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里的地理

2014-10-17 19:46王德亭
福建文学 2014年10期
关键词:麦子孙子田野

王德亭

生活小区的右侧,是一大片田地。昨天,我在这里漫步;今日,我在这里踟蹰;明天,我不能预期它的归处,也不知如何打发寂寥的时光。

窄而直的一条小路,在阡陌纵横的田野中显出惨白的颜色,曲折地伸向原野的深处。碧波翻涌的麦浪,让我领略了什么叫天光云集,一碧万顷。一片两片果园,成为田野自然的点缀,春有繁华秋有果,给人留下了多少遐想的空间。

这里的地形复杂,又简单。在十字路口稍微犹豫一下,向东走上一会,有几排旧房,是一个养殖场,当年因为出口创汇,曾上过报纸。春夏从那里过,腥臭的猪粪味儿会越过高高的围墙,满坑满谷的挤满了人的鼻孔。这个院落,看上去像刚从土里扒出来的,却依然在发挥着某种作用。它的身边是一座古冢,眼前仍然是一座古冢,往事越千年,很容易让我对齐国的古往产生丰富的联想。这嶙嶙古冢,在田野里被风雨剥蚀,它的腰身在未来的日子里还能挺拔多久?肯定会有人为它的存在而高兴,因它的不屈而感到慰藉。两千余年前,春秋时期的那个大国,如果说今天还有一点影响的话,今日还能看到的,就是这一堆堆黄土了。“荒冢一堆草没了”,曾经的王侯将相哪里去了?肯定也有人不高兴,因为它的存在。这座城市,房价水涨,寸土如金。当栽楼远比栽树实惠的时候,肯定会有人对古冢的存在耿耿于怀,恨不能来阵风把它卷走。它的消失,远比它的存在能带给人更大的红利。它不声响。有一种力量无坚不摧,有一种力量所向披靡。

路口像一个十字架,牢牢地钉在大地的胸口之上。养殖场的一排排旧房,或许是大地之痛,但终究不会阻隔我的目光。我的目光无需穿越什么,就能走出很远很远。直到后来,一座规模宏大的学校蛮横地阻挡了我的视线。紧跟着,一个新兴小区的建设,又逼退我一些目光。沃野田畴,曾经一任我用双脚丈量,如今不幸被某双手胡涂乱抹,既缺失了经度,又没有了纬度。

城市对土地的蚕食,因为一条条道路的侵入,而变得堂而皇之,任何反抗的声音,它都无动于衷。几条道路,就把一块田野切割。一条公路对一片农田的入侵,会让所有的植物——野草,庄稼,树木,应声倒地。

还是让我把这片田野恢复到它的当初。农田里的道路,从地理上来说,是某个参照物;从功用来看,是人们的脚步行径。人生有路,会少了很多的迷惘。

沿着一条南北路,向南走上三百步。这里的建筑复杂,其实也简单。这里原是一家良种场,曾经的马嘶牛哞已然走进岁月深处。身后是一家废弃的砖窑,一柱烟囱,像驴性器,没羞没耻地矗在天地间。一个临街的门,一扇临街的窗,干的藤萝没来得及折断、掉落,鲜的藤蔓死乞白赖的缠在身上,爬满了铁门铁窗。绿色的生机掩不住颓败。或许,那扇铁门,在锈迹斑斑中,也曾耽于往日的怀想?一街之隔,是一口口矮趴趴的砖瓦房。一些远来的承租者,操着南腔北调,每天不等朝霞染上天空,就从这里出工;太阳在远处的楼角消失后,阳光从四面八方回来,就像倦鸟归林,游子还乡。我行走于田野之中,从这里过,几只灰不溜秋的小狗,只要身后的门开着,它们总要用怒吼来证明对主人的忠诚。一次,一黑一白两只小狗在一起缠绵,青天白日,不管不顾。只是,眼神慌乱乱地看着我。是不是惧怕往日对我的乱吼,会招来报复?应该感谢它们,用自己的热情为冷寂的田野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那片苗圃,那片树林。每天从黎明开始,总要有一阵子热闹。一天里,大多数时候,它是寂寥的。宁静的什么从空中落下,哪怕是一根松针慢慢坠落,它划过空气的声音,也能惊起一只鸟。那鸟钻出树梢飞了一程,又绕回来,落在原来的树枝上。树枝轻轻地弹了一下。

这片安静的树林,树木跟城市挨肩站着。很容易,它成了城里人的一份寄托。在绿树簇拥的小路上,走一个来回,打几趟拳脚,或者吊吊嗓子,或者随便拣块砖头石块坐下看上半天书报。来的人,似乎都能找到事干,偷得一点空闲。没有人预约,却好像是有组织的,你走我来,你来我往,作别树林的风采,不带走一片树叶。从来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一桌盛宴,是大自然的慷慨馈赠,也是造物主对狂躁逐利的人们的让渡。

这片林地,看上去无人问津,却早有人上眼。只是,只有一厢情愿,何曾得到土地的默许。一向殷勤的土地,善善恶恶,它总要用无声的宣示,抒发对步步近逼的威胁的痛恨。实际上,这片土地早就写进了城市规划。小村只有这一片土地了呀,以后村民们指靠啥?人又不能像鱼鹰那样把脖子扎紧了。

密密的松树林,厚厚的松针落下,铺在地上,叠了一层又一层。松树叶在雨雪的滋润下,一层层腐烂,发出一种松树与泥土混合的味道,这种味道比窖藏十年的老烧还醇厚,一下能把人香个跟头。泥土的味道很好闻。一个中年女人,她俯身泥土,伸着手拂去一层松针,露出一层黑土。她捧起一捧,放到鼻子上闻一闻,撮进方便袋里去,再捧起一捧……这些土啊,嫩嫩的,肥肥的,浸透了地气。她说,花盆里的土生锈了,花儿总不开旺,我想换一换。现在,农村的柴禾垛没处寻找,正愁呢!想不到这里还有宝贝疙瘩。

土地,让一个城市人接了地气,城里人扳倒井沿不解渴,要让养在楼上的花也接上地气,把更鲜艳的花朵绽放给她看。

那条南北路,一边是果园,一边是大坑——这是从前取土烧砖的遗迹,经过农人的复垦,已是满坑满谷的绿色:杨树和枣树混交的树林,成为绿色之源。坑的南方,正有一座座高楼铺陈过来,形成了某种威压。这个大坑,一条新的路基将穿肠而过,它可曾感到身子的阵痛?当它毗邻的果树扑倒,毫无还手之力时,这里的枣树和杨树,却似乎很懂规矩。翻斗车不断地将土运进来,链轨车一车车铲平,压路机来回碾压。

那片果园,果树杂七杂八,梨树、杏树、桃树、柿子树……虽然这片果树没有给主人带来可观收益,但并不妨碍主人荷锄田间。一丛丛一簇簇花椒树成了一道篱笆,捍护着果园的安全。为了果园免受外敌入侵,它的主人制作一块块小木板挂在花椒树上,试图用恶言恶语抵挡人们的贪财之念。有一天,他的女人在麦田里喷药晕倒,我原谅了他的粗俗。原来记恨一个人很容易,原谅一个人也不是很难的事情,只是我们已经不会原谅。

那片果园,那片麦田呀!谁能听到你的呻吟?那天,一只喜鹊从上空飞过,猛然间,我听到了一声抽泣。还有十天,仅仅是十天啊,就是麦子进场,杏儿下地了。它们还在梦中呢,却有两路铲车对着开来,麦地成了一片打麦场,果树断胳膊折腿。老马有一片杏园。老马抱着他的孙子,孙子对着满树的杏子,咧着小嘴,腮蛋上露出了笑涡。老马向着孙子,眼皮上下像给缝在了一起,眯缝着眼。孙子在笑,满树的杏子也在笑。他是不是数算杏子和孙子谁长得更快?猛然间,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鸣灌满了他的耳朵。这声音,就像敲打铁轨的火车那样讨嫌,啮噬着他的心。他把孙子往地上一放,迎着呼啸而来的铲车,“呼呼”跑上去。孙子“哇哇”地哭着。他抱起孙子,下巴抵在孙子的头上。身后却响起了断裂声。又有两辆链轨车呼啸着过来了。一棵棵杏树倒下了。老马的额头,汗珠子一颗颗就像扁豆种那样大。

杏下园了。麦子进场了。我揪了两穗麦子,两只手叠在一起。小时候,我们把这叫做“小钢磨”,只是研下的麦子一色是翡翠颜色,嫩麦子,嚼在口里生香。我把麦粒搓下来,一穗白白胖胖,二十七八个籽粒;一穗只有十七八粒,瘪瘪的,秕秕的,很容易让人想起了药铺,药匣子里的浮麦。

穿过那片树林,就是城区的早市。去早市购物,不必拐弯抹角,走这里直接能过去。趁着散步的机会走去。只要你耐得心烦,你不妨随意走去。好大一片林木啊!不再有人喷药除虫,也不再有人删繁就简。失之管理的苗圃,几近一片弃园了。一片国槐树,一片杉树林,一片松树林。在国槐林里,两条小路穿林而去,这是多少双脚踩出的印记。杉树林松树林抄起手来,搭起了一条游廊,走在这为绿荫所遮蔽的幽径上,呼吸也变得通畅许多。从早市买上蔬菜或者早饭,返回来,还有几个晨练的人,流连不去。心里忽然生出一种雅静,摆脱了某种羁绊。

我很鄙夷自己:谁也没有义务拱手献出一片土地,让你陶冶小资情调,除非你能把它买到手。它的主人磨刀霍霍,直面外侵,或加重砝码,等着赚上一把。那么,谁是输家,谁是赢家?

那条马路,中间尚有一段阻隔。有一天,这条道路通达后,我心里的地理图又将发生改变。我诅咒城市的占领,正像鲁迅先生诅咒吃人的人。那种霸道,让我这个出身农村,又告别了土地的人心生畏惧。可我知道:我不能力挽狂澜,我连螳臂挡车的勇气也不具备。我只能在一张纸上抒发怨愤。

那个清静的早晨,蓦然间听到了布谷鸟的叫声。这远方归来的鸟啊!它是天使,带着夏天的风信来的吗?那片果园让我瞠目:果树掘翻在地,一地的狼藉。

我见到了果园的主人。他说,这片果园被侵略的时候,事先没有任何征兆,好像什么意外都不会发生。有人向他报信,他风风火火赶到时,两辆链轨车张牙舞爪,杀得正欢。他很想用自己的肉身,抵挡住这钢铁的庞然大物。

他说,招呼也没人打,就动我的地。一位晨练的老人劝他冷静一点。这时候,过来几个女人,城里人的穿戴:“这路说修,很快。”“就是,公家要做的事情,不是一庄一家一人能拦挡下的。”一句话触到了他的痛处,他的眼里喷火。老人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不能太看重钱,活下去要紧。”

夜晚,我趁着夜色,从另一个方向,走上了这条尚未开通的道路。未来的这段路,所过之处,所有的庄稼,大地之母所垂赐的,在张牙舞爪的铁臂面前,都无法排解它的孤独无依和懦弱。人的心怎么这样硬?怎么就没有等待一棵麦子成熟的耐心?

有一部分人快意,肯定有一部分人不如意。皆大欢喜的事情怕永远都不会有。一部分人的快意,是建立在另一部分人的痛苦之上的吗?是你我有病,还是这个社会病了?

一个人走在这片荒野里,很容易就想起了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千古一叹。我吹响了少年时候的口哨,藉以驱散我的恐惧。我不是诗鬼李贺,也不是爱听秋坟鬼唱诗的蒲松龄。在这深夜里,我却听到了一棵麦子的哀恸,和无数棵杏树的呻吟,鞭子一样搐打着我的心。

没有一个人会耐心等待一穗麦子成熟。

我脚下的地理已被改写了。

明天,我心何依?

责任编辑 林芝

猜你喜欢
麦子孙子田野
麦子熟了
麦子比人高 不是开玩笑
在希望的田野上担当作为
麦子的回忆
在希望的田野上
孙子壵
孙子垚
孙子垚
孙子
在这片希望的田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