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读平天湖

2014-09-02 04:40许俊文
散文百家 2014年8期
关键词:天湖池州湖水

许俊文

许是与年龄有关吧,人一越过“知天命”这条线,好像从里到外都慢了下来。吃饭慢了,走路慢了,说话慢了,思维慢了,读书看报也慢了。然而,慢却自有慢的妙处。

慢点走,多看一些。

慢点吃,健康一些。

慢点升,稳当一些。

慢点发,踏实一些。

慢点爱,长久一些。

想来释迦摩尼菩提树下悟道,大抵也是从慢中得来。

据说,在通往阿尔卑斯山顶的小道旁,立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慢点走,欣赏啊!我想,那个设立路牌的瑞士人,肯定是一个懂得生活和美的人。再想想自己,活了大半辈子,东撵兔子西追鹰,似乎一直都在奔跑的路上,很少能够驻足多打量几眼从身边掠边的事物,直到与病魔发生一场血腥的遭遇战之后,匆忙的脚步才不得不慢下来。

平天湖,就是这个时候与我相遇的。

五年前,已五十有四的我,毅然从北方只身移居江南撮尔小城池州,多多少少与平天湖有关。记得当初,朋友开车陪我在细雨轻烟中环湖兜了一圈,我就暗中喜欢上了这个湖。这似乎有点闪恋的味道。然而,能够一面生念、一瞥结缘,将原本随机的薄游演绎成了久居,你想想,这个湖肯定有其过人之处。

人之爱湖,或因烟波浩渺之壮阔、鸥鸟翔集之本然,或因文传说之奇灿、美味佳肴之丰饶。然兼而有之者,则并不多见。也许这就是造物主的用心,它有所为,有所不为。因之,大地由用才显出各自的性格和美。

而平天湖,上帝仿佛多私授了一点什么。

我的那些见过平天湖的外地朋友,大多把此湖比作一块缀在池州城脖子上的碧玉或翡翠。这比喻美是美,但我总觉得有些过于笼统。这不能怪他们。现代旅游催生出的“到此一游”,只能理解为身体的机械挪移、时空的物理置换,就像我们把一只桶里的水倒进另一只桶,水仍然还是水。时下快节奏的生活和普遍的浮躁心态,一个人要想心无挂碍地坐看云起云散,难。

我不。因为有的是时间,再因为平天湖就在自己的近旁,一抬腿去了,一抬腿回了,随意得像一片云彩。在这无数次的来来去去中,平天湖就如同我的床头书,哪一页写着什么,不翻也晓得。

作为一个面积相当于杭州西湖两倍的湖泊,平天应该算是一本大书了。这样的书,简单翻翻可以,一字一行地细读,恐怕许多人做不到。我见过不少游人开着车沿湖兜风,他们不愿意在湖边站一站、走一走,就那么匆匆一闪而过。我真的替一座湖委屈。

平天湖的好,好在天然去雕饰。在它身上,我这个比较挑剔的人还没发现多少人工的痕迹,还没有“被旅游”,至今依然保持着本我的生命样貌,浑然,野朴,幽静。譬如湖岸线,斗折蛇行,如蜿如蜓,乍看仿佛无规则可循,处处都显得十分随意,这里凸出一块,那里凹进一块。其实,我这个说法并不准确,甚至荒谬。一峰耸峙,巍巍兮入霄,肯定是有某种规则的;一湖恣意,洋洋乎大观,也肯定是有某种规则的,况且还是一种大规划、潜规则。也许那就是道吧。只是那规则的制定者天分太高,加之又隐蔽在暗处,使我们无法理喻其高妙的创意罢了。

徜徉于平天湖,我有一个发现——事物边界的环境自然值。这个问题就像平天湖的湖岸线一样真实存在,但我却无法在理论上给予厘清,只能依赖于比喻。譬如一棵树,它生长在山野和生长在城市,其边界环境值是不同的,山野之树的边界值可以无限大,反之则小。平天湖也一样。这个湖的边界至今没有人为改变,它与周围的山峦、沼泽、河流脐带相连,浑然一体。浩淼的湖水借助东西南北风挑逗起的一波又一波波浪,将曲折的湖岸线向四周扩展。靠山体的地方,由于地质坚硬,年复一年几乎看不出有多少变化。平坦处就不一样了,岸陆则在防守中一步步退却。我看见许多地方,堤岸已被波浪从底部淘空,一个个浪头打过来,发出嘭嘭的声响。也许,它们在某个早晨或夜晚,防线就土崩瓦解了。其实,瓦解了也没啥,出不了大乱子。

三年前,我曾在湖北岸临水的一棵乌柏树下纳过凉,树冠上绿叶婆娑,鸟雀欢跳。前些日子,我再次经过那里,发现那棵树已经沦为湖水的俘虏了,孤零零地立在湖水中,谁也拯救不了它。随着这种自然力的持续博弈,平天湖的形态也随之改变。我今天所见的平天湖,完全是一个由自然力创造的湖,它的岸线呈现犬牙交错状,一些低矮的山丘渐渐离陆而去,成为一个个美丽的孤岛或半岛;地质松软的低洼处则陷落为波光粼粼的湖汊。平天湖这种不规则的形态,反倒成就了它的婉曲之美。

一个没有人工干预的湖,其边界是模糊的。陆地退多少,湖水进多少,似乎只有它们知道。守与攻,退与进,冥冥中似有一种大智慧在暗中调节,它恰到好处地拿捏着分寸,对此我们无需杞人忧天,更不必瞎掺和。天则是最高的法律,它有着自己的规则和伦理。而往往,我们自恃聪明的人类,总是想趁机插一插手,好像不插一下就会乱了套。其真实情形又如何呢?亿万年来,自然界尽管上演过许多惊心动魄的武戏,但它仍然恪守着底线;而乱的,恰恰是我们人类插手的一些地方。还有一种现象,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但凡出了乱子,诸如洪灾、泥石流、干旱、地陷、沙尘暴等等,被告一方总是自然,仿佛它有着洗刷不掉的原罪,而我们人类却始终心安理得地坐在审判席上。

我曾在《请不要打扰夜晚》中为黑夜的权利辩护,也曾在《河流的忧郁》中为洪水开脱罪责。这里,我得感谢池州人,他们没有过多地插手平天湖,就是借助于“打扮”的名义,也是顺从湖的意志。譬如环湖道路,尽量修得窄一些,弯曲一些。湖中除了渔舟,还是渔舟。沿岸朴茂的树木、葳蕤的菖蒲、芦苇和野花,它们想怎么生长就怎么生长,一副大自在的样子。湖水与这些岸边的植物,也仿佛订立了某种契约,且又彼此暗通款曲,即使某处土岸訇然坍塌,那也可看做是天合之作,是情到深处的以身相许吧。

平天湖四周丘陵起伏,高低错落。站在齐山顶上鸟瞰,像一盘棋的残局,乱得无法收拾。山上的竹木也乱,品种多得不可细数,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吵吵嚷嚷,却又相互谦让。不像西湖和太湖周边,花草树木得听命于人的刻意安排,有点类似于当下的官场,一些领导热衷于培植亲信而排斥异己,造成了生态失衡。

山丘多,沟沟壑壑也就多。那些浅沟深壑,湖水溜进来就赖着不走了,在这里安营扎寨,享受太平。平天湖究竟有多少个大大小小的湖汊呢?估计无人考证过。主湖与湖汊之间,多以石桥或木桥相隔。但隔是隔了,却脉气相通。桥都是小桥,恭谦地匍匐着身段,从它们身上我看出池州人对自然的那一份敬重。多桥的平天湖自成一景,但又不喧宾夺主,这就是艺术。晚唐诗人杜牧从瘦西湖畔来到池州为官,我想,当他领略过小桥流水的江南之后,他是否为自己曾把“二十四桥明月夜”送给扬州而感到惋惜呢?不好说,也说不准。还是诗人有办法,他将另一件礼物——《清明》赠送给了平天湖之畔的杏花村,这也许是一种弥补吧!

在我看来,平天湖的风韵多半藏在湖汊里。说它金屋藏娇,也无伤大雅。那些湖汊因有了山丘作屏障,水波不兴,美少妇似的安静,没有一点份外之想。我见过的一些湖汊,水深的,星月、云影出没其中;水浅的,生长着莲藕、红菱;半水半陆处,则是茭白、菰蒲的乐园。有些大胆的莲,甚至长到了岸上,游人不需涉水就可以采到一朵粉红的莲花。

夜游平天湖,则别有一番味道。李白就曾在月夜乘着一叶扁舟在此湖漫游过。我猜测,好饮的诗人其时是随船带了酒的,那酒,是杏花村的老酒。他被几位当地的诗人簇拥着,划着桨,撑着篙,悠悠荡荡地向湖心驶去。习习湖风掀起诗人飘飘的衣袂,一副仙风道骨的形象立于皓月之下、碧波之上。当他窥见水底泊着一轮皎洁的明月,一时兴起,捋髯仰首就是一杯;看见清波之上夜风轻轻摇曳着朵朵莲花,宽带,又是一杯。他就这么且行且饮,且饮且行,此时此刻的诗人完全沉浸在平天湖美丽的夜景之中,早已把自己人生的诸般苦闷、愤懑忘到爪哇国去了,胸中惟有湖上徐徐清风、水中皎皎素月。于是,一首干净、洗练的诗便诞生了:

水似一匹练,此地即平天。

耐可乘明月,看花上酒船。

我无诗人酒量,更无诗人才华,却也爱着诗人的爱。喜欢在月白风清的夜晚或曙光熹微的清晨,徜徉于平天湖畔,或作桥头小立,感受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的空濛与苍润;或坐在湖边的石头上,于斜阳脉脉余辉里,闲看湖中的村姑村妇晃晃悠悠地划着腰子盆采菱的情景;有时则靠着一棵树干,静观偏爱江南的白鹭在草地或林间悠然觅食;偶尔也会想一想身前身后事,忽而忆起韦庄的“游人只合江南老”,便抱定终老于斯,写就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一个人,一城人,守着一座心仪之湖过日子,心是安静的。

不管是云在青霄,还是水在湖中,只要守得一念、一湖,便拥有万水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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