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萧红鸣不平

2014-10-11 23:53侯虹斌
祝你幸福·午后版 2014年10期
关键词:私生活萧红张爱玲

侯虹斌

有一个奇怪的传统:对男作家,我们主要谈他的作品、时代、思想;假如碰巧有一点绯闻的话,也不妨作为花边来聊一下。女作家,我们主要谈她的婚姻,她的爱情,她的男人们;假如碰巧有一两部作品实在太突出的话,也不妨作为花边来聊一下。

应该说,这种习惯不独中国有,英美文学的国家也有。但中国尤为特殊。这与人的猎奇心理有关,也跟性别政治有关。针对男女,我们执行的是双重标准。

被这种习性给“玩坏”的女作家,已经有张爱玲、林徽因;现在恐怕又得加上萧红了。

近期,因为有《黄金时代》等多部关于作家萧红的电影上映,萧红又重新回到了大众视野中。我就看到多篇谈萧红的热点文章出现在网络上,无一例外地都是谈她的感情生活,并且,都颇有贬意。

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作家张耀杰在文章中写道的:“只不过纵情纵欲的萧红,必须凭借着动物性的情感本能而盲目依附于一个又一个‘始乱终弃的男权主人”;他还批评另一位女性写作者是“与萧红一样因为‘缺乏自我规定的意志而‘甘受奴役的写作者”。对同行进行直接人身攻击,这本身就非常不得体了,他认为萧红“纵情纵欲”、“动物的情感本能”、“盲目依附”、“甘受奴役”这些语言,也明显用错了时空,我万难同意。

作为一个已经故去的小说家,我想,留给历史的首先是他/她的文学作品。他/她的价值如何,主要体现在文本上。作品是杰出还只是滥竽充数,具有关键意义。其次,有时囿于时代局限,小说家的文本价值可能相对较弱,但这类小说中能否反映历史,是否具有文献价值也是有意义的。最后,才是小说家的人品、道德、理想情怀、感情追求,是否对人类有所启发有所裨益。

一般而言,历史上没有几个作家经得起前一两个标准的考量,甚至根本不值得用到第三个标准。怎么一到女作家,就先从人品、爱情上来品评,作品反而不重要了?

从文本上来说,萧红在中国的现代文学史上是一个杰出的作家,远远超越了与她同时期的绝大多数男性作家。萧红的小说创作中,深深根植着黑土地的印记。她用笔发挥着一个知识分子应有的力量,抒写着地域性文化背景和战争状态下人的麻木、卑微、粗鄙的生活形态。她的语言美丽而丰赡,在一个一个的细节当中,读者可以感受到萧红强烈的生命力,以及深深的悲怆。《生死场》如是,《呼兰河传》亦如是。

如果是一位男作家有这样的文学成就,他的私生活再烂,他也挥霍得起,也照样有拥趸和死忠了——比如胡兰成,成就比萧红小得多,人品再坏上一百倍,还照样有许多粉丝——何况,仔细清算下来,萧红何罪之有?她何止是无辜,甚至已算是非常勇敢、非常有胆识了。

来看看萧红的私生活。她短暂的一生经历过几位男人,包括先与订婚的汪恩甲悔婚,后来相遇之后同居,怀着孩子却被抛弃;接着遇到萧军,同居了一段时间,再次怀着孩子被抛弃;遇到端木蕻良,结了婚,但端木也曾数次抛下她遁走,即便在战乱中和病危时也是如此;还有一个恋情似真似假的比她小几岁的骆宾基。

如果把萧红的名字抹掉,放在现代来看,这的确是一个不智的女人、一个软弱的女人。但这是在八十年前发生的事,设身处地想一想,就不一样了。那是上世纪三十年代,正是萧红的青春时期,也正是一个新旧观念交错的时期;不仅没有法律保障,旧的价值观念已然崩溃,新的尚未建立起来。用今人的标准去要求时人,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当时,西方诸多婚姻理论已在中国得到广泛传播,当时的报刊杂志开辟婚姻问题专栏,对婚姻改革进行大肆宣传,如《新青年》、《妇女杂志》、《妇女评论》、《晨报》副刊等曾经开展“贞操问题”、“新性道德”、“离婚问题”、“爱情定则”等问题的讨论,成为婚姻问题讨论的主要阵地。不过,大多数的家庭里依然遵循着旧式的婚姻规则,在家长专制的威严下婚姻的自由受到严重的牵制,受到这种痛苦的尤以女子为甚。像萧红,还在小学时就被家族许配给汪家了。

萧红是勇敢的,1930年为了反对包办婚姻,逃离家庭;为了生活,又向报刊投稿,勤奋写作;她还不顾家庭反对,在表哥陆舜振的帮助下到北平,进入女师附中读书。后来她与汪恩甲产生了感情,同居了;恋人之兄汪大澄解除了弟弟与萧红的婚约,萧红又到法院状告汪大澄。她还积极参加革命活动——如果这种种惊世骇俗的举动还叫“缺乏自我规定的意志”“甘受奴役”的,那不知“有意志”的女孩,是该杀人放火呢,还是该飞到外星球?

萧红曾两次都在挺着大肚子时,被男方所抛弃了。应该说,她情商并不高,她没能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显得不智;但她是一个受害者,该挨骂不是她,而是毫无仁义的男方。但萧红并不需要我们后人的同情,在如此的厄运之下,她不仅没有被口水淹死,而且居然两次都能找到新的爱情。显然,她不仅不“盲目依附”,而且生命力旺盛,不断地向上攀缘,成长。

还有一点我们应该特别留意:当时的医学手段太落后了;萧红既难以避孕,也难以人工流产,不幸多次怀孕。同样一段感情,男性可以片叶不沾身地飘过;女性却因为身体原因却不得不承受百倍千倍的痛苦、屈辱和无可奈何。而这些,却不幸成了萧红“纵情纵欲”、“动物性的情欲”的铁证。——感谢科技,如果萧红的这一切发生在现代,不过是一位青春女性常见的几次恋爱而已,不会严重地戕害身体,不会丧失体面、丧失尊严,性别差异带来的伤害可以得到极大的缓和。

至于说萧红依附于男人,这个罪名,萧红离得更远。她是一个独立女性,她不仅忙于写作,积极地从事各种革命工作,有自己的朋友圈子,更要照顾丈夫或男友。如果从历史来看,萧红的文学成就比萧军、端木蕻良、骆宾基都要高许多,后世的名声也要更大;在萧红去世后,这三位男人都把与萧红的恋情(甚至有无恋情还存疑)当成宝贝放在心口捂暖,当作珍贵的遗产,他们的名字经常是因为萧红才带出来的。到底是谁依附谁?

试想一下,生活在一个包办婚姻的时代里,一个女孩自己逃婚,自己争取得来受教育的机会;积极参加革命;自己投稿写作,成为一位杰出的作家;虽然总是遇人不淑,但总是可以在被抛弃后重新找到新恋情……命运赠予给她的实在太恶劣了,她却把一手烂牌打得有声有色,即便最后未必胜利,也已足够成为一个励志典范了。

如果非要说毛病,那么萧红私生活中的最大缺点就是充当了一个“人渣吸尘器”。但这也与时代有关。假如她是一位活在当代的女性,她的确难辞其咎;毕竟抛弃怀孕女友、家暴、遗弃病重妻子都是千夫所指,现在的这个世界正常男性还是比较多的,她不该眼光那么不济。然而,你对一个抛弃家庭,勇敢追求自己生活,对世界与人性一无所知的孩子能要求什么?萧军、端木们一方面享受着萧红们作为独立女性带给他们的新奇和物质、声誉,一方面又情不自禁地仍把她们当作女奴来役使,这是一个当时普遍的现象。回忆当时的文坛和学界,有几个能在性别意识上超越时代?还不是一场比烂大会?

正如不可能揪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人也不可能脱离历史背景而存在。

人们对著名女作家、女学者的私生活的苛责已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即便连张爱玲、林徽因这样私生活已算检点的女性也被安上多少难听的外号,挖得千疮百孔了。像萧红,一个杰出的作家,一个勇敢争取自由的新女性,一个男权的受害者,仅仅因为她保护自己的能力弱一些,就应该被一篇接一篇文章的骂吗?

萧红不像张爱玲看得那么透,那么冷静,她就是一个热烘烘的人,就是要轰轰烈烈地投入生命、投入爱情。有时过分热烈而灼伤自己,这只是性格,不是缺点。像我这么性格冷清的人,虽然喜欢的是张爱玲的小说,却格外钟爱萧红这样的性格。

我只想为萧红鸣一点不平。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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