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叙事构造中虚与实的张力转化

2014-07-07 00:45刘芳

摘要:“张力”从形成到提出都活跃在诗歌批评领域,所以人们习惯于将它定位在诗学研究中,却很少将其涉及到叙事文学里。小说艺术是叙事文学的典型形态,小说文本中所包蕴的诸多对立冲突,便是一种“张力”的表现,集中在小说叙事的方方面面,我们可以从小说叙事构造中虚与实的“张力转化”探究小说中的“张力”。

关键词:小说叙事 虚与实 传统小说 现代小说

上个世纪初英美新批评派理论家艾伦·退特在研究诗歌所能发现的全部外延义和内涵义有机整体问题时,创造性地将物理学概念“张力”移植、实践到诗歌语义批评中,他认为诗歌的意义就是诗歌的张力,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仅仅把它用在诗学研究中而不涉及叙事学。

张力是“张力诗学”的再度发挥,直至延伸涵盖到了整个文学文本中,关涉到文学文本中各种具有相互对立补充现象之间的冲突和平衡,那么,当张力这样一种滥觞于诗歌的文本理论照见小说文本时,两者将会碰撞点燃出怎样的火花?

1 小说虚实结合的叙事风格

“小说是讲故事。故事是小说的基本面,没有故事就没有小说。这是所有小说都具有的最高要素。”[1]“讲故事”是小说构成的核心,“故事”是小说本身一切价值、优势、魅力的承载。在叙事学理论中小说“讲故事”就是“叙事”,即“采用一种特定的言语表达方式——叙述,来表达一个故事”[1],小说就是一种叙事过程,作为小说精神内核的“叙事”一部分是“叙述”,一部分是“故事”,二者是小说存在不可撼动的根基,一“叙”一“事”是小说研究的切入点,“叙”是一种叙述行为,“事”则是叙述内容,二者通过叙述话语连结,我们对小说中“张力”的发现即是以小说叙事为出发点的。

小说是想象活动中的产物,而虚构则是用来描述这一活动的,想象和虚构是小说构造的基本手段,那么大家为何在明知小说故事是一种虚构的现实下,仍然对其津津乐道并青睐有加呢?这便是小说在叙事上的一种张力作用,即小说的艺术虚构同现实的主观真实之间匠心转化所折射出来的张力实质,这种转化具体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按照事情的“可然律或必然律可能发生的事”的张力转化,另一方面是按照心理的“可然律或必然律可能发生的事”的张力转化[2]。

2 传统小说叙事中的“张力转化”

传统小说叙事构造中虚与实“张力”的匠心转化,主要体现在按照事情的“可然律或必然律可能发生的事”进行叙事。

叙事中叙述的也许是对社会生活中过往事情的选择与提炼,也许是子虚乌有的事件,但这些都不排除它们在未来某个时间里发生的可能,只要它们进入小说的叙事层,就已然披上了“虚构”的外衣,虚构是证明其存在的通行证,在“虚构”的作用下这些事件给予我们的注定是一个已经取消了现实比照性与真实检验性的世界,人们对于这个虚构世界的兴趣并不亚于我们对现实世界的兴趣,诚如亚氏所说“写诗这种活动比写历史更富于哲学的意味,更被严肃的对待,因为诗所描述的事带有普遍性,历史则叙述个别的事。”[2]这便是文学之“实”与历史之“实”的本质区别,亚氏对文学之“实”的认识是透彻深入的,文学之实隐于“虚”中,超脱了具体的真实而于更高层面上抽化出更具概括性的真实,小说叙事中“实”即是这样,追求事件本质上的真实,“一部小说有没有真实性并不取决于有没有虚构,也不能取决于有没有描写‘实事,关键在于作者是否看出和抓住了现实和历史的内在本质方面,只要作者通过他的故事烘托或暗示出现实和历史的某些本质方面,则无论他的故事虚构得多么飘渺玄远都应该说反映了现实和历史的真实性。”[3]

现实主义文学经典巨著《红楼梦》在第一回中就讲“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4]尽管《红楼梦》是一部现实主义力作,但我们能说红楼中的故事都是实录吗,红楼中的诸多人物都真有其人吗?显然我们不能做这个肯定,我们只能说这些故事和诸主人公在可然律和必然律下可能发生和出现在那个时代,或者说现世中也可能存在那样的人和事,为此小说虚构出了一个处处充满了世态感和人情象的红楼世界,即如作者在开篇自云的“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4]就是这样被虚构出来的“满纸荒唐言”一直被公认为是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在世界文学宝库里熠熠生辉,它的成功之处就是在张力的作用下从虚构中转向了真实,成功的小说即是在“虚”与“实”的张力统一体中走向卓越的。

虚与实对立相反的两极在制衡中相互否定又肯定,彼此双方在相互强化原则下越是强调“虚”也便越是强调了“实”,诚如曹雪芹所说“其间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俱是按迹循综,不敢稍加穿凿,至失其真。”[4],小说中的“实”是通过“可然律或必然律可能发生的”虚的事件表现出来的。这种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虚构出来的小说故事不是对生活真实的复制而是在发现、选择、斟酌中超越具体事件、人物和真实,进而追求的一种本质上的真实,这是创作者在小说文本中的一种匠心转化——由虚到实,艺术家是个说谎的家伙,但他“有权利,甚至于可以说有责任使历史的真实屈从于艺术的规则,按照自己的需要,加工得到的素材。”[5]当我们怀揣着故事背后的“实”再反观故事之“虚”时,会深深折服于小说家曹雪芹的现实锐敏性和时代批判性,曹雪芹就是要通过虚来达到更深刻的实,红楼故事中的实就是作者对现实人生事态深悟后的折射,小说中故事的虚与其背后的实在对立中合一,“虚”映射着“实”,“实”萌发于“虚”,虚中生意。

3 现代小说叙事中的“张力转化”

现代小说叙事构造中虚与实“张力”的匠心转化,主要表现在按照心理的“可然律或必然律可能发生的事”设置故事。虚构性是小说最大的特点,同时也是小说走向成熟的关键,小说故事的虚构是一种更具想象力的艺术创造中的审美虚构,浸染了创作者的主观意念化。按照心理上的可然律或必然律设置不可能发生的事则是小说叙事张力在现代主义小说中,真实与虚构转化的集中体现。endprint

现代主义小说在故事与情节的创制上更加颠覆背离传统小说叙述话语模式,小说创作者以一种极为尖锐地反叛姿态透视更加隐秘的社会现实内部,投之于一种近乎“否定之否定”的视角与心态触碰着越来越噪杂,越来越不可言说的人与事,试图以更极端的荒诞、虚无、变形、反理性的方式不断追问当一切秩序不再秩序,一切合理不再合理时人类存在之意义与精神之本质将何去何从,这种追问在质疑中深入到更加个人化的私人心理空间。

现代主义小说以一种完全脱离客观现实的叙述行为来极力挣脱现存表面的理性秩序,还原人们在毫无遮掩状态下更为本质的真实,所以我们在现代主义小说《变形记》中读到了格里高尔为物所役睡梦中醒来变形为一只巨大的甲虫;在《山上的小屋》中读到,“我”每天在家中清理抽屉并时刻想象着“山上的小屋”以梦魇般的生存绝望呐喊挣扎着;抑或在《墙上的斑点》中读到,“我”第一次看见墙上那个斑点时,开始了六次散漫无序的意识活动结果终于发现墙上的斑点原来是一只蜗牛。

这些用现代主义手法创作出的小说以更为超验性的想象与虚构展开小说故事内容,在一个对立冲突的二项式两极中双方相反相成,用虚构照见真实,那么,现代主义小说故事的虚构又是如何走向故事背后隐匿着的真实呢?现代主义小说的极度虚构是在充分利用读者心理“可然律或必然律”设置可能发生的事来实现小说叙事中虚构与真实的转化。

以残雪的短篇小说《山上的小屋》为例[6]。小说通过处在梦魇中的“我”描绘出了一个怪异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的内心是孤立的城堡,人与人之间相互戒备、仇视,处在看与被看的围城中,小说中的“我”,战战兢兢时刻警觉地感受着自我之外的世界,处处充满了疑惧:家人们总想窥视“我”的隐私——永生永世也清理不好的抽屉;母亲“总朝我做出一个虚伪的笑容”;父亲“每天夜里变为狼群中的一只,绕着房子奔跑,发出凄厉的嗥叫”;妹妹的“目光永远都是直勾勾的,刺得我脖子上长出红色的小疹子来”;乃至窗子也“被人用手指捅出数不清的洞眼”。家人之间没有亲情和信任,只有无限的猜疑与警戒。残雪虚构出这样一个小说故事其背后揭示了人与人本质上的某种难以察觉的丑陋,当我们揭去虚构的外衣时会发现,小说把人在绝望中呐喊、在悲观中希冀的复杂心态和意识以一种特殊的形式呈现了出来。

《山上的小屋》所描写的人和事是艺术虚构出的,小说记录的是坠落的微尘在人们大脑中留下的踪迹,作家略去事态表面的浮沉而直接进入到人的灵魂内核,在本质上还原人性中暗淡之处,只不过是用放大镜将现实生活中隐匿的人与人之间细微的矛盾、冲突等凸现了出来,因而触到了更大的真实,而这种真实一旦为我们所体悟,我们是能够在心理上接受并信以为真的,我们相信这种虚构背后的真实,文本故事的虚构与其背后隐喻的人性生存本相之间充满了对立,虚构越是强大,对立就越是突出,但超越了对立之后就是一种两极相反的合一,融真实于虚构之中,这时的真实就越发地表现出一种内涵上的深刻,虚构与真实相互投射和吸引的力量使得对立双方在相互否定中肯定,相互交汇中生成《山上的小屋》无限丰富的表现力和作品独特的审美效果,“仿佛有一道超现实的光亮撕裂了生存的景象,而把它背后那种种晦暗的所在都呈现了出来。”[7]

小说用虚构的独特形式编织故事,又用虚构背后的真实呈示人世的万般状貌,这种“实”与“虚”是相对而言的,既有两极相反的对立又有相成的合一,对立的冲突非但没有分裂小说文本,反而在彼此相互否定的一虚一实的制衡中,打开了小说接受的张力之场。

因“虚”得“实”,无“虚”不“实”,“虚”与“实”辩证的统一,才能完成艺术的表现,形成艺术境界。至此小说真实与虚构中所表现出的张力,使得小说这种文学样式更具文学艺术的表现性和情感召唤的感染力。

参考文献:

[1]福斯特.小说面面观[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0年7月版,第21页.

[2]亚里斯多德,贺拉斯著,罗念生译.诗学[M].北京:人们文学出版社,1962年12月版,第29页.

[3]王汶成.文学语言中介论[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2年2月版,第220,221页.

[4]曹雪芹,高鹗著: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3月版,第7、1、6页.

[5]席勒.论悲剧艺术[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年版.

[6]残雪.残雪自选集[M].海南:海南出版社,2004.

[7]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10月版,第274页.

作者简介:

刘芳(1984-),女,河南安阳人,辽宁师范大学研究生毕业,助教,研究方向:文艺美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