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间

2014-05-13 15:54郭永照
牡丹 2014年1期

郭永照,男,1978年11月出生,河南省遂平县人。1999年7月毕业于驻马店教育学院,同年12月入伍,服役于中国人民解放军69223部队,2001年12月退伍,现供职于河南省遂平县国土资源局。2013年河南文学创作研修班学员。

玉和终于要结婚了。婚事办得很急。刚收罢麦,趁着地里还有墒,赵庄的家家户户就忙着种玉米。种的都是“铁茬子”,就是不用犁地,直接用播种机把玉米播在麦茬子地里。以前的玉米可不是这个种法,以前要把地犁一遍,把麦茬翻进土里,把黑黝黝的散发着热气的土坷垃翻上来,再一沟一沟地丢玉米籽。现在省事多了,连开四轮拖拉机的,只要两个人就把地给种了。何止是种玉米,收麦子更省事了。三天,只要老天爷不打搅,三天就场光地净,麦收就结束了。

麦子收完了,玉米也种上了,又“轰隆隆”地下了一场透犁雨,赵庄的乡亲们就心静多了。玉和的婚事在这时操办,显得恰逢其时。

可玉和爹早就憋不住气了。玉和是他的大儿子,二儿子玉顺五年前就结了婚,不到半年就有了孙子家乐;可玉和呢,整天像个闷葫芦,只知道干活,相了多少次对象,都是只开花不结果,有时连花也不开。无奈之下,玉和爹只得先给玉顺结了婚,村里人就说,哟,玉和家的大麦不熟,小麦先熟啊。唉,别管谁先熟了,玉顺的对象整天像个黏核子桃,住在赵庄不走,也不是个办法。

老二玉顺结了婚,老大玉和的婚事就算打住车了,焊住了。怪谁呢?怪玉和太老实,也对,但也不对。乡里娶媳妇,现在都要有新房子,最起码得是四间平房,楼房更好。给玉和提了亲,女方就来“看家”,媒人带着姑娘、姑娘的娘家嫂子来了,打鸡蛋茶,放 “双喜”红糖,找最大的海碗端上。可那天下了雨,鸡蛋茶刚端上,就听见“啪嗒”一声,抬头一看,屋顶漏雨了,滴在盛满鸡蛋茶的海碗里,荡起了一圈一圈的波纹。还是玉和爹眼疾手快,顺手拿起一把弯把儿雨伞,打开,倒过来往木梁上一勾,好,玉和家的堂屋上空就绽放出了一朵伞形的花。玉和爹说:“后院德贵家卖树,把咱的屋脊给扫了。”结果可想而知,姑娘的那碗鸡蛋茶,一个鸡蛋都没动,九个白白细细的荷包蛋,像一个个白蘑菇,冲着姑娘翻起了白眼,只是姑娘嫂子的那碗鸡蛋茶被吃了个精光,碗底上只剩下一层没有化开的红糖,黏糊糊地粘在了一起。

房子成了玉和爹的一块心病。以后的几年,玉和家的主要任务就是攒钱盖房,盖四间平房,宽宽绰绰。玉和爹不是笨人。咋能会是笨人呢?阳凤高中的老高中生,还参加过宣传队,演《红灯记》,演《青松岭》。

有一回,东队运志的父亲去世了,运志来到玉和家,“扑通”跪在玉和爹面前,“大,您得帮忙给俺爹打墓啊。”打墓可不是清闲的活,搁以前,那么大的松木棺材,光土就得多少往外挖,实行火化制度以后,这里还讲究入土为安,就把骨灰盒放在一个小水泥棺里埋下,墓还是要打的,不过,墓穴比以前打的小了,只要容下装着骨灰盒的小水泥棺就行了。四五个劳动力天不亮就下了地,墓穴的位置是请人看好的,用瓦片划了线,做了记号,打墓的只要下苦力往下挖就行。悦泉啤酒,红旗渠香烟就在旁边堆着,渴了,喝一瘾子啤酒,累了,抽一阵子烟。

四五个人都累了,小个子春娃就对玉和爹说:“宝财大,来段戏。”

玉和爹犹豫了片刻,“这,不好吧,这是白事啊。”

“白事咋了,俺三爷活了八十四,这是喜丧,喜丧!您看这啤酒,这烟,都是上好的。听说明天中午待客,不是大盆菜了,是成盘的炒菜,十个菜,大毛都开着小四轮进城买菜去了。”在赵庄,办白事待客用的是大盆菜还是一盘一盘的炒菜,体现的不仅仅是主人家悲与喜的心情,而更是主人家经济实力甚至是政治地位。家境差的,就一桌上一盆炖菜,家境好的,就上炒菜,最少也是十个八个的,荤素搭配,花红柳绿。

“唱吧唱吧,给俺提提劲,别讲那些破规矩了。”双田等不及了,说完就仰起脖子灌了一气啤酒,酒瓶离开那周围布满胡子茬的嘴唇子时,就有泛着泡沫的液体顺着下巴流淌到了胸膛上,分不清是酒还是汗。

于是,玉和爹就唱戏。“西门外放罢了催阵炮,伍云召,伍云召我上了马鞍桥,打一根雪白旗空中飘,上啊上写着,提兵调将伍云召……”

之所以选玉和爹打墓,是因为玉和爹会泥工,会盖房子,这打墓可不也是盖房子吗?只不过一个里面盛满了欢声笑语,一个里面却装载着永远的沉寂。玉和爹对此是深信不疑的。那时,玉和的爷爷刚刚去世,过了七月、八月的汛期,玉和爹就做了一个梦,梦见玉和的爷爷对自己说,你快来看看我吧,我的房子漏雨了。第二天天刚灰灰亮,玉和爹就去了南岗上。南岗是村里的墓地,当然也是他们家所有生命的最后皈依,那里埋葬着玉和的爷爷、玉和的老祖、玉和的老太、玉和的老太奶,有些坟里的主人,玉和也不知道该怎么叫了。玉和只听说,他们是从山西洪洞大槐树底下迁来的,刚开始,玉和很自豪,俺是外地人,俺是有老家的,可到学校问问同学,同学们也都这么说,玉和就泄了气。玉和爹站在玉和爷的坟头上一看,可不嘛,坟的西北角陷下去了一个大坑,玉和爹就急忙端起铁锹,往凹陷处培土,又围着玉和爷的坟墓检查了一遍,又清了清野草。遍地茅草的南岗间或点缀着些不知名的小花,一只满身花斑的野兔倏地从眼前跳过,划出一条毫无规则的轨道。

玉和爹年轻时就跟着建筑队上架子,站在架子上,冲着下面的忙人吆喝:撂砖,上灰。像是指挥官。上架子的是大工,下面的忙人是小工,不一样呢。这几年玉和爹上了年纪,上不了架子了,家里又喂了一圈猪,还有孙子家乐,玉和妈的身体又不好,隔一段时间就要带着她去火龙庙找老丁抓中药,玉和爹就不南里北里跑了,该玉和、玉顺往外跑了。玉和爹在家里就给乡亲们支锅台。玉和爹支的锅台火旺,出烟,还省柴火,重要的是,锅台支得有模有样,棱是棱,角是角。

玉和、玉顺在外打工,家里的庄稼季季都有收入,四间平房很快就盖起来了。玉和的媳妇也来了。玉和的媳妇叫淑勤,淑勤以前是结过婚的,可不知什么原因,三个月就离了。刚好,玉和爹的高中同学、村小学的郭老师去闺女家走亲戚,闺女家跟淑勤娘家是邻居,就把淑勤说给玉和了。刚开始,怕玉和不愿意,毕竟玉和还是个青头发丝,可玉和很满意,说人家市区的姑娘能嫁到咱西山,咱还有啥说的啊,中。说是市区,淑勤的娘家并不在真正的市区,确切地讲,是在市区新区的规划区;说是西山,玉和家并不在西山,离西山还有十多里呢,天晴的时候,站在村头往西望,就能看到玲珑山上八卦庙的白墙,还能看到那莽莽群山在天幕下留下的奇形怪状的剪影。玲珑山是国家4A级景区,山上怪石嶙峋,惟妙惟肖,神奇无比的大自然就在黄淮平原与伏牛山脉之间造设了这么一个神奇的景观,一边平畴千里,一边山势峭拔。近年来,玲珑山又开发了地热温泉,前来观光旅游的人们络绎不绝。大巴、中巴、小轿车就昂首挺胸地穿过阳凤镇并不宽阔的街道奔玲珑山而去。玉和家就在阳凤镇的东南方,离镇上有两地深子,还不到二里地呢。endprint

郭老师说,其实淑勤也算是没结过婚的。原来,为了多领些新区的征地补偿,淑勤当初结婚时就没去民政局办理结婚手续,淑勤的户口还在她娘家呢。当时的结婚也只是操办了婚宴,亲戚朋友吃吃喝喝而已。郭老师说淑勤和玉和的婚姻才是第一次真正的婚姻,是合法的,是受法律保护的,是来之不易的,是值得庆贺的。还说了些“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之类的话。最后,郭老师醉眼朦胧踉踉跄跄地走出了玉和家,走到大门口时,还不忘交代玉和爹,这事要抓紧办,抓而不紧,等于不抓。玉和爹连连点头,是的,是的,抓紧抓紧。大门门楼上贴的是“喜上梅梢”的陶瓷图画,这是玉和爹在盖房时特意挑选的图案,材质冰冷的瓷片此时却是暖意四射,登枝的喜鹊在送走了满面红光的媒人之后,又将迎来一位什么样的新娘呢?

玉和要结婚了,最高兴的就是玉和爹。玉和爹可以挺起腰杆走在赵庄的当街里了,他要趾高气昂地走到赵君成面前,大方地向赵君成递烟,要对赵君成说,你大侄子办事呢,阴历五月十六,可要早点来啊。玉和爹是有意而为之,为啥呢?因为赵君成是村里的“嘴子”,爱说风凉话,爱奚落人。今年春上,在镇邮政所领种粮补贴款,排队的人一直站到了卫生院的西墙上。赵君成就问玉和爹,老大的对象谈好了吗?有头了吗?可别弄成“老大难”啊。玉和爹的脸就红了。按说这也没啥,没对象就是没对象,实话实说嘛,可赵君成接着又说:“我家那俩孩子,就没让老的操心,都是姑娘自己跑来的,这些小妮子,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这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好找吗,非缠着俺儿子,真是,世道反了。”

可不是吗,赵君成也是两个男孩,跟玉和、玉顺大小差不多,老大娶的是安徽的,老二呢,还没结婚,过年的时候,带了一个湖北的妮子回来,长得细皮嫩肉的,可就是个头不高,打不过赵君成的眼,赵君成就坚决不同意。赵君成嘴上不愿意,可还是乐颠乐颠地跑到镇上买了一个电饭锅回来,说,这妮子不好吃面,好吃米,一顿得炒四个菜。

玉和爹听赵君成这话里有话,心里很不是个味,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意思发火。马上该玉和爹领钱了,玉和爹一生气,扭头走了,不领了。赵君成就急忙问,宝财宝财,你干啥去啊。玉和爹说,家里的猪还没喂呢,这会儿都在乱哼哼。

这一回,你赵君成无话可说了吧。到时候,非得给你多端几杯酒,堵住你的嘴。可赵君成的嘴用酒是堵不住的,因为赵君成有个毛病,喝醉了就哭,就亲爹亲娘地喊,拍着床帮喊。赵君成是孤儿,就没见过爹娘,是老奶奶把他养大的。喊就喊吧,前几年,在赵庄的夜空经常有凄厉的哭声传来。娶了儿媳妇以后,赵君成的哭声就听见得少了,因为他怕儿媳妇吼他,哭啥哩,跟哭丧一样。

玉和爹兴奋地宣布,玉和的婚宴不在家里办了,在桥头镇的祥乐酒家办。以前村里人待客,都是在家里,雇两三个乡间的厨师,借桌子,借板凳,借水瓶。后来,就有专业出租婚宴用品的,出租炊具,出租桌椅板凳,可刷盘子刷碗,总得找人帮忙,也麻烦。这几年,村里年轻人都出去打工去了,连端盘子的人都找不全。从村支书大庆的儿子结婚开始,好多人都在镇上的食堂里待客,吃完喝完,抹嘴走人,没恁多麻烦事。玉和爹还宣布,凡村里添箱随礼的,全家都去坐桌,全盘端。按以前的规矩,一家只能派出一个人坐桌,算是个代表。

婚礼搞得很隆重,有司仪、有摄像、有彩虹门,反正都是镇上的喜洋洋婚庆公司搞的,一条龙服务。玉和爹、玉和娘都被人用锅烟灰子抹了花脸,锅烟灰子是用大油拌过的,洗都洗不掉。还有人用彩纸扎了一个花公鸡套在了玉和爹的头上,雄赳赳,气昂昂的。

淑勤就是玉和家的人了。淑勤的个子不低,就是皮肤有点黑,说话快言快语的。玉和娘去提水,淑勤说,来,我提。玉和娘说,没事没事,我提得动。淑琴就说,我也没说您提不动啊?您愿意自己提,就自己提吧。

别人来玉和家串门,带着个小孩,小孩吃冰淇淋,就也给家乐一个冰淇淋。下午,家乐就拉肚子了。淑勤就说,看看,吃啥呀吃,拿个冰淇淋在小孩脸前头显摆,显摆啥啊。还得给俺看病包药哩。这话就传到了那个人耳朵里,那人就很生气。玉和妈也生气,生淑勤的气,恁大个人了,咋不会说话呢。

有人开着三轮车来村里卖西瓜,用现钱买也行,用小麦换也行,用现钱买是四毛钱一斤,用小麦换,是一斤小麦换一斤半西瓜。村里人有的是小麦,缺的是钞票。淑勤就对卖瓜的人说,一斤小麦咋只能换一斤半西瓜呢,现在的小麦可不止这个价啊,最少能换两斤西瓜。卖瓜的就说:“嫌吃亏就用现钱买啊,粮食还是你的粮食,当宝贝放着吧。”村里人就说,粮食啥稀罕的啊,自己的地,自己的力,没啥贵贱。就都拿小麦换西瓜。

玉和在家忙完了婚事,又住了几天,就又出去了,得挣钱啊。玉顺、玉顺的媳妇也都在外面打工。家里就剩下了玉和爹、玉和娘、淑勤和家乐。夏日的晚上,几个人在院子里吃饭,淑勤说,爸,咱得盖个洗澡间、装个太阳能啊,天恁热,洗澡都不方便。晚上睡觉时,玉和娘就不高兴了,嘴里嘟嘟囔囔的,脸长的白不是,还要洗澡间呢。玉和爹就不让她往下说。玉和爹说,淑勤说的也对,你看咱村,这几年结婚的不都是装了太阳能吗,洗澡方便,用热水方便。细细数来,赵庄五十多户人家,将近一半都装了太阳能,太阳能底下配的是洗澡间,国全家有,张田家有,名振家有……那一台台太阳能像屹立在房顶上的炮弹,展示着主人家富裕而温暖的生活。“好脸不用洗,赖脸洗个啥,再洗就能洗白了,洗干净了?”玉和娘还没睡着。

第二天吃早饭,玉和爹就对淑勤说,勤啊,你说的洗澡间和太阳能的事,我跟你妈商量过了,洗澡间咱也盖,太阳能咱也买,只是,要等到收完秋,咱盖房子时还欠人家的钱,先紧着外账还,啊,不急。淑勤,你放心,我就是耍瓦刀出身的,还怕盖不起个洗澡间?太阳能咱就买那带俩光屁股小孩的,那是啥牌子啊,听说好用,就买那个。小孩多了,热闹。嘿嘿。

中秋节之前,淑勤要到娘家走亲戚。本来第一趟新亲戚应该玉和、淑勤俩人一块去的,玉和不在家也该有玉和爹代表,去亲家看看。可玉和娘说,正赶上庄稼季子,哪顾得上。玉和娘给淑勤一百块钱,让淑勤自己回娘家。淑勤说,这第一趟新亲戚,要去二叔家、三叔家,要买三家礼物,这一百块钱哪够啊。玉和娘说:“那就少买点。”玉和爹说:“淑勤,这段时间咱家手头紧,你妈的胃病又犯了,还得抓药,这一趟委屈点,过年时,咱再补。”淑勤就走了,走时也没给公公、婆婆打招呼。玉和娘心里就不是滋味。玉和娘每次回娘家都是等玉和爹刷完锅,喂完猪,玉和爹就穿戴整齐,连领口的风纪扣也认真地扣好,将玉和娘送到镇上的车站。可这个淑勤呢,连个招呼都不打。endprint

玉和娘跟西院的六婶在一起的时候就说,现在有吃有喝了,这婆子跟媳妇咋还过不到一块呢。玉和娘一定是想起了以前的事。以前家里好面少,可玉和的奶奶又偏偏好喝白面和的疙瘩汤,有一回,玉和奶奶又打疙瘩汤喝,把家里仅剩的一点好面都和完了,玉和娘从地里回来,气得上去把铁锅给砸了:“不下地干活,光知道在家喝疙瘩汤,以后别想喝了。”那时候是穷啊,稀罕东西,可现在,好面馍好面汤有的是,可心里咋还憋屈得慌哩?六婶就笑她,你啊,是强量惯了,这可不中,一个锅里搅稀稠,可不能甩脸子,你得改,不改会吃亏的。

玉和娘就想起二媳妇来。二媳妇翠萍那可是个聪明人,不笑不说话,说话先喊“妈”,玉和娘就甘心情愿地在家带孙子家乐,收庄稼时连玉顺他两口子的农活也干着——玉顺结婚后,就要求把他们小两口的地分出去了。每次翠萍打电话,总要问候玉和娘,吃饭咋样,身体咋样,病是不是又犯了,玉和娘的心里就跟猫娃舔的一样。可这个淑勤,天天在身边也想不起来问候问候。人活着不就图个味啊,特别是上了年纪以后,不就想像孩子一样被哄着。

可第二天下午,淑勤就回来了。回来后就钻到西间,把西间翻腾得“扑扑通通”的。玉和娘就推开了西间的门,看见淑勤正在换衣服,玉和娘看见,淑勤的肚子有了微微的凸起。吃饭时,淑勤说:“我回柳林住一段时间,那离市区近,买东西方便。”

淑勤在娘家一住就是一个多月,收完了秋,淑勤还没回来。玉和爹说,去接接淑勤吧。玉和娘说,好胳膊好腿的,接啥啊。想回来时,不用管她就回来了,不想回来啊,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初冬时节,黄淮平原就迎来了第一场雪。雪下得真早。可下了两天,又晴了,太阳又白晃晃地挂在天上,跟没事一样,只是偶尔吹过的一阵冷风,让人嗅到了冬天的气息。

淑勤还是没回来。玉和爹心里说,闺女还是挂念娘家啊。玉和爹“忽”地就想起了一件事,该盖洗澡间了,这是我答应过淑勤的事,趁着这几天天好,过年之前把洗澡间盖起来,淑勤回来,也好给淑勤有个交代啊。

盖洗澡间只是个小工程,玉和爹一个人就起了两面墙——西侧借着大门楼的东墙,南侧借着院墙,只起北墙和东墙就行了,省了不少事。只是在上楼板的时候,玉和爹借来了一个“爬墙虎”,又让光棍汉赵栓来帮忙,把楼板上了。

剩下的细活、碎活,玉和爹就一个人慢慢地干。进了腊月,洗澡间就整修得差不多了,水管接通了,洗面台装上了,洗淋浴用的莲蓬头也装好了。冬日的下午,太阳走累了,收敛起了他的热情。玉和爹在往洗澡间的墙壁上贴瓷片,这是最后一道工序了。再过几天,就是腊八了,按这里的规矩,腊八是个节气,出嫁的闺女是不能在娘家过这个节的,淑勤要回赵庄过腊八。过了腊八,年就不远了。漂漂亮亮的洗澡间就是给淑勤的新年礼物。至于太阳能,等玉和过年回来,盘算盘算家里的钱,外面的账,明年春上肯定能装上,况且,在这滴水成冰的三九天,太阳能也不好用。嗯,就等到明年开春吧,听玉和娘说,明年开春,淑勤也该解怀了。

瓷片用完了,可墙壁还没贴齐。原计划贴瓷片的高度是一米二,可玉和爹发现,一米二的高度有些矮,洗澡间里有两个水龙头,还有个莲蓬头,瓷片贴的低了,水管里流出来的水就容易把墙壁溅湿,玉和爹就把贴瓷片的高度提高到了一米五,所以,原先买的瓷片就不够用了。

到镇上买瓷片也就是三五分钟的事。玉和爹决定骑摩托车去,那样更快些。摩托车是玉和结婚时淑勤带来的嫁妆,放在西屋一直没人骑。收秋的时候,北杨楼玉和的姨夫来了,看看摩托车,说,这摩托放那不骑,电瓶会亏的,时间长就报废了。玉和爹问,一个电瓶多少钱,玉和姨夫说,得一百多。玉和姨夫说,宝财哥,我教您骑吧,好学,加油就走,松手就停,比骑自行车都稳当,赶集上店方便着呢。在玉和姨夫的指导下,玉和爹就在场面子里学会了骑摩托,说是会了,还是不太熟,刚起步时,就歪歪扭扭的。

玉和爹就从西屋推出了摩托车,玉和娘就喊:“中不中啊。”

“中,中,就买几块瓷片,一会儿就回来了,洗澡间马上竣工。”

太阳偏西的时候,就有一层薄薄的雾笼罩在村庄四周。玉和家的大门被“嘭”地撞开了,双田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门口,婶儿,宝财叔出大事了。

镇上卖馍的冯三说,宝财从北侧上了大公路,一辆旅游大巴从东边开了过来,宝财要翻过大公路向南回家,宝财上了大公路就急急地要靠右走,大巴车司机可能以为宝财会靠左走,就往右打方向,结果就撞上了。

磨油的曹青说,那宝财靠右走也没错啊。

没错是没错,可他靠的不是时候啊,你等大巴车过去了再靠右啊,咋恁死结哩。

出了这么大的事,要等玉和、玉顺回来才能解决,别人帮忙归帮忙,可这个主谁也做不了。晚上,双田就拉了一辆架子车放在玉和爹的身体旁边,东边、西边又摆了树枝子,尸体就在路边,怕夜里的司机看不见。

赔偿也很顺利。大巴车证照齐全,缴的也有保险。玉和爹骑的摩托却没上牌,玉和爹也没有驾驶证。交警队就一手托两家,从中做了调解,大巴车给玉和家赔了钱,赔了十一万八。村里人说,也中,搁到过去都该活埋的人了,这一下又挣了十来万。说话的人似乎很羡慕。

玉和、玉顺、玉顺的媳妇就急匆匆地回来了。淑勤也回来了。

响器班子就狠命地吹。响器班子会吹戏,吹歌。晚上看响的人很多,玉和、玉顺就不停地打圈散烟。看着来看响的人多,响器班子越吹越有劲,最后还吹起了“天不刮风天不下雨天上有太阳”的曲调。

该出殡了。掂着斛斗的长法就说,淑勤,你不能上坟。淑勤已经挺着大肚子了。玉和娘在东间的床上躺着,吊瓶里淡黄色的液体不急不慢地滴着,村卫生室的庆川临走时交代淑勤如何换水,还让淑勤多陪婆婆说说话,多开导开导,这样病才能好得快。

送殡的队伍出发了,队伍走得很慢,都换了一瓶水了,淑勤还能听到响器班子吹奏的唢呐声、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送殡的队伍每到一个十字路口都要停下来,串灵。玉和、玉顺都跪在地上,哭得拉都拉不起来。长长的孝布一直拖到屁股底下。这几年,还流行起了哭灵,就是主人家出钱,响器班子的人来哭,哭一道灵三、五十不等。一个胖女人上场了,迈着碎步,又哭又表,“我的亲爹啊,你咋走得恁早啊,咱家的日子可咋过啊。羊娃吃奶还知道跪着地,你叫我们如何报答你,我的亲爹啊……”一道灵哭下来就要十来分钟。

“这一道,是大媳妇淑勤哭的灵。”长法边吆喝边向围观的人们扬了扬手中的钞票,然后又把这张五十元的钞票塞到了胖女人的手里。女人又上场了。

从村里到南岗,会有多少个路口?淑勤也不知道。淑勤是夏天结的婚,收秋时又去了娘家,玉和家的庄稼地里连她的一个脚花都没有,她可不知道到南岗有几道沟、几道坎。

快中午了,玉和娘说:“淑勤,把头盘起来吧,他们快回来了。”淑勤就把垂在腰间的孝布盘到了头上。

下葬时,本该是大媳妇淑勤跳下去扫墓的,可淑勤来不了,就由二媳妇翠萍扫墓。拿个高粱穗扎成的笤帚,把墓穴的四个角扫扫,好让水泥棺平平稳稳地着地。“上来吧上来吧,是个意思就行,”刚扫了几下,长法就急急地喊道。“下葬。”水泥棺被几根绳索捆绑着慢慢地送入了墓穴。“封土。”泥土就纷纷扬扬地奔向了墓穴,他们将去掩盖一个逝去的生命,连同自己一块被埋掉。“快,都站到东南角、东南角,接五谷粮。”水泥棺头枕西北,脚踩东南,西北方向是莽莽的群山,头枕着高山,是好风水。长法从斛斗里抓出一把杂粮,有小麦、玉米、黄豆,朝人群撒去,人们就抻出自己的衣襟努力地去接五谷粮。五谷粮啊,是人们最为原始的期盼。“呼”,又一把五谷粮撒了出去。

几个劳动力一起下手,不一会儿,一座圆锥形的土堆就形成了。“盘头。”长法又扯着喉咙下了最后一个命令,出殡就算结束了。

中午吃的是大盆菜,白面稀饭,在镇上买的机器馍。玉和、玉顺就挨桌子谢孝,下跪、磕头。

三天后,就要给玉和爹圆坟了。

圆坟这天,正好是腊八。有调皮的孩子在村里放起了鞭炮,年就到了。

责任编辑 杨丽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