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夜,明晃晃

2014-03-31 20:32黄伟兴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4年4期
关键词:新媳妇马龙大汉

黄伟兴

那一年深秋,马龙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在警卫人员的搀扶下,终于登上了他无法忘却的穆柯寨。从撒下一泡热尿跟随解放军走后,由一个小屁孩成长为一名将军,岁月已让他变得老态龙钟,也让穆柯寨变得面目全非。一堆堆瓦砾,一截截断壁,躺卧在荒草中。站在猎猎秋风中,曾经的往事如烟,又并不如烟……

匪首王彦章领着穆柯寨匪窝里最小的土匪小六子下了一趟山,把马额镇街西头马五的老婆和一双儿女马龙马凤掳到了穆柯寨。

那个时候马龙刚六个月大,还是一个除过吃奶以外对什么事都不会关心的婴儿,因而从出家门直到穆柯寨王彦章的匪窝,三四个时辰的路程,他一直叼着母亲的奶头子没有丢口。路上,马龙母亲坐在马背上,被王彦章紧紧地抱着,马龙仰躺在母亲怀里。

那一晚是四月初十,天上有月亮,月光从树枝间漏下来,像是给弯弯曲曲的山路撒下了一层细碎的银子。

马凤那个时候八岁了。马凤和土匪小六子骑在另一匹马上。马凤没有骑过马,开始的时候吓得不敢动弹,只能乖乖地让小六子抱着。但在马上坐了一程以后,马凤就觉得骑在高头大马上其实并不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相反,她还觉得骑马非常好玩。马凤不再害怕,她使劲地把自己的小手从小六子的臂弯里抽出来,像一个真正的骑手那样抓住了马缰。

马凤和小六子骑的马原先一直是跟在王彦章后边的,所以马凤看不见母亲,也看不见弟弟,她只能看见骑在马上的王彦章,而且看见的还是王彦章宽厚的脊背。在抓住马缰以后马凤就想看看母亲,也想看看弟弟。她知道他们是遇上土匪了,她想,如果母亲这个时候哭的话她也一定要哭,哪怕没有眼泪也要哭;不光哭,还要挣扎,哪怕从马上跌下去都得挣扎。总之,马凤想,不能让土匪松松泛泛地掳到山上去。这样想了以后,马凤使劲把双脚在马肚子上磕,把手中的缰绳在马背上使劲打。马嗖地一声向前窜去。

小六子的马与王彦章的马并辔而行了。马凤一偏头,看见了被王彦章紧紧搂着的母亲,也看见了母亲白生生的肚皮。

马凤喊:“妈!”

母亲答:“哎。”

“你肚子亮出来了!”

“你弟吃奶。”

“晚上风凉,肚子会疼的!”

“马龙吃奶。”

“马龙没吃奶,是土匪在摸!”

“摸呀摸去。”

“我婆说,奶是马龙的,是我爸的,其他人不准摸!”

“谁摸不是摸。”

“土匪会闹你吗?”马凤问。

“你胡说,碎碎个娃娃,胡说啥呢。”

王彦章哈哈大笑:“马凤,你知道啥是闹吗?”

马凤说:“闹……闹……我知道,闹就是闹社火,你和我妈闹社火!”

王彦章又一次哈哈笑。

马凤母亲转过头来,冷冷地对王彦章说:“把手拿开!”

王彦章说:“不拿。”

马凤母亲说:“马凤看呢。”

王彦章说:“看呀看去。”

马凤母亲说:“马凤八岁了,心里有明缝缝了,你就不怕娃娃学坏?”

王彦章说:“管她呢,坏呀坏去,谁知道她是不是我王彦章的娃。”

马凤母亲这时就像杀猪似的喊开了,还抓住王彦章的手腕子使劲掐,一边掐,一边骂:“王彦章,你个土匪,你真是个土匪!马凤马龙哪个不是你娃?”

王彦章被马凤母亲掐疼了,疼得啊啊直叫。肉疼,心里却高兴,他对马大喊了一声:“驾!”

王彦章身下的枣红马就嗖地向前窜去,洒满月光的山路上瞬时不见了马的影子,只留下王彦章哈哈哈的笑声……

土匪小六子是王彦章匪窝里最年轻的一个,也是最眉清目秀的一个。这一点马凤一开始并不知道,因为那个时候小六子脸上涂满了锅墨。王彦章每一次领弟兄们下山,都要让他们用锅墨把脸涂了,以免让官家认出来。锅墨遮掩了小六子的眉清目秀,把小六子一张脸抹得黑乎乎花乎乎的,只有两个眼睛在松明子的照耀下一闪一闪地亮着,一口牙齿在黑乎乎的花脸上惨惨地白着。

小六子那个丑样子让马凤觉得特别好笑,那个时候她也真想笑,但她没笑,她硬忍着不笑,因为娘让她在王彦章面前跪着。马凤知道,大人逼着娃娃跪下的时候,就是有正经事情要说。这个时候娃娃不敢嬉皮笑脸,要是嬉皮笑脸的话,肯定要挨耳刮子。

其时,王彦章坐在屋里一张用大树根雕成的椅子上,那椅子上还铺着一张兽皮,不知道是狼皮还是狗皮。娘坐在王彦章右手边的一个杌子上,怀里抱着马龙。屋子很静,静得让马凤能听见马龙“咝儿,咝儿”的出气声。小六子腰里别着一把驳壳枪,在王彦章和马凤母亲身后笔直地站着。

马凤一边看着小六子腰间的手枪,一边毫无来由地想起了婆曾经给她说过的话。

婆说:“一个女人,只能叫自家男人闹!”

婆说这话的时候,马凤就坐在婆腿上。那个时候她更小,根本不知道婆说的“闹”是啥意思。

婆是一个瞎子,什么东西都看不见,婆不知道在她说话的时候马凤到底听着没有。马凤不说话,婆就生气了,以为马凤没有听她说话。婆一把拧住了马凤的屁股蛋子,问:“贼挨刀子的,婆说话你听着没有?”

婆这一把拧得好重,马凤屁股烧疼烧疼的。但是马凤没有哭,她不但没有哭,还咯咯咯地笑了。她那个时候好怪,只要一疼,就会咯咯咯地笑。她说:“听着哩。”

“我说啥来?”婆问。

马凤说:“一个女人,只能叫自家男人闹!”

婆点点头,满意地笑了。

“婆,闹是弄啥呢?”

“女娃娃家,问那么清弄啥?”

婆不给马凤说,光一个人嘟嘟囔囔地说些马凤不懂的话,这就让马凤觉得烦。马凤挣脱了婆的臂弯,从婆腿上溜下来跑了……

现在,当马凤和母亲一道被王彦章掳到了穆柯寨时,马凤已经隐约地明白了婆原先说的“闹”是什么意思,她也几乎已经肯定地知道,这个叫王彦章的土匪头子把母亲掳到山上来,一定是为了“闹”的。这样的想法一产生,她就不高兴了,心里不高兴,脸上却一直是笑笑的。她笑笑地看着小六子的花脸,眼睛珠子骨碌碌地转着,在小六子的枪上巡睃。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使唤了那把蓝瓦瓦的手枪,她更不知道枪子打到人脸上后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形。她想知道,特别想知道枪打在王彦章那一张毛胡子脸上后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马凤想,我一定得把打枪学会!

这时候,母亲说话了,看了马凤一眼,又看了王彦章一眼,然后说:“马凤,这是你爸,叫爸!”

马凤没有想到母亲会说出这样的话,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她把目光从小六子腰间的驳壳枪上收回来,瞪了母亲一眼:“不叫!我有爸,我爸在马额,叫马五!”

“马五不是你爸,你爸是王彦章!”

“我婆说,我爸是马五!”

马凤母亲厉声说:“你到底叫不叫?”

“不叫不叫不叫,就是不叫!”马凤用两个手指头堵住了耳朵,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马凤母亲忽地从杌子上站起来,把怀中抱着的马龙往王彦章手里一塞,就去打马凤。

王彦章大笑,拦住了马凤母亲,抻住马凤母亲的衣襟,把马凤母亲重新抻到杌子上。王彦章是一个土匪,土匪喜欢硬气的人。小小的一个马凤,而且还是一个女娃娃,竟敢在这个土匪窝子里顶大人的嘴,这明显是沿袭了自己的血脉嘛。

马凤也咧开嘴笑了。起先,她的笑是无声的,但在笑的过程中,她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转到了小六子身上。小六子也在笑。小六子一笑,牙齿就越发白了,像玉石豆豆子一样,使一张涂满锅墨的脸越发花了。马凤立即大笑了,清脆得像银铃子一样。

王彦章把马龙交给马凤娘,离了坐,起身走到马凤跟前,摸了摸马凤的头:“孩子,你的笑声真好听。”

也真是奇怪,王彦章的手在马凤的头上一抚摸,马凤的心里就有一种暖流在浸润了。但马凤还是没有吭声。

王彦章说:“你可以不叫我爸,但我真是你爸。”

马凤说:“我不知道。”

王彦章笑:“你咋能知道呢?你要知道,那不成精了?”

马凤说:“我要打枪!”

“打枪?”

“打枪!跟这个小土匪学打枪。”马凤指着小六子说,“不过,这土匪太难看了,你看他那脸日脏的。”

“哈哈,哈哈哈……”王彦章又一次大笑了,他对小六子说,“六子,去,把脸洗了!”

“唉。”小六子答应了一声,就要出去洗脸。

“洗净,不要叫小姐说你日脏的。”王彦章冲着小六子的背影又一次喊。

待小六子再一次走进来的时候,马凤就看到原来这个土匪还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孩子呢。

小六子一眉清目秀,马凤就想把小六子叫哥哥了。

那时候,小六子刚好十六岁。

马五家没有土地。马五家原来是有土地的,但后来就没有了。马五家的土地让马五娘卖了。马五娘卖土地是为了埋葬马五他父亲。马五娘卖土地那一年,马五刚十一岁。

没有了土地,也没有了父亲,马五就开始上穆柯寨挖药材。他把挖回来的药材送到街东头赵先生屋里,然后从赵先生手里接过一些零碎银子,拿回来再交给他娘。

赵先生是马额镇的医生,马额人把赵先生都叫赵先生,他把赵先生叫先生叔。

马五娘把马五挖药材卖的钱攒着,在马五二十五岁的时候,给他娶回了一房媳妇,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马五娶媳妇的时候已经不挖药材了,挖不成了。穆柯寨有了土匪,土匪不让他再到山上去了。他最后一次上山的时候碰见了土匪,土匪说你回去吧,这一回把你不咋的,下一回再看见你,就让你屋里人在那棵树上取回你的人头。土匪说这话的时候,用枪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歪脖子槐树。

穆柯寨的土匪头子就是王彦章。

在马五娶媳妇的那一天,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件没有人知道的大事,却也是导致故事开始的大事。

大事发生在那天晚上,但白天的种种蹊跷似乎已经预兆了晚上的不祥,只不过,白天人们太忙了,也太喜气洋洋了,并没有一个人把那不祥的预兆当回事罢了。

但白天的事情确实蹊跷。先是迎亲的队伍就要从马五家里出发去接新媳妇了,照例要在门前燃放一串子鞭炮,可奇怪的是咋也点不燃。放炮的人怪怨马五,明知道今天要响炮的,咋不把炮放到锅项里,看叫炮潮了没有?马五娘说,炮就在锅项里放着呢,锅底下还煨着火,哪里就潮了呢?接着是接亲回来的路上,好好的一辆木轮子牛车,正平稳地在官路上走着,就折断了车轴,把穿着红衣红裤顶着红盖头的新媳妇从车厢里倾倒在了路上。

是路过的一个大汉走上前把新媳妇扶起来的。大汉不光扶起了新媳妇,还用他粗大的手掌拍干净了沾在新媳妇脊背上和屁股上的土。

大汉给新媳妇屁股拍土时,却惹恼了马五。他攥紧了拳头,一扑子扑到大汉面前,又一拳打在大汉腔子上。大汉承受了拳头,却塔一样纹丝不动,只是腔子发出咚的一声响,像鼓。那声响甚至让他的腔子也震了一下。他愣了,也有点儿沮丧,但还是硬着头皮厉声质问:“你拍她尻子。你一个大男人拍女人尻子干啥?”

大汉说:“我给她打土。”

马五说:“你随便拍女人尻子?”

“她尻子上有土。”

“你管她有土没土,你凭啥拍她尻子?”

“这■!”

大汉一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说:“天色不早了,你还不快想办法修车,就不怕耽搁了吉时吗?”

大汉这样一说,马五也抬起头看天上的太阳,他看见太阳果然已经很高了,要不及时地把牛车修好,赶晌午能不能把新媳妇接到家里,还确实是一个事。但车轴断了,车轱辘子掉了,又怎么能很快修好呢?

大汉好像看出了马五的难处,他走过去,抬起掉了车轱辘的半边车轴,说:“帮人帮到底,你让新媳妇坐好了,吆牛!”

马五反倒不好意思了:“这怎么行呢,这怎么行呢?”

大汉说:“当年樊哙,就是这样把刘邦弄出鸿门坂的,走吧。”

大汉把自己做了车轱辘,抬着断了的车轴,和另一边那一个咿咿呀呀作响的轱辘一起,硬是赶在正午之前把新媳妇送到了马五家里。

马五让大汉喝酒,大汉就喝了一瓶子酒。马五让大汉坐席吃饭,大汉却不坐席,只从席里抓了几个蒸馍,让厨子给夹了肥肉,一边大口吃着,一边就出了马五家的门,往西一拐,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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