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魏晋六朝山水游观与人物品藻的逸气

2014-08-20 01:42翟秀峰孙茜蕾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4年5期

翟秀峰++孙茜蕾

摘 要:“逸气”是中国古典美学史上一个重要的范畴,在魏晋南北朝时形成和成熟,表现为山水游观时的散逸超脱和对人物品藻时的自然之美。本文从审美范畴的内涵出发,探析魏晋六朝时期“逸气”审美范畴的表现形态与价值作用。

关键词:魏晋六朝 游观 品藻 逸气

一、“逸气”范畴的审美体验

“逸气”是中国古典美学史上一个重要的范畴。“逸气”一词最早出现于曹丕的《与吴质书》,其有云:“公干有逸气。”最初是指精神风貌的超绝雄逸。在其后的魏晋时期,“逸气”开始多见于文艺理论的评价标准和人物气度的品藻之中,如刘勰《文心雕龙》:“情与气偕,辞共体并。”因此,作家的思想感情和气质是相配合的,文辞和风格也是统一的。而这种文气的提出,标志着作家创作个性受到肯定与重视,体现了自我意识的觉醒和审美的自觉。

诗文要有创作者自身的风格面貌,所谓“文如其人”也是如此。诗文的字里行间应充盈着内在的生命活力和灵性,透露出作者本身的主观气度、品味和心境。魏晋六朝时期山水游观诗表现出鲜明的“逸气”美学,“逸气”一时也成为士子文人追求和欣赏的理想形态,品评人物之风也随之兴盛。

“逸气”的兴起有着自身的哲学基础和心理基础。老庄思想和玄学之理的盛行推动人们游观山水和体悟玄理奥妙,通过相互设难辩证,加深对自然无为思想的认知与理解。此外,当时士人们对个体生命存在意义的思索和自觉审美意识的觉醒,促使人们走进具体可感的山水景物,享受清静闲适的野逸生活,求得心灵上的超脱自由。正是由于社会文化大氛围、士人群体追求精神超脱和审美的心理,“逸气”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得以形成和成熟,表现为山水游观的散逸超脱和对人格品藻时流露出的自然之美。

二、山水游观活动的产生与影响

魏晋南北朝及以后时期,山水游观之风大盛。士林之中,游观山川成为一时雅好时尚,伴随着“山水意识”的喷薄而发,人们开始把山水景物作为审美关照对象,通过内心感受和外在联想,使山水景物与精神世界产生关联和共鸣,因而从山水游观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深层审美体验。

自由超脱的“逸气”来源于道家老庄超然入世的世界观和天人合一的自然本性论。成复旺主编的《中国美学范畴辞典》将“逸气”解释为“超逸不群之气”。山水游观之风正是一种脱离世俗正统框架和轨道的生存方式,在深山野林中体悟栖寄山林的高远之趣,享受自然山水的宁静与闲适,这与中国古代贤者文人中的“隐逸”文化传统一脉相承。

首先,魏晋时期政治动荡不安,战争连绵不断。士人感伤生命的脆弱与短暂,及时行乐与厌弃人事的思想普遍存在。而这一生存哲学能够缓解魏晋士人面对现实冲突时的苦闷迷惘,让士人们借助幽静的山水短暂地排遣内心深处的哀伤感痛,山水自然已成为他们理想中陶冶情操、闲适自处和思索生命的精神家园。

白云停阴冈,丹葩曜阳林。石泉漱琼瑶,纤鳞或浮沉。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何事待啸歌,灌木自悲吟。(左思《招隐诗》)

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

其次,自晋室南渡后,南方地区的经济、社会及交通状况不断发展,又有着天然的山水名川,因而在客观便利的条件和主观审美的游观心理结合下,大批文人雅士聚集在山水秀美的江南地区,或流连于山川林泉,或沉醉于苑囿台榭,乐在山水之间矣。

顷东游还,修植桑果,今盛敷荣,率诸子,抱弱孙,游观其间,有一味之甘,割而分之,以娱目前。(房玄龄《晋书·王羲之传》)

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吴均《与朱元思书》)

最后,老庄玄理等哲学思想的推动。游观山水与道教倡导的澄怀观道、返璞归真和逍遥自然的思想找到了共通之处,魏晋玄学的发展进一步推动士人们对自我精神的肯定,山水成为人们追求逍遥玄趣的坦途大道。

正是这种游观山水间的向往期待之情和对自然山水景物的赏悟,使得这一时期的诗歌创作中的山水关照意识更为强烈。人们主动走进自然山水之中,以一颗敏感的心发现自然山水的诗意情趣,通过精细入微的观察与探索,表现出最为细腻和敏锐的审美体验。

初篁苞绿箨,新蒲含紫茸。海鸥戏春岸,天鸡弄和风。(谢灵运《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

竹子皮是新嫩的绿色,初春的蒲绽放出娇艳的紫花,草木洋溢着蓬勃的生机,鸟戏禽弄山水的风景,更让人感受到春色融合的温暖蓬勃与万物生灵的自在逍遥。

三、山水审美与人物品藻

魏晋士人的风度是个体生命和精神自由的张扬,追求的是人本身的觉醒与解放。山水游观为士人们架起一条联结自然与人的桥梁,既加深了人们对山水壮丽之美的认识,又发现山川自然美与人物的容貌特点、心性特质的契合之处,魏晋士人进而追求并强调人的“气韵”“才情”,用具体可感的山水景物来形象地比喻人物,这可以说是寻找自然、发现自然之后回归自然的表现。

“逸气”范畴用于人物品藻,即曹丕评价刘祯的诗歌“有逸气”,同时评价其为人逸气。魏晋南北朝时期,士人们的形象则表现为逃离隐遁的情怀,求得超脱自由,表现出高迈的壮逸、放逸与狂放的特征。

魏晋士人多选取充满“逸气”的自然景物品藻人物。熊国华指出:“人类的社会实践和审美意识的不断发展,原始的大自然逐渐由恐惧和崇拜的对象,转化为人类所欣赏和征服的对象,谢灵运的山水诗,标志着晋宋之际人们已开始把自然山水正式纳入审美范畴。”以《世说新语》为例,松木瑶树、山川壁岩、朝霞游云等都被大量而广泛地用来描绘人的容貌美和人格美,即用自然美来比喻和形容人格美,两者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哲学美。

庾子嵩目和峤:“森森如千丈松,虽磊砢有节目,施之大厦,有栋梁之用。”(刘义庆《世说新语·赏誉》)

王公目太尉:“岩岩清峙,壁立千仞。”(刘义庆《世说新语·赏誉》)

有人叹王恭形茂者,云:“濯濯如春月柳。”(刘义庆《世说新语·容止》)

通过这种山水自然之美,人性的自由超脱、珪璋特秀及高迈壮大的特质得以形象地显现出来。山水之美在于充盈自然疏野之气和蕴含清新空灵之气,因而其生命活力和坚毅品格被纳入审美范畴,魏晋士人对外求诸自然,游观山水并赏悟山林的宁静之趣以短暂地脱离世俗生活求喘息之歇,继而发现自身有着与山水相同特性的人格品性之美,最终融入和享受自然山水的“野逸”之趣。

此外,人物品藻类词语有着一批活跃的构词语素,呈现出鲜明的时代特色。宋闻兵指出:中古汉语中“特”经常和其他一些表示“挺立、突出”义的构词语素如“秀、挺、拔、出、耸”等交错构成一系列状写山峰等自然景物高峻特征的词语。品藻类词语构词语素多用于描摹自然景观之美,如名词性构词语素“风”“才”“气”“神”等;形容词性构词语素“清”“素”“明”等,通过这些词语把魏晋士人的精神追求和潇洒飘逸表现出来。

法国大卫·勒布雷东认为:在以整体论为基础的传统社会里,人是不可分割的,身体不是分裂的对象,人被融入宇宙、大自然与群体当中。在这类社会中,身体的意义实际上就是人,即个人的意义。魏晋时期的品藻多从人的形体、容貌方面入手,进而对人的气度、神韵和品性作出分析与品评。由于把人的身体与自然景物频繁地联系在一起,构成相互之间的契合与照应,所以山川自然、人的形体容貌与气韵品性融为一体,山水的“人格化”寄托着人的心志和情怀,并成为士人们的精神与操守的化身。

四、逸气的审美:在游观山水之间关照生命的意识

与汉代末年人伦鉴识不同的是,魏晋时期人物品藻脱离了政治实用的窠臼,展现出对人的主体生命形态、精神本身的欣赏,魏晋士人追求个体生命的觉醒、解放和精神自由的张扬,特别是关照活生生的具体生命状态,并与山水游观的活动结合,呈现出对山水和人性进行审美的风潮。

生命的审美中,相较于内在的人格品性,人们常更为在意和欣赏形体与容貌的美,并加以浓墨。文学诗歌中存在大量作品描写女子容貌的自然秀丽之美,如: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诗经·卫风·硕人》)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曹植《洛神赋》)

人的“形”与“神”两个方面很早就已经被重视和讨论,道家老子认为,“道”是事物的内在本质,“物”是事物的外在表现,两者是“形”与“神”统一的关系。庄子的形神观表现为形神是可分离的,重“神”而不重“形”,即使是形体残缺或形貌丑恶的人,其精神的真与美也可远胜那些形体强健和容貌美丽之人。庄子“形残而神全”的思想影响着人们对生命审美真谛的理解。

魏晋人物的风韵崇尚玄远高迈,重视人的精神、悟性和雅量,追求个性的自然率真。特别是玄学之风的传播,影响了士大夫们的宇宙世界观、思维方式和审美观念,在人物品评时格外注重人的精神风貌和才情天分。因此,魏晋六朝的生命审美展现出对人的主体生命形态、精神本身的赞赏、欣赏并追求精神自由所张扬的旷达雄逸之美。

魏晋六朝时品藻人物语言风格简约而丰富,与汉代经学的繁琐形成强烈而鲜明的对比,志人小说《世说新语》中使用了大量自然山水等物象比喻人的精神风貌,使人产生丰富的联想。与之相应的,士人们游观活动也不断扩展,在这种与世俗传统迥异的生存方式下,魏晋士人们的超拔放逐的“逸气”显露无疑,赏悟和享受着自然山水的“野逸”之趣。

无论是山水游观,还是人物品藻,都表现出魏晋士人对自由超脱的生命形态的欣赏,无论是个体生命的觉醒、解放和精神自由的张扬,还是品评时的审美标准和趣味,都体现了深藏在个体生命中又散发在外的清新之气与旷达雄逸之美。对于这种“逸气”,士人们或游观山野,沉醉不归;或谈玄析理,微言大义;或任性放纵,嗜酒越礼,在自由生命哲学的指引下,“逸气”审美范畴成为评判人的生命形态极其重要的标准。

总而言之,“逸气”审美范畴的发展与当时社会环境背景、文化思想和文人群体的生命审美追求息息相关,对深入了解魏晋六朝时期人物品藻之风和文艺理论的评价标准有重要的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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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宋闻兵.《宋书》词语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9.

[6]大卫·勒布雷东,王圆圆译.人类身体史[M].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

(翟秀峰 浙江宁波 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315211;孙茜蕾 上海 同济大学人文学院 2000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