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与全村福

2014-11-05 18:27刘成伟
中国周刊 2014年11期
关键词:桂花

刘成伟

1985年春,麦苗萌动,冰雪消融。博山不远处的一座名叫岳阳山的小山上,没有流水,只有被春寒覆盖的山石和干瘪的果树枝桠。山下就是博山的天津湾村,一个世代缺水却又生生不息的小山村。

此时的焦波已经是一位报社的摄影记者。他带着鸭舌帽在自家小院里踱步,然后拿出一个准备好的三脚架支起一个胶片相机。院子里有孩子们的嬉戏、老者的呓语,以及亲戚再次谋面之后的交谈,话题一如既往的温情,当然也有好奇和兴奋。

在此之前,这个家庭少有人拍照,也从未有一次合影,甚至大部分人尚未见过相机。在焦波的号召之下,一家人很快聚集到了这个小院,喜如过节。

院子里虽然有些斜照到地面上的暖阳,但仍未驱走寒意。不少人依然穿着冬衣,略显臃肿,但是大人孩子都在衣服上花了点小心思。各自系整齐纽扣,又一遍一遍检查,衣服上的褶子顺了又顺,生怕留下一点的痕迹。顾全了自己,大人又帮着孩子整理衣帽。孩子们被折腾得有些拘谨,生硬地摸摸帽子,揪揪衣服。刚整理完,帽子盖又斜了。

折腾了大半天,准备工作终于随着焦波一声“好了”的声音戛然而止。大家知道,相机可以拍照了。

焦波的父母坐在了早就准备好的长条凳中间,左右各自坐上焦波的兄姊,其他人等按照长幼,老人居中,大人站后,孩子们靠前依偎在老人膝盖前的排序,等待着一种神圣的仪式。

那些远房亲戚的孩子,跟了来围观,则被暂时驱赶到房间,关上屋门。孩子们不情愿地透过门玻璃上往外看。

焦波在相机后调好自拍模式。对着大伙喊:“注意了,往这看。”

大家顿时面目肃然,连孩子们都不敢大口喘气,眼睛一眨不眨。

焦波按下了快门,然后迅速跑向人群转过身。许大鹏眼睛瞪得干涩,眯眼笑了笑,外甥许桂花看着镜头歪了下头,还在琢磨这个神奇的盒子;焦剑的斜帽盖一直也没扭过来;许海营摆姿势摆累了则稍微扭动了下身子……这一刻,相机咔嚓响了,时光随之定格。

全家人一下松了一口气,好像经历了很大的磨难一样,一下轻松了很多。

然后又是兴奋的交谈,以及孩子们的嬉戏。

苹果熟了

这张照片是这个家庭的第一次合影。

多年以后,焦波再次踏上淄博的故土,在博山邻县沂源县一个小山村里历经373天,拍完广电总局的命题影片《乡村里的中国》的时候,焦波已经习惯了这种泥土气息中透露出来的味道,也习惯了记录这种味道。

这个在农村里“长”出来的片子还未上映,已经声名鹊起,先后收获了“2013中国(广州)国际纪录片节最佳纪录片长片奖”、“第15届中国电影华表奖纪录片大奖”等9个国内外纪录片大奖。在北京点映时,观众盛赞该片是“21世纪中国农村生活标本”。

农民“文化人”杜深忠、村支书张自恩、大学生杜滨才成为影片的主角。三条主线徐徐展开。观影之后,有人感叹“这就是我的故乡……”。

虽然是一部反映中国乡村的纪录片,但影片“这么好看”还是令不少人意外。其实,该片原来有个颇有诗意的名字——《一个农民的24节气》。

这一切属于焦波内心中那个未曾远离的曾经。

正如凤凰之于沈从文一样,城市对农村的破坏总会让那些心存边城的人痛心疾首。对焦波而言,他只是默默地记录,平静地展示。

此时的杓峪村里,苹果熟了,杜深忠家里一片秋色。而比这份忙碌更充实的是,因为焦波的纪录片,杜深忠约稿不断。

“一边摘苹果,一边打腹稿。”杜深忠寻思着把经历过的大事件写成书。现在他已经写了厚厚的一沓,但令他郁闷的是,妻子还是像影片中一样经常唠叨。

焦波说每一位农民都是智者。“拍一百个农民,就是和一百位智者对话,多有劲!”只有农村才能透露出的那种浓情和朴实。

这其实正像焦波全家福里的面孔一样。那些隐藏在农耕之余对亲情、爱情羞于启齿的语言表述,一下子被一张全家福的拍摄号召而来。

在他们心里,这不仅是一张照片,而是自己心里的感情肆意流露的一个载体。

这是中国农民真情实意的表达方式:心怀深情,表述清淡。这不是语言的穷弊,而是骨子里留下的密码。

爱,其实不是语言表达。

让人哭的影展

2014年9月,焦波在北京卫视《我是演讲家》舞台上讲述了“俺爹俺娘”背后的故事。

“因为年轻的时候没有这么个节目,有这个节目了又老了。”焦波这样对主持人陈鲁豫说。而他除了想讲述下自己爹娘的故事,没想在舞台上留下更多。

一个关于父母、“傻子大哥”等焦波一家的故事,在带有博山腔调的话语里表述出来却引起轰动。那全是焦波经历的重现。

厦门大学工学院数字学院院长郭肖华表述,从一张张照片里,“你仿佛能够听到镜头之外的焦波一颗赤子之心在跳动”,“这些烟火味,再一次让我们感受到一次东方人伦的洗礼。”

做完这期节目之后,焦波在石家庄开始了《乡村里的中国》两场演讲,然后又匆匆赶回北京准备给农业部的年轻人讲述中国乡村的现状及感悟。

在石家庄,一位少年拿着一本小学五年级下册的语文教材找焦波签字。焦波翻开一看,看到了父母的照片。

在《俺爹、俺娘》写进河北省语文教材之前,那些记录父母平凡生活的影像已经连带着焦波的情愫引起无数次轰动,令观者潸然。

当年焦波的《俺爹、俺娘》影展在北京举行,著名相声演员牛群看了影展之后,对着焦文崇说:“我的相声让人笑,你儿的影展让人哭啊。”

主持人敬一丹看了影展,略有激动,对乔花桂说:“我和焦波年龄差不多,我也叫您一声娘吧。”

那些影像一遍遍在微信圈被推送,一遍遍地被“赞”。

凌晨一点,焦波给《中国周刊》记者发了一条微信。早晨九点,刚下火车不久,他便驱车赶往培训地。endprint

脸上的疲惫尚未清除,焦波就沉浸在这份关于全家福的回忆里。

这张照片里,焦波的父亲焦文崇、母亲乔花桂、大哥焦方林都已经作古。但是那些熟稔的回忆仍然印在焦波的心头。

焦家的子孙

焦波的父亲焦文崇是个旧式文人。说是文人,其实只读了四年私塾,便被焦波的爷爷拉出来做了木匠。

也如纪录片中的杜深忠一样,焦文崇写了一手好字,是村里的文化人,属于村里人请教大事小情的一个主心骨。

焦波说,焦文崇能背100多首唐诗,懂风水,在乡亲们眼里是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通的人。

焦波很喜欢听父亲讲故事,“他净讲他小时候书上的故事,孔融让梨、司马光砸缸之类的,而且都是文言文。”

“让,美德也;让之于兄弟,美之美者也!”“集丰之产,集丰之财,一举而让之可也。”

一天,焦波回家,看到父亲正跟四叔争执自留地的分界。他壮着胆子,拉着爹到屋里,嘴里边说“让,美德也……”。

还没背完,焦文崇就乐了,用手轻轻拍了下焦波的脑袋,“你‘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也。”

焦文崇总想家里出一个文化人。旧有传统,生儿为后,生女则连家谱都进不了。大儿子焦方林是智障,焦波则成为焦文崇眼里唯一的寄托。

焦波的爷爷奶奶前前后后共生了11个儿女。焦文崇15岁那年,瘟疫肆虐,他的弟弟妹妹一天之内死了仨,最后只剩下焦文崇一人。后来,焦文崇共生了8个孩子,也只有4个活下来了。

一家人为了供焦波上学,可谓是倾其所有。焦文崇60岁了,还到山上的矿里打工,焦波的大姐焦方美、二姐焦方丽则早早辍学,承担起了家里的大小事务。…

如今“照片中的孩子们现在都学得不错,成了爹眼中的文化人”。焦波的儿子焦剑考进浙大,后来被保送为北大研究生。

挥不去的感动

成为“文化人”之后的焦波,因为工作离开了老家。脚步越来越远,从山东到了北京。

到北京工作后,每到周末,焦波就会心痒痒地惦念故乡的亲人和山水。没办法,只能每周都折腾着回家,火车转汽车,再走上一段路,要花上大半天。

有一次,天已经很晚了,焦波告别爹娘回北京。静寂的山村,一片漆黑。

爹娘拿了手电筒,执意要送到村口。

在村口,老两口停住了脚步,握着手电筒的手,伸得远远的,把光照在通往村外的小路上。让那束光,继续陪伴儿子赶路。

光越来越淡,慢慢地,小路被黑夜彻底笼罩。但回头一看,焦波发现,那束光依然在晃动。“在黑黑的夜里,我看不见爹娘佝偻的身子,但我知道在那晃动的光束后面,有两双昏花的眼睛直直地望着黑漆漆的远方,望着比手电光照得更远的地方。”

焦波知道,这是父母的牵挂,这也是自己远行的动力。

在焦波远离的日子里,外甥女许桂花因为嫁到天津湾村,所以也承担起了照顾焦波父母的一切,焦波特意提到了她。

1970代初,许桂花患上了黄疸型肝炎,睡一宿觉,床单就变黄色。但是焦波姐姐家拿不出一分钱给她看病,一直拖着。

母亲告诉焦波后,焦波从每月25元工资积蓄下的200元中拿出100元,让桂花住院。

“记得我去医院,桂花看见我进屋,一骨碌爬起来喊了声‘二舅,眼泪就哗哗流。”

焦波连忙搂住她,一边给她擦泪,一边说:“桂花不哭,二舅有钱给你治病,二舅有钱养活你,等病好了到俺家住,让姥爷姥娘给你做好吃的。”

桂花病好后,就真到了焦波家。等到桂花女儿和当年桂花一般年龄的时候,许桂花对焦波说:“二舅,你知道当年我为啥住这不走了,我想住院用了你100元,家里肯定还不起,我来了你就不好意思要了。再说,我来了还给家里省粮食。”一句话说得焦波一阵心酸。

如今已非当年,焦波却还是那样的念旧和思乡。他用照片留住的不仅仅是爹娘亲戚的面孔,更是时光背影里那些挥之不去的感动。

是泥土、是村庄。

中国第一张千人全村福

焦波一直在寻找自己内心里的那种感动。

2002年春节(大年初一),拜完年之后,焦波走进村委会的播音室。

冰冷的播音室里,他定定神,哈了一口气,水汽绕了话筒一圈散去。

焦波扭动开关,喊道:“乡亲们好,我是焦波,在这里我给大家拜个年。这么多年来,我感谢乡亲们的养育之恩,感谢乡亲们对我焦波的帮助。我无以为报。今天我想用我的一技之长,给咱们村拍一张全村福,给大家留一个新年纪念。”

天津湾村子里回荡这通过喇叭传出的焦波的声音。

村支书很快拉出了秧歌队,在村里的戏台附近造势。人们开始按照村支书的安排,从学校搬出来桌椅,以便人们站上去拍照。

焦波则忙着打电话分别邀请在张店、和桓台搞摄影的两位朋友帮忙。这两位朋友为了帮助焦波完成这个夙愿,大年初一驱车来到博山的天津湾村。

一上午的时间里,焦波和朋友架相机、找角度,乡亲们摆放桌椅板凳。一切准备完毕之后,1200多人全部集结,拍下了一张全村福。

这是迄今为止,中国第一张千人以上的全村福。

如今这张照片还挂在天津湾的村支部,有时候村里人还会去看看,找找当年自己的模样,看看那些已经远离的身影。

从1985年到2002年,时间流逝、皱纹陡增。

从一家人,到一村人,有遗憾、有感动、有乡愁。

对于焦波而言,这都已经浓缩成一种影像,那里有博山脚下熟悉的淄河水,有孝妇河的传说,有躲不开的乡愁,更有那留也留不住的父母。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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