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言

洪烛

人类为什么需要誓言？可以说当人类的怀疑与信任存在之时，誓言也就产生了。它是人类语言中含金量最高的一部分。一个不会发誓的哑巴，该如何面对或打消其他人的犹豫？该如何摆脱这种困境？誓言是单方面签署的有待时间检验的契约，以主动的姿态，赢得心灵之间的和平与依赖。它受良心与道德所约束，因而拥有最强大的说服力。誓言并非无偿地给予，它还表现为隐秘地索取：要求对方相信，当然，也要求自己遵守。嘴巴吐露的誓言，是说给自己的心灵和别人的耳朵听的。

没有听众的誓言是寂寞的，虚幻得近乎闪烁其词，就像没有证人的比赛一样，这是和时间的比赛。时间才是誓言真正的敌人，被它篡改过的东西太多了。

最私人化的誓言是爱情的誓言。几乎每个经历过爱情的男女都说过“我爱你”，所以它带有普遍性。这是全世界被重复得最多的誓言，但对任何一位讲述者来说，都是一次以激情为抵押的创造。这是最古老的誓言，也是最新鲜的。氏族与氏族、团体与团体乃至地区与地区，出于相互利益的考虑，也会产生形形色色的誓言，譬如合同、联盟，譬如国家之间的条约。这都是由于有必要如此，而不像爱情的山盟海誓那样出自本能。

本能的誓言才闪耀着天然的矿物质光泽。人类或许有共同的誓言，那就是改造世界。人类的历史就是改造世界的历史。这句誓言被兑现的部分，就是文明。改造世界是为了什么？为了自身的幸福。未来是博大的，所以这也是一句无限的誓言，历史是其唯一的见证。

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藏匿着一个小小的怀疑论者。所以渴望倾听誓言，来说服自己，哪怕仅为了获得一种虚幻的安全感。由此可见，誓言也是最可能产生欺骗性的。伪造的誓言有一个恐怖的名字：谎言。有多少人做过语言的伪币制造者，他首先要背叛自己的良心，然后才蒙蔽了别人的心灵。谎言至今未从市场上绝迹，还在心灵的交易中流通，这导致人们加倍地需求真实的誓言和誓言的真实。

一个人向上帝起誓的时候，可能是漫不经心的——如果他不相信上帝的话。但一个人向自己的同类起誓，像说一句俏皮话般轻松而健忘，就会欺骗了别人的信任。那么，谁来相信他呢？这同样是一种亵渎，所付出的代价是失去信誉。尊重誓言吧，无论对于讲述者抑或倾听者，因为你以良知作为抵押品。誓言在人际关系中穿针引线，编织出的图案叫作团结。当然，如果有一天，世界不需要誓言的存在，那就达成了一种理想。人类，会迎来誓言退役的那一天吗？

誓言是一种肯定的语气。所以千万不要否定自己的誓言。一个诚实的人发誓，理应比一个骗子撒谎有加倍的难度（甚至还需要勇气）。人类自从学会承诺，信任的密度大大增强了。承诺是一种美丽，但誓言也有它自己的尊严。每个人要像爱惜自己的衣服、荣誉乃至生命一样，维护誓言的尊严，给予誓言以应有的敬意吧，用清洁的精神，爱护人类的羽毛。

（编辑/张金余 图选自兔斯基漫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