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人办刊与大学出版

2014-09-16 06:55赵丽华
现代出版 2014年4期

摘要:在我国百年大学出版史上,学人办刊现象与现代大学精神联动最为密切,是大学出版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中国思想、学术多元化的重要表征。学人办刊呈现出大学出版在建构学术共同体、凝定大学精神等方面达到的高度;彰显了大学和大学出版的内在精神,即学术独立和学术自由,这是大学出版“道”之所在,也是当下大学出版改革可资借鉴的方向。

关键词:学人办刊;现代大学;大学出版

一、学人办刊:大学出版的重要篇章

近年来,因为转企改制以及深化出版体制改革,大学出版社和大学学报成为出版学界、业界的一个讨论热点。检索近年涌现的论述大学出版的专著和论文,有一个现象值得关注,即我国大学出版的讨论对象和范围,还不是非常清晰,尚有几点值得商榷和有待突破之处。

第一点有待讨论的是我国大学出版讨论的时段。在当前讨论大学出版,论者一般以新中国成立为界,以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和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的成立作为我国大学出版真正意义上的起点,同时兼及大学学报以及电子音像等出版机构。其优点在于清晰利落,在面对转企改制、经营管理等现实问题时可以直入主题,避免枝蔓拖沓。其问题在于忽略了晚清民国阶段,在某种程度上有损大学出版的整体感和历史感,导致在论述大学出版的价值观、精神内涵等方面难以深入。姜华、肖东发、范军等学者通过扎实的研究①,作了补充,认为我国的大学出版应该包括晚清民国时期大学的出版委员会和大学出版部(组或社)的出版行为。范军论文《略论民国时期的大学出版》是迄今为止对民国时期大学出版论述最为深入周密的论文。文章从制度设计、机构设置、出版物刊行三个层面,梳理了民国时期大学普遍设立的出版委员会、大学出版部(组或社),以及在其主持下民国时期大学图书、期刊和报纸的出版样貌。以上研究打开了民国大学出版这个研究领域,值得继续深入。

第二点有待讨论的是我国大学出版的主体和主办者。对此问题,现有论述似乎并无异议,认为大学出版,不管是校报、学报,还是出版部(组或社),都是校方主持,为学校教学、科研服务的。肖启明指出:“大学出版,是指由隶属于大学的出版社共同组成的出版力量”“是大学对出版的介入”。②教育部1998年颁布的《高等学校学报管理办法》规定:“高等学校学报是高等学校主办的以反映本校科研和教学成果为主的学术理论刊物”。这些和蔡元培先生在《北京大学月刊》发刊词中提出的“自去年有日刊,而全校同人始有联络感情、交换意见之机关,且亦藉以报告吾校现状于全国教育界”不谋而合,即把校方(官方)作为大学出版的天然主体。唯一提出异议的是范军论文《略论民国时期的大学出版》,他指出在学校层面之外,民国时期大学还有一些院系、研究所、学术社团、教授、学生的出版活动(尤其是办刊活动)。

在笔者看来,研究我国的大学出版,忽略晚清民国阶段,同时将大学出版的主体局限于校方(官方),会使我们有意无意忽略与大学精神联动最为密切的学人自主办出版(尤其是办刊)现象。

“学人办刊”,是以大学学人为刊物创办、编辑主体,对于大学文化理念、学术研究起到促进作用的出版传播行为。学人办刊现象繁荣于民国时期,是中国现代大学的产物之一,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以北京大学《新青年》《新潮》、东南大学《学衡》《史地学报》《新教育》等刊物的创办为标志,大量涌现。所谓的刊物创办、编辑“主体”有两层意思,一是指在具体运作上,大学学人不仅是刊物的编辑主体,也是资金筹措、市场发行主体。即便获得基金会、校方出版部(组或社)或其他外在力量资助,主体操作权(包括策划、组稿、选稿等)都还在学人手中。二是指它的相对独立色彩。与政治家办刊、商人办刊,以及大学官方的办刊活动相比较,学人办刊呈现出更为超越的民间色彩,对于政见、商业以及服务精神的强调较少,而是直接传达学人群的学术见解或者思想文化主张。在办刊方向上,主要有学术刊物(比如中山大学在傅斯年主持下主办的《国立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周刊》《民俗》等专业刊物)和社会评论性刊物(包括政治、思想、文化等不同向度,比如《新青年》《学衡》等)两大类,对应现代大学学人通过知识生产建构学术共同体与通过舆论影响社会两大自我期许,后者对中国现代学人而言吸引力更大,产生的影响力也更大。不管是力图建立学术共同体的专业刊物,还是力图对现实发言的评论性刊物,其运作方式以及达到的高度都值得当今大学学人和大学出版人借鉴。同时,在具体的办刊过程中,学人在启蒙与商业、传统与现代、独立与党化之间的调适与自省,也值得我们反思。可以说,学人办刊是“大学出版”的重要篇章,是我们将“大学出版”与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尤其是高等教育的现代化进程连接起来的丰富载体。

学人办刊现象繁荣于民国时期,但也不局限于民国。往历史中追溯的话,中国传统出版样态中的私刻传统与本文所论的学人办刊有着精神上的渊源。现在的教授群体或研究机构也经常有办刊活动,但在目前我国的刊号管理制度下,往往采用以书代刊的方式,多以学术辑刊/集刊形式存在③;在当今的互联网环境下,学人自主创办的思想学术网站,也可以看成是学人办刊的一种变体。在日本和中国台湾,学人办出版(包括办刊)仍广泛存在,但在市场竞争环境中大多小众化。

为什么民国以来中国学人自主出版现象会集中在刊物上,并且成就斐然,成为民国大学出版的“最突出贡献”④呢?陈平原、颜浩等学者有过贴合实际的论述。陈平原指出,民国时期学人发表言论的途径,主要有两个方向,“一是学术演讲,一是筹办刊物”,就影响力的大小和持久性而言,“办刊物是学有余力出而经世的独立的知识者介入社会政治的最佳途径”。⑤颜浩提到,在中国现代化的进程中,报章杂志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其中期刊因其“无所不包的容量、灵活机动的风格、声名显赫的撰稿人和数量固定的接受群体”,成为“最有价值的舆论工具”。⑥故而,大学学人在自主出版形式上最青睐办刊,而刊物也成为他们交流学术、传播见解、介入社会的最有力载体。

二、学人办刊产生的动因

学人办刊现象的产生,有内外两方面动因。就外在而言,强调学术自由和学术独立的现代大学是学人群的黏合剂,也是学人办刊得以产生的必要条件。大学的起源可以溯到中国的先秦、西方的希腊和罗马,但现代大学之直接源头则是欧洲中古世纪的大学。⑦而现代大学与中古大学的根本区别,在于“中古以知识放在宗教的范畴中,现代则把知识放在科学的系统里;中古的生活原则是权威,现代的生活原则是自由”。⑧不管是20世纪初在洪堡(Von Humboldt)等人革新下强调“纯粹”学术,成为世界大学耶路撒冷的德国大学模式,还是二战后形成的狂热求新求变,强调大学作为社会“服务站”的美国大学模式,虽然屡屡遭致宗教、政党、资本的挑战,学术独立、学术自由都是其精神内核:

学术自由(academic freedom)是自由的一种。它是根源于“思想自由”的一种特殊形式的自由。学术自由的基本意义,是指大学(或其他高等学府)教师有发表、讨论学术意见而免于被除识之恐惧的自由……这种自由除了受基于理性方式产生的纯学术行规与权威的制约外,不受其他规制或权威的干涉与控制。⑨

中国的现代大学模仿欧洲,尤其是德国大学模式真正建立起来。1912年担任中华民国第一任教育总长的蔡元培手订《大学令》,通过评议会、教授会等形式,建构起中国现代大学学术独立、学术自由的总体性框架。在“研究者进行学术讨论有绝对自由,丝毫不受政治、宗教、历史纠纷或传统观念的干扰”、“对于学说,仿世界各国大学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⑩等大学发展理念的支撑下,中国的大学在100余年来虽经历极端民族主义、国民党党化教育、“文革”反智主义(anti-intellectualism)、商业主义的侵蚀,但总体上大学保留了相当程度的自主性,成为思想文化的汇聚之所,“对于游离于政治集团之外的自由知识者而言,大学如同在十字街头建筑的塔,它所能提供的,是进可指点江山、退可优游林下的令人向往的生活方式。”?这正是学人得以形成群体和自主办刊必要的外部条件。

就内部条件而言,不管是传统的士,还是近代随着政治与文化转型而形成的新式知识分子(其中,大学学人是其重要组成),在面对现实社会时,都难以放弃“少数人的责任”和“范型式的领袖人物”意识。这种意识以及由此生出的言论自觉,正是学人办刊现象产生的内因。聚集志同道合的学人出版同人杂志,介入期刊的具体编辑和出版,在传播学术见解、建立学术共同体之外,通过言论干预社会,建构自我的舆论空间,表达群体的政治、思想、文化诉求,“不依傍任何党派,不迷信任何成见,用负责任的言论发表我们各人思考的结果”对于学人而言吸引力巨大。这正是北大学人群出版《新青年》《新潮》杂志,东南大学学人群出版《学衡》《东南论衡》杂志、中央大学学人群出版《国风》《时代公论》杂志,以及浙大学人群出版《思想与时代》等杂志的深层内因。也是在当代中国,陈平原等大学学人继自办大型人文学术集刊《学人》(1991-2000)之后,又在2001年至2013年编辑出版北大同人集刊《现代中国》的内在动因。这些当代学人的办刊行为,明显接续着民国以降的学人办刊传统:“如果对上世纪50年代以来中国报刊、书籍的生产方式有所了解,不难明白《学人》作为独立的集刊出现的意义……这是近年中国思想、学术日趋多元化的前提。”

三、学人办刊的基本特征

民国以来形成的学人办刊现象,有如下几个基本特征。

第一,学人办刊往往以名牌大学为集聚地。现代政治与文化转型,使得中国知识分子的聚集方式突破了传统的地缘因素,逐渐转向“思想认同”,“知识上的同一趋向”成为维系彼此交谊更为重要的因素,而现代大学,尤其是名牌大学在学科建制以及人员遴选上的严格选择机制,使学人群体得以在大学中自然形成。所以,有五四运动中的北大“新青年”学人群,有东南大学“学衡派”、《史地学报》学人群,也有不限于一所高校的“胡适派学人群”等。P.布尔迪厄在《国家精英——名牌大学与群体精神》一书中深刻地论述了这种“群体关系”:“同类人的持续聚集所促成的群体成员之间和整个群体内部的自爱,就是人们称之为‘群体精神的真正基础”。“‘群体精神是个绝非寻常的概念……它意味着一种主观关系:作为混同在生物群体中的社会群体,它的每一个成员都和这个群体保持着联系,并且即时而神奇地与这个群体协调一致。”在所有社会群体中,以大学为基础的群体精神、群体自爱的“协调一致”尤为明显。

第二,学人办刊往往以同人刊物为表现形式。同人刊物一方面有以志趣相连接、追求思想独立的意味,另一方面则表示着在出资方式和经济地位上的相对自主和独立。不同于政治家办刊物之宣传政见,商人办刊之追求利润,也不同于大学校方办刊服务学校学术、促进学术交流,学人办刊多自筹资金运作,以群体同人的文章为主,不发稿费和编辑费,从宣传学人群的思想文化观念着眼,绝少商业色彩和“兼容并包”色彩。包括学生自己创办的刊物,比如五四时期北大学生独立编辑出版的三份刊物《新潮》《国民》《国故》,也“都是学生自己写稿、自己编辑、自己筹款印刷、自己发行”,且各有主张,可以视作“代表左、中、右三派”。1918年成立的新潮社在《北京大学日刊》(1918年12月3日)的“成立启事”中便明确宣称:这是一个“同人集合同趣”组成的团体。

第三,学人办刊具有通过知识生产建构学术共同体和通过舆论影响社会两大功能,就其实际影响而言,不仅参与凝定出所在大学的精神气质,同时也往往成为公众舆论的一部分,影响深远。比如,《新青年》《新潮》是北大变革传统的精神表征,更是整个中国新文化运动的推动力量;《学衡》是东南大学文化保守主义的表征,也是传统文化在中西方之间的一种稳健调适,都越出了作为大学刊物的范畴。学人办刊的这种影响力,也经常使论者忽略它作为大学出版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的现实,往往从舆论史或思想文化史的角度对这些刊物作单独研究。实际上,学人办刊的这种影响力和超越性,正使我们得以管窥大学出版在民族文化建构和中国思想文化现代化进程中的重要性,用更为开阔的视角审视大学出版与大学精神的深层关联,以及大学出版曾经取得的思想高度。对于思考和解决当前大学出版面临的瓶颈和价值观缺失,也是很好的借镜。

四、学人办刊对大学出版的启示

大学出版是一个历史问题,更是一个现实问题。当前不管是转企改制尘埃落定并大有“欣欣向荣”之势的大学出版社,还是头悬改制之达摩克利斯剑的大学学报,都面临着发展的瓶颈与困惑,这也是一些学者、出版人不断反思大学和大学出版本质的原因。不管是改制、技术革新,还是薪酬体系、激励机制、管理方式创新,解决的只是大学出版之术,到一定程度,有自省能力的出版人和学者自然会上升到道的层面,从文化、精神、气质等方面为大学出版上下求索。正如蔡翔教授所言,大学出版的问题,必然还是大学的问题,是大学办学理念的问题,更是教育制度的问题。不回到大学这个母体,廓清大学的理念和现代大学精神,谈论大学出版必然局限于“术”。

在大学出版的发展瓶颈中辨析、论述我国百年大学出版史中的学人办刊现象,一方面有助于重建大学出版的自信,通过学人办刊呈现大学出版曾在何种程度上参与建构中国的学术共同体,凝定大学的精神气质;另一方面则有助于接续大学和大学出版的传统,即学术独立和学术自由,这正是“道”之所在。学人办刊、学人出版,是学术生产和出版体系中的一种样态,最能彰显学术独立、学术自由之精神,值得我们给予政策、资金上的扶助继续延续下去。讨论大学出版问题,也应打破局限于大学出版社和大学学报的思路,把以大学学人为创办、编辑主体,对于大学文化理念、学术研究起到促进作用的出版传播行为纳入“大学出版”的范畴,真正把学术的问题交给学人。

而事实上,我们的出版管理部门对学人的自觉努力还比较淡漠。北大20世纪中国文化中心的陈平原、王守常、欧阳哲生等学人曾有意识接续学人办刊传统,在2001年创办同人集刊《现代中国》,到2013年坚守十余年后无奈“告别”,其告别语颇显无奈:“刚进入新世纪时,似乎有点新气象。可很快地,各种压力接踵而至,我辈的‘雄心壮志遂逐渐消磨于无形。我说的不是政治上的‘禁区,而是体制化的‘规训。先是明令取缔民间学刊,后略为放松,允许其存在,但通过建立国家审定的核心期刊、评价标准、奖励机制等,迅速压缩民间学术的生存空间……一旦进入这套‘游戏,为了适应‘规则,必定变得亦步亦趋,患得患失,很难再有独立寒秋、挥洒才情的勇气……”,于是停刊了结。“规训”“国家审定”“压缩”生存空间、“游戏规则”等语呈现出在当下接续学人办刊传统所面临的困境与挑战,又何尝不是大学和大学出版的症结呢?

(赵丽华,中国传媒大学博士后)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