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学术工作的十条经验(中)

2014-09-27 23:38王小盾
古典文学知识 2014年2期
关键词:论文学术读书

王小盾

作者按:今年2月8日,我的导师王运熙教授因病逝世。谨以这组小文悼念他,感谢他改变了许多求学者的人生。

四、 即类求书,因书究学——完整地掌握历史著作

这是第四条经验。

如果我们给中国传统学术作一个总评,那么,它最重要的方法是什么呢?据我看,就是“即类求书,因书究学”。即类求书指的是以目录学为治学门径。古代目录学讲究分类,用分类的方式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也就是通过分辨古书的部类及其源流来说明一门知识的结构。以这种结构为背景,无论是寻找材料还是治理学问,都很方便。这种情况,我想大家是容易明白的。在图书馆里面,书是分类排列的;在商店里面,各类物品也是分类排列的。为什么要这样排列?既是为了方便挑选,也是为了方便比较,可以收到触类旁通之效。在面对资料、面对研究对象的时候,我们同样要有分类的意识。

不过,关于因书究学的道理,一般人却了解不多。因书究学是指通过研究一本书去建立一门学问。这最初是中国经学的特点,也就是把六经作为课本,对它进行解释,并建立解释的系统。后来,因书究学成为中国文献学的主要内容,进而成为国学各部门的常用方法。这是很有道理的。

为什么呢?因为因书究学代表了一种充分尊重原始材料的方法论思想。它认为,对认识的客观性的强调可以落实为对古书的尊重。具体说来,既要注意古代书籍在年代学、史源学上的意义,又要尊重它的完整性。20世纪中期以来,中国的研究者是不太在意古书的完整性的。例如《文心雕龙》研究,通常就没有把《文心雕龙》这本书看作一个互相关联的整体,而采用“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断”的研究方法——有的人通过它研究创作思维,有的人通过它研究风格,有的人则研究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关系,如此等等——通常从现代概念出发,而违反了尊重古籍完整性的原则。当然,也有人不这样做,而是把《文心雕龙》这本书看作一个有机的系统,充分尊重它的形式,尊重由它的篇章结构所包含的信息,进行“因书究学”式的研究。复旦大学主编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就是这样。

孙晓晖博士《两唐书乐志研究》出版的时候,我写了一篇序文,其中讲了一个考古学家的故事。我说,现代意义上的考古学,在中国的历史并不长,充其量不到一百年;在此之前,另一种考古学家早就活跃在历史舞台上了。这种考古学家是一些暴发户。他们一手拿着铁钎(考古学的名称叫“探铲”),一手拿着竹竿,每发现一个古墓,就用铁钎打出孔道,然后顺着竹竿滑入墓穴,迅速取走一切可以取走的东西。这让现代考古学家总是觉得沮丧,因为在他们到达现场之前,好东西都已经捞完了。这种古代考古学家是以“挖宝”为目的的,他们造成了一批被称作“存世文物”的可怜的宝贝。这些宝贝可以像艺术品那样供鉴赏,供摆设,供拍卖,却不方便用作历史研究的资料,因为宝物身上的年代信息、地理信息都被破坏了。可见挖宝纵然痛快,却很糟蹋学术。现代考古学家与此不同。他们讲究发掘工作的科学规范,讲究按单元全面地揭露遗址,注意地层,注意遗物的位置、布局及其变迁,还注意对遗物作类型学研究。他们的目的是尽可能完整地保存遗址和遗物的历史信息,以全面再现人类历史的真相。在他们看来,前一种考古学家只能算是“盗墓贼”。实际上,所谓“因书究学”,它的思想是和现代考古学的思想相通的,它的目的也是尽可能多地保存古文献的历史信息。

举个例子,当我们研究中国史学的时候,我们不可避免要研究史学体裁的形成。比如《史记》,从组成部分看,它先是“本纪”,其次是“表”,再次是“书”,再次是“世家”,再次是“列传”。《史记》为什么会形成这样一个结构?其历史文化原因是什么?《史记》体裁为何会影响到其他史书,以至于形成一个“正史”系列?这些问题是中国史学史的重要问题。同样,每一部古代典籍,其结构本身也是有意义的,不能在研究中忽略。王运熙老师在年轻时候写过一本很出色的书——《六朝乐府与民歌》。它实际上就是对《乐府诗集•清商曲辞》八卷的研究成果,是采用“即类求书,因书究学”的方式完成的。王老师写过一篇《研究乐府诗的一些情况和体会》,附录在《乐府诗述论》一书当中,介绍他的研究心得。他说到这样几点:第一,学术上的进步“首先得归功于懂得一点目录学”;第二,“要把力量集中在主要的资料上”,比如“仔细阅读《乐府诗集》中的清商曲辞”;第三,“要理解乐府诗,必须懂得乐府诗的体例”。这些说法,合起来就是“即类求书,因书究学”。

五、 读书得间——两种比较:同背景比,同相近事物比

这是第五条经验。

在座各位是不是知道“读书得间”这个词?回想起来,这个词大概是在1980年代初流行的。那时上海古籍出版社为陈寅恪先生编辑出版了一套论文集。大家谈到陈寅恪治学特点的时候,喜欢用“读书得间”这句话,意思是说他能够从一本书的字里行间读出旁人认识不到的意义。这话和“读常见书”的说法有关。陈寅恪先生就是主张读常见书的。“读常见书”的说法流行于20世纪前期。那时出版印刷事业大大发展,普通图书不足为奇了,稀见书被人视为珍宝,于是造成一种倾向——以稀见书自炫的倾向。正是针对这种倾向,学者们提出读常见书的主张。比如钱穆说:“书要看第一流的,一遍一遍读;与其十本书读一遍,不如一本书读十遍。”陈寅恪说:“中国书虽然多,但值得读的不过几十种,其他无非是抄来抄去。”按照这种观点,书读得好不好,就要看你能不能读出深刻的心得,是不是能够“得间”。

对于现在的文史研究者来说,是不是应该提倡“读书得间”呢?我认为应该提倡。这一方面是提倡一种学习策略:读常见的书,也就是读古代知识分子反复阅读的书。这些书是其他各种书的基础,代表了民族文化的重要积累,当然是我们阅读的重要对象。另一方面,它也是提倡一种学习方法:要从常见书中看出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只要这些东西能够被证明是真理,那么,我们就对知识有所贡献,建立了实在的学问。

从学习方法的角度看,如何才能“读书得间”,就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了。我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得间”的要点,是要学会在比较中读书。“比较”的要点则有两方面:一方面要注意同背景比,另一方面要注意同相近的事物比。为什么这样说呢?这是因为,上述两种比较是人类认识事物的一般规律。比如,我们之所以能看清对面的人,是因为那人的身体同背后的景色有反差。又比如有句老话说:“有比较才能有鉴别。”意思是说要把相近的事物进行比较,从比较中得出认识。总之,我们是在比较中看清楚事物的。陈寅恪读书也是这样,读一本书的时候,他总是要去找很多相关联的材料——背景材料和类似的材料——进行比较,先是反反复复地写眉批,然后把眉批写成书。《元白诗笺证稿》就是这种采用眉批或注解的方式完成的书。看看其中的内容,我们就可以归纳出“读书得间”的要点:其一,是和背景材料作比较;其二,是和相类似的材料作比较。

中国另外有一句老话,叫做“不动笔墨不读书”。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它是说,在读书的时候要点句逗,要校勘,要写眉批,这样才能读懂。这不同于现在人的读书,只是在书上划很多平直的或波浪的下划线。这种下划线,只代表你对书中的内容被动地接受了;而前者那种点、校、批,则是主动地寻求理解。由此看来,“读书得间”既是一种读书的方法,也是一种文献学的方法,因为在读书过程中要运用版本学、校勘学的手段。一旦了解了古人的读书习惯,我们就知道,中国的版本学、校勘学等等,也是在读书过程中产生的。——古人的习惯是:每当他得到一部好书,就要去寻找最善之本,来校勘它、补正它,使它成为真正的善本。这种做法正是“再造善本”。这和现在图书馆的“再造善本”工程不太一样。现在的方式是影印古书,是一种工艺行为;古代的方式则是通过校勘来追求古本,把较晚的版本恢复成最早的版本,是一种学术行为。

除掉以上所说的那些意义之外,“读书得间”还有一个意义,也就是把读书上升到游戏的境界。实际上,所谓学术,也就是进入游戏境界的读书——通过读书来发展自己追求真知的本性,完善自己。不知道在座各位是不是同意我的看法。我想,对于古代人来说,这种看法是很容易理解的;也就是说,会有很多人把学术看成是一种游戏、竞技和自我完善。比如古代学者讲究“以不知一事为耻”,认为“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前一句话有竞技的意思,后一句话则是讲读书以完善自己为目的。陈寅恪也有这种心态。他说:“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意思是说:一个人不做无用的事,怎么去打发自己的一生呢?这说的就是学术的非功利性,也就是游戏性。陈寅恪这句话,人们一般认为他想表明某种谦虚,但在我看来却不是这样——实际上表明了一种自信。因为以自己的一生来做“无益之事”,这是一种高超的境界,需要很高的能力。大家是不是比较过大学和中专的区别?是不是知道,中专教的是手艺,是明显有用的知识和技能;而大学教基本理论,教不那么有用的知识?如果再把大学部和研究生部作一比较,这区别就更明显了。总之,有用的知识是有限的,而未知(包括未知其用)才是无限的。我们读书,越读到后来,就越需要探索,学到的东西就越是无用了。从这个角度看,所谓“无益之事”,也就是超越现实之事,庸人是不懂得它的高妙的。

在我们生活的环境中,明白以上这个道理的人不太多;但在其他地方却不是这样。我在韩国教书的时候,曾经让汉阳大学中文系的学生讨论什么是“学术”。一个同学说:“学术就是研究地学习。”说的对吗?对。第二个同学说:“学术就是对事情问一个为什么。”说的对吗?也对。到第三个同学,这说法就不同了。他说:“学术就是研究没有用的知识。”这话说的对吗?我认为,说的更加透彻。高超的学术是自由王国的活动:看起来是研究宝塔尖里的事情,其实是在思想认识上实现不断的超越。怎么能够拿有用、无用来限制它呢?真正的学者自然懂得这一道理,不去追求有用于世;相反,他们愿意为兴趣而工作,愿意在无益之事上消耗自己的一生,同时也借这种无益之事检验自己的水平。陈寅恪晚年的时候,双目失明,这时他却写了一部考据性的著作《柳如是别传》。这事引起了很多争议。有些人批评他说:你有这么大的本事,怎么为一个妓女作传呢?怎么不去写一本中国通史呢?甚至有人说:你这种学问,同现实斗争有什么关系呢?这些批评是很可笑的,完全不知道搞政治同搞学问的区别,甚至不知道学术起码要“面向世界,面向未来”。而在我看来,这本书其实是“读书得间”的一次实践。除了“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之外,写这本书还有两层意思:一是要表明考据学的力量,它能够超越双目失明的限制,而达到如此精密的程度;二是要从汗牛充栋的典籍里,从文字的缝隙当中,找出一个卑微而伟大的人生。我相信,这书是会作为20世纪的思想财富流传下去的。

六、 小题大做

这是第六条经验。

许多好学者都有小题大做的经验,这一经验甚至上升成了研究工作的策略和原则。讲小题大做,其实质是讲透彻地解决问题;其相反一面则是大题小做,讲宏观。当然,做学问既要有显微镜又要有望远镜,也就是说,既需要微观地看问题的人,也需要宏观地看问题的人。不过,我们日常的研究工作,主要任务还是解决问题。那么,能不能深入地解决问题呢?这往往取决于我们的研究方法——是小题大做,还是大题小做。

关于小题大做,有一个常见的误解,也就是认为它在视野上过于狭窄。是这样吗?其实不是这样。打一个比方,人们灌溉农田,需要引水,常见的办法是开渠;但还有一种方法,也就是打井。把井打到十米深,也许方圆一百米的地下水就流过来了;若打到二十米深,那么,流过来的水可能就是方圆几公里。这就是说,深和广是不冲突的,博大和精深往往可以兼容。这也就是我理解的做学问的诀窍。按学术界的通常表述是“掘井式的研究”,按我的经验是通过深度可以追求广度。尽管不采用这种“掘井”方法也可以成功,比如梁启超;但历史地看,能够更久远地留下来的学术成果,还是通过“掘井式研究”获得的成果。各个领域的真正的专家,都是喜欢作掘井式研究的人。

我的硕士学位论文题为《明曲本色论的渊源及其在嘉靖时代的兴起》。它就属于小题大做式的研究。我是在1979年夏天开始攻读研究生的。前面说过,按老师的要求,一进校就阅读《史记》、《汉书》、《诗经》、《楚辞》、《四库全书总目》。接下来几个学期也是阅读原著,只不过换成了《昭明文选》、《乐府诗集》、《文心雕龙》,或者唐宋时代、明清时代的总集和别集。读到三年级第一学期期中的时候,眼看其他专业的同学都在写学位论文了,我不由得着急起来;但王老师提也不提论文选题一类事情。有一天(大概是1981年11月)我觉得不能再等,便利用师生见面的机会,硬着头皮问:“我们是不是要考虑写硕士学位论文?”王老师的回答很干脆:“要写。”不过他指导选题的方式是让我回忆近几年来的读书收获。我在阅读宋代文学书的时候,曾经注意到词家讲“本色”的现象;在阅读明代文学书的时候,又注意到曲家讲“本色”的现象;我并且研究过这两件事的关联。考虑到“本色论”是我近几年阅读中比较有体会的问题,我于是就在王老师的指导下,选择词曲本色论作为学位论文研究的方向了。

为什么说是“方向”,而不说是“题目”呢?这是因为,我一直到这个学期结束,才把题目确定下来。起初是发现词本色论和曲本色论的材料很丰富,若自由发展的话,学位论文将写成《中国文学中的本色论研究》。这样写未尝不可,但词和曲两方面都不可能深入。我于是在这个大题目上砍了一刀,砍去了词本色论部分,打算重点研究戏曲的本色理论。但一旦这样做,我又发现问题仍然太复杂,因为不同时代的戏曲本色论各有自己的文化背景和内涵。为此,我在自己所积累的资料中找到两个最有发掘价值的问题:一是戏曲本色论性质如何?它同词本色论有什么关联?二是戏曲本色论为何在嘉靖时代兴起?找到这样两个问题以后,我又在论文题目上砍了一刀,砍去万历以后部分,决定重点研究嘉靖时代的戏曲本色论——其实是嘉靖时代最后十年中的本色理论。表面上看,我的硕士论文选题的过程,是题目不断改小的过程;但在实际上,它是认识不断深入的过程。因为,只有把题目改得足够小,我们才可能立体地观察事物,才可能“尝试在较广阔的历史视野中,联系作家生平及其文学创作实践,来对文学思想之变迁加以考察”。

从硕士学位论文选题这件事中,其实可以得出两条经验:一是要讲“厚积薄发”。研究生学习,最重要的事情是“学”,是打基础,决不能人为地揠苗助长。那种违背事物成长的规律,盲目提倡“早出人才”、“快出人才”的做法,既危害科学,也贻误青年。二是要讲“小题大做”。在我看来,研究生论文选题,无论如何都不嫌小,就怕大。大家或许都认识陈铭道教授——他既是中国音乐学院的教授,又是成都人——那么,知道他是怎样选择论文题目的吗?他的硕士学位论文题目是:《川剧高腔帮腔中的语气词拖腔研究》。他通过语气词拖腔来研究帮腔,通过帮腔把川剧高腔最重要的特点说清楚了,说深刻了。这就是一个极小也极好的题目。

(作者单位:温州大学人文学院)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原所长、著名文史专家王运熙先生,因病于2014年2月8日逝世,享年88岁。王先生生前对《古典文学知识》的成长发展指导尤多,本刊曾多次刊载王先生的治学论文。谨此致以深切的悼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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