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的同心圆——读爱丽丝·门罗《匆匆》

2014-07-23 07:25北京王利娟
名作欣赏 2014年16期
关键词:朱丽叶门罗山姆

北京 王利娟

门罗短篇小说《匆匆》,以“匆匆(soon)”为题,开篇读来却让人并不在意题目,读下去半篇小说,还不能体会小说题目用意何在,直到读完小说,这才理解作者的匠心独具。在16世纪以来的西方经典作品中,小说题目或是主人公,如《堂·吉诃德》《简·爱》;或是故事发生的空间场所,如《呼啸山庄》《巴黎圣母院》;或是作品中最具象征意义的符号,如《红与黑》《白鲸》等。对于题目的意义,门罗显然是有所考虑的,她在小说一开始已作提示。朱丽叶看上了那幅画着绿颜色的人和母牛的画,然后,她看到了标题“我和村庄”,对此门罗写道:“这就使这幅画意味更加深长了。”“匆匆”,这个孤零零的副词,前不着村儿、后不着店儿,很容易让人想起日暮途穷、无处归依的旅人,四顾苍茫,举目无亲。那么,它究竟具有什么含义呢?

英文版《匆匆》中,“soon”共出现六处。第一处是题目,另有两处处于英文的固定句型之中,其余三处出现在同一个场景中。萨拉在对女儿解释信仰时说:“I think——soon.soon I’ll see Juliet.”多年后朱丽叶的回忆中,“soon”得以重现。当时的萨拉显得非常激动,她的声音是颤抖的,并把“soon”说了两次。这种重复看似自然,其实很微妙,它传达出了萨拉复杂的情绪,她犹豫不决,却坚定不移,也满含期待。读门罗的小说,除了要理清时空线索,还要理清人物的“情绪”。这些情绪起伏不是线性的,而像水中波纹层层叠叠,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情绪的抒写中,故事得以推进,人物形象逐渐鲜明,小说主题渐渐浮出水面。由此来看,朱丽叶与母亲的这场对话蕴藏着丰富的内涵,对理解全文会很有帮助。那么,以“soon”为题,也许并非偶然了。

总体来讲,《匆匆》的时间线索很清晰,整篇小说处于三个时间段:佩内洛普三个月时、佩内洛普十三个月时、多年以后。可概括为买画——回家——读信,其中“回家”是主体。关于“家”,小说多次提及,最明显的一处在朱丽叶读信后:

……是关于家在何方的观念上的变化。不是指和埃里克在鲸鱼湾的家,而是更早年代的家,在她整整一生之前那个时代的家。

此处的“家”显然含义多重,可理解为生命的起源、归宿、停泊地等,我所取的含义,指朱丽叶儿时生活的旧屋及其双亲(home=family+house)。《匆匆》绝大部分的人物心理、行为都围绕这个“家”展开,我称其为“圆心”。围绕同一圆心,可看到朱丽叶、萨拉和山姆三个主要人物各自的生命轨迹。之所以以“圆”的形式来呈现,是为了互为对照。

在第一个圆——朱丽叶的轨迹上,牵扯出埃里克与其妻子、情人、非婚生女等人物,该背景在朱丽叶探亲之行中时隐时现。朱丽叶与见到的每一个人都发生了或大或小的争锋,其背后共同的焦点,就是前面我提到的“信仰”。“信仰”最直接的含义来自宗教,该话题看似形而上,但实际上它以观念的形式深深地渗透进西方人的思想深处,无处不在地影响着他们的婚姻家庭和日常生活。此外,信仰的意义还可扩展到思想层面。可以说,每一个人都需要有自己的信仰。与此相关的多次语言摩擦使朱丽叶颇感受伤,当然同时她也伤害了别人。对年老母亲的冷漠,使得多年后她满心懊悔。因为,当母亲试试探探地提出恳求,希望临终前见她一面时——

到了我真的不行的时候——等到真的不行了我——你知道到那时我会想什么吗?我想,好了。我想——快了。很快我就能见到朱丽叶了。

实际上,萨拉正是依靠这种“信仰”活下去的。然而,对朱丽叶来说,作出肯定的回应竟是那样困难:“可是当时,她仅仅是转过身子,把托盘拿到厨房去……”朱丽叶为自己开脱道:“当时必定是发生了一些变化?”那么,发生了什么变化呢?家里的一切变化,小到儿时的游戏围栏,大到硕大无朋的枫树,对朱丽叶来说都像是不和谐的音符,而对她刺激最大的也许是艾琳。因为艾琳,山姆将朱丽叶寄来的《我和村庄》从墙上摘了下来。朱丽叶一点一点发现,老家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再也不像《我和村庄》中所描绘的如童话般美好。小说开篇,朱丽叶站在《我和村庄》前以审美的姿态赏画时,也想象着父母亲的生活;当她真正走入父母亲的生活时,却无意间打破了心中的画的诗意。她亲眼所见的是细细碎碎的生活小事、莫名其妙的无奈苦恼,是破碎了的过去的美好。

最牵动朱丽叶心弦的是母亲萨拉的处境,朱丽叶没有保护好她,反而伤害了她,深感愧疚的朱丽叶因此重新思考家的含义。由此,“萨拉”的位置得以凸显。萨拉的生命轨迹,可看作围绕同一圆心“家”画下的另一个圆。这个圆呈现出她与丈夫、女儿、女佣、牧师等亲友的微妙关系。对比朱丽叶和萨拉的生命轨迹可以发现,朱丽叶与埃里克及其妻子、情人组成的“家”与萨拉、山姆、艾琳组成的“家”十分相似。这仅仅是巧合吗?还是门罗有意揭示的人类无法逃脱的生存常态?

此外,围绕同一圆心,《匆匆》还画了第三个圆,即山姆的生命轨迹。门罗的高明之处,正在于她对女性命运给予观照的同时,并不忘记与之息息相关的男性。山姆对女佣调情,引人非议,也给家人带来了苦恼,极大地影响了家庭的情感质量。因而,身处困境的山姆很难唤起同情。然而,如果要探讨山姆的行为,就涉及婚姻家庭、人性需求、道德伦理与宗教等之间的复杂关系。对此,门罗没有作出分析(小说家的分析很可能成为让人不悦的说教),她只是呈现给读者生活的一个截面。截面上深深浅浅、纵横交织的纹路,显示着人物各自的处境。互为参照、换位思考,驻足不同的轨迹,会看到不同人的苦衷。由此,门罗揭示了日常生活的悲剧性。她在相对温和的方式中蕴藏着动人心扉的持久能量。

在技巧方面,门罗对空白和对照的使用十分巧妙。她善于细腻地感受生活,敏于发现和描绘细节,使得小说给人一种刻骨铭心的真实感。她仿佛在不经意间留下空白和断裂,不紧不慢的叙述忽然中断了,使得小说如生活般扑朔迷离。有趣的是,我们可以根据或明或暗的线索、伏笔,从看似随笔勾勒处发现暗藏的玄机所在。门罗在《匆匆》的线性时间流程中时时插入回忆,这些回忆温馨而近乎甜蜜,然而实际上早已物非人非,最典型的对照是父母亲的关系(家庭的氛围),现实生活在昔日美好的映衬下,更加显得凄凉伤感。

在艺术技巧上,门罗最显著的特点是“用典”。这一点对于中国读者来说并不陌生。在中国古典诗文中,这一技巧十分常见。恰当地用典,可在极短篇幅内大大增加诗文的容量与表现力。西方文学的用典也有着一定的传统。文艺复兴后,思想的解放带来了追求知识的热潮,作家们以旁征博引为荣,杨周翰《弥尔顿〈失乐园〉中的加帆车——17世纪英国作家与知识的涉猎》文中一段话值得注意:“如果弥尔顿没有丰富的学识,他的这三部作品(《失乐园》等)乃至其他一切作品都是不可想象的。”

门罗“用典”的特点在于她很注重对典故内涵的挖掘。如《逃离》中的山羊,《机缘》中的星座、古希腊神话,《匆匆》中信笔提到的夏加尔、毕加索、波提切利,这些带有浓郁的西方文化色彩的意象,实际参与着小说情节的建构与发展,它们与主人公之间的微妙互动,也很值得探究。

总之,《匆匆》漫长的时间跨度,优雅舒缓的节奏,质朴简洁的笔法,洗尽铅华的文风,使得小说仿佛一片水蔓延到读者的心田;典故的嵌入,仿佛是素色旗袍上一两朵精致的苏绣和盘花扣,在增强小说质感与美感的同时,也平添了几分隽永,这也是十分值得回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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