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英日记”背后的根据地民生

2014-08-05 22:13杨建民
党史纵览 2014年7期
关键词:法币苏中物价

杨建民

数年来,笔者几度翻阅著名作家阿英的《敌后日记》,收益颇多。抗战时期,阿英参加新四军,投身革命文艺工作,来到江苏阜宁一带,在苏中根据地生活颇久。他有详细记日记的习惯,给我们留下了研究那段艰难时光中根据地情况大量的珍贵资料,这是十分值得后人珍视的。通过作者日记中对根据地生活的描述,再结合其他资料,我们对当时根据地的民生状态就能有一个感性的了解。

抗战时期的苏中根据地,物质条件简陋,人们生活十分艰难,可是,精神生活却比较丰富。当时根据地办有多种杂志报纸,以满足各方各界需求。据阿英的一篇日记所记,他当时读到的杂志有:《江淮杂志》《江淮文化》《苏北记者》《实践》等;附刊在《江淮日报》的刊物有:《老百姓》《先锋》《抗敌文艺》《文艺》《新诗歌》《抗剧》《青年记者》《国际知识》《教育周刊》《大众科学》《大众卫生》等等。阿英自己,也主办了一本杂志,名为《新知识》。

尽管条件艰苦,可阿英日记记载的那些刊物对于刊发文章的作者,仍然发给稿酬。但稿酬很低,十分有限。阿英在1943年7月7日的日记里,记有“《先锋》杂志送稿费30元来”这样一段话。因不知他发在《先锋》上是哪一篇,所以无法估计千字的稿酬。同月20日,日记中又记有“又《盐阜报》送来稿费18元”。在另一处,阿英记录:“与毅儿清算本期稿费,约当4000元,并函社说明发给标准,并开须寄杂志人名单。”(“毅儿”即为阿英的儿子钱毅,曾任《盐阜大众》报社编辑、副主编,新华社盐阜分社特派记者,1947年牺牲。)4000元是一期杂志的全数稿酬。

这样的稿酬情况,与生活用度比较,会如何呢?1943年12月的一天,阿英在日记里这样记述:“小鬼回,得悉八大家闹‘小钢板风潮,信用大跌,物价抬高,米价每担已自1300元涨至1800元。”米价涨得太高,政府出面干预。一天以后,“知米价由区署干涉,已抑至1600元……”当时米价论“担”,一担大约100市斤至120市斤,算下来,一市斤约15元。有了这个基价,其他东西就比较容易对比了。譬如阿英的两份稿酬,一为18元,一为30元,只相当于1斤至2斤大米,几乎可以说只是象征性的。

我们再看看其他用度价格。1942年9月,阿英买了一只两磅暖水瓶,价格56元。日记中说:“可谓奇昂。”第二年的12月,“又陈继尧同志已为购一五磅水瓶来,价226元”。热水瓶大了一倍半,价格却翻了三倍,实在够高的,可这一次阿英却没有嫌其“昂”。暖水瓶大约不容易保存,几个月之后的4月26日,阿英日记中再次出现购买记录:“蒋四老板,为在青岛购一五磅水瓶来,价抗450元。”“价抗”应该是说抗币价格。这其中透露出的信息大约有,暖水瓶在这里用的人不多,所以购买时还得先预定,所以价格偏高。不过,与阿英先前买的暖水瓶比起来,这个价格真是“昂”得出奇。

对于其他开支,阿英日记中也有很多记载。1942年8月,阿英来到新四军军部所在地阜宁。他在这里住了不久,便开始注意到物价。当月16日,他在日记中写道:“前后不过十日,物价竟又奇涨,利华日光皂由7.5元涨至12元,裱芯纸每张竟高至3角,每刀10.8元。其他物价,亦莫不高扬。”

阿英抽烟,由于纸烟少而贵,所以他开始学着当地人抽烟叶。8月18日,他在日记中写道:“至烟店买烟叶头,便归试吸烟斗,每两1.2元,买3元。”在几天之后的日记里,阿英又对烟价作了前后比较:“按,余自去腊渡江北来,初尚不感香烟之难购,所憾者则较佳烟枝买不到耳。在贲家巷、马冯庄一带,所能得者厥以‘金字塔为最好,当时购价,20支包不能过2元。不过一月,乃飞涨至4元。于是乃改吸快马牌,价与旧金字塔等。间在芦港买大联珠、高塔牌,皆南洋出品,然并不多,而价则10支约当元半。”由此看来,由于纸烟价格上扬。阿英也只能降格以求,改吸更廉价的烟,偶尔买一点“并不多”的南洋烟过过瘾。

后来因为敌伪“扫荡”,阿英转移至乡村。因驻地处偏僻,路途危险,卷烟面临“断档”,偶尔只能购到“红玫瑰”之类更劣等的烟。实在没有办法,他只好买一只旧烟斗,想以烟叶替代。可习惯使然,总还是希望能买到纸烟。到了新四军军部所在地,这里只有一种“小香槟”牌卷烟供应,而且味道不行,价格却不停上涨。不过10天,价格从2元涨至2.5元;再往后,连“小香槟”也买不到了,能得到的只是什么“金枪”牌、“金字塔”牌,而且真假难辨。最初价格10支装一盒1.8元,不到一个月,涨到2.5元,接下更涨到5元、6元不等。这样的涨法,使得阿英几度决心戒烟,可是“初以为绝对不吸,乃不求暂代品,然历时数日,终不能耐……”理由:“因思索方面,赖此集中,历史已久,突然改弦,实不易致……至此,始有再以烟斗吸黄烟之意。”这一细节记述,表面上是个人在嗜好上不得不处处改变的实录,但透过表象,仍可以较深入地体会抗战之时我国经济、民生方面所遭受的劫难情状。

1944年1月2日,阿英日记记载道:“物价又飞涨,前所购75元条‘新月皂,竟涨至125元,不敢买。香烟如‘三塔等,亦至30元外一小包。”至于与香烟配用的火柴价格,也是水涨船高。其1月9日日记记录:“货价复上涨,黑头火柴竟售至200元一包。”

关于根据地的其他民生情况,阿英在日记中也偶有记载。鸡鸭肉类,算是较有营养的东西,参考其价格我们便可以对当时生活状况有更多的认识。1943年8月,阿英为孩子办满月,让人帮着买鸡买蛋:“买得小公鸡两只,用去法币50元。”由于不知当时法币与抗币的比值,所以不清楚相当于抗币多少,但总体看去还不算太贵。同年11月29日,阿英“买野鸭一对,野鸭价70元”。第二天“又买对鸭一连,价仍70元……”看来鸡鸭价格还不算太贵。1944年2月18日,“李驼子来,带来鸡3只,9斤,凡‘小钢板360元。饭后厚祥又将柏老所携一只购来,2斤,80元”。算来,此时一斤鸡价40元。过了几天,涨价了。“驼子自小街来,购其鸡3只鸡蛋50个,共640元,鸡价自40涨至45元,鸡蛋亦自4元涨至4元半”。这里也顺便记下了肉价:“市上肉价亦涨10元,每斤已达40元。”肉价似乎比鸡价略低一点。按前后时间看,物价的浮动还是很厉害的。

从人们基本的穿衣制衣等情况,也可以看出日本帝国主义的入侵对我国经济方面的严重影响。1942年12月14日,有人来领阿英等人到市场上去购布制衣,“布价奇昂,并最坏之衬布,亦非八九元,无法购得一尺”。当时,阿英与其他两人各购制棉袍一袭,棉袄、棉裤一套,“仅各3件,竟连工价、棉花,费去1900元,若在战前,不及百元,真令人咋舌”。这“令人咋舌”的涨价,当然是战乱带来的直接后果。由于这次制作棉衣印象深刻,阿英还专门将缝制的价钱记了下来:“缝工:袍25元,棉袄裤30元一套。”比较下来,缝制工钱占总造价很有限,主要贵在布料上。当天,阿英还买了3双旧式棉鞋,每双50元,计150元;午饭后又在街上购线袜:“余各买2双,竟费出106元。若在战前,2元足矣……”价格飞涨有50余倍。

第二年(1943年)4月,阿英又请裁缝制作秋衣:“裁缝今日制秋衣尽,两个人工耗去18工,完成夹衣6套又4件,外修补3件,与之结算,共付工资425元。并布料及线,此番制衣计4000余元,诸儿仍无长衫。物价之昂,可以想见。”由记述看来,裁缝花了这么多时间,工资只占总费用的很少一点,绝大部分还是花在布料上。因穿衣在人们花费中占有比例较大,所以,阿英在日记中还有数处记载。1944年3月19日,阿英到区署领垫被布,结果没有领到,随即到市场去买,“计厂布,3丈6尺,合抗币1800元。”4月19日,阿英再到“孙家买布3600元,布劣,数量且不多”。没有办法,第二天他又写信托人“再买布2丈3尺,约当2000元”。下午,“又在丁家买红呢5尺,合750元”。看来阿英之所以不断在日记中记录制衣花销,主要是这项花费不能俭省,占收入比例实在太高,令他心疼得很。

阿英的日记里还记载了一件与生活消费相关的事。1944年1月30日,阿英请来一个洗衣妇,“除供伙食,外贴抗币20元”。由此可见,人员工资还是很低的。这里还有一些相关物价,可以作为参考指数。1944年1月20日,阿英从一家商户购到一只面盆。面盆价格倒不太贵,才330元,可得到这东西真不容易:“午,蒋四代托青岛船所买面盆带到。各方嘱托,凡一年,今始得之,购物之难,可以想见。”原来,这一只面盆还需要从青岛进货,而且竟等了一年时间,根据地的物资匮乏,可见一斑。这年2月的一天,阿英买了一本日历,花费70元,可他头一年只用了14元就买得一本。涨价如此,使得“此外诸多物事,几至不敢问津”。

在阿英的日记中除了日常生活必需品的消费外,还记录了一些业余生活费用,偶尔还有参加文艺活动的花费。譬如在1944年2月10日日记记载:“由阜宁文工团演出新淮戏《路遥知马力》,筹款优抗,票价最高500元。”

偶然的,他还买一些零食。1944年3月9日,阿英到市场买了4斤花生米,每斤35元,计140元。他还顺便买了“芝麻糖40元”,估计这不是整斤称的,而是就钱的整数。他还将此与另一地方的花生米价做比较:“中五区花生,索价46元。”记得如此仔细,大约因为钱有些匮乏吧!这段时间,除去烟不能离,阿英常有记述外,茶叶几乎不提。只是1946年11月8日记有一笔:“茶叶亦遭敌禁,售千元一两,以后只有禁茶了。”

婚丧嫁娶,人之常情。这些方面如何,阿英也偶有记述。1944年5月17日,阿英记:“张胜群今日结婚,送‘小钢板200元,仲惠先生全家都去了。”1943年12月26日,阿英“送马凤鸣先生母丧礼100元”。从婚礼金与丧礼金比例看,与今天普通百姓大致相仿。过年了,该给小孩子们打发一点压岁钱的。1944年旧历年三十,小通讯员、小丫头们帮着贴壁画,毕了之后“乃开销小鬼、小丫头各抗币200元”。这样的记载,真添了许多生活气氛,不可多得。

这是大致开支,那么,作为公务人员,阿英有多少收入呢?从他的日记等方面的资料中,我们能直接见到的,似乎只有这么一条。1943年10月18日,“收到县署供给证并抗币546元”。因为交代不详,无法确定这些钱是否为一个月的全数或部分收入。但是,“供给证”显然是一种公务人员的特别待遇,其中“供给”的,可能是米、面、油等最基本的生活用度,这些应当是拿“证”免费领取或凭证廉价购买才对。而比较当时的物价,这500来块钱所能开支的范围是很有限的。此外,还有一处可做旁证。1944年2月27日的日记记载:“领得拨粮证、款,并供给费(十二月,一月)及实物……”可见,除去供给费用(大约相当于今天的工资吧),还有拨粮证及款项,另外还有“实物”。应该说,当时,对于阿英这样的根据地工作者,生活的基本用度是没有问题的。

此外还有一项可用来参考的指数,这就是币值变化。当时苏中根据地,似乎有几种货币在流通。一曰“抗币”,一曰“伪币”,一曰“法币”。从称谓看,抗币当然是苏中根据地发行的货币;伪币当时日寇占领区发行的货币;“法币”是指国民党政府发行的货币。它们之间,可以兑换。例1943年1月,大约要经过敌占区,阿英为孩子“换伪币,每法币1元4角,换伪币1元”。到了4月29日,阿英又在日记中说:“据云接上海来信,两月来生活程度又增高两倍,伪币狂跌。现法币一元已可抵伪币一元使用。大约欧洲战场形势,如再有转变,伪币仍将继续狂跌。”看来,币值是随着发行方战争发展方向涨落的。到了5月,形势又是一变。阿英带上抗币上街购物,市民都用法币来换。他问过人后才知,国际形势发生变化后,伪币大跌,兑换值由原来的2元跌至1.2元。而抗币的地位由于合作社售米、纳税、土地税等非抗币不收的原因,又有提升。所以,阿英“购物时用抗币,商人则全以法币找出矣”。在他看来“尤可笑”。

伪币一路下跌,几乎与抗币票面相等。这除去国际形势外,与苏中根据地政府加强打击力度亦有关系。6月,阿英在日记中记载:“知昨夜此间搜查伪币,捕人不少,因近有公然流动趋向也。”看来,伪币平时是私下交易,打击是因为它可能影响抗币地位。可伪币实际仍然存在于市场中,到了1944年2月,阿英还“将所存伪币650元,以相等价格兑得抗币”……

由于经济艰难,物资匮乏,我们还能从阿英日记中看到这样的笑话。1944年元月,大约快过旧历年了,领导都关心阿英这个国统区来的文化人,专门派人送来实物表达慰问。可有趣情况发生了,1月7日的阿英日记中有这样的记载:“交通来,收到寒松同志信并伪报一束,纸款800元。副师长暨八旅首长年礼梨10斤、罐头3听、鸭2只,附函,唯鸭未有,不知何故。”信中写的其他东西都在,唯独鸭子“飞”了。是谁将其收入囊中,不得而知。当天收到的另一份礼物也是彻底“失踪”:“李彬同志亦转来唐县长致送年礼烟一条及梨十斤信,惟实物无有,又不知何故。”前面带的东西还剩了不少,这次下手太狠了点,干脆烟和梨一并“无有”了。幸亏有信,不然还不知道人家带了东西来。不过,阿英并非完全“不知何故”,他记述的两处,都不用疑问号,均以句号作结,可见他是心知肚明的。

当时在经济流通领域的检查很严格。1944年3月,一艘商船因携带了战时不能携带之物,遭到税所5万元的罚款。因为乘船人中,有与阿英认识,所以阿英得以清楚记录。当时物资匮乏,所以对于贪污情况,惩治也甚严。1944年5月21日,阿英日记有这样的记载:“前六区区长刘青山因贪污被捕,闻已枪决。询之,据云并未,贪污数目,亦非6万,而为万余元。其夫人黄河同时就逮,已释出。……又四区区长李庚,最近亦被捕,原因尚不明云云。”对比前面列举的生活用度动辄千元的花费,万余元实在不是一个大数字,可当时居然逮捕,甚至几乎枪毙。看来,对于贪污这种行为,无论百姓及当时政府,都是不能容忍的。

阿英初到苏中根据地时,大约还没有感觉到经济的压力,记述物价情况很少。后来随着物资匮乏,物价飙升,才由开始的偶尔涉及变为处处记录。或许,他当时只是依照文人风习,将自己的生活过程写进日记,可正是由于其记录广泛、细致,使得我们对抗战时期苏中根据地的物价生活,有了深切的感受和进行研究的可能。通过这些记述,我们不仅认识到日本帝国主义的入侵,对当时中国的军事、经济等诸多方面带来的破坏,我们也真切体会到在水深火热的境况下煎熬着的广大百姓的痛楚,这本“生活实录”对于后人研究抗战时期苏中根据地的历史有着宝贵的史料价值。

(责任编辑:吴 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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