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酒神遇见太阳神
——《渡荆门送别》、《旅夜书怀》之比较

2014-10-20 04:56朱润
文教资料 2014年16期
关键词:平野大荒太阳神

朱润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当酒神遇见太阳神
——《渡荆门送别》、《旅夜书怀》之比较

朱润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杜甫的《旅夜书怀》中,颔联“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向来为人所称道,而同为唐朝著名诗人的李白,其五律诗《渡荆门送别》中的颔联“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和前者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两者体现出的精神面貌却有差别,很好地体现了两位诗人不同的诗歌风格。作者将两首诗进行比较,试析一二。

李白 杜甫 《渡荆门送别》 《旅夜书怀》

一、李白与杜甫:太阳神与酒神

德国哲学家尼采曾在《悲剧的诞生》中将人类精神分为两类,一类是以狄奥尼索斯为代表的酒神精神,这类人性格外向,浪漫而热情,想象力丰富,“要在生命幻变中忘却生命幻变所生的痛苦,纵饮狂歌,争取刹那间尽量的欢乐,时时随着生命的狂澜流转”①;另一类则是以阿波罗为代表的太阳神精神,这类人性格内向,沉着而内敛,自制力极强,“风帆自动而此心不为之动,他永远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②。

生于中国唐朝的李白和杜甫,比尼采早出世了千年,却稳稳地印证了这个说法。李白是酒神,这在他的诸多诗篇里可得到验证,名贵的“五花马”、“千金裘”都可以拿去换美酒,古来的圣贤都比不上饮者,饮者们举杯消愁,只愿长醉不复醒。杜甫是太阳神,节制、含蓄,一丝不苟地把握整体的和谐完美,不管是拖着百年多病的身躯登高,还是望着兵车辚辚,战马萧萧长叹,都表现出一种忍辱负重的道德责任感。宋人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曾用兵法给李杜作比:“少陵诗法如孙、吴,太白诗法如李广。”意思便是杜甫的诗讲究规律,知道节制,而李白的诗多是率性而为。

总体而言,“李白诗风,举重若轻;杜甫诗风,举轻若重。举重若轻,意味着超越板滞的格律而张扬清奇的才性;举轻若重,意味着精熟格律而输入沉重的社会责任感”③,二者诗歌的风格特色因人、因地、因时间皆有不同,如《渡荆门送别》中的“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和《旅夜书怀》中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两句诗看似差不多,实则有许多值得探索的差异。

二、《渡荆门送别》浪漫飘逸的酒神精神

《渡荆门送别》大致作于开元十二年,也有说法认为作于开元十三年或开元十四年,但无论是哪种说法,不可怀疑的是,写下这首诗的时候,李白还很年轻,大概二十五岁(如是其他说法,则是二十六或二十七岁)。当酒神还年轻的时候,那种热烈奔放的酒神精神更能发挥到极致。此外,这首诗的创作背景是李白初次“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沿着三峡直冲荆门之外,向蜀地之外的世界探索的时候,那种豪情万丈,“整个世界皆在我面前”的壮志更不必多言。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一句中展现的意象有山、平野(大荒意为广阔无垠的原野,也可归在平野中)、江水是十分典型的江中图景。前句描绘了江水两侧群山的面貌,随着船的行进,两侧群山逐渐消退,显示出一马平川的原野,给人以流动感与空间感,将静止的山岭摹状出活动的趋向。后句则描写江水奔腾千里的形态,从船上望去,远处的江水仿佛注入荒野,显出天空的高远,“蕴含着诗人喜悦的心情和青春的蓬勃朝气”。前后两句诗的写景角度是移动的,而非定点观察,这从 “随”、“尽”、“入”、“流”等字中就可看出。由于从“百步九折萦岩峦”的蜀道向楚地进发,地势的逐渐开阔让诗人的心情也明朗起来,连带着所见之景全都生动无比。“山水本无感情,需要人把感情赊给它;这种赊借是非常讲信用的,人把感情赊给山水,却可以在审美价值上加倍获得偿还”④,本是一叶小舟在江中前行,却被诗人写为群山随着平野前行,江水流入荒原,山山水水都具有了生命力。王夫之在《唐诗评选》中评价:“明丽果如初日。”⑤实在非常恰当。

三、《旅夜书怀》沉郁顿挫的太阳神精神

《旅夜书怀》写于唐代宗永泰元年(公元765年),那年的杜甫在正月辞去节度参谋职务,返居成都草堂。三个月后,严武去世,杜甫在成都失去依靠,带着家人由成都乘舟东下,经嘉州(今四川乐山)、榆州(今重庆市)至忠州(今四川忠县),在旅途中,他写下了这首诗。舟车颠簸中的杜甫已年过半百,当太阳神走入人生末尾时,那种沉着内敛的太阳神精神更多了一些哀伤。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岸上星垂,舟前月涌,以广阔的原野为参照点,才可感到“星垂”,天上月色宁静,水中月色动荡,才可称为“涌”,“星垂”、“月涌”是以细腻称阔大的手法。这句诗中展现的意象为星、平野、月、江水,虽然较之李白在《渡荆门送别》的颔联中的意象多了一项,但星和月这两种意象,方位偏上,且在画面中占有的面积也较小,使得整个画面显得很空旷,不像“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一句中,“山”这一意象所占的空间很大,显得整个画面较饱满。一般来说,四川成都一带地势较高,有江就会有山,也许杜甫当时视野所见中也是有山的,但他不像李白那样,直白地将看到的一切全都写于笔下,就像前面提及的,太阳神的精神让杜甫有节制、有含蓄,一丝不苟地把握整体的和谐完美,对所见现象进行有意义的简化,展现出一副空旷画面,也为下文“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营造了氛围。于神秘而开阔的自然中,头顶是浩瀚的宇宙,脚下是流动的江水,远处是低平的原野,在这样的情境下,对人生迟暮的无力感和孤独感都会自然地生发。自然将永恒地扩展下去,而社会现象的存在终是短暂的,即使读者也能对那种瞬间和永恒的存在感产生心灵的颤动。

“无论荒凉感或写意性,由他写来,往往都具有百感交集的沉重,形成一种心灵共振的结构。尤其愈到晚年的他,心灵深处愈是深积着浩大而深刻的焦虑”⑥。此时的杜甫必将回忆起自己先前坎坷的人生旅途,报国无门的悲伤又涌上心头,苍老多病当然是事实,但并非休官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是朝廷忘记了他,他就如同一只落单的沙鸥,漂泊于江湖间,穷困潦倒。黄生的《杜诗说》中评价说:“一沙鸥,何其渺!天地字,何其大!合而言之曰‘天地一沙鸥’,作者吞声,读者失笑。”

总之,李白的“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贯穿了李白从青年时期就秉承的酒神精神,是他蓬勃生命力的体现,有一种气势淋漓的大山水境界。而杜甫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则是通往人间的思考,通向他忧国忧民、人生迟暮的太阳神精神。无论是浪漫飘逸的酒神精神,还是沉郁顿挫的太阳神精神,二者各有优势,一定要评出个优劣,既没有必要,又不合理。我们甚至可以这么说,从李白到杜甫的精神演进过程,展现了酒神精神是如何在人生起伏中被太阳神精神幻化的。这也许正是一个人从青年时代逐步走向中年时期的过程,曾经的浪漫热情最终都会蜕变为沉着内敛。

注释:

①②朱光潜.朱光潜人生九论.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25.

③杨义.李杜诗学.北京出版社,2001:398.

④杨义.李杜诗学.北京出版社,2001:304.

⑤王夫之著.陈书良校点.唐诗评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119.

⑥杨义.李杜诗学.北京出版社,2001:704-750

[1]尼采著.周国平译.悲剧的诞生:尼采美文选[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

[2]朱光潜.朱光潜人生九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3]严羽著.郭绍虞校释.沧浪诗话校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4]杨义.李杜诗学[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1.

[5]葛景春.李杜之变与唐代文化转型[M].郑州:大象出版社,2009.

[6]刘士林.中国诗学精神[M].海口:海南出版社,2006.

[7]王夫之著.陈书良校点,唐诗评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8]杨旭辉主编.苏州大学《唐诗鉴赏大辞典》编写组编.唐诗鉴赏大辞典[M].北京:中华书局,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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