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的相对性与道德的权威

2014-03-19 05:56卢风
道德与文明 2014年1期
关键词:文化多样性公共道德

卢风

[摘要]我们应该拒斥“道德相对主义”这一称号,但必须承认道德具有相对性。道德总是特定文化中的道德。全球化不可能消弭多种文化的差异而发展出一种全球同质的文化。道德源自共同生活的需要和对理想生活的需要,而非源自任何逻辑。在文化多样化和价值多元化的现代社会,既有相对统一的公共道德,又有无法统一的、多样化的个人道德。良好社会秩序只能建立在公共道德和法制的基础上。公共道德的权威与法律的权威是互相依赖的。一个社会的道德与法律是否有权威,依赖于该社会有多少人有公德。

[关键词]文化多样性 道德的相对性 公共道德

[中图分类号]B82-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1539(2014)01-0005-07

道德相对主义引起了许多学者的不安。这既有现实方面的原因,也有理论上的担忧。在今日之中国,道德的约束力或权威性较弱,真正关心中华民族发展前途的学者担心道德相对主义的流行会更加削弱道德的约束力和权威性,从而加剧道德沦丧、人欲横流的乱象。而理论上的担忧则与独断理性主义有难解难分的联系。独断理性主义者或者采取非认知主义的立场,把道德言说归于没有客观性的情感性表达,或者采取逻辑主义的立场,痛斥道德相对主义,并力图把道德原则奠定于“逻辑”的基础之上。本文将着力论述,我们不必接受“道德相对主义”这一称号,但必须承认道德的相对性;承认道德的相对性不会导致道德权威性的降低;道德源自人类共同生活和追求理想生活的需要,而非源自任何逻辑;诉诸逻辑无助于提高道德的权威性,道德的权威性依赖于多数人的道德自律。

一、文化的多样性与道德的相对性

说道德具有相对性,意指道德总是特定文化共同体内部的道德,总是特定民族或国家的人们的道德,是必须共同生活在一起的人们的道德。于是,道德总是相对于特定民族和国家之文化的道德,不同的文化包含着不同的道德。著名人类学家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说,“每个社会的道德都是不一样的,道德就是社会许可的习惯的简称”。被一种文化认为是道德的、正当的事情,会被另一种文化认为是不道德的、邪恶的。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早已述及道德的相对性。古代波斯王大流士(Darius)对旅行中遇到的文化多样性十分好奇。他发现,卡拉丁人(Callatians)习惯于吃自己父亲的尸体,希腊人则有焚烧尸体的习俗。大流上认为,一种通达的世界观应该包含对这种文化差异的领会。有一天,他为了传授这一思想而召集了正好在他的宫殿的希腊人,问他们怎么看待吃父亲的尸体这一做法。希腊人吓坏了,说无论你给多少钱,也无法要求希腊人做这种事。然后,大流十又找来一些卡拉丁人,他们听说希腊人焚烧自己父亲的尸体时,也吓得要死,他们对大流士说,如此骇人听闻的事,连说都不该说。

20世纪初才被西方人发现的爱斯基摩人的风俗(包含道德)也与西方人的风俗迥异。他们的男人可以有多个妻子,男人可以让客人分享自己的妻子,让妻子陪客人过夜可以表示自己好客。爱斯基摩人的首领(男性)可以公开要求其他人的妻子和自己发生性关系。女人也可以自由地离开自己的丈夫而另觅新欢,只要她们的丈夫不强力阻拦。另外,爱斯基摩人杀婴,特别是女婴,只要父母决定放弃,就可以杀死。

独断理性主义者会说,这些案例都只能说明古代风俗道德和原始部落风俗道德的怪诞和悖理,而不能说明道德是相对的。随着社会的发展和进步,人们会逐渐摒弃怪诞、悖理的旧道德,逐渐把普遍道德原则奠定于理性或逻辑之上。

独断理性主义者心目中最进步、最开明、最合理的社会就是现代欧美社会,或者说他们心目中最高级、最发达、最合理的文明就是现代西方文明。所以,他们认为人类道德应该以现代西方文明的道德为标准。独断理性主义包含着进步主义。进步主义认为,随着人类历史的演进,人类文明将趋于统一,即原来多样化的文明将逐渐走向或归并于一种统一的高级文明。弗兰西斯·福山认为,这种统一的高级文明就是以美国社会为典范的自由民主的文明。在这样的文明中,道德应奠基于自由主义。福山深受黑格尔历史哲学的影响,认为人活着并非只要吃、喝、性等,人的更深层的要求是获得他人的认同(recognition,亦译作“承认”)。获得他人的认同,即指其尊严能得到他人的承认。如果说霍布斯、洛克一派自由主义强调的是对合理自我利益的追求,那么黑格尔一派自由主义强调的则是对合理认同(rational recognition)的追求。按照黑格尔的历史观,前现代历史一直贯穿着主人和奴隶的对立和斗争,双方的深层需要都是获得认同。在法国大革命之前,实质上每个社会或者是君主制,或者是贵族制,在这样的社会,或者只有一个人(国王)能得到认同,或者只有极少数人(“统治阶级”或精英)能得到认同。他们之认同满足以绝大多数人的人性(humanity)得不到认同为代价。换言之,所有前现代社会的认同关系都是扭曲的、不合理的。仅当认同被奠定在普遍、平等的基础上时,才可能是合理的。欧洲启蒙和现代性才开启了人与人之间普遍、平等认同的新纪元。主奴关系的内在矛盾在综合了主人道德与奴隶道德的自由民主国家中得到了解决。主人和奴隶之间的分别被废除了,原先的奴隶成了新的主人,但不再是其他奴隶的主人,而只是他们自己的主人。

在福山看来,20世纪的国家主义(如纳粹德国的国家社会主义)所建构的认同关系也是扭曲的、不合理的,因为它以国籍或种族为认同标准。福山认为,只有人与非人之间的区分才是完全合理的,只有人类才是自由的,即能够纯粹为了声誉和认同而斗争。故只有人与非人的区分才是自然的区分,或说是基于自然王国与自由王国之根本分离的区分。而一个人群与另一个人群的区分则是人类历史偶然、任意的副产品。福山认为共产主义虽然承诺了自由、平等原则,但它在20世纪只表现为奴隶制的现代变种,因为在它的统治之下多数人仍得不到认同。

福山认为,只有自由民主的国家才是合理的,因为它协调了斗争双方的认同要求,把认同奠定在双方都可接受的基础之上,即奠定在人之为人的个人身份之上。所以,自由国家一定是普遍的,即它给予其所有公民以平等的认同,仅因为他们是人,而不因为他们是特定国家、民族、种族的成员。就它废除了主人和奴隶之间的区分而创造了一个无阶级的社会而言,自由国家一定是同质的(homo-geneous)。普遍、同质的自由国家的合理性更明显地体现于这样的事实;美利坚合众国诞生的过程就是宪政条约形成的过程,而这一过程被有意识地奠定在公开、公共的原则之上。这意味着国家的权威并不源自古老的传统或玄奥模糊的宗教信仰,而是公共辩论的成果,在公共辩论中,国家的所有公民都明确表示同意共同生活在一起。这代表了一种合理的自我意识形式,因为人类作为社会第一次意识到他们自己的真实本性(true natures),并能够形塑一个符合他们本性的政治共同体。

福山说,如果我们选择生活在自由民主社会,那不仅意味着我们可以自由地赚钱以满足我们灵魂的欲望部分,更重要的是我们的终极要求得到了满足,即我们的尊严得到了承认。自由民主的生活不仅是潜在的通向物质极大丰富的道路,而且是通向完全非物质的自由认同的道路。自由民主国家因为我们的自身价值而重视我们,这样,我们灵魂的欲望部分和精神部分就都得到了满足。

说人的认同需要在自由民主国家得到了普遍、平等的满足,即指每个人的权利都得到了尊重和保护,即每个人(不分种族、民族、阶级、性别等)的生命权、财产权、自由集会结社权、选举权等都平等地得到了尊重和保护。自由民主国家的普遍道德原则就是人权原则。人权原则规定:所有个人和组织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得侵犯任何个人的基本权利。在自由民主国家,人的基本权利有个写在宪法或其他文件中的清单。人的基本权利也写在1948年12月10日联合国大会通过并颁布的《世界人权宣言》中。

20世纪末开始的全球化过程更加强了独断理性主义者的信念,普遍、同质的自由民主国家似乎会随着全球化的发展而在全球范围取得胜利。文化多样性好像会趋于消失,欧美文化将成为一种普遍、同质的全球文化。就13亿中国人来说,我们本有悠久、灿烂的民族文化。你看看今日中国文化成了什么样子!如果我们认为文化主要由器物、制度、观念构成,那么今日中国人使用的器物主要是工业品(手机、汽车等),而现代工业发源于欧美,我们的工业化至今仍只是在学习和追赶欧美;让今日中国人大尝甜头的市场经济制度和让当代中国自由主义者魂牵梦绕的民主制度也源自欧美;我们仍在用源自欧美的政治意识形态——马克思主义一

抵制欧美的主流政治意识形态——自由主义,但由于市场经济制度太亲自由主义,所以自由主义正挟市场经济发展之势而辐射出巨大的影响力;还有许多人信仰了基督教,认为基督教才是真正的高级宗教;我们还过起了圣诞节、情人节等。可见,具有13亿人口的中国大有被欧美文化同化的趋势。如果连中国(具有五千年文明历史)和印度都被彻底同化了,那么,一种普遍、同质的文明就真的出现了。

但文化的演变没有那么强的逻辑性和统一性,欧美文化可(凭其硬实力和软实力而非依任何逻辑)部分同化其他文化,但不可能彻底同化其他文化。迄今为止的全球化主要是资本流通的全球化或经济贸易的全球化,而绝不是全球文化的同质化。全球化的资本流通和经济贸易会推动文化交流,但绝不可能消弭不同民族的所有文化差异。

信仰(宗教的或哲学的)是文化的灵魂。不要说全球化不可能统一全球人的信仰,在以美国为典范的自由民主国家内部也不可能统一所有人的信仰。如果统一信仰是不可能的,那么统一文化也是不可能的。

独断理性主义者有统一信仰的信念,他们认为,随着科学的进步和普及,所有宗教都会趋于消亡,所有人的信念都会趋于理性化,或说所有人的信念体系都会逐渐建立在不含任何迷信成分的统一科学之上。这样,信仰就会趋于统一,即所有人都信仰“统一的科学”或统一的真理。独断理性主义的独断性就集中体现于这种对统一科学或统一真理的坚信。本文受篇幅限制不能详细反驳统一科学论。我只想指出,从蒯因经库恩到普特南的科学哲学已给出了一个清晰的论证思路,以表明统一科学是不可能的。这里的“统一科学”指可囊括一切真命题(真知识)且排斥一切假命题(假知识)的逻辑一致的理论体系(公理体系)。科学史也丝毫未能显示科学有逐渐逼近这样的体系的趋势。

如果人类理性根本无力建构一种内在一致的统一真理体系(相当于说人类无力建造“巴别塔”),那么独断理性主义者统一信仰、驱逐宗教、消除文化多样性的梦想就永远也不能实现。罗尔斯或许已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他总是把合理多元主义(reasonable pluralism)看作一个既成事实并指出,我们不能把这个事实当作灾难,却应把它看做在持久自由制度下人类理性活动的自然结果Ⅲ。

所以,文化多样性和文化多元主义不会随全球化的发展而消失,而会伴随着全球化而不断发挥作用。换言之,人们在哲学和宗教层面永远也达不成完全一致的共识。而道德永远内蕴于文化之中,与人们的信仰有内在的联系,亦即与宗教和哲学有内在的联系。在文化多样的社会和世界,必然也有多样的道德。如果没有什么统一科学或统一真理,也就没有什么奠基于统一科学或统一真理之上的统一道德。

二、公共道德和个人道德

没有什么奠基于统一逻辑或统一真理之上的统一道德,不意味着没有公共的道德。道德并非源自逻辑,却源自人们共同生活的需要和对理想生活的追求。因为道德源自共同生活的需要,于是道德有个公共性维度,又因为道德也植根于人们对理想生活的追求,于是道德也有个超越性维度。

一个原始部落的人们生活在一起,须通过简单分工和协作以维持生存或发展。为了协调共同的生活,必须有整个部落所有人都一致遵守的规则,包括禁忌(原始部落的道德就包括各种禁忌)。在一个人口很少(与发达社会的人口比较)的原始部落中,只有一套人人都必须遵守的禁忌,也就是说只有一套人人都必须遵守的“统一道德”(仅指一个部落内部的统一)。

对于一个比较发达且人口众多的古代社会,如中国的唐、宋、元、明、清社会,道德就比较复杂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诗经·小雅》)。大家既然共聚天下,就必须共同遵守一些天下共通的道德规范。就中国历代王朝而言,仁、义、礼、智、信是对每个人都有约束力的道德要求。但由于中国人口众多、幅员辽阔,于是不同地方、不同族群会有不同的风俗,这风俗就包含着部分道德戒律。信仰不同的人们的道德也有所不同,例如,佛教传入中国后,佛家弟子的道德便不同于儒家的道德。对于中国这样的多民族国家,不同的民族当然也会有不同的道德。可见,在古代中国,既有天下共通的道德,也有各地、各族群特有的不同的道德。

只要不同地方、不同群体、不同民族、不同信仰的人们必须走到一起进行交换、交流或合作,就必须遵守某些共同的规则,在这些大家都必须遵守的规则中就包含道德规则。例如,不同的人们来到同一个集市买卖物品就必须都遵守买卖公平的道德原则。这在全球化的今天可以看得更清楚。一方面文化的多样化是个无可否认的事实,另一方面全球化又不时地把文化背景各异的人们带到同一个市场、同一个谈判桌、同一个运动会(如奥运会)、同一个国际论坛(如达沃斯论坛)、同一个电影节,等等。共同参与各种国际、甚至全球化活动,便要求参与者都共同遵守某些公共规则,否则活动便根本无法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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