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者

2014-07-13 04:57陈再见
四川文学 2014年10期
关键词:水鬼情书单车

◇陈再见

罗一枪溺水身亡那天,正好是五月的最后一天,阳光和蛇一样毒。

我奶奶把我堵在了门楼口,不让我出去看罗一枪,生怕罗一枪会邀我结伴离开人世。我听从了奶奶的话,再说那会心神慌乱,没了主张,由此错过了和我的好朋友罗一枪见最后一面的机会。事后听我爷爷说,那天他们架着长竿在湖潭里捞了半天不见踪影,本想放弃的,转而又想,这衣服都脱在湖边了,人不在湖里在什么地方啊?爷爷做出有点像是在吓唬我的动作说:“罗一枪的尸体不是被我们捞起来的,是自己浮上来的,看上去就像是让人遗弃的死猪崽,装满水和沙土的肚子挺得像是七八个月身孕的女人呢。”我奶奶拉了拉她男人的衣角,示意他别再说了,然后看看一边沉默着的我。我流出了两行泪水。大家都知道,罗一枪是我在湖村处得最好的朋友。

和我一样没去见罗一枪最后一面的还有戚小敏。我不知道戚小敏是不是也和我一样被家人堵了起来,但我敢肯定罗一枪的死对她的打击要更大一些。原因很简单,罗一枪是戚小敏的情人,他经常用老师发的作业本给戚小敏写情书,这事当然只有我知道,因为那些情书都是我帮罗一枪送的。我曾偷偷拆过罗一枪的情书,密密麻麻的一页纸,写得比作文本上的要好很多,中间还引用了好多汪国真的诗句。当时我就纳闷,怎么罗一枪的作文本上每次都布满了林老师的大红叉,写起情书来却文思泉涌?我曾怀疑罗一枪的情书是在书本里抄的。我把怀疑告诉戚小敏,戚小敏不同意我的看法,还白了我一眼,把情书很宝贝地掖进她那粉红色的书包里,最后对我说,你只管送就是了,其他别多想。我就不敢多想了,我听了戚小敏的话。在我眼里,戚小敏是湖村长得最好看的女孩,我能和她面对面说话,全是因为我手上有罗一枪的情书。

罗一枪死后,戚小敏很长一段时间都避着我,收作业本时全班单单把我给漏了,仿佛罗一枪的死是我照顾不周似的。事实上那天我并没有和罗一枪一起,尽管我们平时形影不离。罗一枪说要去湖潭洗澡,天气真他妈的热。我说我不去,我还要写林老师布置的作文呢。林老师要我们写一篇赞颂夏天的作文,不少于800字。罗一枪不写,放学路上他就一直操着林老师老母,说夏天这么可恶还赞颂,真不知是怎么当老师的。他说他宁愿去湖潭里洗澡,也不写那样的狗屁作文。我说湖潭里现在没半个人影,你小心被淹死。湖村人习惯把湖潭叫做水鬼潭,水深不说,之前曾淹死过一对姐妹,听说已经变成了水鬼,整天伺机拉替身。罗一枪那天却哈哈大笑,他说我是谁啊,水鬼都拿我没办法。我说你别乱说话。他说真的。结果他真的就被水鬼给抓去了。后来我一想起那天的对话就感觉可怕,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说过,罗一枪死之前,和我是最好的朋友,整个六年级就我们俩感情深厚,我们一起上学一起下课。我们每人踩着一辆单车,我的那辆是永久牌的,是父母结婚的时候买的,后来父母都去了深圳,就把单车当礼物哄住了我,要不我非要跟他们去深圳;罗一枪的那辆单车我说不出是什么牌子,纯粹是他东拼西凑弄成的,车后架和车杆子的颜色都不一样,明显是从两个不同的车架子里拆下来的。可罗一枪硬要说他的单车比我的单车高档,我不服,和他顶了几句,可最后还是妥协了,因为罗一枪的身体比我壮,我打不过他,口才也没他好,更说不过他。更要命的是,连戚小敏也说罗一枪的单车好看,我差点哭了。然而不可否认的是,罗一枪的单车经常坏,三天两头,几乎就没有连续一个星期是好的。罗一枪的单车一坏,就只能坐我的单车去上学了。他的个头本来就大,小鸡巴都长毛了,像个小伙子。每次我踩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时,罗一枪却悠闲地坐在后架上,翘着二郎腿,然后冲着落在我们后边的戚小敏吹口哨。罗一枪的口哨吹得可好了,像是录音机里放的一样,他可以吹出歌曲:“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我总觉得他吹的不是小芳,而是戚小敏。要不怎么戚小敏每次都听得脸色绯红,宁愿落在我们后面——她踩的可是轻快的女子单车,稍加使劲就可以撵上我们的。

关于戚小敏为什么会喜欢上罗一枪,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记得他们俩刚开始还是死对头,像是猫和狗一样,见面就忤上了。戚小敏的成绩好,一直是我们的班长,人又生得好看,皮肤白得跟德民种的大白菜把子似的,横看竖看都不像是湖村人,她还长了奶子,别人跳绳子她不敢,因为她一跳奶子也跟着跳了,一耸一耸的,像是揣了两个圆糕粿。谁都看得出来林老师也喜欢戚小敏,跟她说话语气都不一样,软了许多,而面对我们时则说话如打雷。戚小敏说谁在班里捣乱了,林老师就打谁。在我们眼里,戚小敏和林老师一样不可靠近,他们是一伙的。唯独罗一枪不把戚小敏放在眼里,甚至连林老师也一样不放在眼里——当然只是背地里骂——面对戚小敏时,罗一枪可牛了,他站起来可以高出戚小敏半个头,戚小敏说东他偏往西,爱顶嘴,作业不交,自习课则敲桌子捣乱。有一次罗一枪把戚小敏惹急了,她哭哭啼啼地去找林老师撑腰。这下罗一枪又得挨板子了。罗一枪的手似乎是铁做的,打不痛,林老师都打累了,罗一枪还乐呵呵地,伸着手要林老师继续。林老师长叹一声,喊了一句:“滚!”看罗一枪真的拎着书包扭头离开了教室,林老师又加了一句:“就是一个没爹没娘养的。”听了林老师的话,罗一枪又折了回来,说你才没爹没娘呢,我爹娘在深圳赚钱。说完拔腿就跑。罗一枪和我一样,父母都去了深圳打工。当然,和我们一样的班里还有不少,李冲陈祖顺卫小花朱银剩方国雄……他们都是。

罗一枪说,你们知道吗?戚小敏的奶子肯定被林老师摸过。我问你怎么知道。罗一枪嘿嘿一笑:这你就外行了,女人的奶子摸过了才会大嘛。同学们哄然大笑,我没笑,反而有些难受,说不出原因。正说着,林老师和戚小敏一起从办公室里出来了。戚小敏不和我们一起玩,一到学校就去林老师的办公室,帮他折被子洗衣服什么的。林老师说:

“罗一枪,你又捣什么乱啊?”

罗一枪立正敬礼:

“报告老师,没有,绝对没有。”

然后朝我们挤着眼神,神秘地笑着。

那段时间,湖村的墙壁上都写满了白色粉笔字,写的内容都差不多,就是林老师和戚小敏在房间里怎么怎么样。一看笔迹就知道是罗一枪写的。我反对罗一枪这样做,但又不敢说他,怕他说我是反动派。我总是偷偷地把那些粉笔字擦掉。有一天,戚小敏把罗一枪堵在了学校门口,我们见势都围了上去,看热闹。戚小敏说,是不是你写的?罗一枪假装无辜,问什么呀。戚小敏急得泪水在眼里转,举起她的粉红色书包朝罗一枪砸去,罗一枪一伸手就把书包接住了。戚小敏紧跟着冲了过去,看样子要跟罗一枪拼了,罗一枪却笑呵呵,轻而易举就把戚小敏搂在了怀里,像是搂住了自己的媳妇。罗一枪还把戚小敏给抱了起来,原地转了几圈。围观者大笑,有的还纷纷为罗一枪的壮举鼓掌。我看着戚小敏的身体就那样紧紧地贴在了罗一枪的身体上,本来挺挺的奶子都被压扁了下来,像是装了水一样汩汩蠕动。我还看见戚小敏的脸红了,她努力挣脱了罗一枪的怀抱,跑进校门口,而罗一枪却像是傻了一样愣在了原地,半天没回过神来。从那天起,墙壁上的粉笔字都被悄悄地擦去了,擦的人却不是我。直到有一天,罗一枪叫我带封信给戚小敏,我吓了一跳,我在罗一枪的眼里看到了一丝狡黠的柔情。我期待戚小敏会拒绝罗一枪的信,可她让我失望了,她悄悄地接了,并用很快的速度把信藏进了她的粉红色书包里。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有些难受。

罗一枪的父母从深圳赶了回来,死去活来地哭了一场。可怜的罗一枪一直很神气父母都在大城市深圳,如今他们回来了,却再也见不着他们了。罗一枪被草草掩埋,按湖村风俗,不满十五岁的人死了连个正式的棺材都没有,当然更不能修坟立碑,所以我至今都不知道罗一枪被埋在村外什么地方。

罗一枪的父母没在村里呆几天,就又走了。罗一枪的死开始不再被村人提起,再说罗一枪生前在湖村可是一个叫人头痛的角色,偷挖番薯偷折甘蔗拿石头砸人屋顶,无恶不作,我奶奶就经常告诫我别跟罗一枪来往。没过多久,村人都有意不提罗一枪了,人们开始讳忌提及一个已经变成水鬼的孩子,认为那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危险我倒不觉得,只是感到空虚,如果罗一枪不死,我每天的生活会丰富不少;如果罗一枪不死,就会继续给戚小敏写情书,而我也就可以继续给戚小敏送情书,趁着送情书,我可以看看戚小敏好看的脸蛋,她的眼睛水汪汪的,嘴唇也水汪汪的,就像黄昏时候的湖水。毫无疑问,如果不是发生了溺水事件,湖潭还真的是湖村最美丽的地方。

我习惯了一个人上学,偶尔会遇到戚小敏,可她总是骑得飞快,呼的一声就从我身边过去了。我想喊她,我想和她说说话,哪怕是说说大家都不敢说的罗一枪。我知道即使谁都不愿意说罗一枪,戚小敏还是愿意的。我还是不敢。我想象着戚小敏如何处置罗一枪写给她的那么多情书。有多少封呢?连我这个送信人都不记得了。我努力想,一次两次三次,想着想着,就想起了罗一枪那张经常挂着笑的脸。于是我打了一个哆嗦,就不敢想了,我哭了起来。

我经常在半夜哭醒,如此反复了一段时日。我奶奶感觉事情不对头,就叫我爷爷去莲花庙问问。莲花庙的人说,怕是被脏东西缠上了。而我似乎也是为了响应这样一个结果,病情表现得益加严重,不但哭,还莫名其妙地笑,和罗一枪一样地笑。我经常梦见罗一枪满身是水地站在我面前,冷笑着,递给我一封刚刚写好的情书,说,去,给她送去。要是在平时,我会迫不及待地接过他手中的信,像是接过了一道圣旨;可在梦中,我却迟迟不去接,我怕,我也知道那是在梦里,我想醒过来,可就是醒不过来。这种感觉,或许就和罗一枪在水里挣扎是一样的吧。于是我哇地一声就哭开了。我的哭声大得出奇,像是村楼墙上的那个广播筒,几乎整个湖村都能听见。

我这样的情况,所有人都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我被罗一枪缠上了。

我奶奶每天都嚎啕大哭,比我哭得还要厉害。一贯把鬼神当祖先供着的爷爷也束手无策,拿了一篮子的猪肉果品和纸烛到湖边祭拜,求罗一枪放过我。眼看我就奄奄一息了,人们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有人说叫他父母回家吧,事情可大可小。两天后,我那远在深圳的父母风尘仆仆地赶回了家。我的头脑清醒得很,听见母亲一进屋就哭,她的声音是沙哑的,带着陌生,也难怪,我不是经常能听到她的声音,包括父亲的。我还记得那些日子里,林老师来看过我,林老师说,你们可是要相信科学哦,这小孩大概是得了什么病,最好还是送医院吧。见过世面的父亲听从了林老师的意见,雇来摩托车把我送到了镇卫生院,结果那些医生咬着香烟在我身上折腾来折腾去,好几次还把烟灰弹落在了我的手臂上,烫起了几个水泡。最后医生却说,没什么病,开点药回去吃吧。我奇怪没病为什么还要吃药。显然父亲想的也和我一样。但在医生面前他也不敢说什么,就像在林老师面前,我父亲同样唯唯诺诺。

尽管没病,但一回到家,我还是那样,精神不振,失眠多梦。我老是梦见罗一枪,他浑身湿漉漉的,总是递给我情书。奇怪的是,他手里的情书却是干的,一点水渍也没有。我还是不敢去接罗一枪的情书。我说你都死了,还写情书干什么,戚小敏不会再喜欢你了。罗一枪冷冷一笑,像极了他生前的样子,一点都不因浑身湿透而狼狈。罗一枪说,你别以为我死了,戚小敏就是你的了。我说罗一枪你妈的别乱说,你死了还有林老师呢,戚小敏和我有什么关系。罗一枪又是一阵冷笑,没关系?那我淹死那天你们都到哪里去了?怎么都没来看看我?你们是不是在一起?我说我们没在一起,是我奶奶把我堵在门楼里了,不让我去看你的。罗一枪说,算了,别找借口了,是你自己不愿意来看我吧,怕被我吓到是吧。我垂着头不说话。聪明的罗一枪把我给说中了,那天的事确实不能全怪我奶奶。

然后我浑身颤栗,惊醒了过来。奶奶和母亲一左一右守在我身边,爷爷和父亲站在不远处,做着共同的动作:抽烟。父亲很黑,从我的位置看,他比爷爷还要黑。我就纳闷了,父亲都去了大城市了怎么还这么黑啊?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是在城市里 “跑街边”,整天推着三轮车在太阳底下跑,不黑才怪呢。

我说,我又梦见罗一枪了。奶奶哇一声又哭开了,边哭边喊,罗一枪啊罗一枪,我们家可没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呀,你就行行好,放过我家健儿吧。母亲看奶奶喊罗一枪,也跟着喊罗一枪,其实她并不知道罗一枪是谁,如果我不是她儿子,她同样不知道我是谁,她离开湖村很多年了。那些天我家围满了人,天井里门楼口,都是人,有亲戚过来商量对策的,有纯粹过来看热闹的。其实我很清醒。我还知道李冲陈祖顺卫小花朱银剩方国雄他们也来了,就趴在我家的矮围墙上,他们不仅是来看我的,还想看到罗一枪。我甚至知道戚小敏也来过我家,她没进屋,只是在门外站了一下,向旁人问了一句我的情况,结果那人摇了摇头。我相信她不是来看热闹的。我甚至觉得,如果戚小敏肯来看看我,我的病就会好起来。然而戚小敏只是在我家门楼外转了一下,就走了,可能是门楼口围的人太多了,挡住了她的路,可能还有其他原因。总之,等我的病好了之后,就再也见不到戚小敏了,她辍学了,去了一个我不知道名字的城市打工。那时我对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除了父母打工的深圳,不知道还有其他的城市,所以戚小敏去了一个不叫深圳的城市,我就不知道她是去哪里了。

我的病究竟是怎么好起来的,这事得感谢我父亲。我父亲一个人在角落里抽了几天烟,没说话,也没人找他说话。然后他悄悄地掐灭手中的烟嘴子,一个人挤出人群,来到了湖潭边上。其实湖潭的深只是相对于我和罗一枪而言,对于我父亲,那简直不算什么。父亲出外之前曾是渔民,在一条破旧的渔船上打了三年的工,有一次遭遇台风,渔船被打翻了,湖村人眼看父亲就这样没救的。结果几天后,父亲竟奇迹般回来了。父亲浑身湿漉漉地站在我家门口,兴奋地跟他的女人说,我已经死过一回了,我命大,我要去外面闯荡。

父亲那天下到了湖潭里去,他要跟罗一枪谈条件。罗一枪大概是怕了我父亲了,迟迟不敢出现。罗一枪生前曾跟我说过这样的话,他说你知道吗,在这个村里,我就敬佩你爸。我问为什么。他说,屌,他连海都不怕。之前我不觉得父亲有什么,经罗一枪这么一提醒,才隐约感觉父亲的伟大。那天我父亲在湖潭浸泡了一下午。我爷爷找他不着,问起母亲,母亲说,不知道,我只顾着哭了,不知道他去哪里了。这时围在门楼口的李德民说,我知道,他朝湖潭去了。在场的人都意识到事情不妙,纷纷丢下半截子话,跑了出去。于是浩浩荡荡的一大队人,都朝湖潭跑去,仿佛此刻正来了什么舞狮队,敲锣打鼓地吸引村民们往它身边拢。我身边的两个女人也忘记了哭,随着大伙去了。家里一下子空无一人,我也没意思再躺着,于是也下了床,跟着跑了去。要知道,以前和罗一枪一起时,我们可不会落下湖村的任何一场热闹。那时村里一有什么值得围观的事,罗一枪假装经过我家门口,扯着喉咙喊一句:看热闹啰。罗一枪不敢进我家,我奶奶不让。而我却可以随便进出罗一枪的家,因为他家没有管事的奶奶,他爷爷又很忙,整天在地里,只有吃饭的时候才回来。再说了只有别人才有资格反对和罗一枪交往,他家怎么有资格反对罗一枪和别人交往呢。那时人们都达成共识:罗一枪是湖村最坏的人。罗一枪的父母一年都不见回来一次,人们骂罗一枪是有人生没人管。罗一枪说过,等他把戚小敏娶过门了,他也出去打工,但不是和父母在一起,一定要让父母找他不着。

那天我父亲一个人在湖潭里大呼着罗一枪的名字。六月的太阳跟火球没什么区别,湖面上闪闪发光,像是无数面镜子发出来的光。有一次,罗一枪问我,你知道太阳这么热水下怎么是凉的吗?我摇头。罗一枪趴在我耳边说,是水鬼,水鬼把阳光给挡回去了。然后我们脱了衣裳往湖里走去,湖水果然凉得跟冰似的。罗一枪问我,你怕不怕水鬼?我说我怕。罗一枪说我就不怕,我宁愿和他们做朋友呢。我说你别乱说话。罗一枪说真的,我是说真的,我宁愿在水里生活,也不愿在学校里听林老师唠叨,更不愿意回家听爷爷唠叨。我似乎能理解罗一枪的话……如今罗一枪真的到湖潭里去生活了,他是不是真的和水鬼当上了朋友?他快乐吗?

我是最后一个到达湖潭的,早在我之前,人们已经把湖潭给围住了。他们议论纷纷,看着我的父亲在水里喊罗一枪,一边喊还一边潜下水去摸索。我好不容易挤进了人群,差点把李德民给推带到了湖里去。李德民回头骂了一句:“哪家的狗崽子?”见到是我,也没在意。一直到太阳把远山给含住了,父亲也没能在湖潭里喊出水鬼罗一枪,倒是从湖底捞起了一大把日本刺。日本刺是我们当地一种长刺的树,村人都在园子周围种上它们,防止人们进入,湖潭附近也长了不少。日本刺的刺仿佛日本鬼子的刺刀一样锋利,让人害怕,带着毒。父亲从湖潭里捞起来的日本刺看来还刚折下不久,那上面的叶子还很青翠。父亲把日本刺扔到了岸上,喊:“罗一枪,你他妈的明明是被这些日本刺给害死的,你还缠着我儿子干什么?”

围观者纷纷表示同意父亲的说法,只是没人去想那些日本刺到底是谁扔下水里去的。

突然,不知是谁看见了我,大呼一句:“喂,成健好了!”所有人都看见了我,我父亲也看见了。我回头往村里跑,身后跟着的村人也往村里跑。回到家里,父亲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嘱咐母亲做饭炒菜,自己则到商店里提了几大瓶白酒回来。那天晚上,为了庆祝我起死回生,我家请了全村人喝酒吃饭,开开心心地闹到下半夜,才散了场。几天后,我父亲说没事了,他们要走了。我知道他们呆不久,要不是我的病,他们压根就不会回来。

我回到了学校,林老师拍拍我的肩膀说,小子挺会装的嘛。林老师一直认为我的病是装出来的。他一辈子知道的为数不多的知识里至少告诉他要相信科学,既然医生都说我没病了,那我就是没病,而一个没病的人却表现出一副有病的样子,不是装是什么。尽管全村人都相信我的病愈是父亲跟罗一枪谈判的结果,林老师还是不相信,他经常蹦出一个我不甚理解的词:愚昧。其实这倒没什么。我也不相信我的病是父亲在水里泡了一天泡好的,我甚至也和林老师一样,不觉得自己有病,但我一点都没装,我确实见到了罗一枪浑身湿漉漉地站在我面前。这点我敢肯定。只是这些都无所谓了,病愈后我最关心的事是:戚小敏不见了。我问林老师,戚小敏去哪里了?林老师叹了口气:哎,又走了一个。那时学校经常有人辍学出外打工。

戚小敏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情绪低落。罗一枪死了,戚小敏又走了,只剩下我,仿佛湖村在瞬间也寂静下来了。我甚至连走出门楼的兴致都没有,整天不是上学就是窝在家里。我奶奶倒急了,要我出去走走,她可不愿意我再出事。我说我不愿意出去,我就喜欢在家里。奶奶的眼泪流了出来,问我这是怎么啦,怎么变了个人似的。我说我没事,我要好好学习呢。罗一枪在的时候,我要出去,奶奶不肯,常用的办法就是把我堵在门楼里,不让我出去,具体是不让我和罗一枪一起。即使是罗一枪死的那天,奶奶都没能原谅他,不肯让我见他最后一面。我想我对不住罗一枪。

一年后我上了初中,六年后我参加高考,去了外省读大学。四年后我大学毕业,到深圳参加工作,和父亲在一个城市。那时我父亲已经是一个开着小车的深圳老板了。有一次,我和父亲提起那年夏天的事,我问父亲,你还记得罗一枪吧。父亲一脸茫然,问,罗一枪是谁?我说,就是那年在湖潭里淹死后来还要拉我一起上路结果你满湖潭找他的那个。父亲哦了一声,再也不说什么了。隔了一会,父亲突然说:“奇怪,我还记得那些日本刺,那肯定是有人故意往下扔的。”

我的心紧了一下,不敢往回想。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忘记罗一枪和戚小敏。无数个夜晚,我一直在想象着罗一枪作为水鬼的生活,他真的如他所期待的那样快乐吗?他溺水后,湖潭没再淹死过人了,证明他已经放弃了找替身。而戚小敏出去打工后,每年过年会回家一趟,她越来越好看了,就像是一朵花在开一样,隔一会看就是一个样,一时比一时好看。戚小敏真的长成了大姑娘,她穿上了城里人的衣裳,留城里人的头发,甚至还说上了城里人的语言。她是唯一一个敢在村里露出雪白的锁骨以及隐隐浮现的乳沟的女人。面对湖村人的鄙视,她不以为然,她说,城里人早这样了。

戚小敏似乎已经把罗一枪忘了,更是把我忘了。我觉得戚小敏可以忘了我,甚至可以恨我,但她不能忘了罗一枪,至少罗一枪为她写了那么多的情书,我一直都觉得这是一件很伟大的事情,我之所以嫉妒罗一枪也是因为我写不来那么多的情书,尽管我的成绩比罗一枪好,作文还经常被老师拿上讲台念。

我去外地读大学之前,还经常到湖潭边上看看罗一枪。我能想象当年的罗一枪是怎么在阳光下快乐地褪去衣裳,然后游到湖里去,最后又是怎么被日本刺缠住了脚,挣扎不出水面……

参加工作后,我回家的次数很少,有刻意回避的意思。尽管不回家,我还是知道戚小敏这些年来的经历。戚小敏先是嫁给了一个外地人,后来又离了婚,带着一个半岁的女儿回到了湖村,一年后,林老师就入赘了进去。林老师在我初中毕业那年,老婆在一次难产中死了。林老师最后和戚小敏走在了一起,我想如果罗一枪还活着,肯定会被活活气死,一个他最爱的人和一个他最恨的人走在一起,他哪能接受得了。

去年过年回家,父亲的小车一路进村,颇为风光。我家是湖村为数不多在深圳能混出头的,罗一枪的父母至今仍在打工,他们的另外一个孩子罗一梁已经长得和罗一枪一样大了,一直和父母一起,听说成绩出奇的好,和罗一枪不一样。那次回家,我想去湖潭看看,才知道湖潭已经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草杂生的沼泽。原来前几年李德民在湖潭里养鱼,后来鱼不养了,抽了水,变成泥塘,养黄鳝。再后来黄鳝也不养了,出去打工了。我看见沼泽地周围的日本刺长势很好,像是四面墙把湖潭挡得严严实实。而那个五月的最后一天,阳光和蛇一样毒,一个少年偷偷把刚折下的日本刺往湖里扔——那情景,恍如昨日。

知道我回家,林老师特意到家里来坐一会,看样子他过得不错,笑得合不拢嘴。他能不笑吗,这么一把年纪了,却娶上了好看的戚小敏。为了回礼,我提着礼物到了林老师家里。

林老师的家就是戚小敏的家。

罗一枪经常半夜三更敲响我的窗户,我在屋里问他,干什么呢?都这么晚了。罗一枪说,走,去戚小敏家。我知道罗一枪所谓的去戚小敏家并不光明正大,我曾跟他去过一次。罗一枪连戚小敏睡在哪个窗户里面都摸清楚了,他蹲在窗户底下,敲了敲墙壁,一下二下,然后里面就有了回应,一下二下。罗一枪回头冲着我笑。我说你们真无聊,独自走了。月色照着湖村,即使是夜晚,湖村的路巷还是清晰可见。之后罗一枪再叫我去戚小敏的家,我都不去了。尽管没去,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我在想象着罗一枪和戚小敏在一面墙壁上对话的情景,想起就难受。我还想他们除了敲墙,还会在那样月色美丽的夜晚干出什么事来呢?罗一枪会不会把手放在戚小敏那凸起的奶子上?一想到这,我的心像被刀子绞一般痛。我想:罗一枪一天不死,我就一天得不到戚小敏。

到林老师家门口,我看见了戚小敏,实话说我一眼还真的认不出是她。她的发型没有了,而是胡乱地用一根橡皮筋把长长的头发绾在脑后,发质干枯而粗糙。那么冷的天,她竟穿着拖鞋,上衣也只是一件,一弯腰,两个奶子明晃晃地吊着,一览无遗。戚小敏似乎没有在意我的到来,托着一碗粥满院子追着喂女儿,她的女儿踉踉跄跄地在院里跑,手脚和身上都沾满了泥土,大概刚摔了一跤。我给她儿女掏红包的时候,戚小敏才看了我一眼,然后稍稍低了头,抻了抻衣裳,笑着说,你回来啦。

她女儿有了红包就更不愿吃饭了。

在屋里,还能听见屋外的戚小敏低一声高一声地喊女儿的名字: “囡囡,囡囡……吃饭啦!”

林老师要留我吃饭,我婉拒了。走出院子时,我叫了一下戚小敏,我说我走了。戚小敏看着我,突然笑了,说,下次再来。戚小敏的笑还是和当年一样好看。

只是我哭了。我想,如果刚刚留我吃饭的不是林老师,而是我的朋友罗一枪……当然,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无论如何也是要留下来吃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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