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埃及(外五首)

2014-07-02 09:57吕德安
山花 2014年9期
关键词:八大山人帽子石头

吕德安

在埃及

从前有一回,有人打老远写信对我说:

风喜欢收藏你身上的东西。

我以为那句话就是诗歌,

因为我喜欢它的圣经口气。

我从窗口望出去,世界

发生了变化。而诗歌的瞳孔变小——

怎么办?但愿他指的是其他东西。

可偏偏是它:一顶皱巴巴的帽子。

那一天,冥冥中有奇怪的声音,

仿佛沙漠后面多出了一块沙漠,

我心神恍惚,地上掉下帽子,

“啊!等等!”我喊了一声。

这才意识到风——这才眼巴巴地

望着它在几步远地方,翻滚,翻滚

非要顽固地去追下一个落日,却最后

自己落入埃及人的墓穴。怎么办?

那红色帽子喜欢颤抖,又似乎喜欢躲藏,

这证实了帽子的疯子本性。

不过那片满是黑洞的大地

倒是它的完美合适的去处——

我这么想,也这么说了,这才让人

把它当作一回事。一个守墓人,

他在信中说,为这事他今后

会每天都去对那个黑洞喊一声“哈罗!”——

我明白这不光是一句俏皮话,

我忽然觉得:在一个人身上

再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放下的了。

八大山人

——赠于坚,之前他来过Johnson,写出长诗《小镇》

八大山人,朱耷,这里是Johnson,美国

东部的一个小镇。小得可怜。但我每天

都跑到大街上看它一眼。其实,从窗口往外看

等树叶再落一遍,一切也能尽收眼底。

小。然而适合隐居。你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昨天傍晚,在桥底下,透过树枝

来了个钓鱼人。他不是来“独钓寒江雪”,不是范宽

或以后的那个愤世嫉俗的徐渭。

他抛出鱼线,转眼钓上一条。一样的小。

很容易用巴掌从空中接住。一样的小。

正如你在《游鱼图》里所画的。或一样的

可以画到纸上,栩栩如生——只是得用另一只手。

不,没有人可以画你那种画,更没有人

动得了你的鱼杆,否则会撼动整个空间。

所以,在这晚秋时节,我想这里面有个区别

那垂钓人抓住了鱼,又将它按入水里

好让它再去呼吸一次。这才造成幻觉

让人想到你一生早早地遁入空门

入世后又躲躲闪闪,直到晚年

终于给自己盖间草堂,从此久无音讯

难怪远在扬州的石涛以为你死了

画下一幅《水仙图》,题上:八大山人

即当年的雪个也,淋漓仙去……

却不知你还在南昌,卖你画的鱼

像谎言,仅够糊口。回家后写下:

“配饮无钱买,思将换画归”。而今天

当我在一个他乡的岸边读书

读到Howar Nemerov,一个美国诗人

他说:“同时的停止和流动,是全部的真理。”

像是关于流水的教诲,无意中又仿佛

道出三百年前你的妙境,所以,三百年后

八大山人,这里是一条黑色溪流

小而浅,但这里面有个区别。至少

看得清里面有什么东西会很快溢出来

不是教堂,也不是一个人画着风景

东画一笔西画一笔,告诉我们哪里才是

生活的点睛之笔。也不是某个钓鱼人

糊里糊涂地钓上一条,转眼不见了

糊里糊涂,成为傍晚黑暗的一幕

而是在那些石头的缝隙,你的那些鱼

仍旧悠然自得,看似不在了

又近在咫尺。它们没有游入深水

又像在更深处,瞠瞪着我们的空无。

因为没有人动摇得了你的鱼杆

公元2012年重阳节游太行山有感而作

秋天的落叶已落满京城

记得我受到邀请,要远赴襄垣

像个来自异地的古代诗人

坐等几日,天亮前便起身

徒步到太原,再到某个驿站

与另外三个诗人结伴同行

到了太行山顶才知道

那天已是重阳,于是问起

山脚下的襄垣,此刻又在何方

啊,那个睁着煤炭眼睛的襄垣

那片有人在湖心垂钓

日暮时闪着金光的新湖

傻傻的,也只是问问罢了

而四周寂静,也像有人在群山间

丢了知识,一时忘记了人生

又恍惚间突然记得前世曾经

到此一游——也像传说中

某个游山玩水的古代人?

我这么说兴许只是想让时间

慢下来。这个世界已今非昔比

还有许多宝地尚未去过

或者去过,如今回过神来

又值得再亲临一遍

好在来世还记得这山山水水

哟,但愿天天都有一些事

让人留连忘返,只是我们

天黑前还得赶回襄垣

那里晚宴过后还有一场地方戏

等着上演——马不停蹄

啊,主人的招待可谓尽善尽美

还有许多本地会写诗的

官员前来捧场,这大概

也是个好的传统,叫这一天

挤得满满的,叫人不禁地想起

记载中的那个故国,或

《四乐图》的作者白居易啊

冒 犯

我曾经目睹石头的秘密迁徙,

它们从高处滚落,轰轰烈烈,

一些石头从此离开了世界,

但另一些却留下,成了石头遗址。

没有什么比石头留下不动

更令人尴尬。那高耸的一堆,

那长长的影子。我看见白天

它们落满庭院,成为出门时

司空见惯的事物,而夜里,

黑乎乎的吓人一跳,其实也只是

一种幻觉:一块压住一块,

顷刻间仿佛就要压到身上。

就像当初,某人受到驱逐

逐出那道门,然后那门才得以确立

天堂才在那里存在。啊累累的

一堆,卵蛋似的,却还没有

孵出我们希望的东西来。

我们只是先听见声音,然后看见

石头变幻着,变幻着闯入视野。

我们知道那是土地的变故,

那是地球松动,开始了滚动。

它们争先恐后,轰轰烈烈,叫人虚无。

一个决定性的时刻。是的

那时候我们恰巧路过还不知道如何

安置自己。那时候我们也像石头

一些人留下,另一些继续向前

那留下的成了心灵的禁忌,

那消失的却坚定了生活的信念……

十月最后的一天

在溪谷里拾干柴,别提多高兴

好象今天是剩余的一天——

用不了多久,也不用花太多劲

就能堆出厚厚一堆,放在路旁

俨然一堵墙,等待霜雪降临

说到雪,鹅毛似的轻轻压上一层

就有了冬天需要的一幅光景:

堆堆木柴,雪白中露出几根

却也标志这个世界有个尽头

让你在绝望的境地恢复信心

但这是南方,不会有雪

我又拣又挑,也只是顺手活

满地的枯柴,也不是我高举斧头

把它们一根根劈成,它们不过是

从树上飘落的藤条。老早就有人

喊着要砍断它。直到夏天

看着它把树枝罩住,应验了一句话

——什么话我已忘记,总之

跟一个人诅咒魔鬼差不了多少

密密麻麻的,说它是奇迹

从水面拔起,从悬崖探出身子

网似地洒下一圈圈光,又依稀衬出

一个渔夫的形象;那时你

就是这么说的。你站在那里

看到了什么:斑斑点点的自我世界

可第二天醒了,又说出那句

不堪入耳的话。啊你改变了主意

不如说是出于对树的偏爱

高兴看到树梢在窗前摇晃

而它们,好像它们是藤,

就会爬入房间缠住你的睡眠似的。

当然,我们是邻居,凡事可以商量

但是那个名叫陶弟的山里人

他忌讳它们,曾经留下嘱咐:

等到六月,山谷里卷起风暴

记住它们就是最好的屏障

可是有人说有人忘,我不知道

那个山里人到底相信什么

我也不知道你是怎样说服了他

施展什么样的魔法,才消解了

他的恐惧。那一天他爬下悬崖

又从水中冒出,刀口上银光闪闪

再大声阻止已经来不及。

现在好了,为了那句诅咒,

我只好说:等着瞧──这是

跟谁赌啊?无非白白地拿自己

的屋顶跟一场风暴作抵押

那时我真盼望六月快点来到

让风从崖底卷起,把家这东西一窝草似的

端走,也让我从此离开这里

可是六月过去,七月加快

飘落眼前的却是这些个枯藤

有的手指粗,有的高兴在地上跳

有的还挂在树梢,缠住不放

要给树戴上一顶荆冠。愿老天

吹一口气让它们落下──今天我

倒是愿意干这些活,可偏偏

满心眼里尽是些糊涂想法

好像是为了忘掉,忘掉那些烦恼

又好像六月之后还有个六月

而你得处处留神,在这一年的最后时辰

那么好吧,只好继续说,等着瞧

掘 井

我曾经四处游荡,却最后在

自己的房屋附近找到水源一汪。

我望着自己粗糙的手因奋力掏寻

而青筋凸起:那上面龟裂的泥巴。

“这是手的雕像,”我对自己说。

但我对日子的记忆却是湿乎乎的。

我记得那道水源暗藏在杂草丛中

也是黑色的。“像上帝的居所……”

但这是夜间俯身写在书本上的话。

那阵子适合我的就是整天绕着水转

一勺勺地舀,或不停地用那用旧的

轱辘似的嗓门喊出我的心事。

但是当我像古人又在纸上写下“泉眼”

这两字,再去挖地三尺时,

我所感到的禁忌就像我赤身裸体

冒失地跑过这咚咚响的大地。

然而这些都没有让我停止挖掘。

我写作时也有一道水源远远瞪视我。

我学习着分寸,谨慎地将文字

像原地挖出的石头把大地圈在几米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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