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燕飞

韦清

童年里，有一首关于燕子筑巢的民谣嵌入我的记忆中，民谣很短——“一檩穷，二檩富，三檩做豆腐”。每每春天，燕子北归，它们轻盈灵巧的身影出没于鲁北的乡野田塍时，母亲就念叨这几句话。好像这民谣是专为我家编的，因为每年燕子来我家啄泥垒窝，总是把巢垒在屋顶的三檩，从不改变位置，燕子们好像在北飞的路上就约定好了。这使我颇不甘心，我多么盼望来年的燕子能在二檩筑巢啊！但在那时的记忆中一次也没有。

这三句民谣，首尾两句意思差不多，都是指贫穷人家，唯独第二句代表的是富裕家庭。我到别人家看看，发现那些家境好的，燕窝果然垒在屋脊的二檩，而且特别让我觉得别扭的是，我家的燕子都是假燕——在我们这一带，把燕子分为真假两种，从燕子的外表来看，真燕的额下是棕红色，假燕的额下则是白色。还有燕子的巢，真燕的巢全是用泥垒的，外层呈颗粒状，椭圆形的巢看上去干净结实精致美观，只有一个进出的小口。真燕还有一个明显的习性，就是不在屋里拉屎，这一点非常令人喜爱。而假燕则恰好相反，筑巢既用泥也用草，较为简单粗糙，呈簸箕状，上边是敞开的，燕子可以随便调过尾巴朝外拉屎，也时常散落一些绒毛。为此，大哥就在燕窝下吊了一个破草帽，以免燕屎落在饭桌上。有时我们正开饭，就听上边啪嗒啪嗒落粪，虽然明知落在草帽里，但我心里仍极不舒服。有时恨不得把燕窝戳掉，但想想燕子一点点啄泥垒窝，一对燕子劳作数日垒成，实在不容易，就不忍心下狠手了。心底只有一个盼望：如果我们家也能飞来真燕子，那该多好啊。

假燕也自有其可爱之处。燕子筑巢之后，不过两个月，就孵出一窝小燕子，小燕刚孵出，只看到光秃秃的小脑袋，张着金黄色三角形的大嘴巴，唧唧乱叫，头一律往外探着，一窝小燕随燕窝外围排了一圈，两只老燕不停地飞来飞去，为它们觅食，捉来一条虫子或飞蛾，就赶紧填进它们的嘴里，又倏忽一晃飞走了。得到食物的暂时不叫了，其余的忍不住饥饿，仍翘头张嘴，像嗷嗷待哺的幼婴，惹人怜爱。这些小燕好像一直处于半饥饿状态。小燕七八只或五六只，需要不停地喂食，两只燕子急匆匆地飞来飞去，仍不能满足小燕们的需求。如果下雨，燕子不能出去觅食，焦急地站在门槛上观望等待，小燕则叫成一团，室内完全成了它们的天下。数日后，小燕长出了稀疏的羽毛，大约又过了二十多天，小燕羽毛渐多，试着往外飞，先飞到院子里的晾条上，院落近旁的树枝上，或对面的屋顶上，飞飞停停，老燕在一边看着，发出吱吱啾啾的声音，直至小燕高低盘旋轻松自如，越飞越远，终至自己觅食。小燕长大了，小小的燕窝容不下这个庞大的家族，小燕们只得和爸爸妈妈兄弟姐妹分手，另寻别处筑巢，去组建新的家庭。剩下一对老燕，偶尔的呢喃对视，显得很寂寞，像孤独的遗老。它们就这样在清静中度过夏天，秋天一到，天气转凉，它们又向南方飞去，只剩下空空的燕窝。

在自由飞翔的鸟类中，燕子与乡人是极为亲近的，乡人也默许了燕子在屋内筑巢，每年盼着燕子北归，再回到它们的巢中，在这里生儿育女，完成后代的孵化与喂养。闲来无事，大人孩子都很关注小燕子的点滴变化，小燕子的鸣叫与身体发育等信息皆成为家人的话题，看燕子在喂养后代的过程中忙忙碌碌的样子，对燕子在短时间内捉到虫子，又快速地返回，准确地递给小燕子等一系列动作颇感新奇，惊叹于它们动作之灵敏。它们多么像父母养育孩子，为后代的健康成长，不惜付出一切代价。燕子的辛勤劳动与牺牲精神，使乡人油然起敬，把燕子视为家庭成员。如果有一年燕子没选择在自己家筑巢，则内心不安，怎么燕子没来我家呢？是我们伤害了它们吗？

男孩子多有掏鸟窝玩鸟的嗜好，但没有谁去掏燕子的窝，也没有小孩拿着小燕子玩弄，因为母亲或祖母多次警告孩子：“千万别祸害燕子，祸害了燕子会瞎眼的！”善良的乡人用这句自编的咒语吓唬孩子，保护了燕子。

燕子是吉祥之鸟，从平民百姓到达官贵人，燕子谁也不避讳，“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虽然感慨的是沧海桑田的历史变迁，但也显示出燕子普受世人的喜爱，燕子随便登堂入室，与人同居一室，这是其他任何鸟类所没有的优遇。它们从不飞到人的饭桌上，啄食人的食物，而且据说燕子不吃死物，燕子的自持非常难能可贵。中国历代诗人对燕子的吟咏更是不胜枚举，华夏文化的源头《诗经》中也有关于燕子的诗句。可以说，燕子已成为中国人的生活与文化密不可分的一部分，在现代作家郑振铎的笔下，燕子还寄托着游子淡淡的乡愁。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光阴似箭，春去春回。看着燕子翻飞，不知不觉我已临近天命之年，童年远去，亦如梦幻。这使我想起一首很短的日本民歌——“晚霞中的红蜻蜓呀，请你告诉我，童年时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提起小篮来到山上，桑树绿如荫，采到桑果放进小篮，难道是梦影……”一切恍如昨日，却又物是人非，无论蜻蜓还是燕子，对我是一样的心境。眨眼间，我来到小城居住已十年了，老家的老屋一直由母亲住着，也依然有燕子来筑巢，也依然筑在三檩，可是这些燕子，还是我童年时看见的燕子吗？如果不是，它们又去了哪里？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