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倾谈者

2014-04-23 06:29薛松爽
躬耕 2014年4期
关键词:黑夜

薛松爽

一架骷髅

如果给他足够的肌肉

流畅的筋脉 涌动的血

和包裹全身的一张皮肤

他会不会 活过来

再给他眼眸,让他看

给他嘴巴,让他说

给他耳廓,让他倾听

他就重新会坐于世界的

风中,一株树下

他会重新活一次

这一次,他会把

爱恨编织的毛衣穿在身上

把经历的一个个名字烙在肋骨

提前雕刻一座树立的墓碑

他会栽下一棵橡树

养育一群鹭鸟

他敲着铁皮屋顶哭泣

在寂静广场中央默立

他在黑夜写好一封封信笺

蘸着黎明的血液洗手

他看到世界的穹顶

在暴风的顶部发光

群山为他打开一扇门

他会毫不犹豫走进去

他的头发再一次发灰

他重新做了一次父亲

他能否真正成为一个人的父亲

人类的父亲?他的儿子

一个个走出阴影

像站在森林边缘的巨木

他当然会再一次死去

在旅途、刀丛、病床?

世界本来就是一座医院

晃动黑白弯曲的身影

他将死亡写在他的日记

这一生,他多出了一本

书籍,记录他的一言一行

他成为灰烬,它们历历在目

但此刻,我什么也不能做

他就这样站在这间

空房子里,和我面对

一架骷髅,如此干净

像刚从我的身体内出来

黑夜倾谈者

深夜。高楼的独坐者

又一次长出面庞

书页的清光造就一个

大雪之夜卸掉装束者

露出白色的柔软之核

他们的彻夜交谈

使高楼微微震颤

使这座楼 成为

时代的一座真正的危楼

树根般的一条裂缝

慢慢向上延伸

它们燃出的星光

使擅入者立马显出真身

脱掉的衣钵在黑暗中漂浮

我和树木,鸟,寒蛩以及

幸运的无名生物(作为命名者

我永远不会为之命名)相互致意

我们如何卸掉衣物一样

卸除世界,对自己的命名?

蜗牛与穿山甲,一个坚硬者

与一个柔弱者,相对而坐

重逢,寒暄,晤谈

石头穿水,清水煮焰

我们的交谈 是一些

颗粒的粉落与消融

它让我们越来越小

变作空气,哭泣,温度

和这室内越来越淡的白

外面的黑混在一起。指尖

深入根须,墨色中的鸟

依然赶路,薄翼展开

我们的沉默 收拢了

话语排列的秩序

惟有流水 融尽了

圣者的外衣和肉体

留下一颗心在时空沉浮

我,我们戴着草笠的道路

勒着字迹的石碑

我们的一颗共同的心

在战栗,碎裂

夜色 我们溶掉了

柔软的石头之心

静穆 我们成为一群

连绵的丧失者,你可以

从任何方向来看我们

青山、草木、刺猬

侧坐一起的阴影

这是我们短暂的无尽

白夜,随着晨曦到来的

依然是附体的语言

天空中鸟鸣撞击清白的

冰线,我们起身

寻找归来的黑暗胞衣

流星

我住在这个灰暗的小城

高速公路的利刃 插进

一个个饱满的梨子。它是

遗弃一旁的皱纹密布的

干果。我在窄街道上走动

想象着去会一个

未曾谋面的情人

常常这样

我年纪不大,未老先衰

孤单的影子后面

塑料袋随风飘起,孩子

和狗擦肩而过,来往的脸孔

黯淡,我看到蠕动的白骨

拐过石牌坊,又看见了

那个女疯子。她在雨中歌唱

我默念一声:妈妈

妈妈活着时从没这样

所有的字迹写在空气中

我们用树枝,将一片白雪

写破,我们用刀

在青石上划出一道道痕迹

我们咬牙,化血为墨

像春蚕吐丝,写出裂帛

和长长的一张诉状

我们用身体这根炭笔

在白纸上写一封长信

将白昼写成一口深井

在夜晚写出一群黑鹤

我们将自己写空

躺倒,在风中仰头

看到蓝天什么也没有

响着哀乐的星期天

低缓哀乐的流水

浸泡着星期天的盲肠

你坐在根部,手指按着书本

那么多字拥挤在白纸的监牢

那么多人行走在时光的罅隙

惟有丧乐在我们

身边不停奏起

惟有树枝在流沙之上endprint

轻盈弹开

惟有星期天的肥厚盲肠

被天空倒扣的悲哀之锅

卤得油水淋漓

我们都有铅

我们都有铅

都有自己的暗灰

一缕血色,和一缕余毒

铅在我们脸庞的胭脂上

涂抹晚霞

铅在我们牙齿的细瓷上

刻印青花

铅在我们乌云的蝶翅上

翩翩起舞

铅绘出了我们肩头的凤凰

和内部的洞窟,铅素描出

我们一个个黑眼珠的黑孩子

铅送给我们一把反弹的琵琶

和一群飞天

我们的脊柱有一根铅芯

从额顶冒出削尖的碑尖

向着大块的空蓝抒写

慈悲

我接受。你给我木的骨架

金的筋络。你给我绳捆锁绑

捆住我的痒,痛

绚丽的乌云,腐烂的闪电

你给我水,泥土的肉

里面的柴草,羊屎

未孵化的鱼子

你给我瓦,蒙住我的脸

蒙住头颅里的黑

你还给我缓慢的时间

让文火熬煮,烘干我

你给我皮肤,裹紧肉体

你给我眼眶,眼珠盯住

尘世的鬼,你给我鬼

你给我柳条,金瓜

刀子,莲花,你给我

名字,让我成神

给我猪头与牛肉

鸡毛和蒜皮,给我

无尽的人间苦。我接受苦

黑夜有一个母亲

黑夜里北风和雪粒游荡

那么多的影子在寻找

自己的身体。伤口

寻找着伤口,榆树

在水底里走动,黑夜里

总有一个抛弃的孩子

嘤嘤哭泣。我们看不到

黄河的走向,而我们知道

坚硬的铁轨上坐着母亲

她坐在秃枝,鸡鸣

一场大雪和血上

所谓父亲

这一个身份的确定

要等上四十年

四十年内,你只是儿子

一个,两个人的儿子

四十年后,你才真正成为

父亲,一个人的父亲

无数人的父亲,一件

蓑衣的父亲,杨树和

虫子的父亲,冒烟的火车

和一粒种子的父亲

就像再过四十年

你会成为墓碑的父亲

颜体字迹的父亲

你遗落人世的子孙

也终于长大成为父亲

所有的父亲都眼泪混浊

都只有寒风中的一颗心

所有的父亲都是棉花

骨头,灰烬和风中

起伏的根系庞大的白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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