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静静干活儿

2014-04-14 03:44text赵剑云
南方文学 2014年11期
关键词:稿件投稿编辑部

text_赵剑云

安安静静干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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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来想去,发觉当编辑似乎是我命中注定的职业。我的性格中虽有热闹合群的一面,可更多的是喜欢独处和安静。而当编辑十分悠闲、清净,简直是为我量身定做的工作。这么多年,除了写作,阅读是我生活中很重要的部分。这里的阅读,是指除了读各种书籍外,还包括我安身立命的工作,就是读大量的稿件。我常常开玩笑说,我的生活就是写小说,读小说,编小说。

有次读雪莱的《孤独者》:“在芸芸众生的人海里/你敢否与世隔绝,独善其身/任周围的人们闹腾/你却漠不关心/冷落,孤寂/像一朵花在荒凉的沙漠里/不愿向着微风吐馨?”便想,这诗里的人的生活,很像做编辑的感觉。编辑这个工作,是孤寂的,永远是安安静静的独自干活儿,永远生活在稠密的思想之中,唯一陪伴的是那永远也读不完的稿件……

编辑部在兰州很繁华的地段——东方红广场附近,我住在单位附近的大学里,平常,我都是步行去编辑部,走路如今是我唯一能坚持的运动。这条路我最熟悉,穿过大学校园,过一个地下通道,再过一座天桥,沿着一条林荫路,走不了多远,就到了。这条路上,春天会有沙尘暴,秋天,路边大树上的落叶会一片片落下来,满地的黄叶在漫天扬起的尘土中飘来飘去。很多时候,我会在暮色消逝的黄昏,看着路上的车流和闪烁着的霓虹灯漫步回家。夜色中的大街,人来来往往,一派祥和,在路上,会整理一天的思绪,有时候,也会想着一些刚刚读完的稿件。

每天上午是我写作阅读的时间,不喜欢被打扰。多年前,因为写一个小说,失眠了一段时间,后来便把写作的时间改到上午,我会在书房独处很久,读书,写作,或写点日记,毛笔字,或者什么也不做,就在那里静静地坐着。

读稿件,或者说在成百上千封稿件中选稿件的时刻,往往是午后。

我很少在办公室读稿件,除非是非常安静,楼道里没有人,办公室也没有人,我才能专注干活。办公室靠着马路,非常喧闹,读稿件前,我会关掉窗户,沏一壶茶,用精致的瓷器小杯子一杯一杯地喝着,稿件一页页翻过,有时候觉得这样的日子还不错。一晃,这样的岁月,不知不觉,竟过去了十一年,而且是我生命中最美好时光,将来,怕是要过着这样的日子,变老了。

经常,我会把稿件带回家。一整天,一个人在自己的书房里,或者躺在沙发上,坐在蒲团上,或趴着,或坐着,或躺着,有时候,我会听着音乐看稿件,但,更多的时候,是非常安静的时刻。时间慢慢过去,天黑了,倦了,吃过简单的饭菜,日落而息。编辑的生活,其实就是那样简单,甚至让人觉得枯燥乏味。

刚做编辑那几年,电脑还没有普及,《飞天》还没有电子稿件,手机也没有大量使用,我基本收的都是自然寄来的稿件,有挂号信,有平信。那时候,每天进单位,门房的大叔会喊我,剑云,有你的信,有你的挂号信。每天都抱着一堆信件爬楼梯。偶尔也会收到一些年龄大的作者寄来的稿件。那些信有手写的,也有打印的,基本手写的居多。现在仔细想想,我已经有两三年没有见到手写的稿件了。

我的办公桌周围,永远都堆满了小山一样的报刊、信件,如今偶尔还能碰到一封手写的信,尽管是一些自我介绍的文字,也能让我欢喜半天。要知道,现在很难见到手写信。估计,其他人好几年都没有收到过手写的信了吧,他们大概都忘记了,除了短信、微信、私信、邮件之外,还有一种信是用手一个字一个字写在纸上的。现在觉得,看手写信,手写稿,是一件奢侈的事。

刚当编辑时,经常会给一些作者写退稿信,内容简单,无外乎小说不适合本刊,请另投,再简单说几句小说的问题。后来经常出去开笔会,听到作者说接到退稿的信,他们都是欣喜的感觉。他们觉得自己的作品没有石沉大海。

如今,作者的稿件都投电子邮箱了。信息时代,一切都是如闪电般的快。前一分钟投来的稿件,后一分钟,他们会收到我自动回复的信,即,稿件已收到等内容。有些性子急的作者,投稿后会发短信问稿件的情况。因此看完稿子后,会第一时间发短信告诉他结果。是送审了,还是不适合,说得清清楚楚。也有些作者会默默等待。

前几天看到木心先生写的小诗,《从前慢》中的句子:“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读到这样的句子,感触很多。从前编辑看稿慢,作者写稿也慢,投稿的时间慢,等待的时间也慢,退稿的时间自然也慢。一封信和一封信的等待也慢,期待和期望也慢。如今一切都快了。快得让人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结果就来了。

读全国各地来的稿件,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小说,有的小说在追求技法,有的小说在探寻深沉、痛苦甚至扭曲的生活,有的小说似曾相识,有的小说别出心裁,有的平淡无味……常常会在成百上千封邮件中选出几篇小说。读稿量很大。眼睛盯一下午电脑,选不出一篇好小说的情况也是常有的事。为了保证刊物每期的质量,也常主动会约一些实力作家的小说。每年也会做一些主题专号,比如女作家专号、青年作家专号、中篇小说专号等,编辑部也会去各地开几次笔会,让编辑和作者见见面,说说话,不过,对于编辑和刊物而言,好作品永远是需要的,也是第一位的。

全国各地的作者投稿量很大,几个邮箱经常要清理,否则太满,无法投稿。有些作者很善意地说,网上看稿太辛苦,他想寄打印稿,我都拒绝了。从环保的角度讲,还是不要寄了。我总是这样说。其实我是担心,稿件打印寄来,如果不能采用,会让作者更加失望。再说,也是一种资源浪费。邮局如今非常不靠谱的,常常丢失稿件。往往,我会把在网上大致确定的几篇小说打印出来,再仔细看。总觉得网上看和纸上看的感觉不一样。似乎在纸上看更加诗意一些,我这个浪漫主义者,总是想在枯燥中,寻找一丝诗意。

关于作者的记忆实在太多。常常觉得很多话,不知从何说起。

我曾经听说过一个上世纪60年代的《飞天》老作者,闹饥荒的年代,他去外地乞讨,边乞讨边在捡来的纸片上写诗,然后把诗寄到编辑部。有一年,我们去了他所在的那个县,他住在瓜地里,一脸的晴朗。他切开自己种的西瓜请我们吃,那一年他已经70多岁了,偶尔还会写写诗,自娱自乐。

这些年,我遇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作者。

有80多岁来投稿的老先生,他每次来都颤颤巍巍地敲门,他写的东西没有文学性,可又不忍心当场拒绝,常常陪他聊聊天,听他讲讲过去的故事,那些故事有革命年代的,有饥荒年代的,总之他讲得比写得好,茶喝淡了,便扶老先生下楼,送他到出租车上。回来的路上会想,怎么和他讲稿子的事呢?

也遇到过一个小女孩。她每次来,给我讲打工的经历,我每次请她到附近的咖啡厅坐坐,听她的故事,最后一次见她,她告诉我,她得了绝症。我当时非常伤心,她还那么年轻,当时她还安慰我。后来,女孩再也没有和我联系过,我给她寄过很多的书刊,她的文字感觉很好,如果坚持写作,肯定会有好的结果。可是这个叫燕燕的女孩后来彻底没有了消息。有一年,我正在瑜伽馆练瑜伽,忽然,有个警察给我打电话,问我认识这个女孩吗。我说,这是个投稿的作者,已经很久没和我联系了。这个女孩子出了什么事,至今仍是个谜。

还有六年前,春天的一个下午,办公室里来了一位监狱的教官,他带来了一个年轻的犯人写的文章。他说那个犯人因过失致人死亡入狱,十分热爱文学,每天都在写作,看图书室的书,和别的犯人不一样,我看了他写的文字很感动,给他送了很多的书,让教官转交。临走的时候,教官让我给犯人写几句话,我就写:我相信,有一天,我们可以在阳光下,面对面谈论写作和人生。

还有,单位附近一个星级酒店的一位厨师,有一段时间常常给我送稿子来,每次来,都笑着,很谦恭的样子,只是他基础实在差。我总是让他多看看,不着急写。

还有一个蔬菜批发市场的老板,日子也富足,但就是想上《飞天》,遗憾的是,我始终没有看中他的稿子。他每次在哪个报纸发了文章,总是发短信告诉我,我总会祝贺他。

还有一个作者,他来编辑部,纯粹是因为热爱文学,他不以投稿为目的。至今十天半个月总来单位,他推开门,爽朗的笑声总是先飘进来,如今,每隔一段时间,他如果不来,我会想,他还好吗?

还有一次,在单位楼下,碰见一个附近县城高二的学生,他说他不想上学了,他要写出鸿篇巨制,他要靠写作改变命运。这个学生,那一晚在文联门口一直坐着,后来她的妈妈哭哭啼啼地哀求着,劝他回家,他一直摇头,不说话。

我看到过太多有过文学梦想的人。有时候,我想,这些作者,他们的故事也许都是非常好的小说。这些作者大多没有继续坚持写作,或者,他们还写作,只是不愿意再投稿。有时候,走过街道的林荫小道,对面走来的,提着箱子,或背着包的男子或者穿着服务生服装的女孩,他们冲着我笑,恍惚间,我会想,难道他们曾经也来投过稿?走近发觉不是,会有些惆怅感。偶尔在某个寂寥的黄昏,我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会突然想起他们的脸庞,他们的拘束,他们的笑,他们的期盼,他们说的话,在空气里漂浮,让我的心暖暖的。他们如今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们好久没有来了,他们好吗?

也有很麻烦的作者。比如天天打电话问询的,比如表达自己如何热爱《飞天》的,比如做梦都想在《飞天》发稿子的。还记得大约七年前,一位深圳的女作者寄来的手写稿,我出差一段回来,发现稿件的后半部分不见了,那女作者天天让退回她的稿件,还说没有留底稿。为了找她后半部分手写稿,我把办公室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找到了,为了安全,我给她寄了快递。

遇到好小说,我会主动给作者打电话。有时候,遇到故事不错,有些小问题的小说,也会和作者沟通,建议他修改。的确,好文章不必好句子连着好句子一路下去,偶尔也会有傻句子和笨句子,或者错误的标点符号、错别字,逻辑有问题的句子,不过,发表出来就不存在了,编辑会帮他们完善。而语言的美不在一个一个句子,而在于句和句之间的关系,有些人处理的好,有些人处理的差。有时候,觉得编辑更像修补衣服的裁缝,或者修缮房屋的泥瓦匠。

如今,经常编发稿件的作者有乡村教师,有工人,有农民,有小老板,有商人,也有工作忙碌的公务员,他们每日辛苦工作,夜晚,抽出时间写作。空闲的时间对他们来说是奢侈的。他们生活在底层,整日为生计奔波,有的还患着病,但他们来投稿的时候,推开编辑部办公室的瞬间,我看到了他们眼睛里的光芒,那是他们的梦想之光。

这些年,我读着他们的小说,有的情节跌宕起伏,有的曲折婉转,有的甘甜绵长,他们的文字,充满着世俗之心,时常会激起我对平凡世俗烟火生活的感激欣赏之情。我看着他们写作的进步,也看着他们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他们常常让我产生莫名的感动。

而我唯一能为他们做的是,他们离开的时候,我从未让他们空着手走,编辑部别的没有,有的是书刊,每次,我都赠送他们许多的报刊,向他们推荐一些书籍。

编辑和作者相识是稿件搭起的桥,稿件的故事能先在编辑的心中激起回应,然后刊发出来,再在读者的心里产生共鸣。编辑和作者的关系说到底,也是人和人的关系,人和人相识久了,自然会有温暖的感觉。有时候,编辑无意间的鼓励的话,于作者是莫大的鼓舞,有时候,作者平常的一声问候,也会牵动编辑那颗柔软的心。作者的心,编辑是最能体会的。他们写的每一个字都付出了心血,有时候,会对那些执着却一直写不好的作者无可奈何,生活丰富多彩,他们为何只执着于此呢?

我始终认为,写作是必须得有天赋。勤奋和训练也许也该有,但不是必须具备的。自己也写东西,非常理解他们。有人说,写作的人应该与周围人分离,而我觉得,做编辑的人,也该如此,太喧闹的环境,很难做出正确的判断。

一晃十一年过去了。我始终记得,我蹦蹦跳跳走进文联大楼的那个夏天,当我推开编辑部大门时的兴奋心情,没想到,时光过得这么快。编辑这个职业是清贫的,也是浪漫的,安静的,需要用心去守护。有人说,喜欢是这个世界上最甜的一颗糖。的确,我喜欢做编辑,这个职业对我是上天的恩赐,是我此生最甜蜜的一颗糖果。

编小说的人,日子从来都简单,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泡一壶清茶,翻开厚厚的稿件,一页页的品读下去,有时愉悦,有时枯燥,有时沉默,尽管知道,稿件是翻不完的,不过依然感到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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