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绣芸:天一阁的守望者

2014-03-21 21:40申海琴
东方女性 2014年3期
关键词:天一阁化作藏书

申海琴

一位美丽的女子乘着一顶精美绝伦、雍容华贵的花轿,吹吹打打地被抬进了兵部右侍郎范钦的家门。轿内端坐的新娘脸上洋溢着幸福和渴盼。她几次掀起盖头,弓起右手食指,将轿帘轻轻拨开一条缝,透过一线缝隙,向范家大院的深处望去。

在红盖头掀起的那一刻,女子用灵澈的目光迫不及待地去找寻那神秘的天一阁。当她第二天手提裙摆,激动地快速穿过风竹林,一步一步靠近藏书楼时,却才发现“女不上楼,书不出阁,外姓人不准上楼看书”的禁令。她如雷灌顶般地两腿一软瘫倒在地,一个趔趄跌倒在天一阁厚重的背影里。

这位女子就是钱绣芸。

钱绣芸是当时宁波知府的内侄女,才貌双全,酷爱读书。为了能阅读天一阁的藏书,她托太守为媒嫁给了范钦的后人。却因族规的禁止,终生只能仰望那个楼梯而不得上楼。就这样,这一禁令揉碎了一位女子一生的梦想。于是,钱小姐便遥对书阁没日没夜地绣芸草,一棵又一棵,绣得那么专注,直到指尖滴血。这芸草在古代是防止藏书遭虫蛀的一种香草。从此,钱小姐以绣芸草为念,把自己的芳名也改成了“绣芸”。一年又一年,当岁月和渴望渐渐化作女红中的芸草,钱小姐眼眸里的那一半憧憬一半忧伤,如静静流泻的清香,深深地渗透了绸缎上的芸草。

窗下,钱小姐趴在堆满了绣着无数芸草的梳妆台前,双手托着腮,一双忧郁的眼神专注地凝望窗外。窗外,滴答作响的梧桐雨穿越了钱小姐的一生,细雨缠绵,一点一滴流淌在钱小姐的心上。她回望自己的点点时光串成花样年华,年华中是对天一阁的步步临近、无限期望与深度失望。族规如刀,无语凝噎。她只得将无限的憧憬尘封于岁月的深处。

钱绣芸对天一阁的渴望日日凝眸,凝眸处是一种对文化的痴情,无论步履怎样艰涩流离,她的目光还是那么专注,哪怕专注的寄托已成幻影,她也要守望终生。

清凉的雨滴浸润在空气里,湿了窗户,钱小姐用纤柔的手指写下思念这个词语。恍惚间那深重的雨雾后面,她又望见天一阁厚重的影子。她就这么念想着,等待着,憧憬着,就这么强韧而又脆弱地与自己的文化渴求坚守着,不觉已将一生苍凉的时光全部耗尽。她终于在一个风雨潇潇的夜晚化作了一缕轻烟一缕香魂,静静地飘向了来世的轮回里。

后来范钦的后代在天一阁的对面修建了天一池,假山上有一块石头是位女子的形象,据说就是为了纪念一生未能登楼郁郁而终的钱绣芸。石像上那双望穿秋水的眼睛依然与天一阁遥遥相对。

范钦用《易经》中“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为自己的藏书楼命名“天一阁”,取“以水克火”之意,祈求书楼免遭火灾。说来也怪,天一阁历经几百年的沧桑竟然未曾引起过一次火灾,成为中国书史上的一大奇迹。天一生水,防住了火,却也锁住了阻隔了一位如水的女人。

寂寂的时光里,当年那纯白的心事缱绻着悲凉的味道。钱绣芸像一只美丽的丹顶鹤,高蹈而来,翩翩而去。从此,天一阁因为钱绣芸而更加熠熠生辉,钱绣芸因为天一阁成了永恒的话题,她是幸还是不幸?天一阁不语,依然以绝世的风姿看光阴如梭穿过。

古朴典雅的天一阁经历了四百多年的风风雨雨,他那脆弱的木质藏书楼和纸质线装书,承受了岁月的侵蚀,显得有些老迈了,范钦老先生的青铜雕塑也早已锈迹斑斑。竹风月影,啾啾鸟鸣,仿佛在向人们展示着中国藏书史上令人神往的一页。天一阁因为范钦和范氏子孙坚守藏书、护书的执著以及他们长久不衰的操守和意志而存在,并成为文明古国藏书界的孤品珍品。它的存在成为一个民族极端艰难又极端悲怆的文化奇迹。

范钦在二十余年的官宦途中,足迹几乎遍布大半个中国。有着十五代书香家史的范钦生性爱书,每到一处做官,便刻意搜集当地的各种刻本,无法购买的,就雇人抄录。他又兴建天一阁,将书籍分门别类收藏。因深受南宋以来浙东藏书家重视地方志的影响,他除了收集历史珍本,还包括当代刻本、政书等,以及各地士子们刻印的诗文集,尤以收藏地方志为一大特色。图书只要进了范钦的天一阁,犹如石沉大海,这也应了他“代不分书,书不出阁”的家规。

天一阁的文化魅力是如此的深沉厚重,这就难怪钱绣芸为之倾倒了。如果说历史上许多名媛都是因为舍生取义而流芳百世的话,那么她们所取之“义”却各不相同,虞姬追求的是英雄气概,祝英台追求的是爱情至上,李清照追求的是悲情寄托,而唯有钱绣芸追求的是文化品位。从这个意义上说,钱绣芸比起其他名媛而言更伟大、更深沉、更唯一。正是钱绣芸用她的一生追求向我们后人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天一阁的文化魅力所在。

天凉了,秋风吹过天一阁的长林,树叶儿沙沙作响,仿佛是翻动书页的声音,又像是钱绣芸一声声的叹息。一壶茶已尽,一季花已谢,岁月已渐行渐远,钱绣芸的生命亦已化作美丽的蝶衣。她生前徘徊阁下却不能看书、哪怕连采一片芸草奉献给书阁防虫的资格都没有,那种忧伤和惆怅纵使天荒地老也让人心碎血沥。

她得知芸草能够吸潮防蛀流香,便一遍遍祈求上苍让自己死后能够变作一片芸草,来无微不至地保护天一阁的藏书。她想让天一阁知道,自己对天一阁的渴望和憧憬是无怨无悔的,她是心甘情愿地化作芸草一道道清香永远地飘拂在天一阁。冥冥之中,她的香魂终于凝固成了一尊石像,永远的坐落在天一阁的对面,可仍与天一阁生死相隔。世上最远的距离不是天涯海角,而是近在咫尺却无缘相见。

绝望的泪水一滴一滴顺颊而下,年复一年,终于汇集成池——天一池,终岁守候在天一阁的对面。在守望中,钱绣芸以一种渐趋终极的姿势诠释着生命的历程和情感的流向,她让自己的灵魂又化作一片片芸草,在时间深处静静地飘香。

守望天一阁,其实就是一位绝世女子对文化品位的一种终身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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