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坛

2014-09-21 19:47苏莉
草原 2014年7期
关键词:雍和宫园子史铁生

苏莉(达斡尔族)

“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这时候想必我是该来了。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摇着轮椅进入园中,它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史铁生

2012年夏,天最热的时候,我们全家都去了北京给我的老公治病,他忽然得了很严重的肾病,在我们当地医院住院二十天被医生劝出院,说他们治不了了,要我们去北京做个肾穿确定一下病情。肾穿做完了,可是还不能确定病因,医生怀疑可能是骨髓瘤。孩子爸爸在医院里浮肿得更厉害了,以至于舌头都肿了说不清话,医生在没有确诊之前无法确定治疗方案,我心里的那个急啊,病急乱投医,我想着去雍和宫给他去祈福吧。因为我不知道我还能为他做什么。

有一天中午,我和女儿从医院出发前往雍和宫,出了地铁口找雍和宫的出口时我看见了地坛出口的标志,心里动了一下,那是史铁生的地坛啊,在上个世纪1991年的时候,我刚开始写散文,其中一篇散文被选入《1991散文年鉴》,在那本集子里我第一次读到了《我与地坛》,久久不能忘怀。

在雍和宫,我和女儿在每一尊佛像前都上了香,女儿更是虔诚跪拜,为她的父亲祈福。我不知道这些佛像会不会感知我们的焦虑,只是好像把心事交给了他们,就有人会替我们分担了一样,人在穷途末路的时候总是这样的无助而盲目的吧!

从雍和宫出来天还早,我和女儿直奔地坛。

除了那些不收门票的公园,地坛是不是最便宜的公园呢?两元一张,孩子一元。除了那些火热的景点,地坛是不是最安静的公园呢?走进去很远都不见几个人影,旁边的古树参天,又粗又壮,巨大的树冠瞬间隔绝了园外的暴热和那些人世的忙乱,让人不觉长舒一口气,又长舒一口气,心底的安静油然而生。

那个祭坛应该是重新修过的,有了围墙,还在办什么展览,门口有了售卖门票的,现在进祭坛必须买门票了,想必史铁生当年每天来的时候是没有围墙的。当然,祭坛如今也没有他描述的那么荒凉,但是,虽然是修整过的,那份寂寥、那份安静、那份阔大还是给我震撼。我想象当年的史铁生摇着轮椅辚辚驶过,在石板路上留下他寂寞的、失魂落魄的身影;我想象年轻的他困在他的轮椅上曾经满腔的悲愤,抑郁寡欢,明知道自己的母亲焦急地满园子寻着他,他躲在静处却不肯吭声。

出了祭坛向里面去,是一个什么养生区,一定是重新规划过的吧。安静的睡莲,自在的鱼儿,那些主人似的古树三三两两地伫立在园子里。在这边闲散的人略多一些,有下棋的,唱戏的,也有在树下的椅子上安静地读书的人。一个什么团队不知在练什么口号,是粉丝团?是要出什么节目?实在是不明了。于是明白,地坛实在不是旅游的目的地,它是北京市民安享休闲的处所。所以史铁生每天来这里沉思,观察。观察自己,观察别人,陷入人生的终极发问。问命运,问无常,问各种纠结于他心中不能明了的一切。

这个地坛由于他曾经的描述,好像处处都被他触摸过了。如今我走在地坛,看那些在园子里下棋的、唱戏的、练嗓子的,各个怡然自得,想着他们都见过史铁生吧,是不是他的老相识呢?按照他的描述,在地坛度过的时光是他心里最阴郁的一段时光,他对困住他的命运无法认同,想不通自己的生活为何将要如此度过。然而,随着他的沉思渐深,他终于冲破了束缚他的轮椅,让自己的思想到达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境界。

我和女儿走得累了,坐在树下的椅子上休息。那些高大的树冠沉沉地散布着它们的阴凉,隔绝着嘈杂的市声,那份安静不久就让我女儿放松下来,靠在我的肩上沉沉睡去。我肩负着放哨的责任,不敢同女儿一起睡,但是,能在这样一个午后,静谧的,微风轻拂、树影婆娑的大园子里睡上一会儿该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啊。我微闭着眼,轻轻地呼吸直到感觉不到自己的气息出入于自己的身体,好像化开了,与地坛融为一体,我感受着地坛散发出来的那种难以言传的气息,古老又长生的那么一股隐秘的生命力——在这片大地上的确有一种气场是浑然一体的。也许,这个园子的确会在人无所察觉的情况下,赋予人某种力量,让当年的史铁生忽然就沉静下来,赋予了他内心的澄明,忽然洞察了世事,洞察了自己,洞察了人生,更是洞察了生死,他说:

“死是一件无需乎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的事,便决定活下去试一试?是的,至少这是很关键的因素,为什么要活下去试试呢?好像仅仅是因为不甘心,试一试不会额外再有什么损失……”

史铁生的文字让人忍不住想一字不漏地抄写下去,每一个字都凝结着超人的智慧和深刻的感悟。这是不是这个地坛赋予他的能量呢?

不知过了多久,女儿睡醒了,我们慢慢走出园子,一股热浪迎面扑来,人间的气息蒸腾,我们像是从一个域外回来,尽管咫尺之隔,却有千差万别。

由此,我重新投进火热的凡尘之中努力挣扎,迎接命运给我的一切,那是我感觉最漫长的一个夏天,我们一家在北京从数伏一直住到立秋,从最热的时候住到了秋高气爽的八月底,医生终于同意孩子爸爸暂时出院回家,我还记得买到票那天是八月二十八日,再过两天,孩子就要开学了。

从此,我过着无比忙碌的生活,为了照顾病人,我学会了注射,因为在服用激素,孩子爸爸被刺激出了糖尿病,因为这个古怪的肾病他又得了白内障,酷爱读书的他再也无法看书了,他身体不但虚弱,而且几乎不能自理。他不停地得各种听都没听说的病:什么静脉瓣回流不全,这致使他的右脚总是比左脚肿很多,因为腹水严重,肚脐被挤出来了,医生说这是脐疝。因为在打一种叫做环磷酰胺的药,这个药的副作用又使他经常发烧、得带状疱疹,疼痛难忍。第三次去北京复查的时候脚肿得没有鞋可以穿。第四次去北京复查,他在火车上去厕所结果没有力气起来了,自己在厕所的地上挣扎着爬到了门口呼救……

那次发烧,他又腹泻了,虚弱到了意识都开始模糊。我早上送孩子上学后回家,看到他大小便失禁,弄得床上哪儿都是,我弄了一盆温水,把他扶到坐便上给他冲洗,那时候我没有感觉他是我的丈夫,只觉得自己是他的母亲。那次发烧退后,他腿上起的水泡破了,不肯愈合,身体里那些多余的水分流啊流啊,褥子都湿成一片,我没有办法,忽然想到这是带状疱疹吧,买了一管阿昔洛韦给他抹上,居然止住了伤口。然后他虚弱到了坐在坐便上自己起不来,我扶不起他,只好从前面抱住他拉他一下,他才能起身。实在肿得不行就去医院输血浆然后利尿,西医好像只是一些这样的治疗。endprint

每天我需要数不下几十种药片,有的是早晨吃的,有的是晚上吃的,弄错不得。每天我需要接送孩子,给孩子辅导作业;每天我需要采买日常所需,补充吃完的各种药片。每当复查结果出来,我把各种指标发给他的北京医生做出判断,以便调整药量,由此我会看化验单了,知道了各种指标的意义。每次去北京复查,我一手扶着自己虚弱的瞎眼的丈夫,一手拖着我们全家的行李,旁边走着十岁的女儿,她也扛着她能扛得动的东西,孩子爸爸往往走出站口就走不动了,需要坐下来休息一阵。也许他活蹦乱跳地生活时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天,无比虚弱,什么都要依靠妻子和孩子。

家里一切的大事小情现在都需要我去面对,大到联系医院、医生,到医保局去办各种手续,小到给家里卫生间、厨房换灯管,当我成功地打开集成吊顶,换好了灯的时候忽然很有成就感,觉得自己终于成熟了,能扛得住任何事了,陡生豪迈之气,心想,不管命运要给我什么,你就尽情地来吧,我接得住!

孩子爸爸刚生病的时候我有过抱怨,埋怨他自己平时不负责任地糟蹋身体,直到这样病重了成了家人的负担。但是后来看他的疾病越来越重,重得超乎我们的想象,在被医生叫去谈话之后我止不住自己的悲伤,回到住处和女儿抱头痛哭了一场,女儿说:“不要管我了,给爸爸治病吧!”

好像那史铁生说的必然忽然迫近了,心里不免有些惊慌,才觉得生命的确是多么的短暂,我们能够好好生活的时间有多么的短暂,想当初我们能够遇到并成为伴侣是多么的偶然,能够相知相伴度过余生得有多么大的因缘,于是好像真的懂了什么叫做向死而生。

既然死是一定会发生的事,那么我们仨能够在一起的时间其实是多么有限啊!即便治好了我老公的病,只是好像多赚了几个年头而已,无论他还是我,死是一定会发生的,那么剩下来的时间总是有限的。我现在每天做任何事都抱有一种无比珍惜的态度,好像为家人、为朋友多做一分,能够让他们快乐一下是多么好的一件事!能够帮助到那些陌生的人显得我是多么的有力量!给一些处在生活迷顿的人一些正确的劝告,让人心情舒畅也让我多么愉悦!一种深刻的变化降临了,虽然我历尽苦辛却越来越宽厚和温柔,沉静、积极并且充满了力量。

读到史铁生说的:“看来差别永远是要有的,看来就只好接受苦难——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

于是就有个最令人绝望的结论等在这里:由谁去充任那些苦难的角色?又由谁去体现这世间的幸福,骄傲和快乐?只好听凭偶然,是没有道理好讲的。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

于是知道自己是被选中的,充任那承担苦难的角色,我知道我该乖顺地接受一切,也许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每个生命的降临其实都是一次重要的修行,可能都是我们努力得到救赎的机会吧!苦难有时候能让我们看清生命的真相,看清我们自己,然后才坦然了。

史铁生最后说:“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那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当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吗?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苏莉,女,达斡尔族,内蒙古莫力达瓦达斡尔族自治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第二期作家班。1987年开始写作,作品散见于《上海文学》《民族文学》《草原》《美文》《天涯》《青春》《文艺报》等报刊。2009年散文《老蟑和干菜》入选内蒙古大学出版社新编《大学语文》教材。曾获第七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多次获内蒙古自治区“索龙嘎”文学奖。有散文集《旧屋》《天使降临的夏天》等。)

〔责任编辑 杨 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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