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失的家园

2014-04-23 06:30刘文波
躬耕 2014年4期
关键词:老屋家乡故乡

刘文波

有人说,故乡是属于游子,属于远行人的。身在家乡的人没有故乡。对于远走他乡的人来说,故乡如同与生俱来的胎记洗刷不掉,痛彻肺腑。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是孤独的,身老家乡的人是幸福的。而今,这些已都与我无关。故乡只是曾经的记忆,是履历表上的一个渐行渐远的符号,一个曾经的标记,一个只能怀想,不能到达的伤心之所。

这种感觉从卖掉老家的老屋以后愈发浓重。小时候,读鲁迅的《故乡》,很难体会鲁迅先生的悲凉压抑的感受。文章开篇写道:“在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在渐近故乡时,天气又萧瑟了。”那时是无从体会先生悲从中来的寒凉。只觉得,远方有一个更加温馨的家,一样是美妙的。而体会不出那种将自己从生长养育的土地上如庄稼一般生生拔离而去的刻骨的荒凉痛疼。

老屋简陋,那也是养育了自己的幼年、童年少年的襁褓。这种初物恋是每个生命都有的心灵感应。小时候,农田里种烟草、西瓜,要先在暖炕上育秧苗。移栽时,再旺盛的苗子,如果不带一点原来畦子里的土壤,也是不肯栽活的。因此,挪栽时都要带一些原来的土壤,方肯成活。其实,这何尝不与人跟家园故土的关系一样呢?动物中的大象、狐狸、骆驼等,也都是重情之物。对其出生地有着难以割舍的感情。大象骆驼死亡时要拼却生命回到它的出生地;狡猾的狐狸,也有“狐死首丘”的动人之处。而人又何尝不一样呢?异国他乡的水土虽是养人的,诞生要经历了水土不服的断乳期。因此,把异乡当家乡的人,大多是和着泪水入梦的。

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和周围的风物熟悉了,如同物化为其中的一部分。一棵树长在田间地头,吸风饮露,长成一棵巨树,而有朝一日,訇然伐倒,一下子消失了,人的目光在浏览此处时,仿佛被闪了一下,有一种失落的空旷,不习惯不适应,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而一处老屋,十几年,几十年的时光浸染,耳鬓厮磨,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每一棵树一棵草,墙壁上的水渍,屋角的裂痕,都已成为记忆的一部分。每一片瓦都安放着自己的一片目光,每一枝草叶都挂着一串生动的笑语,每一丝墙壁屋角都寄居着一个安谧的灵魂。怎么能不思念,怎么能不动情?当你离开之后,虽没有肢体分离的切肤之痛,但灵魂无处安放,身体是要饱食流离颠沛之苦的,身心因此不安分。

一个曾经生长自己过往生活的地方荒草丛生,或是被另一种生活,另一些人所代替,他的心会失血,枯槁的。老屋卖后,我的心就蔓草丛生,心无所依。

记忆中留驻了两处老屋的影像:一处盛放了自己的童年,一处盛放了自己的少年。新一些的老屋建在旧一些的老屋之上,如同童年之后是少年。老屋的地基坚实,如同自己的身体健壮。如果说,我看到了老屋的诞生,长大,不如说是老屋看着我的诞生长大。在我还不能独沐风雨,独自闯荡江湖的时候,老屋如襁褓般对我呵护有加,守护着我的每一个鸟声如洗的清晨和艾草清凉的夜晚。而当我能挣脱她的怀抱,经不起远方的诱惑,我把她的看护看作束缚禁锢。逃离的愿望一天比一天膨胀。他乡山奇水秀,他乡人美物异。不安的心早已远离了故乡。然而,他乡的灯火温暖不了疲惫的身心,他乡的屋檐容不下抖索的身子。游子都想家了。

在我远离家乡,谋生异地的日子里,老屋成了我惟一的牵挂,因为那是父母用自己的血汗垒砌的温暖的家。父亲离我而去,母亲也远嫁他乡,守着飘零的后半生。家成了孤独的空巢。凭风雨侵袭,荒草占领。日渐枯朽的门楣窗框,苦苦支撑着,让我每一次来临都泪雨滂沱。我不知道,它会不会先我在一个雨夜倒下去。没人守望的,家也会老的,而在我远离它的岁月里,它已老态龙钟,让我触目惊心。我一直坚守着一个观念,老屋在,自己的根就没有断,老屋是自己的影子,哪怕成了一对瓦砾。而想到它真的废墟一般呈现在我的眼前,我不知能不能承担得动一块砖瓦的重量。于是,在一个春意尚未萌动的早春,老屋被卖给了本村的一个远方叔。

老屋终于卖了,老屋你可要挺住啊,我的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却放上了一座山。自从将房屋有关的房契易手之后,我知道,我再也不能踏进这个院落一步。即使再次进入,也只能作为一个外来人,一个匆匆过客。至此,老屋里承载的我的那些年华岁月,一起流失,消散。我已与它无关。

老家的人事如秋风中的落叶,日渐凋零,熟悉的面孔愈来愈少,陌生的面容愈来愈多。原先,在村里,每一条小巷,每一棵老树,都是一段记忆。而今,走进村子,一道走不通的死胡同,让我如同外来者一般尴尬无比。我已成为一个外乡人。我们形同陌路,两不相干。新一茬长起的孩子都会带着异样的眼光看我。老家没有我容身的一榻、一枕、一碗、一席。没有属于我的一砖、一瓦、一草、一叶。没有了老屋,我越来越缺少一个冠冕堂皇、光明正大的回乡的理由。我的来临会被曾经的邻舍好奇,远近的族亲叔伯会将我如同远客一般邀到客厅,端茶上饭。这只能让我感到隔离。

姐出嫁的村子反而成了我惟一能安心落脚的地方。我去姐家的次数越来越比回老家的次数多。虽然两个村子相距很近,就在目力所及之内,土地毗邻,隔河相望,但那个越来越只能成为遥望的地方距离我越来越远,多情的炊烟不再为我飘起,肥沃的土地再也长不出属于我的庄稼。我向着家乡抬起脚的力量渐渐枯竭。

有时,我想从姐家趁着夜色掩护,潜入那片曾经熟悉的热土,到在自己的老屋边望一下,哪怕只是短暂的停驻,哪怕只是用手轻抚一下熟悉的院墙,篱笆,看一眼那棵依旧能喊出我乳名的父亲亲手栽下的白杨树。然而,这一切都只是停留在我的想象中,无法付诸行动,我感到它的距离比任何一个自己想要去的地方都要遥远,只能遥望,不能抵达。我怕自己的失态会让人窥出端倪,自己的多情会被人视为做作。我怕那棵老树会喧哗得天地痛哭,引得屋宇悲戚,让我溃不成军。

古希腊哲学家埃斯库拉斯说过,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我也不能两次拥有同一个故乡。我是一个先遗弃了故乡,又被故乡遗弃的人。

失去故乡的我已一无所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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