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二题

2014-08-15 00:43
剑南文学 2014年8期
关键词:堂哥大姨骨灰

奶奶死后

我不知道是几时收到“奶奶死了”的短信,因为那一整天我都在专心地打着英雄联盟。之前十几个电话不间断入侵,我索性把手机关机扔进包里。

打游戏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我根本无心顾及其他,哪怕是我的亲人。我像往常一样,把卡上的钱打得精光才灰头土脸的回寝室。寝室里没有人在意我的归来,我没有说话沉默地坐在床上,从包里摸出手机、再开机。堂哥的一条短信伴着开机的声音,有节奏的一起响来。我在心里暗自高兴,今天肯定又有好多人给我打电话,被我无情的拒在千里之外,堂哥肯定是急的没办法才给我发的短信。我用手指帅性地划开短信,“奶奶死了,速回”的短信映入我的眼帘,令我感到自豪的是,坚强的我真的没有难过,我恍惚感到了一丝挣脱束缚的解脱。我打开电脑继续着昨夜未完的游戏,用大脑空出来的百万分之一的容量想这个老东西对我的生活将近20年的迫害。

唠叨、啰嗦、爱管闲事好像是她与生俱来的天性。在我家里,我除了有点畏惧我爸外,其他人只有畏惧我的份。这个老东西从我有意识起,就在我的生命里穿来穿去,不厌其烦地充斥着我的生活,唠叨我这唠叨我那,碍在我爸的威严下,我没好气地应和着她,但从未给过她好脸色。每次总要等她千呼万唤,我才肯应一声。我感谢天感谢地终于在我读高中的时候,我爸放弃了我追随我妈的脚步去了深圳。我感到了彻底的解脱和彻底的自由。

我忘了是哪个时候开始爱上游戏的,只觉得只有当身心都处在游戏里时,我的整个人才是活的,其他时候像个半死人。我爸走后在经济上我更宽裕,那个老东西平日里舍不得吃肉等我周末回家才舍得买点肉。然而好多个周末我根本抽不出时间回家拿钱,她却屁颠屁颠,佝偻着瘦小的身子给我送来。有时候,我真为她的劳心感到悲哀,也为作为他的孙子而感到劳累。

游戏愈战愈勇,成绩当然一落千丈。我很成功的从理科尖子班滑落到差生班,之前的班主任每每看到我直摇头,我就不明白,他摇头顶个屁用,难道能把我摇回尖子班?迫于时代的无奈,我不得不抽出三天时间去参加高考。其实我一早就知道我是炮灰,然而庞大的国家需要我们这些炮灰才能筑起城墙。只有我们这些人的存在才把另一些人的成绩衬托出来。我参加高考,一多半是为了我爸,因为他的思想还停留在我的小学时代,满心以为我能考上名牌大学。我参加高考也是为了告诉他,名牌大学对我根本不屑一顾。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什么大学都没考上。最后我爸花钱让我去读了现在这个大学,当他问我读什么专业时,我毫不犹豫地说了句,计算机。因为这是离游戏最近的专业。上大学后,家里就只有那个老东西了,我一般寒暑假才回家。回家的大部分时间都呆在网吧。我喜欢晚上跑出去打通宵,因为晚上人少而且便宜。老东西晓得我去打游戏,少不了的唠叨,可是奈何不了我,只得任由我为之。

我一直以为老东西会活得很久的,因为平日里被我气得那么惨都没有出现什么事。可惜,最终却死在了一个护士手上。

关于老东西也就是我奶奶死后发生的一些事,我也是听我堂哥告诉我的。即使晓得她死了我也不想回家。我用请不到假的缘由搪塞了我爸的一再催促。

老东西最后一次住院是因为之前的老毛病又患了,幸好送到医院及时被抢救过来了。然而就在恢复的过程里,被一位年轻护士错打了一只注射液而夺去了生命。护士吓坏了跑得不见了踪影,最后我姑姑把远在深圳的我爸妈喊回来,一起找医院索赔。医院见老东西已死的硬邦邦了,说赔10万,我爸这方坚持要医院赔15万,说不赔就去告,最后医院妥协在双方协商后赔了13万。我爸我姑姑们见差不多了,也就没在追究了。

我奶奶死后挣了13万这个消息在整个村里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讴歌似的赞颂我奶奶,死了也可以为儿女挣一笔,死得值啊!也有人开始效仿我奶奶的死法,结果没有一个人有我奶奶成功。堂哥说没有一个人说我奶奶死得可惜,毕竟13万还是一大笔,垒起来还有那么高。当堂哥说到这里时,我也在想,难道这回真赚了,如果用13万来打英雄联盟我不晓得可以打好久,我开始在心里算起来,脸上不禁浮出了笑意,是我从未想过的天文数。

堂哥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到,这一下语气增加了几丝沉重。

老东西死后,免不了要办葬礼。由于老东西死前挣了一大笔,所以全村的人都在瞅着我家要给老东西办一个何等风光的葬礼。我爸我妈我两个姑姑两口子,总共6个人,发挥了前所未有的聪明才智,在里屋里用了一晚上的时间盘算好了怎样用更少的钱来办丧礼。吹拉说唱这些面子上的功夫要撑起,食材用具这些实质上的材料可以更换。

听我堂哥说这样做下来,真的省了很大一笔。大碗的凉粉、大碗的豆腐、大碗的莲花白等等这些素菜放开吃,鸡鸭鱼肉等荤菜都用小碗装着端上来,每个人保证有一筷子。

丧葬费合在一起总共用了不到三万。接下来最盛大的事情就是分钱。

我两个姑姑站在统一战线上,对我爸我妈说,今年老东西住了五六次院都是他们两个照顾的,所以她们要多分点。我爸站在一旁没说话,我妈站出来气势汹汹地对我两个姑姑说,我们是儿子,养了她这么多年,按理这钱该我们一家要,你们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无法想象我妈气势汹汹的样子该有多壮烈,因为在我眼里她一直是弱弱的,唯我爸马首是瞻,原来在钱面前我妈暴露了她的本性,我为她的壮举在背后默默点赞。

然而我两个姑姑根本不示弱,指着我妈的鼻子说到,你们也好意思要钱,好意思说你们在供养妈。你们出去打工这么些年是妈一个人辛辛苦苦种粮食来养这个家,还要帮着照顾一个畜生。妈生病的时候,你们两口子没有回来看下,一心只想挣钱,还扔个娃儿在屋里啃老人。你们对的起妈不?两个姑姑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我爸我妈哑口无言。如果当时我在场,我也许会站出来说一句,老子不是畜生,你他妈才是畜生。然后关门示威。使劲关门用声音示威是我这几年用来对付老东西的招数,可谓百用不厌。

我妈见我两个姑姑,越说越有理,发现自己处在了弱势。索性在地上打滚,大声哭了起来,边滚边哭,边哭边喊,要死人了啊!要死人了啊!要不是堂哥亲口对我说,我绝对不会相信,我妈居然会有这招,一哭二闹三上吊。两个姑姑见这阵势也不晓得该咋个才好,最后堂哥的妈站出来,把我妈从地上拉起来,扶到屋里去了。分钱的风波才暂时被停止。

两个姑姑提议让村干部来解决,我爸觉得家丑不可外扬坚决不同意。在老东西埋了的三天后三方都想早分到钱,作出了让步最后勉强达成了协议。堂哥告诉我最获益的还是两个姑姑,一人分到4万。两个姑姑把老东西几次住院吃的、用的,自己照顾的天数都清清楚楚地记在本子上的,按最高的价格当着我爸我妈面前算。我爸我妈碍于自己准备不周不得不作出了让步。最后一家人终于落得个“欢欢喜喜”的结局。

四天后就是头七,一家人聚在老东西的坟前为她烧了头七。烧完后吃了一顿热热闹的饭。

我爸和我妈烧完老东西的五七,拿着钱又去了深圳。委托我姑姑,如果我寒假回来,把我接到她家去过年。

说来也奇怪,我奶奶死后,我经常梦到她,在梦里我依旧没给她好脸色看,她依旧还是那样喋喋不休的唠叨,我照旧使劲关门用声音来震慑她。

老东西死后的三个月,寒假来临了,我回到了镇上,没有马上回家,去了镇上的网吧,像以前一样我没日没夜的打游戏,实在饿了就叫网管泡桶方便面来。在这种高密度运动和高效率饮食的长期催使下,我很成功的变成了一个高个子的皮包骨人,头发长的可以遮完两只眼睛,再冷的天我也只穿两件衣服。

持续打了三天三夜后,身上一分钱也没有,连回家的车费也忘了留下。我背着行李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希望休息一夜第二天可以再战。终于在天快要黑尽的时候,到了家门口。我像以前回家一样使劲地用脚踢门,踢了三四脚后见没有任何反应,于是又用力狠狠地踢了一脚,直到脚开始发麻、发痛,我才意识到,她再不会面带微笑,像迎接贵客一样为我开门,尽管我是那样地对她。

我从书包里掏出钥匙,打开灰色的铁门,看到大门上残留的黄色的对联,我知道这是死亡的悼念。我不想多看一眼上面写下的内容,径直地上了楼,进了我的卧室。床单上已经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我轻轻一抖,只见灰尘们使劲蹦迪。我记得以前,不管我隔好久回家,床单上都是干干净净的。我坐在灰尘满载的床单上,向房间四周张望,天花板上有了好几个大大小小的蜘蛛网,灯罩上落满了灰,窗帘也变得灰蒙蒙的,透过窗户我看见了不远处其乐融融的万家灯火,而我这里只有这一盏灯在忽明忽暗的亮着。我的眼珠子不听使唤的四处游动,最后落在了那扇我经常用来示威的门上。门半开式的定在中间,不知为什么这时候我好想过去,扇动着门发出向她示威的声响。

可是,我的眼珠子一直定在那里,我的身体没有任何的变动。突然之间我的眼泪吧嗒吧嗒无法遏制地往下流,我抽不出手来擦,泪珠滚下来流在灰尘里变了颜色。我记得我已经好久没有哭过了,即使打游戏输得一败涂地我也没有哭过。

哭着哭着我却睡着了,在梦里我又梦见了我的奶奶,她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向我走来,嘱咐我要好好的,好好的……

孤 坟

我死了,死在一把油腻的杀猪刀之下。白光光的冷刀子刺进去,我捂住伤口倒了下去。

没有人在乎我活着抑或着死去,就连我的亲生女儿也不曾挂念。那一声“爸爸”好像是靡靡的遥远之音。他们用粗糙的白布一层一层的包裹着我的身体,直到见不到丁点儿血迹。没过多久白色的长面包车把我的躯体送往了火葬场。最后他们请来阴阳先生为我选好葬身之地。

我的坟墓经过千挑万选最终安置在我辛辛苦苦修好的楼房前,仿佛这就是命,我定要葬身于此。多年前这里曾欢声笑语,如今却只是空空落落的一栋残房,连窗户都破烂不堪。窗子上的钢筋锈迹斑斑,墙上的石灰因风雨的眷顾剥落的不像样子,爬山虎从房屋右边破烂的窗子里钻进来,稳稳地抓住墙壁。谢了又长,长了又谢,如是年年复复。

我就像农民守护土地一样用残缺不全的骨灰守护着我的房屋。

没有人为我送行也没有人为我哭泣,更没有人愿意为我塞红包,所以我的骨灰定是残缺不全的。我的骨灰沉积在一个坛子里,没有棺材的庇护。坛子和土层亲密接触。属于我的空间就是一个坑。隔着厚厚的瓷器和泥土,我亦能听见外面的喧嚣与冷漠。我召集着残缺不全的骨灰聚精会神的听着,在这个坛子里还有一部分不知是谁的骨灰,他有时也在和我争抢。

我的四周只有我这一座矮矮的坟墓,不仔细看难以发现。然而这样没人顾忌的我,在死后也一度成为了短暂的热点。

我死后的第一个星期,我的死因在这条通往镇上唯一一条的公路上以各种版本的不同形式流传着。有人说我是被人杀死的,有人说我是自杀的,有人说的详尽有人说的简略。说的详尽的人说我,喝得醉醺醺的回家发现妻子与其他男人的不轨行为,于是怒从心中来,从厨房拿出杀猪刀,向那男人刺去。我妻子跪在我面前拼命地求饶,我没有理会一脚把她踢了出去。我用生命和那个男人在刀影中搏斗。可是我毕竟是一个人,双手难敌四拳。在一番吵闹与争抢中,那把杀猪刀经过无数次的扭转最后刺进了我的胸膛。我的妻子知道我死了,怕人发现就草草地处理了我的丧事,带着女儿走了。说的简略的说,其实我是自杀的,因为终年打牌家里的积蓄早被我败光了,妻子带着女儿也改嫁了。恰巧今天又输了很多钱,没钱还债心里气不过,就从厨房拿出杀猪刀刺进自己的胸膛。……

我的骨灰静躺在坛子里,我仔细地听着路人的议论用残缺不全的意识思考着每一个版本的真实性。我想通过坛子和泥土的缝隙看清说话人的模样从而判断他是否在说谎,我无数次的挣扎看到的只是路人模糊不清的掠过的背影。

我死后的第二个星期少了第一个星期的沸沸扬扬,但是我的名声在整条路上也变得“如雷贯耳”。说完死因他们开始说起了我的生平。原来我是一个杀猪匠,在这一代很有名。我四处买猪、卖肉,从最初的挑着菜篮边走边吆喝着卖,到后来买了辆摩托车,骑着车买。附近几个大队我都转的溜熟。紧接着就是娶妻生子一家人其乐融融,家里的土墙瓦房在几年后也变成了楼房,而且还是村里少有的几栋楼房之一。

后来我想赚大钱就去山西的煤矿挖煤,挖煤虽是危险却能挣很多钱。在黑压压的地下挖三天可以休息一天,没事干的日子就和工友们打牌喝酒。可是就在我挖煤的第二年,煤矿发生了瓦斯爆炸,好多人被炸死了而我被炸去了一条腿。老板吓得跑得不见了踪影。我拄着拐杖拖着一条废腿回到了我的家。我无事可做脾气变得暴躁,用这两年挖煤挣的辛苦钱开始了我的赌博生涯。

也有人说其实我是死在煤矿的,老板赔了钱。我的妻子拿着钱带着女儿走了。反正我已死了,丧事已不重要了。所以一切的程序都是草草的,我没有得到一个死人应该有的祭奠仪式。

然而我却分明的记得有一把生冷的刀刺进过我的胸腔。

我死后的第三个星期,关于我的死因的谈论开始弱了下来。人们只有看到我的坟墓才能说起我的故事。还有甚者,要用手向另一个人指出我的坟墓在哪里才知道这里埋着一个人。他们说其实我不是我爸妈的亲生儿子,是我大姨抱养给我妈的。我大姨家孩子多养不起,我妈又生不出,于是就把我抱养给了我妈。虽说不是亲生的,但我爸妈对我视如己出,况且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日子相比其他多口之家要轻松一点。小时候,有人骂我野种,我还不知道为什么拼命地和他们打架,为此我的身上总少不了伤口。每次我对我妈说别人叫我野种,我妈什么也不说,只是哭。后来我学聪明了就不再问了。正当我爸妈熬到享福的年龄时,两位老人都因为得病相继死去了。从此我的家就只有我一个人。

也有人说其实我是我妈从我大姨家抢回来的,大姨不肯送儿子。我妈又想要儿子,最后借着带我的名义把我抢回了家,从此断绝了和大姨的来往。不管大姨想什么法子,我们一家总是躲着不让她见,日子久了,大姨也放弃了。

我死后的第四个星期,关于我死因的谈论已经很少了。人们只有在去赶集的路上实在没话说才把我的事搬出来嚼一嚼。嚼了几回发现实在无味也就不再咀嚼了。很快就很少有人再谈论我了。我的坟前变得异常的寂静,听不到任何的声响。我觉得寂静比死亡还可怕。

我死后的第30天,另一个人莫名死去的消息把我推进了寂静的万丈深渊。没有人愿意再把我提起。我残缺不全的骨灰抵挡不住冷漠的侵蚀开始一点一点的腐烂。雨水透过泥土渗进来,我知道我的坟墓在越来越矮。泥土在向四周流失。

没有人在我坟前哭过,没有人为我烧过百七,亦没有人在我的坟上垫过一抔土。

地狱里的小鬼们嫌弃我太穷,不肯与我为伴。我穿梭在地狱的无间道没有钱处处碰壁,可是我竟想不出该给谁托梦,让他为我烧点纸钱。我等待着轮回转世,可是身体却残缺不全,需要更多的赎罪。

第二年的清明节来了。挂清的队伍从我的坟前走过了一丛又一丛,成堆成捆的火纸、五颜六色的冥币、弯曲飘逸的长钱、红色的大蜡小蜡塞满了他们的背篓,他们手里提着鸡拿着酒……。

绿油油的油菜靠着春气的暖和拼命的往上长,叶片上沾满了清晨的露珠,青幽幽的麦苗还在疯长,等待着出蕊。白发发的太阳光穿过薄薄的云层开始落向地上,从东方开始慢慢地散开。

我的坟墓上长出了好些杂草,他们以疯狂的姿势肆意的长着。我的骨灰安放在坛子里,我在等待着,等待着人群归去时,会有谁在我的坟上垫一抔土或烧一点纸。从日出盼到正午,从第一批归来的人到最后一批,没有人记得我。我恍惚听到一个小男孩在说,那里好像有一座坟。另一个女孩说,那不是坟是草堆。然后所有的声响都归于沉寂。

渐渐的,我的坟上长满了杂草。慢慢地他们高过了坟墓“丈”许。

在不知不觉的失望与孤寂中,我变成了一个草堆,等待着以后的“一缕平地”。

(绵阳师范学院文学院2011级2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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