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纳博科夫论《包法利夫人》探析其文学观

2014-08-15 00:43
剑南文学 2014年9期
关键词:包法利夫人包法利讲稿

纳博科夫就《包法利夫人》的评论,体现了其文学作品解读上的独辟蹊径,如以文本的细致阅读为基础,使用联系和比较的意识等。但是,其评论也存在失当之处,如重形式轻内容,认为文学无任何实用价值和执着于细枝末节。

《文学讲稿》是以纳博科夫五十年代在康奈尔大学讲授文学课的讲稿为基础而编写成的,涉及对简·奥斯汀和狄更斯等七位欧洲作家代表作的评论。当时正值新批评理论在西方批评界的风靡期,讲稿本身对小说文本及其形式问题的重视也反映了新批评派的广泛影响。对法国小说家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的细致分析集中体现了纳博科夫独到的文学批评观,不落窠臼的方法论以及机智诙谐的语言风格,同时这些文字又深深烙印着评论者自身的偏见与武断。

对于小说的解读,纳博科夫始终以文本的细致阅读为基础,极力避免先入为主的做法。从讲稿选取的几位作家来看,均属十九世纪以降至二十世纪前期的作家,除斯蒂文森,其余六位在文学史的地位是不言而喻的,而对于这几部作品的评论更是汗牛充栋,难出新意。在这种情况下着手《包法利夫人》的研究,极容易陷入前人既定的视角。纳博科夫在讲稿开篇的《优秀读者与优秀作家》中便强调从细读入手进行经典的再诠释,“应当注意和欣赏细节”,“谁要是带着先入为主的思想来看书,那么第一步就走错了”。

结构、主题线索、风格、意境和人物,纳博科夫正是从这几个艺术要点出发去评论小说,点明作品在艺术上获得广泛声誉的原因。他直截了当地列出小说的三大构成板块及其容量,并一一指出每个部分中一系列情节所发生的时间、地点,后就小说的主题进行分析。首先是零星散布于35章节的千层饼主题;其次是梦幻主题,比如爱玛对于上流生活和理想丈夫的幻想,替新生女儿取名的苦恼;梦幻主题又自然地融入了欺骗的主题;最后是评注部分集中探讨的马的主题,马在爱玛短暂而又漫长的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通过它,甜蜜的爱恋、可耻的谎言、背叛的分离、纵酒狂驱的快感才得以实现。在这部被当局冠以“淫书”标签的作品中,福楼拜以悦耳和谐的文字承载诸多不雅内容,体现了对语言打磨的细心程度。此外,人物形象的解读并非依次展开,同时注重在对照中揭示性格特点。

纳博科夫对《包法利夫人》中使用的形式技巧和手法的分析独到细致。“衡量一部小说的质量如何,最终要看它能不能兼备诗道的精微与科学的直觉”,他这样在《优秀读者与优秀作家》谈论小说的评价标准。他将福楼拜在小说中使用的形式手法归纳为四种,通过这些手法的运用,使小说具备了一种高度精巧的艺术结构,成为一部用散文体写成的富于诗意的小说。可以说,他本人也是以科学严谨的态度来解读小说的形式技巧的。“多声部配合法”也可称为平行插入法,是纳博科夫在这部小说中的独特发现。结构式转换则使叙述主题在同一章内以尽量自然、流畅的方式进行转换。至于预示法,即如蓝色玻璃瓶对女主人公服毒自杀的预示,此外还有呼应法。

论述过程中,纳博科夫重视史料的作用,往往采用福楼拜的书信佐证自己的观点或者对问题进行补充。书信是作家毫无掩饰的心迹袒露,是一种重要的文学遗产和掌握作家创作轨迹的第一手资料。永镇客店四人的初次对话充满浅薄和无聊,假艺术和伪科学于此交汇。纳博科夫引用福楼拜1852年的一封书信,证明作家本人描画一幅讽刺漫画来加强故事悲剧性的意图。甚至“多声部配合法”的提出也并非空穴来风,事实上,福楼拜关于州展览会偷情情节的书信里,就提及将交响乐的艺术特性移植到文学中的想法。

对《包法利夫人》的评述并不孤立地就作品进行,而是将其置于连续的时空维度中,体现出了一种联系、比较的自觉意识。没有福楼拜,恐怕普鲁斯特、乔伊斯和契诃夫都要在小说艺术形式的道路上探索更长的时间才能确立自己的风格,这即是文学史上的承继现象。文学术语存在于一定的时空中,它们是相对的,在文学史的不同发展阶段中具有不同意义。由此,纳博科夫反对将福楼拜的小说冠以现实主义或自然主义的头衔,假以某时,“主义”、“主义者”都行将消逝,艺术却永久存留。

问题论述深入浅出,语言清晰直白中夹带幽默机智和科学色彩。纵观全文,纳博科夫没有移植佶屈聱牙的专业术语和复杂的行文结构,这与他写作小说时的情况不可同日而语,文字游戏、迷宫般的结构等具后现代特色的元素都被摒弃。从事昆虫学研究所沾染的科学探索精神也在讲稿中得到体现,可以看到他不厌其烦地将查理和爱玛的生平事迹按年份罗列成表。机智诙谐的语言风格也融入其中,传统文学评论严肃、僵硬的文风扫除一空。

作为移民作家,俄罗斯文化的血脉融入他体内,体现出了一种开阔的文学视野。讲稿选取的七位作家无一来自俄国,但还是可以从他对苏联文艺“布尔乔亚”特征的批判,见出对故国文学的关切。

阅读是一种非常个性化的体验,它不需要放诸四海皆准,因此这部讲稿自诞生起就难免存在颇具争议的观点。

论述现实与虚构的关系时,讲述者偏重后者在小说创作中的作用,否认了社会环境对作家创作的影响。事实上,福楼拜醉心于小说创作的实证性,后世因之奉为自然主义鼻祖。关于社会环境作用的论述本身还存有不合理之处,一方面将其否定,一方面却又在评说小说主题线索前概括时代背景,显然是自相矛盾。他还指出现实主义绝不意味着一切表面上的真实,小说表现的是本质之真,却又认为通过小说来了解世界是荒谬的。

重视形式轻视内容,是论述中的另一个缺陷。尽管他本人一贯反对将小说的内容同形式机械割裂,自己却又不自觉地犯了错误,几乎完全忽视了对《包法利夫人》在思想性层面上的分析。在他眼中,将这部小说结构起来的不是福楼拜就毁灭爱玛的社会等因素进行的批评,不是爱玛一波三折的罗曼史,而是种种艺术手法和风格所内蕴的力量。

文学的无功利性是纳博科夫所倡导的,但他主张“文学没有任何实用价值”的观点恐怕过于武断。福楼拜创作《包法利夫人》受到法国社会生活环境的影响,他创作的其他小说也往往喜欢拿历史作为题材,小说往往成为了解当时社会的镜子。通过该小说,于小处可知晓十九世纪上半叶法国女郎和绅士的穿衣风格以及交往的繁琐礼节,大至可以管窥欧洲革命前夕法国市民的生活情状。

执着于某些细枝末节在某种程度上也反映出了对形式的过度偏好。如小说的四个主题分析,千层饼的主题或许只是一种小说的玩味,不足以构成学理性的分析;欺骗的主题似乎也不值得提出;再到马,将它作为单独的意象来论述或许更为合适。他还曾经就《包法利夫人》给学生出题,诸如赖昂对爱玛的第一印象,描述爱玛的眼睛、发型等问题,都体现了对小说娱乐功能的追求和对思想性的轻视。

讲稿中引用小说的原文数量庞大,显得大而无当。诚然,对原文的引用是重视文本细读的体现,但或许将课堂讲稿誊为书面文字时,未尝不可对引文作适当删减。

《文学讲稿》汇集了纳博科夫对七位欧洲作家的评论,仅就其中分析《包法利夫人》的文章而言,也足见出他的文学批评观,虽然其解读存在某些误区,但瑕不掩瑜,它的过人之处和带来的启发是首要的。就文学作品进行研究,当以文本的细读为基础,并配合相关史料,结合自身的美学体验展开分析。论述中,应避免就单部作品进行孤论,要有整体的文学史观念和比较的视野,同时在语言上形成批评者的独特风格。以上几点,即为该书赠予后世的宝贵文学遗产。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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