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风月中见风云

2014-09-29 10:17罗振亚
文艺评论 2014年11期
关键词:西施官场小说

○罗振亚

扑朔迷离、波澜迭起的情节经营,和形神兼备、呼之欲出的人物打造,对于贞甫君来说,原本就是掌控熟练的拿手好戏,自然不在话下,所以它们在小说《西施乳》中被调弄得愈发炉火纯青,夺人耳目,乃是顺理成章,一点儿也不奇怪。倒是那个清晰而神秘的“西施乳”意象,在我读罢作品很久之后,仍然不时在脑海中跃动、闪回,挥之不去,也催人思索。为什么作者在这小说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写到“西施乳”,让它贯通整个文本的始终?如果按照西方新批评派理论所说,一个语象在一个诗人的同一作品或先后的作品中再三重复,即会渐渐累积为一定的象征意义的分量;那么是不是就不能仅仅将“西施乳”理解成一道菜,或一个场景转换的机缘点,而应该把它当作凝聚着作者的深度经验、情绪细节及其文本意蕴的一个“主题语象”?我想回答是肯定的。在小说领地摸爬滚打二十多年的贞甫,非常清楚单纯技巧层面的探险是靠不住的,作品能够长久活下去只能依赖思想的发现。他在创作谈《厨子与官员》中说,对一句话"民以食为天"特别感兴趣,其实,《西施乳》堪称合了这一古训,小说以关涉主人公郑远桥宦海沉浮的若干次饭局作为情节主脉,连带郑远桥与尹五羊、朱成碧、七喜之间的情感纠葛副线,并在故事和情感的建构中,沉淀着对官场世态炎凉的体味、人性复杂内涵的测试和情感微妙本相的勘察。其中,中正、淡定、文雅的郑远桥最终被委任为市委书记背后的儒家文化坚守,促成他“咸鱼翻身”的七喜报恩带来的“外力”设置,他的秘书李正在官道跋涉过程中的表现与地位逆转的惨淡,以及他、尹五羊、朱成碧、七喜与各得其所相伴生的释然与怅惘等等书写,无不烙印着作者智力因子介入的痕迹,从不同向度抵达了生活与生命的本质深处。不是吗,人生不可能完全圆满,残缺或许正是它的常态,在当下的生存境遇中,关系学无处不在,时时左右着人的前途和命运,只是投机不一定意味着成功,自作聪明者往往最悲惨,令人欣慰的是生活总会让正义的力量占上风,善待那些有能力的“好人”。小说的叙述客观冷静,尽管无一褒贬之词,却对现实中的一些人构成了严肃的精神拷问,而亮色的结局则昭示了一种希望在潜滋暗长。

但是这些意蕴都相对明朗,比较容易捕捉。贞甫的写作动机恐怕也不会只是放映官场和日常生活状态,他肯定另有用意,我想“西施乳”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开启小说内在意蕴之锁的一把钥匙。对艺术容量和文本耐咀嚼力的追求,使贞甫与追求思想质地同步,越来越注意汲纳现代艺术方法,具体说在这篇作品中,就自觉承续鲁迅的“狼”、废名的“桃园”、萧红的“呼兰河”、沈从文的“碾坊”与“渡船”等“凤毛麟角”的意象象征手段,通过几乎环绕着每次饭局的“西施乳”意象或话题,创立了一种虚实相生的一体性叙事模式,并因之将文本中看得见的写实书写和隐喻的象征指向巧妙地绾结在一处,常常是笔走人间烟火,又有通往彼岸世界的形上旨趣,启示于人的远比呈现出来的要多得多。“西施乳”以或实或虚、或详或略的方式连续出现了十余次,集中起来共附载了几个信息:它由雄性河豚即腊头的鱼白烹饪而成,河豚的肝脏等含有剧毒;它呈“蚕豆状”,白嫩味鲜,吃着美妙绝伦,“值那一死”;在七喜经营的腊头驿里,它让省城来的考核组长乔老爷满意而归,郑远桥旋即升任市长;戴老对它了如指掌,说得头头是道,不想食之中毒生病,市委书记的热门人选郑远桥改任市人大主任;它连结着郑远桥与尹五羊、朱成碧的同窗情,朱成碧送郑远桥的一枚闲章上刻着“西施乳”……整合信息,不难揣摩出作品的多重复合旨归。你可以说小说是在“以庖厨之道明齐家治国之理”。当官与做厨子有许多相似之处,厨师的师祖伊尹倡导酸甜苦辣咸“五味调和”,做菜以色、香、味俱全为佳,为官者要处理好上下左右的关系,把“官企工农兵学商”、党政五大班子加检法二院这七根弦谈得和谐、流畅,才会赢得百姓的认可;烹饪需讲究“火候”的恰到好处,河豚的血、肝、籽、目剧毒可怕,但经好厨子的冒死品尝与精心调理,却能化为难得的美味,为官者如果能一丝不苟,方法得当,再复杂的难题也会迎刃而解。你也可以认为“西施乳”暗喻着官道的诱惑力和凶险性。一如戴老所言,河豚越是鲜美,“毒性越大,吃的风险也越大”,但仍有人冒险去吃,他们“是吃一种刺激,一种视死如归的气魄,一种敢为天下先的胆识”,官道亦然,越往上风景越美,也越危险,越不好走,只是一直挡不住一些攀援者前行的步履,诱惑力和凶险性有时是成正比的。你还可以视“西施乳”为理想、希望和事物的象征,它虽然美好,但真正接近、受用起来,却要付出许多代价。象征性意象“西施乳”的创造,改变了小说观察世界的方式,赋予了文本一种人性深度和内敛含蓄的风味,使小说的结构由平面趋于立体,而它和官场、日常生活的琐屑遇合,则更凸显了小说的张力效应。

从观照场域和主体人物担当精神的塑造来看,《西施乳》是地道的官场小说;可是独特的感知、表现方式的选择,却使它不时逸出政治小说流行的或大众的趣味路线,姿态舒缓,气度从容。依常规理解,官场小说就意味着要直面舌蜜腹剑、勾心斗角的丑陋险恶,写那种不见血腥的残酷,而贞甫没让它重蹈“黑幕小说”的覆辙,甚至未正面涉入官场一团糟的黑暗一维,他是以理解、宽容的态度,在轻松愉快的谈笑从容之中,透视、再现蓝城官场上的人、事及其背后民族文化的复杂真相,于是使作品出现了“于风月中见风云”的叙事风貌和格局:明里看是腊头驿推杯换盏的嘘寒问暖,默契交流,是西柏坡与秦淮河畔的游山玩水,闲适忘情,是沉浸于琴棋书画、酌酒品茗的浪游和洒脱;暗中却隐伏着实力、手腕的较劲与对抗,面临一触即发、心惊肉跳的激烈和紧张气氛,酝酿着一场一场看不见的“战争”。置身于这样的“场”中,不论是扎实严厉、城府很深的黄书记,还是渊博精警、深不可测的戴老,抑或是热情仗义、“少年老成”的何阳,都称得上能力超凡,绝非坏人,却也不时令人顿生“如临深井”之感。尤其是一道菜肴“西施乳”,一个叫七喜的红颜知己,竟能左右蓝城市人大主任的宦海沉浮,对读者更不啻是“于无声处听惊雷”的神秘震撼,发人深省。贞甫这种悠闲其表、复杂其里、以静写动的感知与切入表现对象的方式,看似举重若轻,实质上却将灵魂的喧哗、情感的躁动传达得满爆而内敛,它为官场小说的书写开辟了另一种艺术可能性。

作品叙述上的从容气度也很显豁。贞甫是会讲故事的,他能够有效地把握住叙述的节奏,张弛有度,收放自如,知道怎样吸引读者的注意力和兴趣点,线性的历时性结构里,又常常悬念迭起,不乏曲折和波澜。要知道,小说涉猎的好像仅仅是官场与个人情感两条线索,但若包括旁逸斜出的背景交代,加上政治、爱情、友谊、成长等多重题材、主题,和纷繁的人物群像纠结在一处,把握起来还是颇具难度的;不过贞甫硬是像他做人一样,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和表现对象之间保持了一种出入俱佳的距离,沉稳而从容地将之处理得自然、熨帖。如第七则日记的开篇写到,人代会闭幕,坐在主席台上的郑远桥不知为何又嗅到了那种“奇怪而又熟悉”的味道,他很想探个究竟。读到这个玄怪而神秘的“蓄势”情节时,读者都充满了一种心理期待,想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接下来贞甫却没有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展开,而是突然荡开一笔,写起外出后瓜州古渡旁的农家院、晚餐中的西施乳和第二天的鱼塘垂钓,这个转换使情势一下子就舒缓了很多,正可谓一张一弛,紧松有致。记得当年维特根斯坦曾经感叹,要看到眼前的事物是多么难啊!《西施乳》不仅凭着出色的写实功力,还原、恢复了蓝城宦海和郑远桥情感历史的大观和微景,建立起了语词和事物、生活之间的亲和联系,而且将表现对象拿捏得恰到好处,该放时放,该收时收,同时也昭示出小说创作的一个规律:一味紧张和一味松散同样可怕,小说家既要会讲故事,又不能将眼光盯在故事上不放,何时他知道讲故事同时,更注意经营故事外的诸种因素,并努力使它们和故事谐和,何时他就会摆脱拘谨,走向成熟。

《西施乳》的艺术成功可谓传统小说美学的魅力所致。小说从纵式的结构状态、以动作行为凸显性格的人物塑造,到直指人心的本色叙述的语言态度,都是传统小说技法的延伸,尤其是它的细节描写和第一人称擅长的心理雕刻更使人印象深刻。如第五则日记结尾,市委黄书记在东山宾馆宴请市长郑远桥,席间黄书记让经理七喜敬酒,作家写道:

七喜很有分寸地点点头,微笑着说:要是敬酒,也应该敬两杯,敬了郑市长,更应该敬黄书记。

七喜敬我酒时,背对着老黄,很专注地与我对视着,说:再过几个小时就是二OO五年了,祝郑市长新年快乐!

我发现七喜的神情中并无多少兴奋,倒是有些忧虑的成分。

敬老黄时,七喜端着酒杯思考片刻,然后说:祝黄书记在新的一年里生活上开心,工作上顺心,稳定上放心,全心全意为蓝城人民谋福祉,一心一意描绘蓝城发展新蓝图。七喜这话说得不错,我注意到老黄的眼角出现了几道皱纹,他站起来说声谢,便缓缓地喝了半杯酒。

应该说七喜敬酒话里有话,她的话概括起来不就是“三心二意”吗?但老黄并无不快,因为这个三心二意都是正面的。

它像一截流动的电影片段,又像一幅有一定叙事长度的画卷,其中有紫竹厅的客观环境交代,有黄书记、郑远桥、七喜之间客气而微妙的对话,有黄书记端杯饮酒、七喜点头微笑的动作,有黄书记矜持和七喜对之表面谦恭内心厌恶的性格与情感表现,还有作为旁观者的“我”的心理透视与分析。只几个日常细节与动作的捕捉,就洞穿了三位当事者微妙的个性和隐秘的心理,既表现出作者超强的把握复杂生活的能力,又将传统小说以行动表现内心的手段推衍到了习焉不察的程度。当然,说《西施乳》具有传统艺术魅力,并非意味着它拒斥现代艺术技巧的帮助,相反,主人公对朱成碧诸多心理臆想的流动,象征意象“西施乳”和那股神秘气味的不断复现,大量的诗化比喻的运用等等,就为沉实的文本增添了几许灵动与含蓄,几许抒情色彩,几许言外之旨。

贞甫成为优秀的小说家,写出《西施乳》,是我意料之中的必然。早在我大学毕业、远赴那所边城大学任教的1983年,就深为他的创作天分而惊叹。那时他还是一个才华初露的大二学生,路数开阔,多点开花,诗歌、散文、小说、评论样样来得,经常有文字见诸报端,在人与事观察的细敏、深邃度上远超于一些年轻的老师。而后,和我们的师生谊、兄弟情一同日渐增长的,是他写作功力的不断飞跃与提升,超人的想象功能之外生命体验的强化和夯实,以至于每次见面他谈及要动笔的作品构思时,都让我满怀期待。生活、才情和坚守三者互动,使贞甫陆续推出《樱花之旅》《鼓掌》《远东第一犬》《萨满咒》等小说佳构,获得许多重要奖项,产生了全国性的影响;并能够自觉地在众多的“写作可能性”中适当收缩,集中力量进行艺术超越,有幸进入了成熟的境地。

作为老师、兄长和朋友,我为贞甫高兴,希望更相信他会在创作的路上,越走越深,越走越远,越走越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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