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与赵树理的困境:一九四○、五○年代赵树理的两种遭遇

2014-11-14 03:10
当代作家评论 2014年1期
关键词:赵树理乡土革命

周 荣

赵树理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中一个“特殊”的存在。他有幸与现代中国激荡的革命历史进程遭逢,以文学想象为革命理念铺垫世俗生活图景,却又始终没能彻底转向认同革命立场;他的小说写中国农村最朴实最本原的日常生活,而其价值意义又只能在现代性知识话语中“被”阐释。他用最写实最朴素的笔法写中国的“小”说,却难免与各种宏大话语、文学潮流相提并论;他因革命之名而进入文学史,又因此而饱受争议。这些又都不是赵树理所介怀的,而他最牵挂的中国农村却正在走向溃败。这些共同构成了“特殊”的赵树理,也是解读赵树理文学不可或缺的背景。

一九四三年,赵树理的小说《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出版,故事通俗易懂,语言流畅简洁,人物形象清晰明了,形式上借鉴了民间传统文艺的手法。小说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呈现出与五四以来欧化痕迹明显的小说叙事完全不同的审美特质。小说发表后,不但“受到太行区的广大群众热烈欢迎。仅在太行区就销行达三四万册”,更受到周扬、陈荒煤、茅盾、郭沫若的重视。周扬在《论赵树理的创作》中评价他是“一位具有新颖独创的大众风格的人民艺术家”,“是毛泽东文艺思想在创作上实践的一个胜利”;陈荒煤最早提出“赵树理方向”,将其创作作为“我们的旗帜”;茅盾更是称赵树理文学“标志了进向民族形式的一步”。在赵树理之前,只有鲁迅受到过左翼文艺界如此高的赞誉。但在小说出版前,赵树理在延安知识界并没有得到认同,甚至有点冷遇,《小二黑结婚》得以出版还是因为彭德怀的推荐。而如果把赵树理放到一九四二年毛泽东发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大背景下,这种境遇变化也就不难解释了。

《讲话》明确了作家立场和世界观改造、文学发展的方向和性质,以及“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的文学批评标准。《讲话》的推出固然是基于战时特殊性的考虑,带有强烈的政治意图,同时也是毛泽东以战略眼光构建社会主义文化蓝图中重要的一环。文学与革命相呼应是左翼文学历来的传统,革命理论为革命文学提供思想资源、历史导向,革命文学用形象的方式印证革命理论,为革命造势。《讲话》发表后,延安文艺界急切需要通过文学实践为《讲话》夯实“根基”,否则《讲话》还只是停留在号召层面上,无法落地生根。而对于接受五四新文学滋养的作家来说,转变立场和世界观的过程显然是痛苦而缓慢的,从浸润已久的资产阶级启蒙主义立场转向社会主义革命立场,从历史主体到服膺革命,几乎是抽筋断骨、浴火重生;再把抽象的革命理论转化为文学文本中感性的人物、语言、情节,更需要时间的磨砺。正是在这种背景下,赵树理“浮出”历史地表。与进入延安的知识分子作家相比,赵树理具有天然的优势,他拥有深厚的农村生活经验,丰富的民间文化记忆,他知道农民想看什么,看得懂什么,更重要的还有对乡土社会的精神认同,这些“储备”一起构成了赵树理文学与五四新文学截然不同的价值取向和美学风格。赵树理文学几乎无须调整,已经呈现出与《讲话》的高度契合。所以,当赵树理“被”纳入到《讲话》的思想体系中加以阐释,曾经为知识分子作家诟病的通俗化创作方法,也就顺理成章地作为“大众化”、“民族化”的典范被予以肯定。因此,四十年代对赵树理文学的阐释出发点和落脚点大都围绕着《讲话》的思路展开,大众化、阶级斗争、为政治服务成为解读赵树理的核心关键词。李大章对《李有才板话》的肯定是作者站在“大众化”、“通俗化”的立场,用“阶级分析的观点和方法”,表现“政治生活的横断面”,不足之处是“对于新的制度,新的生活,新的人物,还不够熟悉”,“对马列主义学习的不够,马列主义观点的生疏”。周扬从阶级斗争的角度评价《小二黑结婚》等三部小说,反映了“农村中的伟大的变革过程”。茅盾则认为作者“爱憎极为强烈而分明”,“他站在人民的立场”,肯定了“农民之坚强的民族意识及其恩仇分明的斗争精神”;《李家庄的变迁》体现了“‘整风’运动对于一个文艺工作者在思想和技巧的修养上会有怎样深厚的影响”。陈荒煤直接概括为:政治性强、“民族新形式”、“革命功利主义”。

赵树理文学的民族化风格有目共睹,但与政治、革命的关系却需要进一步辨析。赵树理最初的文学作品《悔》、《白马的故事》中摹景状物、抒情写意中带着明显的“欧化”印记,但他很快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新文学的圈子狭小”、与大众的隔阂,转而立志于创作“文摊”文学,“写些小本子夹在卖小唱本的摊子里去赶庙会,三两个铜板可以买一本,这样一步一步地去夺取那些封建小唱本的阵地。做一个文摊文学家,就是我的志愿”。通过通俗易懂的“文摊”文学把现代文明理念渗透到农村中,实现中国农村的现代变革,这是赵树理文学的主旨,也是赵树理文学最原初的“政治性”和“功利性”,其中隐含着一种不同于五四的启蒙意图。“启蒙”与“政治”在赵树理文学中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交织在一起。因此,无论是《小二黑结婚》对农村封建思想的嘲讽,对新政权新理念的赞扬,还是《李有才板话》对敌后根据地政权中负面问题的揭露,赵树理文学对政治革命的肯定是建立在农村日常生活细节、农民喜怒哀乐层面上的“小叙事”,传统乡土伦理道德具有天然的合法性,而并不必然依附于政治革命。乡土是先于革命存在的日常空间。这与《暴风骤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有着明显的不同,后者是被革命意识形态推动的“大叙事”,农村作为革命的对象,只有在政治革命的框架内被呈现才具有合法性。五四以来,乡土在新文学中“面目模糊”。在启蒙视野中,乡土是保守、野蛮的封闭空间,滋生了农民精神上的愚昧、麻木与冷漠。“在现代民族国家间的霸权争夺的紧迫情境中极力要‘现代化’的新文化倡导者们往往把前现代的乡土社会形态视为一种反价值。”而延安文学则建立了一种全新的乡土的“健康”的生命力,“‘五四’以来主导文坛的暗淡无光、惨不忍睹的乡土表象至此为之一变”,取而代之的是明朗、活泼、朴素的乡土情调,朝气勃勃的乡村景象和热情、觉醒的农民形象。两种话语体系建构了乡土中国的两副不同面孔,但背后的思维逻辑是一样的——乡土是被现代知识话语体系“照亮”的存在。与此相反,赵树理文学中的乡土世界是“本质”性的,具有历史主体的地位,它的善恶喜怒、生老病死、人情世故中自有超然于现代知识体系之外的文化根脉、价值取舍。赵树理文学就这样横亘在“启蒙”与“革命”这两座现代中国最重要的知识“高峰”中间。

在四十年代的政治文化语境中,赵树理文学的这种复杂性显然无法纳入到《讲话》的范围内,自然也不是批评家关注的重点。而郭沫若的解读倒是部分“还原”了赵树理文学的本来面目,“这是一株在原野里成长起来的大树子,它扎得很深,抽长得那么条畅,吐纳着大气和养料,那么不动声色地自然自在”,“当然,大,也还并不敢说就怎样伟大,而这树子也并不是豪华高贵的珍奇种属,而是很常见的杉树桧树乃至可以劈来当柴烧的青杠树之类,但它不受拘束地成长了起来,却是一点也不矜持,一点也不衔异,大大方方地,十足地,表现了‘实事求是’的精神”。郭沫若回避了革命文学批评中流行的理论词汇,用文学化的语言描摹比喻,既没有理论拔高,也没有贬抑其趣,却最大程度上揭示了赵树理文学的“本土性”和乡土本位意识。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受到西方文学的深刻影响,从文学观念到语言,再到形式,无一不带有明显的欧化的痕迹。选择师法“西学”的现代化方式,也意味着跟随“西方”,以“西方”为“镜像”参照,在建构主体的过程中未必不陷入西方价值的捆绑。延安文学恰恰是为摆脱这些矛盾开辟了另外一条反现代性的文学“现代化”道路。无论是启蒙还是革命,都是“空降”到中国文学土壤上的“资源”,而赵树理文学是从中国文学土壤内部生根发芽,成长结果,他不是为西学滋养浇灌的“珍奇种属”,却有接地气的生命力。作为新文学和革命文学的参与者,郭沫若对这种状况有着清醒的认识,进而发现了赵树理文学的“自然自在”。赵树理拒绝脱离生活经验而套用现实知识体系阐释乡土生活,他既回避启蒙立场上对农村的“俯视”,也不能认同革命阶级理论对农村等级的划分。在赵树理文学中,对农民的评价始终“停留”在乡土伦理中善恶、好人坏人之间,三仙姑、二诸葛等人固然愚昧封建无知,但不至于“上升”到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文化批判、思想批判的“高度”,赵树理始终为恶转向善留有空间余地。同样,革命文学的经典美学范式:阶级关系、暴力快感、仇恨美学,在赵树理文学中也几乎很难见到,这些破坏乡土生活恒定面貌的革命暴力因素同样是赵树理警惕的。无论是启蒙,还是革命,都无一例外地将中国推进到现代历史的线性发展中。对于现代性,赵树理的态度更要犹豫,他不拒绝其中文明的一面,但更担忧其对乡土社会的伦理道德造成釜底抽薪的破坏。从这种意义上说,没有革命、革命文学,赵树理进入不到五四启蒙文学的视野,进不到文学史,而进入文学史的赵树理又不能完全在革命文学中予以阐释。

在四十年代的短短几年里,左翼文艺界已经完成了赵树理的“经典化”。第一次文代会前后出版的大型丛书中,赵树理同时进入代表解放区文学成绩的《中国人民文艺丛书》和代表一九四二年以前重要作家作品的《新文学选集》,再次凸显了确立赵树理“地位”的急迫。在迅速经典化的过程中,赵树理文学中与《讲话》之间契合的一面被强化,而“不和谐”的一面却未遭到过多苛刻的批评。如人物谱系中新人形象单薄,对革命中个人主义、官僚主义的批判,这显然与《讲话》的期待尚有差距。这一方面反映了当时文学规范对文学的批判性尚留有一定的空间;另一方面,这些问题或被解释为“对马列主义学习的不够”,或被视为革命的“对象”,是革命发展中的问题,将被逐渐克服而宽容处理。总之,批评界并未从作家精神资源、创作立场、情感倾向上对此予以更深层的揭示。倒是周扬对赵树理的另一种表述意味深长,“他没有站在斗争之外,而是站在斗争之中,站在斗争的一方面,农民的方面,他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他没有以旁观者的态度,或高高在上的态度来观察农民”,“在描写人物,叙述事件的时候,都是以农民直接的感觉、印象和判断为基础的。他没有写超出农民生活想像之外的事体”。如果不穿凿附会地用《讲话》图解这段评价,即便周扬当时是无意识中作出的判断,也不得不承认其目光敏锐,客观呈现了赵树理文学的某些特质,而这些特质并不是当时主流批评所关心的。赵树理与《讲话》的契合并非刻意为之,而是历史选择了赵树理。赵树理对乡土伦理的认同决定了他处理革命与乡土问题的立场并非向《讲话》看齐,双方既有重合,也有平行。当革命发展有利于农民时,他会欢迎革命;当革命触及农民的利益时,他会站到农民一方,质疑革命。这种立场的“转移”反映在四十年代末出版的《邪不压正》中,小说“想写出当时当地土改全部过程中的经验教训”,对新政权、新政策的批判明显比之以前的作品更深入、尖锐。“农民的感觉、印象和判断”,是赵树理文学的出发点,也是赵树理处理革命与农村关系的基本依据,这种双重立场决定了他的文学恒定的品格。这种文学品格和情感立场也决定了他与不断变化的文学规范之间的矛盾。

进入共和国后,赵树理的“方向”地位出现动摇,一方面,作为“经典”作家,继续被主流文艺所推重;另一方面,“缺点”被逐渐发现并受到批判。作品时而被批评为“本质化”、“经典化”不够,时而又被树立为坚守现实主义的典范。“犹豫不决”的批评与文艺政策的摇摆密切相关。郭沫若曾用“有经有权”评价《讲话》,“经”即经常之道理,“权”即权宜之计。因此,《讲话》所建立的文学规范和文学方向,一部分必然会随着时代的演进而变化,一部分作为社会主义文学的恒久品格而保留下来,变化的是越来越严格的“本质化”的要求尺度,不变的是建构纯粹、乐观、单一的社会主义文化。第二次文代会上,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被确立为文艺主潮,“倾向性”、“思想性”成为文学作品的主要标准。也正是在这种文学规范的衡量下,赵树理的“缺点”被凸显。

一九五五年,赵树理的长篇小说《三里湾》出版,是第一部反映农业合作化运动的长篇小说。小说以三里湾的秋收、扩社、整风和开渠为线索,通过王金生、范登高、马多寿、袁天成四个家庭在扩社过程中的不同立场和态度,反映了农业合作化运动的复杂性,展现了农村各阶层人们的精神面貌。小说在艺术风格上与建国前作品保持一致,故事性强,语言幽默机智,叙事上借鉴传统说书的手法。小说出版后,在批评界却经历了“先扬后抑”的转折,而且批评性意见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倾向性”、“思想性”密切相关,显然比肯定意见性质严重。批评意见认为,小说对“无比复杂和尖锐的两条路线的斗争”发掘得不够深入,看不到“富农以及被没收土地后的地主分子的破坏活动”,没有“把这场严重的阶级斗争的艰巨性和尖锐性更广阔而充分地展示出来”;人物创造上,先进人物“还有些逊色”,不如“落后人物”“写得活”,作者没有让先进人物(王金生)思想“站得比现在的样子更高一些”。周扬虽然肯定了作品“描写了农村中社会主义先进力量和落后力量之间的斗争”,但“对矛盾冲突的描写不够尖锐、有力,不能充分反映时代的壮阔波澜和充分激动读者的心灵”,“农民中的先进人物的形象上也显然染上一些作者主观的理想的色彩,而并没有完全表现出人物的实在力量”。更有批评者从主题、人物、艺术技巧等方面逐条对小说提出批评:主题未能全面反映合作化运动;人物思想性、党性、斗争性不强;艺术技巧上,没有“通过尖锐而炽热的政治斗争、阶级斗争与群众运动去表现”人物。事实上,比较赵树理建国前后的创作,虽然在内容上因为时代的变迁而有所区别,但是艺术风格、叙事立场、情感态度上几乎没有变化,对社会运动、人事纠葛的判断依然限定在乡土伦理秩序的范畴内,以朴素的“经验”、“亲历”为根基,坚持反映“本真”、“原始”的农村生活状态,而不是站在更“高级”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立场“俯视”农村。因此,赵树理文学中建立在民间生活、民俗民情上的乡土想象,不但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倾向性、思想性无法吻合,更与“十七年”文学宏大的“史诗性”艺术追求背道而驰。不变的赵树理与激变的文学规范也由四十年代的“契合”变得摩擦不断,这几乎是历史的必然。《讲话》推出时,一个重要意图是告诫知识分子转变立场,赵树理方向就是当时的方向,进入到共和国之后,知识分子在努力适应改变,赵树理却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需要做出改变的那一个,否则依然会“落伍”。

一九五八年,赵树理发表《锻炼锻炼》,再一次引起争议,《文艺报》以“如何反映人民内部矛盾”为题,组织对作品的讨论。武养的文章《一篇歪曲现实的小说——〈锻炼锻炼〉读后感》认为,小说中“小腿疼”、“吃不饱”并不是“农村妇女的真实写照”;作为“党的政策的具体执行者”,领导干部“单人匹马作战”,没有“发动和组织群众进行鸣放辩论”,“大是大非”问题上“不执行党的指示”,“这样描写社干部和解放了的农村妇女,的确是一种污蔑”。作者对此“给予极大的支持和同情”,“与其说作者在歌颂这种类型的社干部,倒不如说是对整个社干部的歪曲和污蔑”。王西彦针对武养的批评逐条予以驳斥,肯定作品对“小腿疼”和“吃不饱”的“生动细致的刻划”是成功的;先进分子只占少数,“描写生活里面萌芽状态的新事物、新因素,那自然更不能要求大多数了”;对领导干部的塑造是“按照生活实际去刻划有个性的活人”,而不是“按照党章或团章的各项要求去编造理想人物”;作者反映消极现象的立场是“把它反映出来,给予批评和讽刺,使它更快地被克服”,而非“暴露黑暗”。唐弢也“替赵树理同志感到不公平”,“‘小腿疼’、‘吃不饱’、杨小四这些人物都写得很好”,人物性格与人物行动方式相匹配;对“艺术作品”的讨论集中在“工作方法”上,感到不满。肯定与批评双方的分歧是“真实性”与“倾向性”的对立。王西彦和唐弢肯定小说遵循现实主义原则,坚持从生活经验出发,尊重人物的个性。武养则坚持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立场,要求文学从“发展”角度表现生活中的“正面”,强调“思想性”在文学中的指导地位。

对于建国后持续不断的批评压力,赵树理并不能认同,虽然在不同场合、文章中曾予以解释、回应,也对被广泛批评的“缺点”进行了“检讨”,但言辞中辩解之意明显甚于“检讨”。赵树理“检讨”《三里湾》的缺点包括:“重事轻人”,没有“突出几个有代表的人物”;“旧的多新的少”,“对旧人旧事了解得深,对新人新事了解得浅,所以写旧人旧事容易生活化,而写新人新事有些免不了概念化”;“有多少写多少”,“按常规应出现的人和事”就省略了。同时他承认“这三个缺点,见于我的每一个作品中”,可以看作是对建国后创作普遍性的总结。而这些“缺点”对应的正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规定性要求。对于这些“缺点”,赵树理的解释是:“文艺作品不是百科全书,不必篇篇都要写上个支部书记”;合作化运动中,“有社会主义思想觉悟的人”和“有资本主义思想觉悟的人”并“不像打仗或者走路那样容易叫人看出个彼此来”,农民思想上的“资本主义”倾向“不是很容易消灭的”;“富农在农村中的坏作用,因为我自己见不到不具体就根本没有提”,“好像凡是写农村的作品,都非写地主捣乱不可”。这种解释背后隐藏的是赵树理对乡土伦理秩序持久影响的认同,对建立于生活经验上的文学观念的坚持,也相当于委婉地拒绝了批评声音,更拒绝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规范限定的叙事策略:两条路线斗争、突出新人、党的领导等政治性条条框框。赵树理将此比喻为束缚作家创作的“套子”。

建国后,农村题材文学在表现农民、农村生活时要求凸显“新”的特质,新人、新事、新变化,而赵树理文学中的农村生活则显得“波澜不惊”、“不疾不徐”、“新人不新,旧人不旧”,变化也是“渐进”、“缓慢”的,最成功的人物:“能不够”、“糊涂涂”、“小腿疼”、“吃不饱”,更与“三仙姑”、“二诸葛”一脉相承。赵树理显然不接受意识形态理论对农村生活结构、农民精神气质的划分,而是从乡土文化自身的特性解释农村。与身份、阶级、政治立场等“外在”属性相反,个体的文化背景、性格、道德是“内在”于人自身的,如果承认性格、文化背景和道德立场的形成是渐进的、缓慢的、多方面作用力的结果,那么,人物精神状态和思想的转变也就不可能是“一蹴而就”、“风平浪静”的,尤其是在重大的社会变革中,个人所能理解到的和感受到的往往并不如意识形态期许的那般直接。美国政治学家亨廷顿的观点也许更有助于我们的理解,他认为文化间的差异“作为历史的积淀非短期所能消除,它们比政治意识形态和政治权力间的差异更为根本”,“因而比政治、经济特征和差异更难协调和变更”,个人的政治立场或经济地位可以改变或重新选择,因为它只代表着“你站在哪一方”,但人的文化属性更难改变,因为它决定了“你是什么人”。

赵树理的检讨也没能躲过被批判的命运,在“反右”运动中,他因为在《红旗》杂志撰文《公社应该如何领导农业生产之我见》,对一九五七年后中共的农村政策提出严厉质疑而受到“内部”批判。时间到了一九六二年,赵树理文学重被提及。

随着政治经济领域内激进主义的减缓,文学氛围也随之宽松,“文艺八条”重提“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文艺界提出“现实主义深化”的问题。八月,中国作协在大连召开农村题材短篇小说创作座谈会,邵荃麟提出了“中间人物”论、现实主义深化等问题,赵树理重新进入到“坚持现实主义”的视野中。邵荃麟在会议上肯定了赵树理“对农村斗争的长期性、复杂性、艰苦性有深刻的认识”,“对农村的问题认识是比较深刻的”;生活基础“厚实”,“对生活的理解、独立思考能力强”;前几年对赵树理的创作“估计不足”。随后,康濯撰文指出:“赵树理在我们老一辈作家群里,应该说是近二十年来最杰出也最扎实的一位短篇大师。但批评界对他这几年的成就却使人感到有点评价不足似的,我认为这主要是对他作品中思想和艺术分量的扎实性估计不充分。事实上他的作品在我们文学中应该说是现实主义最为牢固,深厚的生活基础真如铁打的一般。”此时,对赵树理的再次肯定是对当时文学粉饰生活、回避矛盾,文学批评简单化、教条主义、机械论的纠偏。“十七年”文学思潮始终在激进与缓和、政治性与文学性之间摇摆,文学创作始终被不同阶段文艺政策所左右,一定程度上是以牺牲文学丰富性、独特性为代价的。

大连会议后不久,全国开展反“单干风”、“翻案风”运动,《文艺报》发表《关于“写中间人物”的材料》,赵树理因为“翻案”和写“中间人物”而被点名批评:“在这次会议上,邵荃麟同志特别称赞赵树理同志的作品。近几年来,赵树理同志的作品,没有能够用饱满的革命热情描画出革命农民的精神面貌。邵荃麟同志不但没有正确指出赵树理同志创作上的这个缺点,反而把这种缺点当做应当提倡的创作方向加以鼓吹。”。大连会议上赵树理被肯定的优点转瞬间又被视为缺点。“文革”爆发,赵树理的创作更被全盘否定。

赵树理从延安文学到“十七年”文学中的起起伏伏呈现了文学激进化过程中多力的互动与博弈,现实主义文学在政治、革命、文学、生活多方构成的怪圈中建构、拆解的诡异演变。在这个过程中,唯一保持不变的是赵树理对乡土中国持久的情感和关切。新时期之初,《芙蓉镇》、《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又重新回到乡土伦理叙事,乡村现实生活再次进入作家的关注视野。但此后,贾平凹、莫言、李锐等作家都失去了对当下农村现实的热情,转向对乡土历史的抽象思考,在狂欢叙事、“去历史化”、哲学思辨等名义下,正在溃败的农村境况、乡村生活的困境都被一笔掠过。这不能不说是乡土现实主义叙事的一种遗憾。反观赵树理在四五十年代政治文化语境中以现实主义的原则、“实事求是”的精神记录乡土中国正在发生的点滴,更彰显了知识分子的责任和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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