遍叫着“狗娃,狗娃。”一晃日子流云般飞逝,他成了英武的汉子。她在心里说,爹娘,你们可以在九泉下放宽心了,我现在有人爱,有人依靠了。她吧嗒吧嗒地落下泪来。

狗娃深情地看着他的缨缨,想起她昨夜冻成冰人,该受了多么大得罪啊,他心疼地流泪了。他说:“缨缨,你要是昨夜不能活,我也就在坟前抱住你,变成雪人冰人,跟你一搭儿走。”

“别说了我的狗狗。”

“咱早就该这样了,我真笨,以前想也不敢想过。”

“你究竟比我小,我暗示你几回。”

“我笨的像猪。”

缨缨用手捂住了他的嘴,柔声说:“我想……”手就滑下去,狗娃一个翻身骑上去……

外面风息了。窗户纸发出了白光。

狗娃起来要去扫雪,缨缨搂住他说:“再睡一会儿。”

新的一天充满了生机,纷纷扬扬的雪花,将大地装点得分外妖娆。缨缨扫了雪,抱柴烧饭,哼着一曲古老的歌谣:

咱俩好 咱俩好

咱俩个上山打核桃

咱俩好 咱俩好

咱俩个吃献的白馍馍

咱俩好 咱俩好

你没老婆我给你找

……

狗娃取出昨日买的毛大衣,狐狸皮帽,拉毛围巾,在里屋叫一声:“缨缨,快来让你看件东西。”听到她走到门外,又说:“进门闭住眼。”

缨缨眼一闭,狗娃就将她抱起来,轻轻放下,给她披上毛大衣,戴上狐狸皮帽,系上拉毛围巾。缨缨就如画中人一般,狗娃看呆了,却见缨缨两眼瓷瓷盯着他,泪水溢满眼眶,滴答答落下脸颊,嘴角却泛上喜色,然后猛扎进狗娃怀里,身子急剧地抽搐着。狗娃也落下泪来,说不出一句话。

几天后,狗娃和缨缨一同在双方父母的坟上拜过天地,又央求庄上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伯做媒人,相互定下终身。到了年底,狗娃从镇上买来一头肥猪请屠夫杀了,又备了丰盛的酒宴,两人举行了婚礼。庄上所有家里都来了人,大家都为这两人的结合而欢喜。

这天夜里,当上李庄人都沉浸在耍媳妇的快乐中时,村子的上空飘过一团火疙瘩,最先看见的人大叫,大家跑出洞房,头伸的像鹤。那火团掠过房顶,树梢,停在狗娃的院空,当下,狗娃和缨缨已双双跪拜,又哭成一团。那火团渐渐清楚,夹夹的光头闪出一道神光,几乎令庄上人目眩,接着都看见了狗娃娘抱住夹夹,两人骑在火鸟的身上。火鸟的颜色如虹霓,庄上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跪下来。一刻钟后,火鸟开始向西飘去,一直到土墩台那里才坠入地下。

一时间,庄上人大惊:夹夹显灵了,夹夹是火神。庄里立即笼罩着一层神秘。接下来,几乎每家人都上夹夹的坟上去跪拜,烧纸,立即就有人提议在土墩台跟前为夹夹修盖一座火神庙,众人皆响应。这年春,庄上请来能工巧匠,修起坐北向南的一座庙宇,并为夹夹和狗娃娘塑了神像,从此香火不断。

狗娃和缨缨次年就得一子,取名大成,相继又生了二成、三成、春巧。孩子大了,人手多了,夹夹就在彪角开了一个门面,取名“夹夹铁铺”,生意非常火暴。银钱挣得多了,狗娃和缨缨捐钱在庄上办了一所书院,让庄上人都受了益。

此后多少年,李氏家族人丁兴旺,到了民国年间,狗娃和缨缨都已经年过五旬,仍相濡以沫,夜里同共一枕,像儿时一样两小无猜。日本人打进来那年,狗娃和缨缨都过了八十,两人预感到在人间的缘分将至,愈加恩爱有加。一日秋夜,两人在炕上厮磨良久,让儿媳妇烧了水来,缨缨就给狗娃洗了身子,然后,狗娃又给缨缨洗了身子。两人抱在一起,对视着。缨缨说,狗狗,我是不是很难看了。狗娃说,不,你还和过去一样。过了一会儿,狗娃爬在缨缨胸前,像小时候那样。缨缨就将狗娃搂在怀里。狗娃说,我真想再叫你一声姐,说着叫了一声,泪水顺眼眶淌下。缨缨用手抚摸着他的头,叫道,我的狗狗。这时候,鸡已经叫过头遍。狗娃说,咱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缨缨说,到另一个世界去,我再给你当姐。当下取出新衣,两人穿好搂在一起……鸡叫三遍的时候,两人恍然感到身体先是轻飘飘的,像一页纸片,接着,两人幻化成白色的影子,渐渐同肉身分离,先是穿越过方格窗洞,再轻轻越过院子里那颗高大的椿树顶端。此时,月光银亮如水,满天星星像明亮的眼睛,上李庄像一幅恬美的画,涝池像梦湖,田野错落有致,像一幅神奇的棋盘。

一丝柔风轻轻吹来,一首柔婉的童谣从朦胧的月光里升起来——

咪咪猫 上高窑

把你妹子给我哥

我哥嫌你有垢痂

格扭格扭喀走呀

咪咪猫 上高窑

姐姐和你摘毛桃

扁的酸的都给我

涝池捞个小宝宝

……

狗娃和缨缨在歌谣吟唱中似乎听到了自己儿时的声音。两人相互对视,在星月的映衬中,狗娃英俊如初,缨缨宛若天仙。这时候,一道神光闪过,一只火鸟像灯笼腾飞在夜空,狗娃和缨缨在星空做了一个美妙的转身,如同嫦娥舞蹈,眨眼间就飞进那团神光……

责任编辑:王彦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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