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半日

2014-09-10 01:46杨飞
山花 2014年6期
关键词:历史课老师

杨飞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节历史课,忘不了历史教科书第一单元第一课正上方那行大大的黑体标题:祖国境内的远古居民。一想到那几个汉字将如野兽的牙齿一样在我脆弱的神经上猛咬一口,我就感到满心惊惶。那是九月,教室外正滴滴答答地下雨,但是我没有心情像从前那样,抖着鼻翼去嗅泥土里好闻的气味。几乎憋住了呼吸,感觉整个人被水草缠住一样沉到了水底。这时,历史老师走进来了,浑身带着淡淡的叫我紧张的香味。她热爱她的学科并时时因为激动而声情并茂,仿佛她经历过书中记录下的一切。可是那一刻,她的嘴巴对我来说无疑是个冷飕飕的蝙蝠洞。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这一刻终要来临——之前我己预料到:我必须要再一次接受众人目光的讯问,再一次咬牙去面对他们复杂而多变的表情。哈,干脆说吧,让他们再看我出一次丑!

实际上,在老师出现之前,我耳朵里就己经灌满了马蜂振翅般的轰鸣。那是他们在议论。我清楚他们在说什么。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勇气侧一下脸。我阻止不了他们。是这样的,一个男生嘻嘻哈哈地跑到了前台,一抬手,将我们那节课的标题写在了黑板上——这是我后来发现的,那不是老师的笔迹。我的同位用胳膊碰我,我想他是想叫我尽快从那种不协调的气氛中走出来。但我无动于衷,感到大脑己不再是球状,它正被外力胁迫,被挤压成一面旗子状的白片;父亲满脸模糊而诡异的笑正印在上面!啊,某一刻,我真想什么也不顾地逃出教室去。但这时,历史老师己站在面前。她没有注意到我,但她一定注意到教室里异常的嘈杂声,或者其他什么。她侧举着她洁白的颈子,在门旁立了好一会儿。

接着,我感到她柔软的腹部贴到了我的桌子上。即刻,一股暖烘烘的气息电流一样顺着木头的纹路直抵胸腔,继而遍布全身,将我牢牢罩住。我赶紧将脑袋压得更低。她开了口: “这一次,我们的旅途将会更远……”用她那优美嗓音说出的“这一次”,是那样地自然、那样地郑重,仿佛眼下不是刚刚开始上课而是刚结束了“另外一次”距离并不算远的旅程——现在,容不得休整,我们又要紧贴她的舌尖向着更新、更远的目的地进发了。她吸引了所有学生。做到这一点她轻而易举,往往只需一两句话。他们一定都还记得,上节课当讲到19世纪40年代以后的历史时,她说到“帝国就要完蛋了,我们一起去收尸吧”,气氛马上变得轻松或者说庄严起来了。是的,她有这样的魔力。要不是由于心事重重,我一定也会跟上她的步子,不至独个儿闷闷不乐提心吊胆了。

这一点没多久就被她发现了。她将我喊了起来,声音很大,但看不出有没有生气,而我却早己是面红耳赤浑身颤抖。出乎意料,她并没有马上对我采取措施。她将我喊起来,便不再问我,很快又沉浸到新的时光之旅的前奏上去了。晕晕乎乎不知站了多久,直到阵阵笑声将我惊醒。她一脸惊讶地随着他们的视线转向我,湖水般清澈的大眼睛上方,眉毛紧紧拧到一块儿。我遇到过她这个表情,不过那次还没容我看得真切,眉头就又呼啦一下全摊开去。可眼下,事情轮到我身上,就只感到脑子里刺啦啦响——这很像那些冬天的早晨,刚从梦境里走出又要在妈妈的强迫下打起精神去上学的情形,我紧咬住牙根,脑后却是一阵发麻。

“确实,”她说道,“我们刚刚到达的地方的确遥远,走了很多路,以致你没有跟上导游和游客们的步子,因而错过了这次免费远游的机会。”

她喜欢这种方式,将她的课当作一次又一次的旅行。刚刚升入初中前两天我便了解到这一点。那是在开学的教育课上,她说:“我不是你们的老师,记住——我是一名导游!我会带着你们在时空中穿行进退,等待我们的将是这个国家最绚烂的风景!”

话没说完,大家笑起来。但是我知道,这一次绝不是因为她说话的艺术,而是由于我真的要成为大家注目的对象了!她也笑,但很短暂,脸上似乎没显得多轻松。

起先,在那最初的几秒里,我没有反应过来,没弄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直到她又说到一句什么更使我听不懂的话,我的目光突然掉进那行大大的黑体标题之后,才猛然醒悟过来。事情己无法回避。我不知说什么好,脸上火辣辣的,感觉呼吸也困难起来。而大家嘴里发出的声响却渐趋清晰——是他们在左右事态的发展。有一刻,我偷偷看她,她的手指拧在右耳上,似乎陷入困惑;舌尖在左腮上微微顶着,挑了挑眉毛,即刻朝我这边望了过来,像是在寻找答案,我赶紧将目光收回去。

她挥了挥手,示意安静,然后像一名战斗机飞行员拉起操纵杆抬起机身那样提起了她的嗓音,向他们问道:“为什么打断我?你们在议论什么?我没听到,谁能告诉我吗?”

历史课代表就站起来了:“老师,你可以提问提问他嘛,免得考试拖咱们的后腿!”

她的长发向一边甩甩: “哦?提问他什么?”显然,她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提问我们刚刚学到的东西!”说这话时,由于兴奋,历史课代表的脸都该憋红了吧。

毫无疑问,这是个阴谋。他们这是想借老师来对付我了,之前我没有想到。我是说他们会向她提出这样的要求。班里即刻静下来,持续了好一阵。这间隙,我脑子里无由地出现了一个类似于古战场上的画面:刀刃在最后一次碰撞之后,场面静止下来,而满目却是——横陈的尸骨。我知道躲不过去了。我清楚他们一直都在期待“这一课”,或者说“这一刻”——那完全是因为我,因为我的父亲。他们是要从我们的身上找乐子。他们恐怕早就像对待一个节日那样期待这一天了吧,这谁说得清?不过,也许由于我早知会是如此,便也不再觉得十分难受,反而想,那真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又有什么呢?这么想心里反倒舒坦些。

后来,直到历史老师走到了面前,我才再次感到不安起来。尤其当她白净的手臂耷到我漆黑的桌面上时。这一次她的肚子似乎收缩了几下,我又闻到起先那阵暖烘烘使我心跳加速的味道。她向大家招招手,嘴角上方的绒毛不易觉察地颤抖了一阵。

其实他们早就安静下来啦!他们专等着她来导演这场好戏呢。

“好吧!”她说,“我听说有种学生虽处于迷蒙状态,但实际上并非对身边的事一无所知。”

她开始提问我。开始提得慢。我回答得磕磕绊绊。但是当发觉我都能对答之后,她加快速度,脸上也跟着显出诧异的神采。其他同学也是如此,他们没有料到我能回答得那么顺利。但他们中没有人起哄,这叫我觉得奇怪。对待同样的情况,他们绝非如此。

我心里倒不觉有什么得意,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数日前刚发新书之后,当他们因为我的缘故早己留意到这一课的时候,我也在留意,甚至比他们还要用心。我将这一课前前后后的内容和插图全印在了脑子里。那也是一个雨天,带着初入中学的喜悦,我无所事事地翻书,目光很快便在最前面的位置陷入茫茫黑夜。之后,时刻将心提着,希望他们别发现这一点,希望他们不会如我一般敏感,朝那上面去想。然而,这又怎能如我所愿,我可不能低估他们的想象力。没错,他们早己私下里议论开了,都在等着正式上这一课呢。但接下来,事情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她跟他们开了一个玩笑,没有从第一课上起!我的心也就稍稍安稳些。但当我意识到这一天终于要来临时,心里却是更加地慌乱。是的,机会终于被他们等来了!

他们早己设想好了的问题终于从历史老师的嘴里说出来了:“大约180000年以前,他们的模样和现代人已经没有什么区别……”

“山顶洞人!”我抢答道。为克服这一如被炊烟笼罩的孤独时刻,我有意提高了嗓门。

窗外,雨越来越大。我听见雷声——它们似乎早就埋伏在我后脑上空,专等着为这一刻奏乐。接着,一股呛人的和着泥土味的空气泥石流般灌进鼻孔,使我猛烈地打起喷嚏。

吵闹声达到高潮。甚至有几个起哄的同学想带着大家一起喊起来。说实话,那一刻,忽然问,我一点难过的感觉都没有了,我的神经或许己被他们含着酒精味的笑声麻痹了,我平静地坐下来。这一课终于翻过去了,它终于也成为了“历史”,我感到浑身轻松极了。

我甚至还朝我的同位笑笑,他脸上的肌肉跳动着,显得有些难过,不敢多瞅我一眼。

放学后,我独个儿走在雨中。阵阵雨丝抓挠我发胀的脸,我将它们吸溜进嘴里。也许我那颗发烫的心更需要冷却。不经意抬头,家门前那座座山坡正笼罩在浓浓雾气中——顷刻问,眼泪溢出了眼眶。我再也忍不住,在心底呼唤道:爸爸,也许你是对的,但你从来没有孤独过……

有一段时间,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我看见妈妈在流泪。我什么也没有去问,甚至连安慰她的想法都没有。我知道我不该如此,也时常为自己的沉默感到自责。幸好妈妈很快就哭完了,做她该做的事。那是事情的最初阶段,我已经上小学五年级,对家里的变故并不能置身事外。可你要我说得清清楚楚我也不会。尽管众说纷纭,但毫无疑问,那都是谣传。有人说:“杨小翼,你爸看上别的女人了,将你们抛弃啦。”有人说:“你爸得了精神病啦,是不是你妈传染的呀?”苦恼的是,那人说过之后,还关心地在我肩膀上拍拍:“你可要坚强呀!”“小翼,事实上,是你妈将你爸抛弃了,那是因为她和一个换香油的好上啦。”更多的说法就不再一一列举了。总之,我不相信他们的嘴巴,他们那是在瞎操心,因为我注意到一旦当我走开了,他们一准会在我背后再说说笑笑一阵。即便是后来,当他们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也仍旧坚持他们原来的想法。对此,我也并非没有进行过一番思量,可这不过是白费脑筋。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把听到的说给妈妈听,免得她再落泪。她一听到不开心的事就流泪。不单如此,诸如下一场暴雨,尤其是电闪雷鸣的时候,甚至连家里丢了一只鸭子或者小羊,她也是如此。对此,尽管我忧虑重重,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我真不知道怎么劝慰别人,这样的能力我也没有从别人身上学到过一丁点儿。

说实话,很多问题我都搞不清楚,因而便时常怀疑自己是否真如他们所说“脑子不够使的”,但我仍旧坚决地认为并非爸妈那儿出了问题。我不想去想这个,也从不想谈起。因为无论我怎么想,爸爸都是不愿再回家了,他永远也回不去了!这叫我感到难受,举起的手臂往往不知该落向何处。生活忽然变得艰难,脑子一天比一天空。但是,有些事情却是永远也清洗不掉的。他是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失踪的。我记得那个晚上:人一旦走出家门,马上就会消失在清冷而迷茫的空气中。他悄悄起身,打他屋子的窗户里逃出去了。我想他之所以如此,是不想打扰到我们。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他把他的铺盖以及他个人的所有东西都带走了,包括他的那些书,他的全部家当。我看到了这一幕,啊,那纯属巧合,那是上天的眷顾:闪电之光使我睡不着,就是那道电光照亮了他的影子!那一刻,我的嗓子里突然涌上一个想呼喊的念头,但瞬间又跳了过去,如雨点吧嗒一声掉进尘土里,什么都找不见了。

这一切我对谁也没有提到过。既然他选择了那条路,又有什么好说呢?但他们很快就都知道,我家“出了事”。他们说:“杨小翼,你们家真是有故事呀,等长大了你就写小说吧。”我知道这话背后的东西,也就不作回应。他们想说什么都行。我想我若开口,他们就会找到更多的话题。我只跟自己说话。我陷入了一种奇妙境地,感觉自己变成了两个人,但那绝不是一个人跟他影子的关系。我就自己跟自己聊起我的父亲来。是的,这时候,我开始将已经脱离我们生活的那个人称作“父亲”了。于是,我们就有了三个人。有时,随机的,其中两个站起身,他们不再围着石桌交谈,而是捋起袖子动起手来。他们一切磋就是一两个时辰。另外一个人在一旁看。等他们大汗淋漓地再坐回去,讨论开始了:就其中一个人的某个招式进行分析。一边点评,一边还站起来比画一阵。接着,院子里的电灯亮起来,照在木桩周围,散落到吊起的沙袋上。微微扬起的尘土雾气般将我们罩住。哦,这个时候,我就看清了他的脸孔:我的“那个自己”,他有他自己的名字。是的,他不再是我,他是另外一个人。我就怯怯地走上去开了口:“陈叔,歇会儿,喝水吧。”他们不理我,他们完全沉入了自己的世界。

说起这位陈叔,他也似乎只对我,准确说是对着我的父亲,说过一句话: “兄弟,这小子太像我啦,简直是一个人,等我心情好就收他为徒吧!”这话叫我惊讶了好一阵。琢磨了许久,却什么也没想明白。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样讲,也没觉得我怎么像他。但一想到他说要收我为徒,我就激动不己,以致好多天都睡不好觉。一睡不着,便鬼使神差地走到院子里,对着沙袋一阵击打。然后,便开始在梦境里“飞檐走壁”起来,有时候是“蜻蜒点水”或者“白鹤晾翅”,有时候是“空手套白狼”——似乎,我也成了一名高手,成了他们那样的脱离了寻常生活的好汉子!可是自始至终,我也没有找到和他们交流的机会。

眼前忽闪一下,这时,父亲高大的身影堵在了我的面前,恍惚问像有一只手措住了我的脖子。书,掉在地上!我浑身哆嗦起来,不敢看他的脸。我在等待一场暴风雨。这样的情形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头皮一阵发麻,像有闪电经过。但是这次他的巴掌并没有举起,反倒叫我觉得有些难堪。书就在脚边儿,看着那以人形招式书写而成的行书书名,心里忽然窜起一阵冲动:即刻将拳头攥紧了,似乎准备迎接他的挑战。一股热辣辣的气流正聚于丹田。“捡起来。”他说。我五指瞬间松开。我看了看他,他似乎在笑。然而就在这时,他粗壮的手臂忽然就朝着我的脑门抡了过来!下意识地,我赶紧低头,就这么闪了过去。没等我再看他的表情,那黑黝黝的脸己转过去,被两条细腿拖出了房门。

一切都那么突然,仿佛刚才那一幕并未发生。我在心里笑起来。啊,那真是幸福的一刻,虽然没有言语,但对我来说,那是一次再特别、再温情不过的经历了。就是从那刻起,我便开始写起什么来了。我知道我的作文水平几乎是班里最差的,但我照样写。写得很慢,以便有时问再多读几遍。一旦门外有了响声,便赶紧将小本子压在教科书下。这样的时刻总伴着小小的惊心。妈妈不识字,很容易应付过去。“在学……学习呀,啊你?”总是这么一句,然后她身体就开始颤抖。她高兴时或者忽然伤心落泪的时候,总伴着这个动作。这时,父亲的影子出现在院子里,他正在木桩上飞奔。妈妈就咬紧牙根冲他“咿咿呀呀”地嚷,我估摸着她的意思是想告诉他,他的儿子是多么地好学,或者是想提醒他小心掉下来摔死。我不是总能听明白她的话,她不是我们清水人,她被拐自另外一个省。如果她老病复发,嘴里的任何一个字我都听不懂了。父亲听得明白,但他不理她。如果理她,也不用嘴,而是忽然停下,一个飞身落到沙袋,然后“噼啪”一阵踢打,直至将自己搞得疲惫不堪,不得不停下。这时,妈妈就开始抽动身体,仿佛正在挨打。我呢,我扶她坐下来,继续写我的。

历史课代表阴阳怪气地喊我,说班主任要我去她办公室。他们围着我起哄,我不管他们,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难道他们那么快又从我身上发现了新的笑料?我担心的是,老师为什么忽然找我。我一见到她就紧张,她那乌黑的长发,晶亮的指甲,嘴角那颗绿豆大的黑痣,都叫我心里发慌。尤其是她身上那股子说不清的香味。她是从城市下派过来的,从她嘴里发出的每个标准的音节都叫我有点喘不过气来,以致回答第一个问题时就吞吞吐吐了。我告诉她我住在清水村。她叫我坐在她对面,沙发很软,屁股下不久就汗津津的了。回答她的问题时,我总是盯着她长长的鞋跟。我想我突然问闻到的另一股特别的味道,一定来自那光亮的鞋面。鞋面反着阳光,晃着我直颤的眼皮。她问了我一些关于家庭和学习的情况。没有老师这样问过我,我答得有些艰难。

忽然问,毫无来由地,目光又落到了她的小腹上,这使我感到脸上一阵发热。

“前几日他们为什么笑你?”她歪着头,我想这是由于她想看到我的脸。

我不知怎么回答。我不想再提到那个话题,已经过去了。

“难道你不喜欢历史课吗?”她的声音很柔、很亮,像山问泠泠的泉水。

“没……没有……”我更紧张了,我想说恰恰相反我最喜欢历史课,但就是开不了口。

“哦,那就好!”她站了起来,笑道,“我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有意思的人呢。在城里的时候,学生们也都爱听我的课。我喜欢他们。”

但是我没有笑出来。我觉得我该笑一下的,以回应她的笑。

这时,她就将她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她一定也感觉到我身体里那微微的一颤了吧,不然她的手为什么又马上收回去了呢?

放学后,无由地,我朝山问走去。正是初秋,山坡内外到处是蝉鸣和鸟语。我无法说清眼下的心情是怎样的,历史老师最后那句话仍在脑子里回旋。“以后有什么问题随时来找我!”一想到这话,心就快速地跳起来。父亲的“住处”离山脚有老长一段距离,只一小段有路。不过这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有一段时间当我尝试攀登并受阻于这段路无功而返之后,曾想着带上工具将沿路的荆棘砍下来。后来想想又没这么做。我想还是难走些好。越过一段荆棘和几处密集的松林,还要穿过两道溪流。这一次,里程有了突破,体力却己是不支。我停下来,坐在草地上休息,仰头,就看到那处从平缓山包一角向外伸出的孤崖。顿时,心里如有潮水涌动开来:那儿就是他的新家吗?那鼓囊囊坟包一样的凸起之处,就是他脱离我们生活的理由,就是三年前那个雨夜里他直奔而去的目的地吗?一想到那个雨夜,我就满心伤感,禁不住再次陷进一种更加缄默的困境……

所有人很快便发现他们身边少了一个人。一开始他们感到惊讶,甚至有人还报了警——那自然也是个玩笑,无非是因为他们恰巧碰到了村边一家木厂的保安,于是他们便拉住他向他“报了警”。没有什么新鲜的,一阵笑闹而己。但是慢慢地他们也就习惯了,父亲的存在与否本来就影响不到除我们家人之外的任何人。甚至,当父亲消失后,我和妈妈在他们看来,似乎也没受到什么影响。但是,他们错了!我安稳的生活就再也没有了,连同他的那些书籍。艰难的日子,我不知道该怎么打发这漫长而无望的时间。尽管他在的时候,我们之间很少说话,但是透过窗子就能看到他窜动的身影,这叫我感到踏实。那时候经常地,并非他一人,另外一个我喊作陈叔的,他是父亲屈指可数的一个朋友。那位叔叔,听别人讲早年在少林寺待过两年,后来进了军队,随后到边界以南跟越南人打了一仗。他原本是一个爱说笑的漂亮小伙子,战争快结束时,因伤复员回村,从此脸上难得再有笑容。不过我倒没看出他哪里有伤,别人总是说, “他丢了他的根子了”。我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说完又笑。至于后来他是怎么跟父亲混到一起的,我就不清楚了。但我看到他们在一起喝过酒,我是趴在窗台上看到那个场面的:他一开口说话,尤其激动的时候,眉头就拧在一块,左手向外伸着,大拇指上翘,食指有力前张,其余三根后缩到一块,构成一把手枪的模样——仿佛正朝着看不见的敌人开火。有一个瞬间,他一定是看到我正趴在窗沿上,手指忽然就转向瞄过来,随口“啪啪”两声,然后“哈哈”大笑。我赶紧低头跑开。那时我之所以有心注意他,是因为我想弄清楚我究竟是否确如他所说,在哪一点上“像他”,我觉得这对我而言重要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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