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用修辞及其在《红楼梦》中的应用*

2014-04-08 18:10姬杰峰
河南工学院学报 2014年1期
关键词:仙姑化用葬花

姬杰峰

(焦作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文学院,河南 焦作 454000)

1 化用的定义和分类

所谓化用,从字面不难看出其包含有两层含义,一个是“化”,一个是“用”。“用”即借用前人的句子或篇什,作为自己所创作的作品本源。“化”则强调对前人的句子或篇什进行理解、消化,并用自己的话说出,表达出内心的情感和意境。总而言之,化用就是将他人作品中的句、段或作品化解开来,根据表达的需要,再重新组合,灵活运用,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它是作家对素材积累的浓缩与升华,是作者情感酝酿的奔突和发展。正如当代作家李国文认为的那样,这“既是一种认同,一种共鸣,也是时空转换中艺术生命力的延续、张扬和创新,非高手莫能为”[1]。化用是模仿,更是创新,而其结果又常常是推陈出新。

纵观中国古典诗词曲赋,可以发现化用是中国古典文学中一种常用的修辞。若要将其进行归类划分,可分为词句的化用和篇什的化用。

1.1 词句的化用

好的化用常常能将一组普通的诗句经过再次的去粗取精、艺术加工,变得脍炙人口。如“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王勃《滕王阁序》)就是源于“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庾信《华林园马射赋》)。“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陶渊明《归园田居》)正是化用了“鸡鸣桑树颠,狗吠深宫中”(汉乐府诗《鸡鸣》)。词句的化用在古典诗词中俯拾皆是,为中国古典文学的发展提供了宝贵的财富。

1.2 篇什的化用

在有些作品中,不仅仅是个别诗句化用前人的,而是整个篇什在形式上、内容上甚至思想上都是脱胎于前人的作品,这就是篇什的化用。如王实甫《西厢记·长亭送别》开头一段脍炙人口的唱词“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就在一定程度上化用了范仲淹的词作《苏幕遮》“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明月高楼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二者都表现了人生之苦,一个是思乡之愁,一个是爱情离别之苦。篇章的化用,使读者在进入某一作品的意境时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另一作品的意境,从而加深对作品的理解。

不管是词句的化用还是篇什的化用,都是在“师其意而翻新,袭其形而出奇,以局部挺秀,孤标翘出而实现整体超越,全面提升”[2]。正是这样的修辞手法推动着中国古典文学一代一代地传承、创新,不断地达到新的高峰。

2 化用:模仿中的创新

与化用相类似的辞格是仿用。它高于生吞活剥式的模仿,却又不及化用这种创新式的模仿。仿用就是仿照现成的格式而用,是故意模仿、套用某种现成的语言格式并表达新的内容的一种修辞格,仔细分析,也不难发现它们之间的区别。

首先,从变动范围上来说,仿用是对原有词句小范围的变更。即使是变更,也保留了原句的基本风貌。而化用是在原有词句基础上进行较大的变动,且不拘一格,灵活多样。两者相比较,化用这一修辞中添加了更多的个人风格在里面。

其次,两者的侧重点有所不同。仿用侧重于“仿”,即对形式的模仿。是将自己的内容套用在一个原有的形式当中。化用侧重于“化”,化而为用。化用也是一种模仿形式的修辞格,但是它又不仅仅是模仿,它是一种带有创新的模仿。化用将旧有的作品进行艺术加工,化为自己所用,而不是对其简单的套用。不过,化用虽然加入了不少创新的成分,但仍有原作品的影子在其中。

另外,化用不仅是化用诗句的表层结构,更可以是化用诗句的意和境。而仿用却仅是仿照诗句的表层结构而作。

总而言之,化用不等于仿用,更不是生吞活剥的套用,它是一种既有模仿又有创新的修辞格,模仿和创新二者不可偏废其一,化用应在仿用的基础上敢于打破窠臼,勇于创新。

3 《红楼梦》中的化用手法

众所周知,《红楼梦》是中国古今第一奇书,是中国古典小说的金字塔。这样一部博大精深的百万巨著,从语言角度来讲,自然也蕴含着许多的修辞手法。下面我们集中来探讨《红楼梦》这部巨著中的化用辞格。

3.1 词句的化用

《红楼梦》中的诗词曲赋旁征博引、博大精深,其中更有不少模仿、化用古人词句的例子。第一回中,甄士隐打盹中梦见一僧一道携“通灵宝玉”下凡,上前搭话,被告知已到幻境。于是看到一座大石牌坊,上有“太虚幻境”四个字,两边的对联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红学家认为:“作者用高度概括的哲理诗的语言,提醒大家读本书要辨清什么是真的、有的,什么是假的、无的,才不至于惑于假象而迷失真意。”[3]细细考证,可以发现这一诗句不论是从句式上还是从内容上都化用了晚唐杜荀鹤的诗《空闲二公递以禅律相鄙因而解之》的颈联:“象外空分象外象,无中有作有中无”。这首诗的主题在于阐发智愚混同、有无无有的空空观念。两句都用了“有、无”来说理,而“无为有处有还无”却比“无中有作有中无”要朗朗上口的多。

又如二十二回中,元春做了春灯谜让大家猜,命大家也做了送去。这些灯谜大都隐括着他们后来各自的遭遇。其中薛宝钗做的一首是“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其中“朝罢”句是对杜甫《和贾至早朝大明宫》诗:“朝罢香烟携满袖”的模仿和化用。这句诗是说早朝回来衣袖上尚有宫中的炉香味。《红楼梦》中对此稍加改动,为了隐藏谜底中的“香”字,将“香烟携满袖”改为“两袖烟”。又用了问句“谁携”,更是对原诗句的翻新,比原诗更多了些味道在里面。除此之外,“五夜无烦侍女添”是脱胎于唐人李颀的诗《送司勋卢员外》“侍女新添五夜香”。《红楼梦》这首诗中比原诗新添了“无烦”二字,更形象地体现出了人因愁绪而通宵失眠的情景。

更有第三十七回中,大观园众姊妹结成“海棠诗社”后首次吟咏。第二天史湘云来到,又和了两首,其一是:“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欲离魂。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却喜诗人吟不倦,肯令寂寞度朝昏?”其中,“自是霜娥偏爱冷”这一句化用了唐代李商隐《霜月》诗:“青女素娥具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红楼梦》中的此诗比李商隐的诗句多了“偏爱”二字,仿佛赋予了霜娥一种很强的自我意识,使这一形象更加逼真、生动。

3.2 篇什的化用

其实在《红楼梦》中,词句的化用并不是十分出彩,也并没有产生大而深远的影响,研究的人也不多。而篇什的化用则不同。下面我们将从以下几篇影响较大的诗词歌赋中来看看曹雪芹是如何在模仿古人的同时做到新奇别致的。

在《红楼梦》第五回中,贾宝玉梦中遇见警幻仙姑,作者专门做了一首赋来描写警幻仙姑的丰姿容貌,称为《警幻仙姑赋》。此赋辞藻华丽,并多取意于曹植的《洛神赋》。《洛神赋》是曹植的赋作中最为有名的一篇,具有神异的浪漫主义色彩和浓郁的抒情色彩,以幻觉形式抒写了作者对美好理想的追求和理想破灭后的满腹惆怅与悲伤。这两篇赋在形式上有很多相似处。一个说“云髻峨峨”,一个就说“云堆翠髻”;一个说“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一个就说“回风舞雪”;一个说“若将飞而未翔”,一个就说“若飞若扬”;一个说“含辞未吐”,一个就说“将言而未语”;一个说“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一个就说“待止而欲行”。像这样类似的地方不在少数。可以说,《警幻仙姑赋》在整篇的形式和格式上都脱胎于《洛神赋》,其将化用这一修辞手法用得恰到好处。然而,这两者只有形式上的化用关系吗?在古代小说中,经常会出现这种惯用的方式将女子的美貌或景物的美好铺张渲染一番。因此,有些学者认为两者亦步亦趋,《警幻仙姑赋》并没有什么独立的价值。如刘耕路曾说:“从这篇赋可以窥见作者多方面的才华,按赋本身并无深意。因其内容同全书思想并无必然联系,读者也可以不必特别重视它。”[3]但也有不少学者对《警幻仙姑赋》的文体和审美价值给予了充分肯定。其实这首赋是非常具有暗示性的。“让读者从贾宝玉所梦见的警幻仙姑的形象,联想到曹子建所梦见的洛神形象,也许正是作者拟此赋的意图。”[4]传说中,洛水之梦是曹子建与有夫之妇甄宓相会。如果读者联想于此,那么宝玉与有夫之妇秦可卿相会的太虚之梦也是具有一定的暗示意义的。由此可见,作者并不是简单地为了化用《洛神赋》的形式,更是化用了它幻境般绮丽的意境,并通过这一意境来传达一些隐含的信息,而这些隐含的信息对理解《红楼梦》这部小说来说是极其重要的。这也正是化用辞格具有,而仿用辞格不具备的特点之一。

另外,在《红楼梦》一段情节中,林黛玉为怜桃花落瓣,曾经将其收拾起来并葬于花冢。在第二十七回中,她又来至花冢前,以落花自况,十分伤感地哭吟了一首《葬花吟》。通过这首诗,读者不仅对林妹妹的才华印象深刻,更记住了她那既清丽脱俗,又哀怨忧愁的形象。然而,借落花来感叹刹那芳华,并不是曹雪芹的首创,古已有之。早在唐朝时,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就有了此种意境。细细读来,不难发现《代悲白头翁》与《葬花吟》是有很多相似之处的。如“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与“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与“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与“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婉转峨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与“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这种种相似便足以说明曹雪芹的《葬花吟》是刻意化用了《代悲白头翁》。不仅如此,《葬花吟》的情感主线在很大程度上也受到了《代悲白头翁》的影响,两者都表达了落花无情、青春易老的哀思。但《葬花吟》更有其独到之处。且看第二十三回中,黛玉葬花的理由是:“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儿的地方什么没有?仍旧把花糟蹋了。那犄角儿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它扫了,装在这绢袋里,埋在那里;日久随土化了,岂不干净。”黛玉葬花,是为了不让花凋零之后流入世俗,即诗中所说的“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掉陷渠沟”这里曹雪芹赋予了青春全新的含义,即超越世俗的理想,这就是与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所不同的地方。因此,《葬花吟》虽模仿了《代悲白头翁》,却也有自身的创新在里面。笔者认为,《葬花吟》比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更加细腻,更加曲折委婉,在境界上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使人不禁感叹:曹公怎能化身为女儿的灵魂,写出如此《葬花吟》?

除此之外,还有《红楼梦》中的第四十五回,林黛玉卧病潇湘馆,秋夜听雨声淅沥,灯下翻看《乐府杂稿》,“不觉心有所感,亦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命其词曰《秋窗风雨夕》”。这里明确指出《秋窗风雨夕》是模仿了唐朝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格调和句法。其实在句法上,《秋窗风雨夕》对其的化用还不是太多。如“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化用于“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又如“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化用于“不知乘月几人归?落花摇情满江树”。不过,这两首诗在格调上是十分相似的,两首诗的语句、气象、情境给人带来不少情感的共鸣。张若虚的全诗紧扣春、江、花、月、夜这几种景色来描写,其实又以月为主。他抒写了真挚动人的离情别绪及富有哲理意味的人生感慨,语言清新优美,韵律婉转悠扬,给人以澄澈孔明、清丽自然的感觉。而曹雪芹的诗紧扣秋、窗、风、雨、夕,而以秋为描写主体,将林黛玉当时寄人篱下的孤独感描写得淋漓尽致。这两首诗皆是情景交融,意境悠远。但是与被称为“孤篇盖全唐”的《春江花月夜》相比,《秋窗风雨夕》虽也韵律优美,遣词造句十分老练,但整首诗太过于悲伤,也无法超越《春江花月夜》令人震撼的景色描写。因此,虽是化用,却未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味道。不过,这首太过于悲伤的《秋窗风雨夕》放在《红楼梦》当时的情景中,确是十分出彩。试想,在一个凄风苦雨的秋夜,一个重病少女悲凉的情绪、酸苦的哀思如浓重的暗夜压在她的心头,想着自己凄凉的身世和未来渺茫的前程,怎能不痛断肝肠呢?如果没有这首《秋窗风雨夕》的动情刻画,我们又怎能深刻了解黛玉心中的苦呢。

“打开个人语言内存,激活并调遣储存的语言材料以传情达意、写景状物,这就是语言运用。”《红楼梦》本就是一部博大精深的语言文学百科全书,里面自然有对化用这种修辞的运用。文中提到的几例可能只是冰山一角,还有更多的等待我们去发现、研究。

(责任编辑杨文忠)

[1]胡佑章.简说语言运用的三个层次[J].焦作大学学报,2008,(4).

[2]徐永静.“化用”修辞手法例话及其魅力释微[M].徐州教育学院学报,2006,(5).

[3]刘耕路.红楼梦诗词解析[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

[4]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M].北京:中华书局,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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