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圣贤理想与践行

2014-04-07 15:06高海燕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 2014年1期
关键词:海瑞圣贤

高海燕

(海南大学 社科中心,海南 海口570228)

很少有人不知道海瑞的。海瑞,海青天,明代第一清官,第一奇人。在人们心中,海瑞的官方身份并不重要,不管是“海教谕”“海县令”“海主事”“海巡抚”“海御史”还是“海侍郎”,这些身份符号并没有和海瑞的形象一起留在人们心中。相比之下,“海阎王”“海青天”“海刚峰”,却在历史上留下了一个个性鲜明、嫉恶如仇、爱民如子的清官形象,竖起了一座道德丰碑。海瑞就是正义、公道、清廉、正直的代名词。

海瑞为什么这么出名?为什么是海瑞而不是别人成就了一代青天的美名?原因很多,但比较突出的原因有一条,就是海瑞给那个时代留下了极其强烈的反差和极其深刻的印象。明代社会尚奢,他就对之以节俭;明代中后期社会贪污成风,他就对之以极其清廉;别人媚上,他却敢骂皇帝……,一正一反,一清一浊,反差如此之大,自然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在明代社会,因为文官制度发达,言官有话语权,清流的上书受刑成就了无数人的美名。敢于说话,勇于受刑,是清流的风骨,在这样的时代,海瑞的表现并不算特别突出的。那么还有什么原因呢?这要从海瑞的圣贤抱负和清官践行说起。

一、学做圣贤,“无忝此生”

海瑞在14 岁稍有知识便立志要做圣贤。“稍知识即欲学为圣贤,谓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欲人识其真心,率其真而终身行之,便是圣贤,其自少操修已如此。”[1]578

正因为要学做圣贤,所以从那时海瑞就很注重个人的身心修养,在礼法上他恪遵古训,和同学相处,从不高声谈笑,路遇长者,必让长者先行,长者有所指教,他必恭谨静听并遵命办理。

到28 岁在郡学读书时,做《严师教戒》(也叫《自警词》《客位告辞》《训诸子说》),都表现出他学做圣贤的崇高理想和明确目标。看《严师教戒》,已经是一种成熟的人生态度,面对世态万象,海瑞立下了庄严的誓言,虽然是假借召神质询,实则是自问自答自誓,这个誓言对自己这一生做什么与不做什么定了一个明确的界限,孰重孰轻,海瑞的答案非常明确,就是师法圣人,言行一致。为此他为自己订立了戒条:

第一,已然在仕途中,绝不能对易得之钱和“宫室美女”稍有动心;第二,面对外界环境变化,绝不能改易“昔之所操”;第三,面对财帛世界,绝不能表现“无能”和不作为;第四,绝不能言而不行,言行不一;第五,面对“冕裳”,绝不能趋炎附势生“媚心”;第六,面对“衣狐貉”者,绝不能自卑自轻;第七,面对自己时,绝不能时不时地有“疚中而气馁”之象;第八,凡百所事,绝不能“讳己之疾”和存有私心杂念;第九,对天地古今之理,绝不能不顾或不以为然;第十,绝不能在德和气节上有亏,否则不如一死!

人生若不是有种种“贿之患”,也显不出“令德”的艰难与可贵了。《严师教戒》虽然只见召神的质询,不见海瑞的回答,但是答案已在其中,那就是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和怎么做。具体来说,海瑞要求自己一定做到以下几条:第一,人生必当“无忝此生”,绝不能白活一世,否则枉立于天地之间;第二,欲求“无忝此生”,必当以圣人为师,而不是通过“竞跻巍科,陟膴仕”的途径,也就是说,中科举、做大官并不是海瑞的追求。第三,一定要保持自己的操守,绝不能有所改易;第四,财帛世界,需有勇于抵拒的中流砥柱,海瑞认为自己有责任担当这个重任;第五,言行一致,言出必行,言不自夸,行不自愧;第六,要做到“以义自亢”,特别是面对权贵的时候;第七,时刻提醒自己“以我为重”,特别是面对富贵的时候;第八,时刻养“浩然之气”,心胸坦荡,其气如“长江大河浩浩然而莫能御”,方是大丈夫本色;第九,正视己之短,己之疾,做到大公无私;第十,遵守天地古今之理;第十一,恪遵圣人教诲,以德为先,君子一定要养德,特别是在艰难的环境中。第十二,一定要保持上天赋予自己的“完节”,否则无颜立于天地间。

《严师教戒》虽然是海瑞警示自己的戒条,但绝不是浮文,里面有海瑞立下的庄严誓言:“瑞有一于此,不如速死。”[1]2海瑞终其一生,都严格遵守自己的戒条,做到了言出必行,言行一致。这一点,在郡学的时候已经有所表现。虽然还是一名学生,但是因为“与二三同志辨明学术,严修功课”,以至“人兼呼为道学先生,相率师事之。”[1]579以学生的身份却得到如“先生”一样的尊重,影响所及,甚至有人跟从他学习,“以师事之”,这一点的确难能可贵,说明海瑞学做圣贤并不是一句空言,而是要身体力行的。不仅如此,海瑞还“与同志者共砥淬,而自号曰刚峰,以代箴儆云”[1]535。自号刚峰,这是在时时提醒自己,不仅要做圣贤,更要做一个刚直不阿的人,就像海边的岩石一样,在纷纷扰扰的世俗大潮前坚定不移。他过从较多的人,也都是这一类。海瑞常与丘浚的曾孙丘郊以道义相切磋,在《乐耕亭记》中,他称赞作为世禄子的丘郊“见其诵砥行廉隅之士,欣欣然羡焉,若有企望弗及之意”;“见其闻仁笃简约之士,欣欣然羡焉。”[1]488故称赞丘郊:“贤矣哉”!圣贤是一个笼统的概念,内涵深广庞杂,但是“砥行廉隅”“仁笃简约”这八个字却非常具体,不仅与海瑞的天性相合,也与“刚峰”的自号相合,他之后的行事,都是照着这个路子来的。

二、不为“乡原”,敢犯权贵

既然要做圣贤,那么有几种人是一定不能做的,一是乡原,二是以“酸文”,三是“俗儒”。

什么是乡原呢?海瑞认为是随俗浮沉,遇事调和而不敢进行斗争的人。“以圣贤教人,千言万语,只是欲人识其真心。率其真而明目张胆终身行之,卓然不牵于俗者,圣贤也。昧其真而馁其浩然之气,不免与俗相为浮沉者,乡原也”。[1]534-535在海瑞眼里,圣贤就是以真心行事而且言行一致,不为俗改的人。乡原就是抛弃真心、言行不一,随俗浮沉的人。对于乡原,海瑞有一段表述特别尖锐:“今天下惟乡原之教,入人最深,世俗群然称僻性,称太过者,多是中行之士。而所谓贤士大夫善处世者,或不免乡原之为。乡原去大奸恶不甚远。今人不为大恶,必为乡原。而孟子功不在禹下,当以恶乡原为第一。”[1]534在海瑞眼中,那些随俗浮沉,遇事调和而不敢进行斗争的乡原与大奸大恶之人差不了多少,这种观点与孔孟观点高度一致。孔子就把乡原看做“德之贼”,因为乡原终不可能行尧舜之道,反而会危害道德风气。孟子则定义为“俨然媚于世也者,是乡原也。”这种媚世的乡原是孟子最反对的。因为乡原会会损害人身上的浩然之气,所以孟子对乡原“言之详,恶之痛”。海瑞受孟子影响很深,他的“养刚大之气”就是得之于孟子,所以生平最重气节,而乡原却是最不讲气节、做事不讲原则的和事佬,遇到事情随风倒,看起来很随和,其实却最具欺骗性,流风所及,必然是道德败坏,世风日下。这样的人,欲学做圣贤的海瑞自然是坚决反对的。所以梁云龙评价他“故其平生所学,惟务识真,必为圣贤,不为乡原”[1]534。不仅自己不做,别人也不能做,这样风气才会移易,道德才会日进。

怎样才能不变成乡原呢?海瑞认为人只要“识其真心,率其真而明目张胆终身行之”即可。具体来说,首先是以真心待己待人,以真诚做事,言行一致,最重要的,就是“真”,按照海瑞的说法,“九分之真,一分放过,不谓之真。”[1]242海瑞一生不肯昧真。其次就是明目张胆终身行之,遇到坏人坏事,要以“直道而行”,要勇于进行斗争、敢于担当,只要把这个真心明目张胆地进行一生,就不至于变成“乡原”。最后,就是绝不弄虚作假,绝不随俗浮沉、遇事调和。一旦处处调和,人就会随波逐流,就会离圣贤越来越远,所以海瑞一生是不搞调和的,所以他对以调停国手自许的宰相徐坚的调停行为认为是得不偿失。

正是因为有了坚决不做乡原的抱负,他后来出仕后,“处群奸嫉恶之时,矢百折不回之节,故任一官,治一事,痛除蠹弊,雷厉风行,严锄豪强,敢犯权贵而有所不畏”[1]603。最能体现他不畏权贵的,是给嘉靖皇帝上治安疏,也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海瑞骂皇帝故事。海瑞以一个六品小官,敢于上书骂皇帝,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的,别人都为他害怕,他自己却“谈笑自若”,仍旧与同乡对酒论文,足见其胸怀坦荡,无私无畏。海瑞在生死之际,仍在痛陈乡原误国,“今之医国者只一味甘草,处事者只两字乡原。古治之盛,何由而见?”[1]539“语毕,从容赴朝房席蒿待罪,鼎镬自甘,绝无几微可怜之色。”[1]539-540正是因为这样,海瑞“一日而直声震天下,上自九重,下自薄海内外,无不知有海主事也”[1]588。后来在被攻击罢职时,仍然给皇帝上疏,提出要“不求合俗,事必认真。”虽然较真的态度会生怨取祸,但是海瑞仍然我行我素。

他在应天巡抚任上时,制定的《督抚条约》和《续行条约册式》,成为整顿各府州县的典范,清风过处,贪官望风解绶印而去,读之令人欣羡不已。因为海瑞“意主于斥黜贪墨,搏击豪强,矫革浮淫,厘清宿弊。令既严布,飙发雷厉,郡县官吏凛凛竞饬,贪污者望风解绶印而去。权豪势官,敛迹屏息,至移他省避之。有显者朱丹其门以居,闻公明日将至,一日而易于黝。监造中贵某,素骄横奢纵,出入肩舆八人,驵从甚都。一日见公,即内愧贬损,不能自安,所用肩舆人遂减其半。其政治精明严厉成效如此。”[1]591海瑞不仅明令制裁乡官豪绅包揽侵欺的行为,还勒令其退还收授的投献田土,他义劝首辅徐阶退田的事情,又成就一段佳话。勒令退田、裁减夫马、让百姓告状等事,触动了权贵的利益,引起了权贵们的不满,有人说他不识时务,做事不近人情,有人说他迂滞不通政体,要处置他,有人则说他庇护奸民,沽名钓誉,扰乱行政,更有人说他志大才疏、迂狂颠倒,要把他调离本职,这些情况下,海瑞由巡抚改督南京粮储,并最终去职。

海瑞因为敢犯权贵,于隆庆四年(1570)回到琼山老家,开始了长达16年的“侯用”生涯。后来王国宪在所辑《年谱》中,高度称赞他生平“居家而宗族乡党,居官而君民上下,一以至诚行之,不使稍有歉于心。三代直道而行,惟公有之。”[1]602“必不为乡原”的誓言,“以直道行之”的做法,成就了海瑞的铮铮铁骨,万世英名。

明史对海瑞的评价是,以刚为主,憨直自遂,苦节自厉,其风骨可与西汉的汲黯和北宋的包拯相媲美。傅维麟则以直来概括海瑞,说他以直起,以直抑,以直闻,当得起“铁汉”之号。梁云龙则说,“其立志之坚,任道之勇,则故其天性然也”。[1]534都是从天性上来看海瑞,那么不为乡原、刚直不阿也是天性使然了。

三、不为“酸文”,留心经济

要做圣贤,必不能做乡原。同样,要做圣贤,也必不能做“酸文”。“所谓“酸文”,是指那些专会言心言性的所谓道学家。

“酸文”是明代心学发展的产物,到晚明时尤其严重,以致顾炎武叹息“百余年以来之为学者,往往言心言性,而茫乎不得其解也”,王学末流更是“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的实学”,结果是离圣贤越来越远。所以到晚明的时候,王学末流便成为批判的对象。海瑞生活的时代,王学还在流行,只是已经分化为不同的支派,学士大夫的空言心性的倾向已经非常明显。这些人要么是无视现实,不管四海穷困以至家国危亡,只管低头拱手以谈性命,终日讲论那些危微精一之说;要么就是以“先立乎其大”为由,对“一艺一能,皆以为不足自通于圣人之道”而不屑于关注;更多的,是装出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以掩盖其空疏。其思想的特点,就是理论与实际相脱离,完全走向虚学。海瑞统统把他们称作酸文。

海瑞生在心学滥觞的时代,难免不受其影响,但是他虽然也宣扬陆王心学,却也同时注重实践。海瑞最反对空谈,对那些“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人并不赞成,因为这些人并不关心国计民生,也没有什么实际才干,在他眼中就是言行不一,无法学以致用的腐儒。

海瑞一直主张学以致用。他认为,朝廷养士,是为了有一天能为天下所用,所以“今乃一声读书作文,于家国身心无毫毛补益,谓之何哉!”[1]14-15学的目的归根结底还是要于实际事务有所用。对于经术和世务的关系,海瑞看做是体和用的关系。“体用原无二道。明经体也,以之商榷世务,必有道焉。”[1]16“明经”是体,“世务”是用。只有以所学之经指导具体事务的办理,才算有道。但经学讲的是泛泛之道,没有针对性,而具体世务往往纷繁复杂,需要具体事情具体办,这就对致用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偏偏当时的科举考试时改变了以前的三场五策,只考生员的经学,而不考策问,使得学生平时也不会留心经济时事,读书与致用完全脱节,这样即使能学而优则仕,也是对实际世务完全不懂的人,难以致用。因此他认为学生在平时就要研究边防、水利等实际事务,定期讨论并提出对策。只有这样的训练,士才能为国所用。著名的《治黎策》就是他平时留心经济、关心具体事务的体现。当时他尚未出仕,平时也没有接触过政务,只是参加科举考试的一篇对策而已。但是“此策出,传诵一时,其生平经济,留心时事,及于此见之”[1]580。海瑞38 岁再上《平黎疏》,“又陈招黎、置军、设里、建学。迁创县所、屯田、巡司驿处七事并图说”[1]580。探讨的都是具体事务,说明他治学的目的还在致用上。

通观海瑞的为官实践,务实为民是一大特色。

43 岁时,海瑞在“南平任。案:公训士余暇,留心世务,知闽省驿传困苦地方。”[1]582便写成《驿传申文》、《驿传议》、《杂议》,并上万言书,论驿传之弊当裁革,请急行改革,并提出具体办法,但未被采纳。

45 岁时,海瑞“在南平任。案:公在南平四年余,以礼为教,其讲道论德以及经义治事,一一事实求是,不为俗学所染。……巡按监司交章荐之。”[1]583

46 岁起,海瑞在淳安任上。他注意到地方官员“贪残刻削、私充官囊”“穷竭膏脂、博交延誉”,便开始整顿吏治,救民疾苦。首先,各级官员要“守其自奉”,他自己也是“薪俸外丝毫不侵”;其次,“查六房积弊,一切陋行革除”。“凡有劝赈贷、谕里老、禁馈送、止矿徒,广为告示,雷厉风行,吏治肃清”。[1]584最后,清丈民田,严殇大户。取消银两火耗,废除淋尖踢斛,革除常例,最终都取得了成效。所以《海瑞年谱》评价他在淳安任上的四年,“平日淡泊明志,拯救穷困,淳安吏治,卓卓如是,家家尸祝,非偶然也。”[1]586

58 岁时,海瑞巡抚江南(前后只有九个月时间),疏浚已经淤塞影响灌溉的吴淞江、白茆河,使用以工代赈的办法,募集饥民开工,不仅养活了十三万饥民,还开垦熟田四十余万亩。这两项工程完工后,“由是旱涝有备,年谷丰登,吴民永赖,乐利无穷,公之开河之功,创三吴所未有也。”[1]591此外,他还着力裁减邮传冗费。他看到“士大夫出其境,率不得供顿,由是怨顿兴”的情况,便将“鼓吹旌旗八人者改为一人,舆夫扛夫二十四人改为四人”[1]641这样百姓的负担轻了,过往的士大夫们却不方便了。海瑞做巡抚的时间不长,但改革的着眼点始终在为民利民上。到万历十四年(1586年),海瑞在南京吏部右侍郎任上,以74 岁高龄,仍然着意于革除弊政。“时诸司素习偷惰,公以身矫之。请革有司诸冗役冗费,极言军民利病”[1]598。所以明代朝廷在为海瑞盖棺论定的时候,说海瑞“视斯民由己饥寒”“保民如子,居然良吏之风”,这是褒扬他为政为民。“综铨务而议主惩贪,领法台而政先厘弊。”[1]599-600则是褒扬他他为政务实。

四、不为“俗儒”,为政清廉

要做圣贤,必不能做“俗儒”。所谓“俗儒”,是指那些无德无才,专以科举求取功名富贵之人。“俗儒”在海瑞的时代,是大多数。当时很多士子将科举考试当作敲门砖,进入官场又另搞一套,完全违背圣人之道。他们读书为求科第,居官只求尊显,这些人无论是读书还是做官,都是为自己身家计虑,而无一点为民为国之心。还有些官员不专心任事,却把奔走逢迎当做升官必经之途。这些人在海瑞眼中都是俗儒。海瑞高标绝俗,是坚决不做这种人的。

海瑞要学做圣贤,其价值取向亦倾向圣贤,其志趣胸曲,自认为是“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1]327-328的人物。圣贤强调立德为先,海瑞深以为是,“天下孰为重?德义为重。”“立德为上,立功次之,言其末也”[1]336,功业政绩均应以德为先,修身对为官者非常重要,治国平天下当从修身做起,修身以立德为先。德的根本,在于心。海瑞非常重视人的内心对行为乃至政事的指导作用。“君子之于天下,立己治人而已矣。立己治人孰为之?心为之。心为之,心自知之。得若失,心自致之。”“内无纯心,安得外有纯政?”[1]372-373所以为政清廉的根本在内有“纯心”,以“纯心”修身养德,可以成就圣贤,以“纯心”出而为政,可以清廉有为,造福一方。

但是身在官场,“攘攘利往,天下皆然也,而谁与易之?”[1]343心性之学一遇到财帛世界,便生出见利忘义的种种不堪来,为政清廉往往是知易行难。海瑞认为要处理这种现实难题,一在于“志趣远大”,“志气既起,塞于天地,举而措之,无不可也。”[1]353二在于以诚心做事,以实心任实事。“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欲希天下一日之安,外其心而安之,其可安乎?当流风坏与功名富贵之会,而曰纯心任事之有人,难矣!……若心不在民而徒有在民之迹,于民无补矣。——实心实政,虽不中有不远焉者。”[1]380-381纯心要从以诚待己、以诚待人做起,出仕为官,要有为民办实事的志诚,只有以实心办实政,才叫内有纯心,这样天下清明,“外有纯政”自然能实现。

海瑞欣赏的官员,大抵和他在志向、脾性或行事风格上相近。他在《赠顾怀东晋京兆丞序》中,赞赏顾“与先皇帝争是非,忠心义胆,争光日月。”[1]353顾是海瑞欣赏的清官,不仅为官清廉,而且能够秉公办事,正直无私,为坚守儒家道义,甚至不顾个人安危,不惜与先皇帝争是非,这就是以德义为先了。海瑞欣赏这种不怕死、不要钱的清官,时刻以他们来警示自己。除顾怀东外,海瑞还特别提过几个清官,一个是大东刘侯,他不仅能“执己守法,不混于俗”,而且还有“特操”“特见”,能够于“风靡波荡”中自行其是,像中流砥柱那样屹立不倒。这种脾性也与海瑞相合。另一个是赖有泉,海瑞称赞他“诚心直道,用是有明于天下”[1]380-381,是一个以纯心办纯政、以直道明天下的清官。还有一个他称之为莫君的,是一个“词讼清而村落无追拘之扰,催科缓而事事存抚恤之恩”[1]375-376的清官,这种爱民抚民、刑清政简的官员,也与海瑞相投。海瑞要做什么样的人,从他欣赏的类型中可窥知一二。

在实践上,海瑞巡抚江南,“慨然以澄清天下自任”,要“除积弊于相安,复祖宗之成法”。具体来说,就是抑制好强兼并,均平民绅赋役。但是抑制兼并,必须禁止乡官豪绅包揽侵欺的行径,强制豪绅们退还他人投献的田土,这都是过去的府县官们“袖手听之”而不敢做的事情,海瑞认为府县官们“甘自卑琐”,他“必为府县做主”,“凡侵夺及受献者还原主”,“诸凡受寄花分,凌害小民,有犯无贷”!因为海瑞的坚决而认真,效果亦十分明显,“权豪势官,敛迹屏息”,“士大夫之名贪暴者,多窜迹远郡以避”“贪污者望风解印去”。由于海瑞的办法是“卵翼穷民,而摧折士大夫之豪有力者”,目的是小民“忻忻有更生之望”,这样做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小民得保守田业,相率绘公像而尸祝之,比比也。”[1]546-547。

为政清廉,意味着不以权谋私,海瑞做到了这一点。他在淳安任上时,不仅要求各级官吏“各守其奉”,他自己也是“薪俸外丝毫不侵”。欲先洁人,必先洁己。欲治人,先正己,这是海瑞的原则。他为政的一生,没有为自己谋过一点私利。在隆庆四年(1586年),“计公自始仕至此,十有七年,清俸所存,只买第一区,值一百二十金,祖田十亩外,无所增益,其清节为近古所罕有”。[1]592在万历十五年(1587年)去世时,仅存俸银十多两,旧袍数件,其清廉一至于此。

海瑞的清廉深得民心,百姓“奔走相告,扶服悲号,若丧慈母。上闻之,辍朝悼伤,谴礼部左侍郎沈鲤谕祭”,“丧出江上,白衣冠送者夹岸,哭而奠者百里不绝。家家绘像祭之”[1]600。海瑞之深得人心,不仅是老百姓,还包括学士大夫们。“处留都时,有不识姓名远方老者,求供帚除一月、二月去。又有相率求貌公像以去。学士大夫亦有焚香事公,每事必卜,如罗浮叶絅斋者。”[1]545百姓们因为他肯为民做主而怀念他,学士大夫们则更敬重他的为人,如梁云龙所赞,“孟子所谓大丈夫呼!古今一真男子也”。[1]544如果甘做乡原、俗儒,百姓和学士大夫们又怎会如此敬重他?所以朝廷在悼词中说,“惟尔高标绝俗”。对海瑞为政清廉,则说“志矢清霜,每为民而任怨”,“出百死而登朝,揽辔励澄清之志”,又叹息了一句,“俟河之清,奈九泉之莫及”[1]599-600。

五、为政之道,重在“躬行”

海瑞的理想是学做圣贤,而且又想“无忝此生”,有一番作为,当时的途径只能是读书致仕,这也符合儒家内圣外王的理想。所以对于圣人的为政之道,海瑞思考得很深入,以他求真求实的价值取向,对为政者本人“躬行”与表率的功用便特别强调。

躬行,就是身体力行。为政不是口说空言,不干实事。也不能言出不行,光说不干。更不能自己说却叫别人干。必须事必躬亲,真抓实干。这一点在他的四书讲义中阐述得特别透彻:“圣人尽贤者为政之问,躬行之外,无他说也。夫教养惟政,以身率之而政无遗用矣。外此宁复有他说哉!”[1]496-497

为什么为政必须躬行,因为“教养惟政”,为政的目的是为了教养天下百姓,而“政有本原,在身不在政”,为政的根本在人不在事,关键看人,也就是说为政者自身,而不是政事。归根到底,政事是人做出来的,好与坏,功与过,都是人的事情。为什么这么强调人呢,因为为政者首先要为民表率,言传身教,才能教化人民。所谓“一人为天下教,当以一身为天下先”,“一身为天下养,当以一身为天下劝”。官员应该一身而二任,既是身为表率、以身作则的教员,又是处理政务、造福一方的官员。处理实际事务的能力虽然重要,但是身教言教的教化作用也不可小视。这样的官员必须德才兼备,而不是偏于德或偏于才的人。正是基于这种认识,海瑞不仅做事务实,同时不忘身为表率,以言传身教教化一方百姓。

综观海瑞的为政实践,海瑞确实做到了躬行二字。海瑞出仕是基层开始的,从南平教谕、淳安知县、兴国知县,他都做到了言出必行,为人表率。在南平时,针对“近岁以来,学校官无可为弟子范者”的情况,他订《教约》,身体力行。比如在明伦堂见官不许行跪礼,他自己就坚持做到这一点,哪怕是碰到上级长官,他也依然不跪,在这一点上,他说到做到,堪为表率。为此还得了个“笔架博士”、“笔架山”的绰号。

海瑞一生作知县的时间比较长,知县作为政权的基层机构,直接管理百姓,民生福祉全在于知县,教化民风也全在知县,所以海瑞特别强调做知县要躬行以垂范。他认为做知县要遵守四条原则:公、廉、勤、慎。“夫曰公,虽乡士夫亦不敢干之谓。夫曰廉,虽富人亦不能贿之谓。曰勤,时时田里之中。曰慎,一字不入吏书手目也。”[1]408这四条本来是给丈亩有功的亲民官员陈侯赠言以相激励的,其实也是海瑞给自己订立的知县守则。如何做一个好的知县?首先是把一县之事百里之民视作自己的事,“一邑之事,无非己事。早夜孜孜,勿苟安以图一时之幸也。百里之民,无非吾人,念念在兹,惟恐一夫之或病也。”然后以静、定、敬的内性修养,“而慎以持之,勤以行之。公以生其明,俭以养其廉,是诚为邑之要道,处世临民之龟镜也”。[1]410-411

海瑞在知县任上,洁己临民,省财结用,公服一袭,未尝更新。兴贤饬武,百废并兴”。《献征录》上记录其“度田定税,不使贫富上下其手,官署中有隙地,课老仆树禾麦,艺蔬芥,旦夕取自赡。又有云为母生日买肉二斤”[1]586。躬行如是,才有“淳安吏治,卓卓如是”,以身垂范,“家家尸祝,非偶然也”[1]586。所以明代朝廷在他身后有这样的评价:“岩石具瞻,卓尔旧京之望”,“训士以身,卓有严师之范”。[1]599-600

海瑞一生,志行高洁。从立志学做圣贤以后,以躬践行:不为乡原,敢犯权贵;不为酸文,留心经济;不为俗儒,为政清廉。在生有百姓之尸祝,学士大夫之师事,身后有百姓之哀悼祭祀,学士大夫之遥想缅怀。终有朝廷谕祭,赐谥忠介,赠太子少保。其品行与精神为万世景仰。海瑞志向高远,苦于在当时的社会无法施展其抱负,但是成圣成贤的理想与躬行实践在当世仍有其价值,如何做人行事为官,海瑞给后人的启示很多很多。

[1][明]海瑞.海瑞集[M].陈义钟,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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