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是什么

2014-09-10 07:22安顿
现代妇女 2014年3期
关键词:德文老妇人毛衣

安顿

飞机收起起落架的时候,机身猛地一震,我急速地右倾:“不要紧,就这么一下。”一只手温和却很有力地拉住了我的胳膊。

这声音来自我身边的一位白发老妇人。她穿着灰色羊绒衫、毛呢长裤,显得十分干练,她的白发卷曲,一双灰色的眼睛毫不因年迈而浑浊。这双眼睛让我认定她来自欧洲的德国或者法国的某个地方。

“您的北京话很像我外婆讲的那一种。”我试探着说。老人的脸上涌起一种祥和:“那是我20岁时学的中文口音,1936年,还没有开始抗日。”我飞快地算出老人的年龄——80岁。但她的确不像80岁的女人。

老人自言自语般轻声地讲述起自己的故事:她的家乡在德国法兰克福,父亲是一位建筑学教授。当时父亲有一位学生,是一个英俊的湖北小伙子,讲一口流利的德文,常常出现在她家的客厅里,在和父亲讨论问题的时候偶尔会偷偷看她,那时她17岁。两年后,25岁的湖北小伙子回国了。走之前留下一封信,除了用德文规规矩矩地写下的致谢之外,还有一张中德文对照的地址卡片:中国·武汉。这个地址,她只用过一次,用于给他发一封简短的电报:“将来武汉结婚,请等待。”

两人结婚后,一直在中国生活,1966年丈夫去世,她便定居北京。60年的时光已经让她完全中国化了,她穿过列宁服,拿过红宝书,有中国人人手一页的户口卡片,用过各种粮票、布票、肉票……她讲一口地道的老北京话,她打趣说这叫做“嫁鸡随鸡”。在她的观念里,丈夫的家就是她的家,所以,她每年回一次武汉。

从她的讲述中,我飞快地算出一个数字——30年,一个德国女人为一个中国建筑师守寡30年。我无法想象,是否老之将至或者老之已至的人,面对逝去的浪漫、时代的变迁、亲人的离去和生命的终结,都会有一份类似的平和。正如我无法想象,1966年,她的丈夫和当时许多不堪忍受污辱的中国知识分子一样,结束生命的同时,也结束了他们婚姻中那一份相守的承诺,那是怎样一种切肤之痛。但老人的叙述中没有任何愁苦,她几乎完全沉浸在少年夫妻的甜蜜之中。

飞机开始降落。“我可以知道怎样在北京找到您吗?”我小心地问。“5天以后我返回北京,咱们要是有缘,就还可以碰上。”她笑着说。

我在武汉住下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订5天之后返京的机票,只为能与她重逢。因为这个老人,我开始无法抑制地想家,想念将在我返回北京时离开家去出差的丈夫。

事实上,从我做记者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开始习惯和丈夫的分离。他像灯一样守在一个固定的、叫做“家”的地方,而我像鸟儿一样乱飞。

我拨通家里的电话。是丈夫的声音:“就知道是你。”于是我给他讲起那个老妇人,丈夫静静地听着,就像每一个晚上我捧着茶对他云山雾罩,而他对着我默不作声。“我知道你是欣赏我的。”相隔千里,我忽然就有了表达的冲动,而这是平日里的我不会做的。

丈夫在笑,但他的话依旧淡然:“我在洗衣服、床罩还有窗帘,你想想,一个老婆出差了的男人,除了这样消磨时间还能怎样?”这是丈夫一贯的表达方式,我似乎只有在异地的夜空下,才能感觉到其中的深意。

5天的时间很快过去,在离开前的最后一个上午,我给丈夫买了一件毛衣。这是我若干次出远门中唯一一次带礼物回家。

我提前一个半小时到达机场,逡巡在换登机牌的地方,等待那个令我难以忘怀的老妇人。当灰色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我们相视而笑。

她问:“下了飞机有男朋友接吗?”我摇头: “我丈夫今天下午的班机,出差。”老人笑了,双眼眯成一条缝儿:“聚少离多,我们当年也这样。你丈夫一定很不希望你出差。”我点头,说不出话,忽然就很想哭。她说:“因为有分离,才显得在一起的时候很宝贵,我们在一起30年,之后我有30年的时间用来回忆。你离开家5天,有4个夜晚用于相思,很充实,对不对?”

我的眼泪落下来,打在她皮肤有些松弛的手背上。

我们仍然在机场告别。她钻进计程车之前很认真地问我:“小姑娘,你知道婚姻是什么吗?”我一时语塞。

回到家,看到丈夫留的字条:“我会用魂斗罗第六代的速度快去快回。”桌布、床罩和窗帘都是新换过的,屋子里飘着淡淡的姜花味道。我抱着那件新毛衣坐在地板上,把柔软的大毛衣贴在脸上,想着老人告诉我的话——婚姻就是把稳定送给爱的人,把浪漫留在心里。

(摘自《37°女人》)(责编 悬塔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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