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莱,纸叠的小船

2014-06-20 20:04赵丰
福建文学 2014年5期
关键词:雪莱小船

赵丰

雪莱的名字,总是珍藏在我柔弱的内心。我仿佛看到,在一片汪洋似海的水里,他在一叶孤舟上,写着美丽的诗句,吟着忧伤的情歌。海风,吹拂着他卷曲的头发,海水的波纹里有他枯瘦的面容。他睁着惊恐的眼睛,斜着头望着天空的乌云。这是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的一幅画面,幽深的时光隧道里,这幅画面给了我太多的精神慰藉。

为了更真实地走进雪莱,让我先来讲述一个故事。

雪莱从小有一个爱好:用白纸叠成小船放入水中,看其随风远去。有一次在河边,他又想叠一只纸船,但找不到一张纸,于是他就拿出一张5英镑的钞票(在当时这是一笔不小的款项),叠成纸船放入水中。

“雨停了,风住了,洗过的天空,一条七彩的虹。我把一只纸叠的小船,小心地放进奔流的溪水中。”每当听到孩子们唱起这首歌谣,我就会想起自己的童年。在曲峪河的流水里,我放进一只自己叠的小船,看着它随着水的流动摇摇晃晃,心头总会有无尽的期盼。我不知道雪莱在期盼什么,他那孱弱的身躯里流淌着怎样的热血?

雪莱追寻着精神,视钱为粪土。许多人的回忆录见证了雪莱温情、善良的一面:对穷人、对那些处于不幸中的人们,雪莱总是给予最大的同情,见到穷人他会掏空自己的钱袋;冬天到了,他给附近的穷人买来被单和毛毯送去,还给病人送去营养品。看到一个妇女光着脚在石子路上步履蹒跚,他脱下自己的鞋给她,自己则光脚回家,磨破了脚趾。他常常借钱不还,但是自己借给别人的钱也常常不知道索还。

但在我的意识里,纸叠的小船,那是雪莱用诗的思维构筑出来的浪漫。他想把自己搭乘在这只小船上,在水的荡漾下随波逐流。他的精神世界无法负载这物欲横流、世态庸俗的现实社会,只是想一个人静静地、孤独地飘向遥远的地平线——那里是诗歌的世界,是自由的花园。

印象里的雪莱,总是一个行走的背影。在高高低低的西欧和南欧大地上,他匆忙地行走着,脚步偶尔趔趄,急切而无畏,不知道魂归何处。仿佛全世界只有他一人,走向黑暗尽头的漫漫光明。这样的场景,长久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我注视着他走过繁华的街头,走过浓郁的绿茵,走过满地黏稠的血液,走过白纱般轻扬的画纸,走向河流和海洋。天空碧空如洗,于是他走向纯净童话世界里末日的余晖。

中国人很早就知道了雪莱。作为英国卓越的积极浪漫主义诗人,他和拜伦被公认为是十九世纪英国诗坛的两颗巨星。英国人提起他们的名字,就如同中国人谈到李白和杜甫一样,内心里充满无比的崇敬。

1792年8月4日,雪莱出生在菲尔德的庄园里。这是一个贵族之家,让他的童年充满优裕。他出生的一座二层楼房前,有开阔的广场、花园和树林。春天,乳白色的楼房掩映在一片葱绿之中,秀丽、优雅。童年的雪莱,总是在树林里漫步,低头捧读着心爱的书,以致于上中学时,他就微微驼背。优美的自然环境陶冶着他的性情,贵族家庭严苛的法规,却又不能任其天性自由发展。这种矛盾的成长环境扭曲着他的心灵。1804年,12岁的雪莱进入伊顿中学学习。这所中学以残酷的惩罚为荣,低年生要为高年生服杂役,如铺床、提水、擦皮鞋等,若不想尽职,就会遭到惩罚。雪莱深受其害,但却从未屈从。他躺在河边,歪着身躯,读书,倾听大自然的乐音,直到黄昏。

这是一个剧变的时代。在英吉利海峡彼岸的法兰西,一个新的共和国和雪莱同时诞生。先进的启蒙思想和革命的疾风暴雨袭向这个海岛之国,社会发生了动荡和明显的政治分化,也让雪莱成为本阶级的叛逆,成为现存制度、秩序、宗教、道德和习俗的反抗者。

雪莱是中国读者最熟悉的外国诗人之一,他的主要作品很早就翻译成中文,他的“如果冬天已经来临,春天怎么还会遥远”的诗句以及他笔下“西风”、“云雀”、“普罗米修斯”等意象,深深驻扎在中国读者的心灵里。他也因此获得了“社会主义的急先锋、天才的预言家、诗坛上的普罗米修斯”等评价。

在纸叠的小船上度过自己的人生,雪莱的婚姻和爱情是脆弱的,经不起大浪的冲击。和众多的哲学家不同的是,作为诗人的他,一生始终处于女性的包围之中,成为她们的精神领袖和爱慕对象。他的一生有许多女人,有名有姓就有六个:大他一岁的表姐哈丽艾特·格罗夫、妹妹的同学、也叫哈丽艾特的十六岁少女、精神导师葛德文的女儿玛丽、葛德文前妻的两个女儿范妮、克莱尔、小学教师希钦纳……人们对雪莱的批评主要集中于他对爱情和婚姻的观点以及他同几位女性的关系。

我摇摇头,不能按照中国人的道德观指责雪莱不道德。以自由、平等、博爱为旗帜的法国大革命的精神,不但反映在雪莱的诗歌中,也表现在他的人格上,表现在他对爱情和婚姻的态度上。雪莱所爱恋的对象,大都是孤立无助的弱者,在那些女性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雪莱向她们伸出情感援助之手。他的每一次恋爱,都是他最孤独、最苦闷、最需要同情和慰藉的时候。他的恋爱以真诚的同情为基础,也包含着寻求理解和同情的意义。

1814年7月28日,雪莱抛弃了自己的导师葛德汶出逃。同妻子玛丽,加上自愿追随的珍妮,三人离开伦敦逃往国外。

1815年末,雪莱完成了长篇抒情诗《阿特拉斯,或孤独精神》。次年5月,三人又流落到瑞士日内瓦,落脚于城外塞乔亚的英格兰旅馆。旅馆位于湖滨,开窗可望到蓝色闪光的湖水,远眺可见墨绿色的山峰,再远处就是阿尔卑斯山积雪的高峰。雪莱租了一只小船,漂荡在水上读书、写作。累了,他撕下一片纸折叠成一只小船,放进水里。恍惚中,那只小船呈现出似曾相识的笑意与轻盈,在梦境的月光下绽开淡淡的浅笑低眉,还有那盈如轻尘的身影。白云飘逸,清风旌荡,幽蓝的海水波光潋滟……雪莱突发灵感,挥笔写出了抒情诗《勃朗峰》、《赞精神美》……

雪莱同玛丽结婚后,曾在离伦敦不远的、太晤士河畔的马洛镇上买到一所房子。马洛镇极小,那里的人对雪莱极为冷淡和怀有恶意。为了排解内心的郁闷,雪莱常常驾一叶轻舟,漂流在笔香河中。这条河的两岸高耸着山崖,草木苍郁,风光美丽,撩动他的想象和思绪。他用纸叠起了一只只小船,在投进水的那一刻,他双手合十,跪在船板上。在灵与光的交汇处,他希望用一种视角折射出太阳的光辉。夜色阑珊,如炊烟阵阵升起,回忆在凄美的诗情画意中被温馨地勾起,牵出一帘杏花春雨。在一叶轻舟上,雪莱完成了长诗《莱昂和茜丝娜》。

1818年3月12日,雪莱偕妻子和情人及孩子奔赴意大利,直抵米兰。一踏上意大利的土地,他无限喜悦,如醉如狂。他在任何地方都不曾看见过这样明丽的自然景象:天空湛蓝、明净,阳光温暖而灿烂。海水的上空,鸥群的翅膀接连着翅膀。这异国的诗情画意,让雪莱感悟到诗的理想背景。日落前,他在沙滩上漫步。他借助风的长臂执起季节的笔刀,裁下一片蓝天作纸,叠一只小船。风拨响轻漫的吉它,吟一支清婉的歌曲,于淡泊宁静中扬起他美丽的渴望。滞留米兰期间,雪莱同妻子情人游了一次戈摩湖,他拿出一张纸,却怎么也想不起怎样才能折出一个小船的棱角。无论怎么尝试,都只能停留在开始那两条自己隐约记得的折痕。

雪莱迷失了折叠纸船的方法,那是因为他被诗的思维方式冲淡了记忆。他写着长诗《罗萨林德和海伦》,构思着《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这年6月,他又移居卡拉卡拉古浴场。在他的视野里,地平线倾斜了,摇晃着,一只海鸥坠落而下,热血烫卷了硕大的蒲叶,那无所不在的夜色遮掩了鸥的哀叫声……眼前的这幅景象宛若一出古希腊神话,开启了他的灵感,激发了他的斗志。他挥舞着拳头,孱弱的面容上青筋突起。如此,一个敢于反抗专制统治、不畏强暴、争取自由解放的普罗米修斯在他的笔下诞生了。这一年,被称为雪莱创作生涯中的“不可思议之年”,是他的创作高峰期。一只纸叠的小船,终于扬起了远航的风帆。

这年6月7日,雪莱夫妇身边惟一的孩子威廉突然夭亡。这一不幸事件,带走了他们的欢乐和安宁。雪莱把孩子安葬在罗马墓园中的新教徒墓地。然后,他们迁居于莱洪和蒙特尼罗之间的一所叫伐尔索望诺的别墅。这所别墅坐落在庄园的中央,窗下有劳作的农民的歌声,夜间可以听到水车轮子的轧轧声和灌田的流水声。一只只流萤,在番石榴的树篱中间发出闪闪的亮光。这座住宅的屋顶上,有一个小平台,上面罩着顶棚,四周镶着玻璃窗。雪莱把它当作书房,从这里瞻望广阔的乡村沃野,俯视附近的大海。海上晴空日朗和暴风雨骤袭的壮丽景象,都尽收他的眼底。海水蔚蓝,蕴含着生命的辉煌,风在窗外的树叶间沙沙作响。雪莱拥抱着笔和纸沉睡了,做着梦:他站在海边,折叠着纸页,叠出了一只好大的纸船。他乘上纸船,遨游到海洋的深处……清晨,在这个通风的玻璃斗室里,雪莱沐浴着灿烂的阳光和和煦的暖风,写完了《钦契》的绝大部分。

雪莱迷恋着这样的风景,喜欢攀登圣米利阿托山俯瞰全城。红色的屋顶,衬托出黄色的阿诺河的流水。它奔腾不息,穿过密集的房屋和桥梁,流向远方的青山。雪莱将双臂环抱在胸前,在阿诺河边的林间漫步,获取诗的灵感。一天,暴风骤起,雷电交加,雨雹齐下。他处身林畔,感受着大自然惊人的威力。突然,他鼓起勇气,在暴风骤雨中疾走奔跑,呐喊咆哮。回到寓所,成了落汤鸡一般的他顾不上换衣冲洗,一口气写出了《西风顷》。这首抒情杰作,开篇就有非凡的气势: “哦,狂暴的西风,秋之生命的呼吸/你无形,但枯死的落叶被你横扫/有如鬼魅碰上了巫师,纷纷逃避……”

对于西风的伟力,雪莱深表羡慕。他渴望成为枯叶、浮云、波浪,化为一只小船追随西风。他要在强大西风的召唤下,重新鼓舞起往昔的反抗精神。

冬天,雪莱的腰痛病复发。他无法抵御从亚平宁山吹向佛罗伦萨的寒风,遵照医生的嘱咐,于1820年2月全家移居比萨,在那里创作了《含羞草》和《自由颂》。在《自由颂》中,雪莱受到欧洲革命形势的鼓舞,热烈地歌颂了西班牙爱国者的英勇斗争。

6月,雪莱曾在莱洪小住过一段时间,写出了那首著名的抒情诗《给云雀》。他以极为敏感的心灵,在云雀的叫声中,领悟出一种和谐的、超越一切的非凡境界。他在诗中神话了云雀的乐音,把云雀的歌声传诵给人类:“只要把你熟知的欢欣 /教一半与我歌唱/从我的唇边就会流出 /一种和谐的热狂/那世人就将听我,像我听你一样。 ”

然而,生活毕竟不是纸叠的小船。从精神层面上看,雪莱依仗着他用纸叠成的小船跨越了生命的极限,可是在现实中却无法承载着他走得更遥远。1822年7月8日,雪莱乘坐自己建造的小船“唐璜”号从莱杭渡海返回勒瑞奇,途中突遇风暴,雪莱以及同船的人无一幸免于难。

雪莱死了,年仅29岁。29岁的我,才刚刚拿起笔小心翼翼地开始创作,而雪莱,就已经著作等身,享誉全球。这让我如何不敬仰,如何不汗颜?

雪莱带着秘密死去。不给任何人以暗示。他是在船上死去的,携带着人生的憧憬,梦幻,还有无数曾追随他的女性……他是一只纸叠的船,纸叠的船载不动沉重的誓言,只有在船上编织着纯净华美的梦。

按照托斯卡纳当地法律的规定,任何海上漂来的物体都必须付之一炬,雪莱的遗体由他生前的好友拜伦及特列劳尼以希腊式的仪式来安排火化。他们将乳香抹在雪莱的尸体上,在火中洒盐。次年一月,雪莱的骨灰被带回罗马,葬在一处他生前认为最理想的安息场所。

“现在我卸下,我的世界/很轻,像薄纸叠成的小船/当冥海的水波,漫上床沿/我便走了/飘向那永恒的空间”这是中国诗人顾城《最后》里的句子,在我的意念里,是他倾注了生命的热情,费尽心思为雪莱写出的颂歌。

责任编辑 贾秀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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