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诗歌《在昌平的孤独》别解

2014-07-15 04:18孔祥云聊城职业技术学院山东聊城252059
名作欣赏 2014年29期
关键词:昌平木叶海子

⊙孔祥云[聊城职业技术学院, 山东 聊城 252059]

《在昌平的孤独》①这首诗写于1986年,当时海子住在小城昌平已经有两年多的时间(注:海子在这首诗歌的后面只注明了年份,没有注明具体时间,所以时间段的推算是模糊的)。在这段时间里,海子受到爱情的鼓舞,诗歌创作热情高涨,但是除了《亚洲铜》发表于1984年10月,更多的作品还是游离在主流诗歌之外不被认可,海子在标题中刻意标明“昌平”,应该和当时在创作上品味到的寂寞有着直接的关系。也因为他对诗歌的狂热而投入了几乎全部的热情和希望,忽略了生活本身更多的内容,这让他对昌平生活烙上悲情与忧伤的烙印。

孤独是一只鱼筐/是鱼筐中的泉水/放在泉水中//孤独是泉水中睡着的鹿王/梦见的猎鹿人/就是那用鱼筐提水的人

这是诗歌的第一部分。孤独是什么?诗人海子进入诗思即把孤独导入了具有哲学意味的语境。从表面意义上看,诗人首先选取了“鱼筐”和“泉水”这一对相互对立的意象,他们的对立鲜明而粗浅,近乎直白地表达了诗人心灵里的失落和忧伤。从隐喻意义上看,诗人把自己比喻作鱼筐,它本应属于河流、湖泊甚至大海,本应湿漉漉的,沾满泥沙、鱼腥和水草,它应该是渔夫悠然自得哼唱的小曲,是映照着夕阳沉沉暮霭中的渔舟唱晚,但是诗人却把它放进了清澈的泉水,这里没有泥沙、水草,鱼筐在泉水里无所适从,泉水从鱼筐的缝隙里重新归于泉水。诗人借助鱼筐和泉水把矛盾从抽象概念里解脱出来,以显像的形式呈献给了读者。联想到海子在昌平相对封闭和单一的生活,联想到海子因为买书和接济父母而捉襟见肘的物质生活,不难理解在昌平的海子承受着精神上和物质上的双重压力,从而理解他深感自己与现实的不相适宜——盛不住泉水的、徒劳的鱼筐,把泉水还给泉水,等于把孤独放进了更深更远的孤独……短短三行诗句,此时已然形成一股暗流,足以在读者的内心激荡起无限的悲悯。

海子起笔如孤鹜的峭壁,又如深谷幽兰,令凡俗难以踏足。而诗人此处的执着以及执着于什么,自然是对第二部分埋下的伏笔。

这一诗段的后一部分,海子借助佛教故事《鹿王本生》,进一步阐述属于他特有的孤独感。在这一诗段,诗人选取一对具有对立意义的意象是“鹿王”和“猎鹿人”,这一组意象的矛盾更尖锐、更直接。鹿王故事讲的是——

很久很久以前,鹿王率领梅花鹿群生活在山清水秀的森林里。面对国王围猎,鹿王只身去找国王谈判。国王被鹿王感动,发誓再也不到森林中去打猎,但条件是鹿群要每天自动排定前去国王御厨房的次序。从此以后,每天都有一头鹿自动来到王宫中,国王再也没到森林中打过猎,从而保全了鹿群暂时的安宁。直到后来鹿王大义替代怀孕的母鹿就死,国王受到感化,从此爱惜生命,不再杀生。

在意象上来分析,鹿王和诗人海子之间相通的,是“王就是王”和以拯救为责无旁贷的使命;猎鹿者——国王无情的杀戮和破坏,可以理解为代表着现代生活对人类精神带来的重压和异化下的必然结果。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那个先锋诗歌盛行的时代,海子以挑战者的姿态、以王者之势和舍我其谁的勇气毅然独自高举起浪漫主义战旗。海子认为伟大的诗人首推但丁,但丁诗歌作为当代中国诗歌的目标,是海子所孜孜追寻的,他称但丁的诗歌为伟大的人类精神。可惜在这场战役中,海子没有战友,甚至没有谁为他摇旗呐喊,他是孤独的。海子在他的文论《动作》(《太阳·断头篇》代后记)一文中这样说:“太阳就是我,一个舞动宇宙的劳作者,一个诗人和注定失败的战士。总而言之,我反抗过生命以外的一切,甚至反抗过死亡,因此就在这上天入地的路途上,听见了这样一句话:地狱之火烧伤他的面颊,就像烧伤但丁一样。”

鹿王和猎鹿人是海子孤独情怀的两面,一面是海子“王者”气势高昂——诗人必须要有孤军奋战的力量和勇气;一面强调猎鹿人就是提起鱼筐的人,虽然感化后的国王代表着赦免和拯救,诗人却暗示了梦和希望仍旧破灭的结局。面对无力抗争的现实,海子流露出深深的无助和落寞。

以及其他的孤独/是柏木之舟中的两个儿子/和所有的女儿,围着诗经桑麻沅湘木叶/在爱情中失败/他们是鱼筐中的火苗/沉到水底

这是诗歌的第二部分。在这一诗段中,诗人海子进而表达的是他关于爱情、人性和诗歌理想的思考。在1986年春节前后,海子的恋情出现危机,这对于异常敏感和脆弱的诗人来说所承受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海子借用《诗经·柏舟》中的叙事和主人公的遭际,传达出自己在失去恋人的过程中受到的伤害。他提到《柏舟》中的“两个儿子”和“所有的女儿”,是这个诗段中的难点。这首诗多被理解为一个遭遇不偶的女子无处倾诉的怨诗,依《毛诗序》说:“言仁而不遇也。”开篇写到——“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②这两句以柏舟漂于水上起兴,说柏木做的小船坚牢无比,但在水上漂荡无依,比喻女子因受到抛弃内心极不平静,辗转难眠,充满隐忧。我们可以理解为诗人以情伤而苦于无处诉说、产生精神痛苦的女子形象自比,暗指诗人满怀赤诚却不得不接受恋爱失利后无法消解的痛楚,也渴望这无以排解的忧愁能有人分担,那该多好。而现实生活中,海子身边无论是亲人还是朋友,更不消说同事和诗歌圈子的人,却是不可依靠的。海子的女友迫于家长压力选择与海子分道扬镳,使得海子深深感受到了尊严的失落和来自恋爱事件中心各方——女友家人、校方和大众也包括女友本身的冷漠与悲凉。再往深处印证,《柏舟》中亦有“微我无酒,以敖以游”的句子,十分吻合海子当时的心理诉求。恋爱失败后的那年春节,海子的弟弟发现哥哥开始喝酒,也正是在这个夏天,海子带着受伤的心去到西藏“以敖以游”。经过这一场爱情创伤,海子开始对爱情和自己曾经一片赤诚的诗歌创作热情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怀疑并开始反思。

“围着诗经桑麻沅湘木叶/在爱情中失败”。在与本诗基本相同的诗歌《鱼筐》中,这一句是区别最大的一处——“围着桑麻/在爱情中失败”,诗人在本诗中更清晰地列为“诗经”“桑麻”“沅湘”和“木叶”,这体现了诗人的特别关注。我们需要解读清楚为什么诗人要详细罗列桑麻、沅湘和木叶等意象,先来分析桑麻——桑麻多被理解为农事的代称。无论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描绘了“生民之本,要当稼穑而食,桑麻以衣……闭门而为生之具以足”的自给自足的理想社会,还是孟浩然“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桑麻这个概念印证了海子对农耕生活的怀念,对工业时代下的社会与人际关系的不安。那么“沅湘木叶”呢——沅湘一词出于《楚辞·离骚》,是沅河和湘河两条河流,也是屈原被流放的地方。木叶出现在屈原的《九歌》里,有“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的句子。诗人如此心仪于屈原这样高洁的诗魂,前面也提到他对《楚辞》奠定的诗学传统自觉有传承和接续的使命,特别以“沅湘”和“木叶”入诗具有追寻诗歌先贤的特别意味。

从内涵上看,这一诗段既是诗人坦陈自己在爱情上的失败,也是诗人对自己诗歌理想产生怀疑的一处明证。海子在《寻找对实体的接触》一文中这样描述自己的诗歌态度:“我们这个民族毕竟站起来歌唱自身了。我决心用自己的诗的方式加入这支队伍……《诗经》和《楚辞》像两条大河哺育了我。”在这段文字背后的海子对自己的诗歌理想是坚定的,是充满创作热情的,甚至是有些亢奋的,但在本诗中,在爱情失败的背景下,海子的情绪是低落的,直到更加清楚直白地表达了理想的寂灭——“他们是鱼筐中的火苗/沉到水底”,至此诗人以绝对矛盾的一组意象——“火苗”沉入“水底”来表现诗人走不出当下生活的精神困顿,即便是曾经让他无限依恋和向往的《诗经》《楚辞》,都不能带给他真正意义上的安慰和救赎,所以“他们”,既是指生活中实际遭遇的失败和落寞,也包括制造伟大诗歌的原始材料桑麻、沅湘和木叶,包括爱情和诗歌理想。

在这一部分,诗人眼中的生活已经像是无解的一道题,唯一指向便是幻灭,也是我们可以清楚窥见海子灵魂深处死亡情结的直接路径。

拉到岸上还是一只鱼筐/孤独不可言说

这是诗歌的第三部分。这部分虽然只有两句,但有必要对其独立解读,因为这是全篇的顶峰。诗人在前两部分分别安排了三组对立意义的意象表达内心的荒凉和孤寂,分别是“鱼筐”和“泉水”、“鹿王”和“猎鹿人”、“火苗”和“水底”,安排这样的三对矛盾支撑起全诗想要表达的痛苦、挣扎和怀疑,诗人极富有张力的想象力可见一斑,三对意象在冲突中逐层深入,推进诗歌情感的递进和强化,为揭示全诗主旨做了充分准备和有力铺垫。

“拉到岸上还是一只鱼筐”,此时的海子在失落、破坏和幻灭中挣扎,冷静地从狭小的感性空间里抽身出来,收拾起悲凉,从对现实的被动接受回归自己的内心,终于实现了“孤独不可言说”的最后探寻,也完成了对海子式的孤独最好的注解。“孤独不可言说”,某种意义上他的诗思确实是无法沟通的,或者说海子既是无以言说,也是不想说的。作为一个天才的诗人,海子有着超乎常人的活跃的想象力,他以梦为马,或者在群蜂飞舞的岛屿或平原,甚至让海底的大火经过月亮,包括他为《太阳》系列诗歌做的画,无不充满神秘的色彩。诗人北岛借一首《无题——对于世界》③这样描述自己的孤独:

对于世界/我永远是个陌生人/我不懂它的语言/他不懂我的沉默/我们交换的/只是一点轻蔑/如同相逢在镜子中//对于自己/我永远是个陌生人/我畏惧黑暗/却用身体挡住了/那唯一的灯/我的影子是我的情人/心是仇敌

孤独是一种难得的品格。这种基于诗歌本身的无法言说,是由其天才们的诗思天分决定的。北岛如此,海子亦如此,海子的孤独丝毫不亚于前者。

再看先后影响海子不同时期诗歌创作的尼采和荷尔德林,他们的思想体系也不为当下世人接受。尼采生前的影响也只局限在欧洲几个小国那不大的学术圈子里,尼采总是抱怨世人不理解他的哲学,他不无遗憾却又颇为自负地说,到21世纪世人才能理解他的学说。有人是“死后方生”,这何尝不是海子生而孤独的写照。海子为数不多的好友骆一禾甚至担心在一般形态下的文化意义上,海子究竟有没有人接受。从另外一个意义上说,海子的孤独是独特的,是不可言说的,因为它有别于一般意义上作为文人气质和心理存在的“小我”的孤独——那些完全针对人生际遇的怨叹和个人命运的思想和观照。而海子式的孤独用于思考诗歌和人类,他关于麦子、土地和生命的歌唱,有着永恒和浩大的叙事背景,闪耀圣洁的光芒。海子因为渴望成就伟大的诗歌,所以他是孤独的,海子只有诗歌。《在昌平的孤独》这首短诗中,明显透露了海子在现实生活面前的局促、不安和无助。在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带来的物质的冲击下,原有秩序被消解,如火如荼的先锋诗歌的兴盛也止步于80年代,诗人们选择逃离,而海子始终坚守在诗歌的信仰里,接受思想受难,不断进益诗歌的澄明与真诚。在昌平的日子,记录了海子以诗歌而孤独、忘我的生活,直到他终于有一天收拾好房间,专程和朋友道别,在火车站徘徊了生命的最后几个小时,终于完成了向死而生的仪式,可以说,昌平的孤独是海子死亡的序言。

综上所述,海子这首《在昌平的孤独》选择了递进手法作为文本的行进格式,从“孤独”直奔主题,在诗歌与爱情失败的背景里不停地诘问孤独到底是什么,尝试在不同视角下解读诗人特有的孤独本质,思想在相互关联而又矛盾的意象中间冲突、跳跃,完成了从“孤独”到“孤独不可言说”的心理探寻,从容地展示了诗人的灵魂之苦——海子式的孤独,而诗人也在与孤独对话的同时获取到了精神的自我慰藉。

① 西川主编:《海子诗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25页。

② 见程俊英撰:《诗经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37页。

③ 北岛:《北岛诗集》,(厦门)鹭江出版社2008年版,第1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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